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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十四_吉姆·威爾遜

    文案:
    如果有一天,逝去的愛人歸來,你將如何面對?同名美劇火爆上映中,意想不到的結局可在本書中先睹為快。
    ◆ABC熱播美劇《亡者歸來》原著
    ◆當逝去的愛人歸來,你相信他們是奇跡,還是魔鬼?
    ◆親情、恐懼、仇恨,悲傷、喜樂與救贖融合成了一個精彩的故事◆本書改編美劇由布拉德·皮特旗下公司與ABC電視臺聯合制片◆電視劇第一季便創下了繼《絕望的主婦》與《復仇》之后同時間段節目的收視佳績內容推薦
    哈格雷夫家的兒子雅各布在8歲那年意外溺死。然而五十多年后的一天,他們親手埋葬的兒子再一次站在了家門前,聲音樣貌一如五十年前那個生機勃勃的小男孩。
    世界各國的死者紛紛重現人間:慘遭謀殺的家庭、二戰時期的納粹士兵、聲名遠揚的法國藝術家……恐懼日益蔓延,世界一片混亂。面對和自己昔日親人一模一樣的歸來者,有人選擇了欣然接納,有人則拒之門外。
    從墳墓里歸來的亡者們,究竟是久別重逢的親人,還是入侵人間的魔鬼?
    作者簡介
    詹森·莫特,美國詩人,曾獲得美國“小推車獎”,并被《娛樂周刊》列為“十大好萊塢新一代人物”之一。作者某日夢見已去世的母親回到了家中,由此得到啟發,創作出了他的首部《亡者歸來》。
    本書一出版就登上了《紐約時報》暢銷榜,并由美國ABC電視臺與布拉德·皮特旗下公司B計劃影業聯合翻拍為美劇。電視劇第一季便創下了繼《絕望的主婦》與《復仇》之后同時間段節目的又一收視佳績,第二季也已于2014年9月上映。
    媒體評論
    在這部優秀的處女作中,詩人莫特將戲劇化、悲傷、喜樂、恐怖與救贖融合成了一個精彩的故事——《出版人周刊》
    莫特在這個哀傷的故事中發出了強有力的聲音,他不僅無畏地直面死亡的問題,也富有洞察力地捕捉了生命中更簡單的瞬間……對身為人類的意義進行了深刻的反思。
    ——《書訊》雜志
    十四
    哈羅德坐在床上,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腳,一如既往的不高興。
    討厭的八月。
    討厭的咳嗽。
    雅各布和帕特里夏?斯通都在床上睡著。雅各布的額頭掛著亮晶晶的汗珠,老太太的額上卻沒有出汗,雖然濕悶的空氣讓一切都像濕毛巾一樣,幾乎能擰出水來,但她總是抱怨冷。
    哈羅德的小床上方有一扇窗戶,能聽到外面人的說話和走動聲。其中有的是士兵,不過大部分都不是。這所監獄里的犯人人數早就超過了看守的數量,學校里現在大概有幾千人了吧,哈羅德想,已經很難算得清了。
    窗外有兩個人正壓低了聲音說話。哈羅德屏住呼吸,本想站起來聽得更清楚一點,但隨后又放棄了打算,畢竟這張床不一定夠結實。所以,他只聽到幾聲抱怨和耳語。
    哈羅德在床上挪動了一下,把雙腳放在地上,悄悄伸直腿,然后站起來,仰頭看著上面的窗戶,指望能聽得更清楚一點。但是那些討厭的風扇一直嗡嗡作響,就像一大群巨型蜜蜂在走廊里飛。
    他把陣陣發癢的腳塞進鞋子,準備出去到學校操場上走走。
    “怎么了?”他身后的陰影中傳來一個聲音,是雅各布。
    “我出去走走,”哈羅德輕聲說,“你接著睡吧?!?br/>     “我能一起去嗎?”
    “我很快就回來,”哈羅德說,“而且,你還得幫我照看我們的朋友呢?!彼撂乩锵狞c點頭,“不能留下她一個人,你也是?!?br/>     “她不會知道的?!毖鸥鞑颊f。
    “要是她醒了呢?”
    “我能去嗎?”孩子又問了一遍。
    “不行?!惫_德說,“你得待在這里?!?br/>     “可是為什么?”
    學校外面傳來了沉重的汽車開過馬路的聲音,士兵的聲音,以及他們的槍發出的咔噠聲。
    “小馬丁?”老太太叫了一聲,她也醒了,兩手在空中亂抓,“小馬丁,你在哪兒?小馬??!”她大叫。
    雅各布轉頭看看她,然后又看看自己的父親。哈羅德用手抹抹嘴,又舔了舔嘴唇。他捏了下口袋,但是一根煙也沒找著?!昂冒?,”他說,低聲咳嗽了一下,“我看,既然我們命中注定要一起被關在這里,那我們也一起出去吧。拿上你們不想被人偷掉的東西,”哈羅德說,“這很可能是我們最后一次睡在這里了,等我們回來的時候,估計就無家可歸了,或者說,無床可睡了?!?br/>     “唉,查爾斯。”老太太說道。她從自己的小床上坐起來,穿上一件薄外套。
    他們還沒拐過第一個彎,已經有一伙人沖進了剛騰空的美術教室,準備在里面駐扎下來。
    他們能夠住進美術教室,而不必像別人那樣擠成一團,這已經是貝拉米能夠為哈羅德、雅各布和斯通夫人提供的最大幫助了。貝拉米從來沒有和哈羅德談過這事,但是哈羅德不傻,知道該感謝誰。
    眼下他們已經走出那間教室,走向未知的命運,哈羅德忍不住覺得,自己的行為是一種背叛。
    但是現在木已成舟,沒有退路了。
    外面的空氣又黏又濕,東邊的天空隱隱泛白,黎明快要來臨了。哈羅德低頭看了看手表,已經是早晨了,原來他整夜都沒有睡著。
    有卡車進進出出,還有士兵大聲地喊著口令。雅各布牽住爸爸的手,老太太也向他靠攏過來?!霸趺戳耍●R丁?”
    “我不知道,親愛的?!惫_德說。她挽住他的胳膊,微微有些發抖。“別擔心,”哈羅德說,“有我照顧你們兩個。”
    一名士兵走了過來。雖然清晨的光線還很昏暗,但哈羅德看得出,這是個年輕的小伙子,最多十八歲。“跟我來。”這個大男孩士兵說。
    “為什么?出什么事了?”
    哈羅德在擔心是不是出了騷亂,因為過去幾周以來,阿卡迪亞的緊張氣氛與日俱增。太多人被迫關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太多的復生者想回到他們過去的生活中;太多的原生者不愿意看到那些復生者遭受非人對待;太多的士兵在承擔超出他們理解能力的任務。哈羅德有種預感,這一切可能會突然以一個糟糕的結果收場。
    人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請吧?!笔勘f,“請跟我來吧,我們正在轉移大家?!?br/>     “轉移到哪里?”
    “更好的地方。”士兵說。
    這時,學校的大門方向突然傳來了叫喊聲,哈羅德覺得自己認識那個聲音。所有人都轉過頭去,雖然晨光朦朧,哈羅德還是隔得遠遠的便認了出來,那是弗雷德?格林。他站在門口,臉幾乎貼上了一名警衛的鼻尖,正一邊高聲嚷嚷,一邊像瘋子一樣指指戳戳,引得所有人都朝那邊張望。
    “那個人是怎么回事?”站在哈羅德身邊的士兵說。
    哈羅德嘆了口氣?!案ダ椎?格林,”他說,“是個大麻煩?!?br/>     話音未落,學校房舍里便傳來一片騷亂聲。哈羅德估計有二十五到三十個人大叫著跑了出來,有些人還把擋路的士兵推到一邊。他們咳嗽著,尖叫著,只見一道粗粗的白色煙柱從走廊上升起,蔓延到窗戶外面。
    人群后方,也就是煙霧和喊叫聲傳來的方向,更多的人們正跌跌撞撞地沖向門口,其中有個含混不清的聲音在高喊:“我們代表原生者!”
    “我的天哪?!惫_德說。他回頭看看學校的前門,只見所有的士兵都在來回奔跑,想弄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
    弗雷德?格林已經不見了。
    說不定,哈羅德想,這一切都是他起的頭。
    就在這時,馬文?帕克爾突然從學校的一團濃煙中走了出來。他穿著工作靴,頭戴防毒面具,身上的T恤衫上寫著“滾出阿卡迪亞”,看樣子是用“魔力印記”牌墨水寫的。他將一個綠色的金屬小罐朝學校大門的方向投了出去。一秒鐘后,罐子發出“砰”的一聲,噴出一團白煙?!拔覀優樵叱鲱^!”他再次大聲喊道,防毒面具下傳出的聲音有些沉悶。
    “出什么事了?”斯通夫人問。
    “到這邊來。”哈羅德說著,把她拽出人群。
    剛才和他們說話的那個士兵已經向人群沖去,槍也已經拔了出來,正大喊著讓所有人后退。
    兩名士兵粗暴地抓住馬文?帕克爾。平常他們對這位老人還算客氣,此時已經完全顧不上了。馬文?帕克爾對他們一通拳打腳踢,甚至還狠狠地打中了某人一拳,不過這是他最后的掙扎。士兵們抱住他的兩條腿,絆得他一個趔趄,腿部發出了可怕的“喀拉”聲,接下來只聽到他痛得慘叫起來。
    但是場面已經失去了控制,躁動情緒在人群中蔓延。對復生者來說,被關在學校的憤懣之心已經壓抑太久,他們厭倦了這種遠離親人的生活,厭倦了被當作復生者,而不是真正的人。
    碎石塊和一些玻璃瓶一樣的東西開始在空中飛來飛去。哈羅德還看到一把椅子——可能是從哪間教室里拽出來的——從清晨的天空飛過,砸中了一名士兵的頭。士兵猛地摔倒在地上,緊緊地捂住頭盔。
    “上帝??!”斯通夫人驚叫。
    院子的另一邊停著幾輛卡車,三個人設法躲到了其中一輛車后面。他們跑過去的時候,哈羅德只聽到身后的高喊和咒罵。他等待著鳴槍聲和尖叫聲來打破喧囂。
    哈羅德抱起雅各布,一只胳膊把他緊緊夾在懷里,另一只手抓著身邊的斯通夫人。她輕聲啜泣著,仍舊一遍又一遍地說著“上帝啊”。
    “他們怎么了?”雅各布問,他說話時呼出的熱氣吹在了哈羅德的脖子上,聲音里充滿恐懼。
    “沒事的?!惫_德說,“很快就沒事了。他們只是害怕,害怕,而且很生氣。”他的眼睛感到一陣火辣辣的疼,喉嚨里也開始發癢,“閉上眼睛,盡量不要呼吸?!惫_德說。
    “為什么?”雅各布問。
    “聽我的話,孩子!”哈羅德回答,語氣里的惱火完全是為了掩蓋恐懼。他環顧四周,想找個安全的藏身處,又擔心如果被士兵發現了,誤認為他們是鬧事者怎么辦。畢竟,此時此刻正在發生一場暴亂。他怎么也想不到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身邊,他以前只在電視上見過這種場面,它們只會發生在人口密集的大城市,那里總有太多人受到不公的待遇。
    催淚彈的氣味越發強烈刺鼻了。他開始流鼻涕,還忍不住咳嗽起來。“爸爸?”雅各布嚇壞了。
    “沒關系,”哈羅德說,“沒什么好怕的,會好起來的?!彼麖目ㄜ嚭筇筋^看了看,只見一大團蓬松的棉花糖般的煙霧正從學校的方向滾滾而升,進入清晨的天空。毆斗的聲音開始漸漸減弱,更多的是幾十個人一起咳嗽的聲音。煙霧中還不時傳來哭泣聲。
    人們漸漸從煙霧中鉆出來,因為睜不開眼,只好一邊咳嗽,一邊伸著兩條胳膊摸索著向前走。士兵們站在煙霧飄不到的地方,看到催淚彈能讓人們安靜下來,他們似乎很滿意。
    “終于快結束了。”哈羅德說。他看見馬文?帕克爾趴在地上,防毒面罩也掉了。
    馬文跟哈羅德記憶中的樣子已經完全不同了。雖然他還是那么高,臉色蒼白,身形消瘦,眼睛周圍依然有深深的皺紋,一頭火紅的頭發也沒變,但是他現在看起來那么強硬,那么冷漠。當士兵把他的胳膊扭到身后,用手銬銬住的時候,他甚至還咧嘴笑了笑?!斑@事還沒完?!彼蠛埃o繃著的臉上滿是冷酷,眼睛被催淚彈熏得淚汪汪的。
    “上帝啊?!彼雇ǚ蛉擞帜钸读艘槐?,她緊緊抓著哈羅德的胳膊,問,“人們怎么變成了這樣?”
    “會好的,”哈羅德說,“我保證,咱們都會安全的?!彼疵厮褜び洃?,想回憶起自己曾經了解的——或者他自以為了解的關于馬文?帕克爾的事。然而,除了馬文曾經練過一陣拳擊以外,沒有一件事能解釋他今天的行為。
    “弗雷德?格林到哪兒去了?”哈羅德大聲問,一邊用眼睛四下搜尋,但是沒有發現他。
    彼得斯牧師把自己關在書房里的時候,他的妻子一般不會去打擾他。除非他請她去幫忙寫某段話,否則她總是離他遠遠的,讓他好好寫自己的布道詞。但是現在,這位可憐的老太太正在門外站著,一直請求跟牧師說句話。
    牧師的妻子讓露西爾進來,牽著她的手慢慢走到屋子里,露西爾的整個身體都靠在這個嬌小女人的身上?!澳阏媸莻€好人?!甭段鳡栒f。她想盡量走快一點,但是走不動。她的另外一只手緊緊抓著那本磨舊了的皮面《圣經》,里面的紙頁已經發脆,書脊也散了,封面又破又臟。這本書看起來如此老舊殘破,就像它的主人一樣。
    “我需要您的指引,牧師?!甭段鳡柦K于走進他的書房,坐了下來。牧師妻子又出去了,露西爾仍然記不起她的名字。
    露西爾用手絹擦了擦額頭,然后不停地撫摸著《圣經》,好像能從中獲得好運一樣?!拔颐允Я?。”她說,“我找不到方向,就像徘徊在滿是疑問的曠野里?!?br/>     牧師微微一笑。“您的描述很生動?!彼f,希望這話聽起來不像自己想的那樣傲慢。
    “我說的都是實話。”露西爾說。她用手帕擦了擦眼角,又抽了抽鼻子,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哪里出問題了嗎,露西爾?”
    “哪里都有問題?!彼穆曇暨熳×?,于是清清嗓子,接著說,“這個世界簡直是瘋了,他們可以隨便把人像逃犯一樣從家里抓走,他們甚至破門而入,牧師,我花了一個小時才把門重新裝上。這都是誰干的?世界末日來了嗎?牧師!上帝護佑我們大家啊。”
    “別著急,露西爾夫人,我沒想到您也是那種擔心世界末日的人?!?br/>     “我的確不是,但你看看這一切,看看現在事情都變成了什么樣子。太可怕了,我甚至覺得目前的處境并不是撒旦造成的,至少不像教義里說的那樣。也許撒旦根本沒進過伊甸園,可能是亞當和夏娃自己偷吃了蘋果,然后栽贓給撒旦。我以前當然絕不會這么想,但是現在,看到最近發生的那些事……”
    她聲音小了下去。
    “我給您拿點喝的吧,露西爾夫人?”
    “這個時候誰還能喝得下去?”她接著又說,“要不,我還是要一杯茶吧?!?br/>     牧師拍了拍他那雙大手。“這就對了。”
    等他端著茶再進來的時候,她已經平靜了一些,也把一直不放手的《圣經》擱下了,就放在椅子旁邊的桌子上。她把兩只手放在腿上,眼睛也不像剛才那么紅腫了。
    “給您?!蹦翈熣f。
    “謝謝。”她啜了一口茶,“您妻子怎么樣了?她看起來好像有些心煩。”
    “她只是對現在的形勢有點擔心而已,沒別的?!?br/>     “這倒是,需要擔心的事實在太多了?!?br/>     “就像末世來臨,對吧?”他笑了笑。
    她嘆了口氣。“他們已經在那個地方關了好幾個星期了。”
    牧師點點頭。“你還能去探望他們,是吧?”
    “一開始可以,我每天都能去看他們,給他們送吃的和換洗衣物,我得讓我兒子知道,媽媽一直都愛他,從來沒有忘記他。那段時間很糟糕,但是至少還可以忍受。但是現在……這簡直讓人無法原諒。”
    “我聽說他們現在不允許探視了?!北说盟鼓翈熣f。
    “沒錯,而且他們在還沒接管全鎮的時候就禁止探視了。我從沒想過,竟然有人敢把整個鎮子都隔離起來,我這一輩子都沒想過。但是,我不敢想象的事情并不意味著不會發生,這就是唯我論者的缺陷!事情的真相就在那里,你只要推開門就能看見,所有的一切。你所有想象不到的事實都在那里,只等著你伸出手去,和它們打個照面?!彼穆曇纛澏镀饋?。
    牧師在椅子上往前傾了傾身子?!澳f得好像這都是您的錯一樣,露西爾夫人?!?br/>     “怎么會是我的錯呢?”她說,“我有什么本事做出這些事情呢?是我把世界變成這個樣子的嗎?是我把人們變得這么渺小、膽怯的嗎?是我讓人們的心中充滿自私、嫉妒和暴力嗎?哪件事是我做的?”她的雙手又開始發抖了,“是我嗎?”
    彼得斯牧師握住她的手,輕輕拍了拍。“當然不是您的錯。好了,您最后一次跟哈羅德和雅各布說話是什么時候?他們都還好嗎?”
    “他們還好嗎?他們都成犯人了,能好到哪里去?”她擦擦眼睛,把《圣經》扔在地板上,然后站起來,在牧師面前來回踱步,“他們一定會按規則辦事,肯定做好了應對的計劃,對不對,牧師?”
    “希望如此?!蹦翈熜⌒囊硪淼卣f。
    她重重嘆了口氣?!澳銈冞@些年輕的傳道者,應該制造一種假象,讓人們以為你們對一切問題都胸有成竹,難道沒人教過你們這一點嗎?”
    牧師笑起來?!斑@些日子里,我已經放棄一切假象?!彼f。
    “我一點都不知道該怎么辦?!?br/>     “情況會改變的,”他說,“這是我唯一真正有把握的一點。但變化會怎么來,會是什么樣的變化,這些我也不知道?!?br/>     露西爾又把《圣經》撿了起來。“那么我們該怎么辦?”她問。
    “盡力而為。”
    露西爾沉默地坐了很久,只是低頭看著那本《圣經》,一邊琢磨著牧師對她說的“盡力而為”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一直是個別人說什么就做什么的人,而《圣經》則是她人生中最好的指導;在孩提時代告訴她怎樣做個好孩子,等她到了青春期,又告訴她少女的行為準則。當然,她也并非完全聽話,也做過一些《圣經》上沒有明文禁止但顯然也不提倡的事。不過,那些事都成了美好歲月的回憶,而且雖然她做了,也沒有給包括她自己在內的任何人造成多大的傷害。
    結婚后,她依然在《圣經》中尋找答案。她從中學會了如何做一名好妻子——當然,她也是選擇性地遵從,因為有些為妻之道在當今時代已經沒有意義了。坦白地說,露西爾也想過,就算回到《圣經》中的年代,那些教條可能也沒什么意義。如果她當真按照《圣經》中描寫的婦女那樣去做的話……那么,恐怕整個世界早就天翻地覆了,而哈羅德呢,很可能會因為煙酒無度、胡吃海塞而早早地進了墳墓,也看不到兒子死而復生的奇跡了。
    雅各布,他才是一切的焦點,是她所有眼淚的源泉。人們正在殺害復生者,要讓他們徹徹底底地消失。
    這樣的事情并不是到處都在發生,但確實正在發生。
    最近一個多星期以來,電視上一直在播出相關的報道。有些國家,那些因殘忍而臭名昭著的國家,已經開始在光天化日之下殺害復生者了。不僅殺死他們,還焚燒他們的尸體,好像他們是會傳染的病毒。每天晚上都有越來越多的報道,照片、視頻和網絡消息也不斷涌現。
    就在今天早上,露西爾來到樓下,她那孤獨的腳步聲一如既往地在昏暗空曠的屋子里回蕩,露西爾發現,電視機竟然還開著,在空蕩蕩的房間里發出輕響。電視怎么會開著呢?她明明記得昨晚睡前把它關上了。但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可能記錯了,畢竟,她已經是個七十三歲的老太太,這種自以為關了電器其實卻沒關的事,也不是不可能發生。
    天色還早,電視上有個禿頂的黑人,上唇留著一抹修剪整齊的小胡子,正低聲說著話。越過這個男人的肩膀,露西爾看見后面的演播室里有不少人正忙進忙出,那些人看起來都很年輕,穿著白襯衫,系著顏色保守的領帶??磥矶际切┮靶牟那嗄辏段鳡栂?,他們個個都想出人頭地,盼望著有朝一日能坐上這個禿頂黑人的位置。
    她把音量調大了一點,坐在沙發上,想聽聽這個男人到底在說些什么,盡管她知道不會有什么好消息。
    “早上好,”電視上的人說,顯然在例行公事,“今天我們的頭條新聞來自羅馬尼亞,該國政府已經頒布命令,宣布復生者并非生來被賦予人權,他們是‘特殊’群體,因此不享有同等的保護?!?br/>     露西爾嘆了口氣,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
    電視畫面從禿頂的黑人主播切換到了現場畫面,露西爾猜想那里就是羅馬尼亞。只見一名蒼白憔悴的復生者正被兩名士兵從家里帶走。士兵們身材細瘦,胡子刮得干干凈凈,五官小巧,臉上帶著一絲尷尬的神情,好像因為他們太年輕,還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
    “孩子們的命運……”露西爾對著空屋子自言自語。關于威爾遜一家人,關于雅各布和哈羅德的畫面,突然塞滿了她的心,甚至塞滿了整個房間,令她胸口發緊。她雙手發抖,電視畫面也變得模糊一片。起初,她有些困惑,接著就感到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掛在嘴角。
    曾幾何時——她也說不清具體時間,她暗自發過誓,再也不會為任何事而流淚。她覺得自己這把年紀,已經不適合再哭哭啼啼的。人生到了一定的階段,總會對一切悲傷都淡然處之。就算她如今仍然能體會那些情感,也不會再哭了。這或許是因為她跟哈羅德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卻從沒見他哭過,一次都沒有。
    但是現在想這些已經太遲了,她就這樣哭著,眼淚怎么也止不住,這么多年來,她第一次覺得自己還活著。
    電視仍在播著,那個男人被戴上手銬、和其他復生者一起被關進一輛大型軍用卡車。畫面外,播報員的聲音還在繼續?!氨奔s、聯合國和調查局尚未就羅馬尼亞的政策發表意見,盡管我們還沒有獲知其他國家的官方表態,但是目前公眾的意見已經分成兩派,有人支持羅馬尼亞的政策,也有人認為政府這一行動違背了基本人權。”
    露西爾搖搖頭,臉上仍然掛著淚珠。“孩子們的命運……”她又重復道。
    事情并非僅僅發生在“其他那些國家”,根本不是那樣。美國正上演著同樣的一幕。那幫蠢貨,還有他們的“原生者運動”已經蔓延開來,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在全國到處冒頭,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大多數情況下,他們只是吵嚷幾句,但時不時地,總會鬧出些復生者死亡的案件,然后就會有某個叫囂著“為原生者出頭”的組織出來宣布對此負責。
    阿卡迪亞已經發生了這種事,盡管大家都閉口不談。有個復生的外國人被發現死在了高速公路旁的地溝里,是被.30-06子彈射殺的。
    每一天,情況都會更糟一些,而露西爾唯一想到的,就是雅各布。
    可憐的雅各布。
    露西爾走了以后,彼得斯牧師的妻子也悄無聲息地去睡覺了,他一個人坐在書房里,把那封調查局寄來的信又讀了一遍。
    信上說,考慮到公共安全問題,伊麗莎白?賓奇以及密西西比州那個地區的其他復生者都被集中到了默里迪恩的一個拘留地。除此之外,信中沒有提供更多的細節,只是告訴他不要擔心,他們會根據具體情況對復生者采取相應的措施,而且一切都以尊重人權為前提。信寫得正式、得體,典型的政府公文。
    書房外面,整個屋子一片寂靜,只有走廊盡頭那臺古老的落地大擺鐘發出有節奏的嘀嗒聲。這臺座鐘是他岳父送的禮物,后來沒過幾個月,岳父就被癌癥奪去了性命。她是聽著這鐘聲長大的,童年的每個夜晚,這臺鐘報時的聲音都會陪伴著她。她和丈夫剛結婚時,整天都想念著這鐘聲,坐立不安,最后他們只好買了個節拍器,否則她就睡不著覺。
    牧師來到走廊上,站在座鐘前。這臺鐘高度只有六英尺多一點,通體是繁復華麗的雕花。里面的鐘擺有一個拳頭那么大,終日有節奏地來回擺動,從沒出過故障,仿佛它不是一百年前的作品,而是剛剛造出來的一樣。
    這臺鐘被她家當作了傳家寶。她父親去世后,她和兄弟姐妹們彼此互不相讓——不是為了葬禮的費用,或者如何分配父親的房子、土地以及有限的一點存款,而是為了爭奪這臺大擺鐘。就因為這臺鐘,她和幾個兄弟姐妹之間的關系至今還非常緊張。
    不過,現在他們的父親在哪里?彼得斯牧師暗想。
    他已經注意到,自從復生者出現之后,妻子就更加精心地侍弄起了這臺老爺鐘,大鐘剛剛被上了油,并仔細地擦亮,現在還散發著氣味。
    牧師離開大鐘,繼續在屋里踱步。他走進客廳,看著周圍的家具,站了一會兒,默默地把房間里的每件東西都一一記在腦子里。
    中間的那張桌子是他們從密西西比千里迢迢搬來的路上發現的;沙發是去威明頓參觀一所教堂的時候弄到的,那里還沒有田納西州那么遠,但那是他們一致同意購買的為數不多的幾件東西之一。沙發藍白相間,墊子的圖案則是由藍色漸變到白色,“卡羅來納藍!”店員十分驕傲地告訴他們。沙發扶手向外彎曲,靠枕則又大、又厚、又軟。
    她在田納西州挑中的桌子和這張沙發的風格則截然不同,他第一眼就不喜歡:它太纖細,木頭的顏色太暗,工藝也太單調,他覺得根本不值得花那些錢。
    彼得斯牧師在客廳里轉悠,不時地隨手從那些到處亂堆的書中拿起一本。他的動作輕柔而緩慢,每拿起一本書,都要把灰塵擦掉,然后再把它們放回書架原位。有時候他也會翻開某一本,手指從一張張書頁之間劃過,來回摩擦,感受著書頁的氣味和質感,好像他以后一本書也見不到了,好像時間最終要把一切都帶走。
    牧師默默地清理了很長時間,自己卻并沒有意識到。漸漸地,外面的蟋蟀鳴叫安靜下來,遠方傳來一聲狗吠,朝霞初現。
    他已經等了太久。
    這確實是他的過錯,這其實是恐懼。但盡管如此,他還是慢慢地、無聲地走遍屋子的每一處角落。
    他先來到書房,收起了調查局的那封信,然后他拿起自己的筆記本,當然還有那本《圣經》。他把這些東西統統放進一個斜挎包里,這個包是去年妻子送給他的圣誕禮物。
    然后,他又從電腦桌后面拿出一個裝滿衣服的包,這是他前天才剛剛裝好的。家里的衣服一直是妻子洗的,如果他打包得太早,就會被她發現衣柜里的衣服少了。他希望走的時候盡量少惹麻煩,就這么像個懦夫一樣溜走。
    牧師躡手躡腳地穿過房間,走出前門,將那包衣服和挎包放在汽車后座上。太陽已經升起來了,雖然才剛到樹梢頭,但顯然正越升越高。
    他又回到屋里,慢慢走進臥室,只見妻子在大床的中間蜷成一團,還在酣睡。
    她一定會傷透心的。他想。
    她就快醒了,她總是起得很早。他將一張小紙條放在旁邊的床頭柜上,想著是不是該吻她一下。
    他最終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離開了。
    她醒來的時候,屋子里空無一人,外面走廊上的大擺鐘還在分秒不差地嘀嗒響著,陽光透過百葉窗照進臥室。一大早就這么暖和了,今天肯定是個大熱天,她想。
    她叫了一聲丈夫的名字,但是無人回應。
    他肯定又在書房睡著了,她想。最近他總是在書房里睡著,這讓她很擔心。她正想再叫他一聲,突然發現床頭柜上有張紙條,上面是他那特有的奔放筆跡,寫著的是她的名字。
    他平常沒有留字條的習慣。
    看字條的時候,她沒有哭,只是清了清嗓子,好像要回應字條上的話一樣。然后她坐起來,只聽到自己的呼吸聲,還有走廊上座鐘機械律動的聲音。她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淚水一下子盈滿雙眼,但是她仍然沒有哭。
    紙條上的字跡看起來模糊而遙遠,仿佛被裹在一團迷霧中。但她還是又看了一遍。
    “我愛你。”紙上寫著,下面還有一行字,“但是,我需要了解真相。”
    吉姆·威爾遜
    吉姆現在一片茫然。士兵是怎么找到他們的?弗雷德·格林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在吉姆的記憶中,弗雷德·格林一直是個討人喜歡的家伙。要不是兩人當年不在一起工作,業余生活又不在一個圈子里,他們興許還會成為朋友。他們只是沒機會成為朋友,吉姆想。但若真是如此,自己又怎么會落到今天這般境地呢?吉姆百思不得其解。
    他現在成了犯人。一群士兵找到他們一家,用槍指著他們的頭,把他們帶走了。當時弗雷德·格林就在那里,眼睜睜地看著。他那輛老舊的兩用卡車停在幾個士兵后面,他就坐在車廂里,親眼看著吉姆和康妮還有孩子們被銬起來帶走。
    弗雷德究竟是哪里變了呢?吉姆整夜都睡不著覺,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如果他能早一些想到這些,他們一家也不會被關進來了。
    吉姆站在學校擁擠的人群中,全家人都緊緊挨著他。他們正在排隊等待領取午飯,盡管食物分量永遠少得可憐。“他究竟怎么了?”吉姆問妻子。這個問題他已經問過好幾次了,但是到目前為止,她沒有一次能給出合理的解釋。吉姆后來終于明白了,花心思琢磨一個謎團,哪怕是琢磨弗雷德·格林這樣陰暗的人,也能讓他分散注意力,不必一直糾結于自己家人的遭遇。“他以前可不是這樣的?!?br/>     “誰?”康妮問道。她幫漢娜擦了擦嘴角。自從他們被逮捕,或者說拘留——不管該用什么詞——以來,漢娜的嘴里就一刻不停地重復著咀嚼的動作。康妮明白,人們會以不同的方式表現恐懼?!澳悴皇切『⒆恿?,不該這樣。”她責備道。
    幸運的是,湯米表現得就讓人省心多了。士兵將他們從哈格雷夫家帶走的情景把他嚇壞了,他根本不敢亂動。大多數情況下,他只是安靜地坐著,也不多說話,好像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我覺得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吉姆說,“是哪里變了呢?他變了嗎?還是我們變了?他現在看起來很危險?!?br/>     “你到底在說誰?”康妮問,有些摸不著頭腦。
    “弗雷德,弗雷德·格林。”
    “我聽說他妻子死了,”康妮平靜地說,“聽說從那以后他就變了個人?!?br/>     吉姆沒說話。他拼命思索,總算回想起一點點弗雷德妻子的樣子。她是個歌唱家,唱得特別動聽。他記得她又高又瘦,像只高貴美麗的鳥兒。
    吉姆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的家人。他端詳著他們,突然意識到全家人對于彼此、人們對于彼此,到底有什么意義。“我想,這就是原因吧。”他說。接著他俯過身,吻了吻妻子。他屏住呼吸,仿佛這樣就能使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刻,仿佛單單這一吻就可以保護他的妻子和家人,以及一切他所愛的人,讓他們遠離任何即將到來的傷害,讓他們永遠都不會離開自己。
    “這是怎么了?”等吉姆放開她,康妮問道。她的臉紅了,還覺得有點眩暈。這是她年輕時才有過的感受,那時,接吻對他們來說還是種新鮮的體驗。
    “為了我無法用言語表達的一切。”
    十五
    要說哈羅德喜歡那個年輕的士兵,恐怕還不至于,但他確實承認,那個男孩身上還是有些優點的。或者,就算不是優點,至少也是某種他熟悉的東西。在這個死人都能活過來的世界,能找到一件熟悉的東西實屬不易。
    發生騷亂的那天早上——就是一個多星期前的那次騷亂,他已經見過這個男孩。那場騷亂讓他們的命運有了交集。那天,當事態平息之后,他們發現并沒有人受重傷,只有士兵沖進來將他們摁倒在地時,有些人身上有了點擦傷和淤青。哈羅德還聽說有人因為對催淚彈過敏而需要就醫,但是很快他們也沒事了。
    一切似乎都已經遠去,仿佛那只是陳年舊事。但是哈羅德心里知道,南方這片土地上的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傷口其實沒有真正愈合,只是在人們彬彬有禮地彼此稱呼著“先生”和“夫人”中,被暫時掩蓋了。
    人們的心中始終裂著一道口子。
    哈羅德坐在一張木凳子上,旁邊是一排欄桿,上面裝著帶倒鉤的鐵絲網,他們管這叫作“路障”。
    路障以令人恐怖的速度生長著,先從鎮子南端那座又老又破的朗氏加油站和槍械店開始布設,接著一路蜿蜒,穿越一座座庭院,橫亙在一棟棟房屋前。那些房屋原來都是居民的家,現在卻已經成了士兵的哨所。整座鎮子都在路障的包裹之下,不僅是那所臭烘烘亂糟糟的學校,還有無數房屋和商店,以及已經合二為一的消防局和警局大樓,所有的一切都被圍了起來。這道由士兵和他們手中的槍豎起的路障,控制了整座小鎮。
    只有那些位于小鎮郊區的房屋,主要是農民,或者像哈羅德和露西爾這樣不適應城鎮生活的人,以及牧師和其他個別人的家,只有這些地方沒有受到路障的包圍。在鎮上,人們已經住進了像宿舍一樣的樓房中。由于學校實在不堪重負,所以居民們被遷出自己的家,住到了位于懷特維爾的旅館里。接著士兵又在居民的住宅中安置了一張張睡床,好讓復生者們能有個睡覺的地方。那些被迫搬家的居民們以各種方式表達了強烈不滿,但阿卡迪亞并不是唯一這樣做的城鎮,美國也不是唯一采取這種手段的國家。
    世界在眨眼間變得人滿為患,每個人都不得不作出犧牲。
    因此,現在的阿卡迪亞鎮上處處上演著各種事端,隔離欄、士兵和復生者們之間形成的緊張、焦慮、憤怒等各種情緒充斥著每一所房子。
    這些并不是阿卡迪亞這樣的小鎮所承受得了的。一開始,當得知復生者集中營將從學校向外擴展的計劃時,人們還多少松了口氣,但是這份欣慰很快便煙消云散。隨著整個鎮上的物資被一步步消耗殆盡,這里已經再沒有安寧可言了。
    想到這點,哈羅德心里還是很得意的,幸虧他和露西爾很早以前就決定住在城外。他簡直不敢想象,要是自己的家被人征用,再分配給陌生人住,會是個什么樣。哪怕這么做是對的,他也無法接受。
    就在環繞著阿卡迪亞城區的路障外面,有一片大概二十英尺寬的開闊地,一直通往外圍的隔離欄。開闊地每隔一百碼,就有一名士兵站崗,有時他們也會在阿卡迪亞城區和路障周圍巡邏。當他們在城區行動的時候,往往以小組為單位,背著槍在大街小巷上走,那些地方曾經都是孩子們玩耍的地方。他們有時會被行人叫住,詢問最近的情況——不僅是阿卡迪亞,也包括全世界的狀況——以及什么時候才能結束。
    士兵們通常不會回答任何問題。
    但大多數情況下,士兵們只是在路障旁站著——有時候甚至坐著,看上去要么心不在焉,要么百無聊賴,具體要根據當時的光線強弱來決定。
    引起哈羅德興趣的那個年輕士兵叫“二世”,這個名字實在奇怪,因為他曾經跟哈羅德說過,自己從沒見過父親,也沒有沿襲父親的名字。他的本名叫昆頓,不過,從他有記憶以來,就被人叫作“二世”,他自己也覺得這個詞作名字沒什么不可以的。
    二世穿戴整潔,性格乖巧,是軍隊最想要的那種新兵。他十幾年來都規規矩矩的,從沒干過扎耳洞、刺文身之類的叛逆事,最后就這樣穿上了軍裝。他是聽了媽媽的話去參軍的,她告訴他,軍隊是所有真正的男子漢都會去的地方。結束平穩的高中生活之后,他母親便開著車,送十七歲半的二世來到征兵辦公室報了名。
    他的測試成績平平,但還是被派到這座已經擠滿了復生者的小鎮來站崗守衛,因為他只要每天站得住、能拿槍、會服從命令,就足夠了。近來,他發現一位可憐的南方老人和他死而復生的兒子越來越頻繁地來找自己。對那個南方老人,二世還可以忍受,但對于總是跟在父親身后的小男孩,他卻喜歡不起來。
    “你還要在這里待多久?”哈羅德坐在路障后面的木凳上,向著二世的后背發問,其實他們的對話經常是以這種方式進行的。雅各布就坐在哈羅德身后遠一點的地方,看著父親和士兵交談,他們說的話應該傳不到雅各布那兒。
    “不太清楚?!倍勒f,“那恐怕得看你們還要被關多久吧?!?br/>     “是嗎……”哈羅德拖著長腔,懶洋洋地說,“那估計也不會持續太長時間了。根據目前的條件,我們能支撐到現在已經是極限了。得有人拿出個解決方案來,否則那些斗雞們的面子也過不去啊?!?br/>     這些天以來,哈羅德已經摸索出一套用來對付二世的表達方式,那就是話說得越古怪越好。其實,這種辦法出奇地容易,只要說話時隨便夾帶些關于農場動物、天氣、風景之類的詞匯,拼成一句怪話就行了。如果二世接下來問,這種奇怪的表達是什么意思,哈羅德就現場編個解釋出來。這個游戲的技巧在于,哈羅德必須記住每次編出來的話及其含義是什么,下次盡量不重復。
    “這又是什么意思,先生?”
    “哦,我的天!難道你從來沒聽說過‘斗雞的面子’這個詞嗎?”
    二世轉過臉來看著他:“沒有,先生,從來沒有?!?br/>     “嘿,我真不敢相信!就算我活到腳下長出土豆根的年紀,也很難相信哪,小伙子!”
    “是嗎,先生。”二世說。
    哈羅德用腳后跟把煙頭在地上踩滅,拍了拍已經半空的煙盒,又拿出一根。二世一直看著他的動作?!澳愠闊焼幔⒆??”
    “執勤的時候不抽,先生。”
    “給你留一支吧?!惫_德小聲說。他嫻熟地點上一根,慢慢地,長長地吸了一口。盡管肺里難受得要命,他還是裝出一副輕松的樣子。
    二世抬頭看了看太陽,他被派遣到這里來的時候,可從沒想過會這么熱。他以前聽說過一些關于南方的事,知道托皮卡確實熱得夠嗆,但是這里,熱氣似乎盤踞在這個小鎮上不走了,每一天都這么熱。
    “我能問你點事嗎?”哈羅德問。
    二世真討厭這個地方,簡直討厭至極,不過至少這位老先生還是很有趣的。
    “問吧。”二世說。
    “外邊怎么樣了?”
    “很熱,跟這里一樣熱?!?br/>     哈羅德微微一笑?!安皇菃栠@個,”他說,“這里的電視和計算機都被收走了,外邊現在什么情況?”
    “這不是我們的錯。”哈羅德無意指責他,但是二世已經忙不迭要把自己撇清,“我們只是服從命令?!彼f。
    一支巡邏小分隊走過來,是來自加利福尼亞的兩名士兵,兩人總是在同一時間執勤。他們跟平常一樣走過,點點頭,也沒有對二世和老人多加注意。
    “真奇怪?!倍勒f。
    “哪里奇怪?”
    “有些事情?!?br/>     哈羅德笑了?!澳愕脑捳孀屓藗X筋呀,孩子?!?br/>     “就是……就是大家都很困惑。”
    哈羅德點點頭。
    “困惑而且害怕?!?br/>     “就像這里一樣?!?br/>     “那不一樣,”二世說,“阿卡迪亞的情況還算控制得住。人們畢竟還有飯吃,你們也有干凈的水用。”
    “可算是有了?!惫_德說。
    “好吧,”二世說,“我承認我們的確花了些時間,但后勤系統最后還是正常了。不過待在鎮上還是比外面好,不管怎么說,這里的人都愿意待在這兒?!?br/>     “我可不愿意。”
    “是你自己決定要和它在一起的。”二世說著,朝雅各布點點頭。小男孩很聽哈羅德的話,還是在聽不到他們說話的地方乖乖地坐著。他穿著一件條紋棉質襯衫和牛仔褲,都是露西爾幾個星期前給他帶來的。他一直遠遠地看著爸爸,偶爾扭過頭去,把目光投向路障上亮閃閃的鐵絲網。他的目光一直沿著路障延伸開去,好像不明白小鎮周圍怎么會有這些東西,不明白這是干什么用的。
    二世看著遠處的雅各布?!八麄兲岢鲞^可以把它帶走,”他小聲說,“但是你不肯,就像這里其余的原生者們一樣。這都是你們自己的決定,所以你沒理由害怕、緊張或者抱有什么疑慮。你們不都已經看開了嘛?!?br/>     “你肯定沒見過這兒的衛生間吧。”
    “這里有一整座小鎮?!彼淖⒁饬τ只氐窖鸥鞑忌砩?,“還有足夠的食物和飲用水,你們所需的一切,甚至還有個棒球場?!?br/>     “棒球場上也都是人,全擠在帳篷里,簡直是個貧民窟。”
    “那兒還有流動廁所呢。”他轉身指了指哈羅德背后的方向,那里立著一排藍白相間的長方形小房間。
    哈羅德嘆了口氣。
    “你覺得這里很糟,”二世說,“但和其他一些地方相比,這里的情況已經算好的了。我有個戰友駐扎在韓國,那種小國家的狀況尤其糟糕。面積大的國家還能騰出地方來安置那些復生者,但是韓國,還有日本,他們都難以為繼了,根本就沒地方容下這么多人?!?br/>     “還有那些大貨車?!倍赖吐曊f。他張開雙臂比劃著體積的龐大,一雙蒼白的手就像兩個書立,“幾乎有油罐車那么大,里面滿滿都是復生者?!彼聪蜻h處,“多得難以想象。”
    哈羅德看著自己手中的煙越來越短。
    “因為它們的數量太多,人們都滿腹怨言,”二世說,“沒人能受得了,誰也不想讓它們再回來。已經有好長時間了,甚至沒人再來報告發現新的復生者,他們就由著這些東西滿街亂走?!倍栏糁鴻跅U說道。雖然他說的情況很嚴重,但他本人似乎對此無動于衷,“我們把那些車叫作‘死亡貨運’。媒體上當然不會用這種說法,但它們確實是死亡貨運,裝滿了死人的貨車?!?br/>     二世還在接著說什么,但是哈羅德沒有聽進去。他的腦子里浮現出一幅畫面:一艘漆黑的大船在一片深不見底的海上漫無目的地漂流。船體矗立在海面上,仿佛焊住的鋼板一樣堅不可摧。這個場景來自一部恐怖電影,大船在海面上穿行,注定了在劫難逃的命運。船上,一臺臺集裝箱正被依次往上摞,顏色一個比一個暗,分量也一個比一個重。每一個集裝箱都像鐵砧一樣重重砸在上一個箱子上,里面都擠滿了復生者。大船會不時地晃動一下,隨著大海那看不見的力量而上下起伏。而那些復生者對一切都無動于衷。哈羅德仿佛看到了上千個、上萬個復生者,他們都擠在這黑暗而堅固的集裝箱里,被驅逐出了這片土地。
    在哈羅德的腦海中,他站在高處,正遠遠地俯視那艘船。每個人他都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只有在夢中才能看到的景象。在這艘死亡之艦上,他看到了所有曾經認識的人,包括他的兒子。
    一陣冰冷瞬間傳遍全身。
    “你真應該看看他們的樣子。”二世說。
    哈羅德還沒來得及回答,就咳嗽起來。但他并沒有意識到,他只覺得全身一陣劇痛襲來,突然之間,就跟上次一樣,他感到陽光照在臉上,還有土地輕輕撫觸著他的背。
    哈羅德醒過來的時候,有一種遙遠而不安的感覺,跟上次暈厥時一樣。他的胸口作痛,肺里好像有一團黏濕厚重的東西。他想吸一口氣,但是肺部卻不聽使喚。雅各布就在他旁邊,還有二世。
    “哈羅德先生?”二世跪在旁邊喊道。
    “我沒事。”哈羅德說,“過一會兒就好了,沒事。”他不知道自己昏過去了多久,但估計時間不短,否則二世也不會特意繞過一扇門,到隔離欄這邊來幫他了。二世的槍還挎在肩膀上。
    “爸爸?”雅各布喊道,小臉因為慌張而繃得緊緊的。
    “嗯?”哈羅德十分疲憊,聲音粗啞。
    “不要死啊,爸爸?!毖鸥鞑颊f。
    露西爾這些日子里噩夢不斷,晚上總是睡不著,她甚至都不記得正常的漫漫長夜應該是怎么度過的。對她來說,睡眠已經成了一件模糊而遙遠的事,就像童年乘坐過的那輛汽車的馬達聲一樣,在遙遠的高速公路的嘈雜車流聲中,有時仿佛仍然能聽到那輛車的獨特聲音。
    她偶爾也會睡著一會兒,等到突然醒來時,才發現身體正歪成一個別扭的姿勢。大多數情況下,她的膝上都攤著一本書,仿佛正直勾勾地盯著她,固守著自己的崗位,等待被她重新捧在手中閱讀。還有幾次,她發現自己的老花鏡跌在書頁中,多半是睡著時從鼻尖滑下去的。
    有時,她會在晚上走進廚房,呆立著,傾聽周圍的寂靜。記憶如煙霧般從黑暗中升起,鉆進她的腦海。她記得雅各布和哈羅德在屋里來來去去的情景,她最常記得的是雅各布還小的時候,一個十月的夜晚。那個日子本沒什么特別,但經歷過近來這段時光后,那個夜晚已變得刻骨銘心。
    自從這些日子見證過這充滿魔力的世界之后,露西爾已經懂得,那些平淡無奇的時刻才是人生中最寶貴的財富。
    她記得,當時哈羅德在客廳笨拙地撥弄著吉他的琴弦。他實在沒什么音樂細胞,卻仍對樂器懷有無比的精力和激情——至少,當他還是個父親的時候是這樣。每當他不用工作,也不必在家忙別的事或陪雅各布玩的時候,就會練習吉他。
    露西爾也記得,雅各布當時在自己的臥室里,不時地把玩具從箱子里倒騰出來,又毫不客氣地摔在硬木地板上,弄得乒乓作響。他喜歡把桌椅家具在房間里拖來拖去,雖然被多次警告過不許這樣,他還是照做不誤。當露西爾和哈羅德問起雅各布的時候,他只是說:“玩具們有時候也要用啊。”
    記憶中,哈羅德就這樣用他那把吉他糟蹋著音樂,雅各布忙著自己的游戲,露西爾則待在廚房,忙著烹制節日大餐??鞠淅镉谢鹜?,爐子上燉著芥菜和雞肉,還有肉汁土豆泥、加了百里香的米飯、玉米和紅辣椒、奶油青豆、小扁豆、巧克力蛋糕、牛油蛋糕、姜餅和烤火雞。
    “別把你的臥室弄得一團糟,雅各布!”露西爾喊道,“馬上就要吃飯了。”
    “遵命,夫人,”孩子在臥室里答應著,又大聲喊,“可我還想搭個東西呢?!?br/>     “你想搭什么?”露西爾也提高了嗓門。
    哈羅德坐在客廳繼續撥弄吉他,幾個星期以來,他都在努力自學漢克?威廉姆斯的一首歌曲,可還是彈得面目全非。
    “我也不知道?!毖鸥鞑颊f。
    “你呀,得先想清楚到底要搭什么?!?br/>     露西爾向窗外看去,一朵朵白云從一輪蒼白的滿月下飄過?!澳銜粫罘孔??”
    “房子?”孩子一邊思考著一邊說。
    “一座漂亮的大房子,有拱形的天花板和六間臥室呢?!?br/>     “但是我們家只有三個人,而且你和爸爸睡在一張床上,所以我們只需要兩間臥室?!?br/>     “要是有人來我們家玩怎么辦呢?”
    “他們可以睡我的床啊?!毖鸥鞑嫉呐P室里好像有什么東西翻倒了,重重地落在地板上。
    “怎么了?”
    “沒什么。”
    斷斷續續的曲調傳來,哈羅德還在折磨他的吉他。
    “聽起來可不像‘沒什么’啊?!?br/>     “真的沒事。”雅各布說。
    露西爾檢查了一遍菜肴,每一樣都烹制得恰到好處,誘人的香味充滿了整個屋子,甚至透過墻壁的縫隙飄到了屋外。
    大功告成,露西爾離開廚房,去看雅各布的情況。
    不出所料,他的房間一片混亂。小床被推到對面的墻邊,翻倒在一側,掉出來的床墊被豎靠在床頭和床尾板上。這圈臨時圍成的屏障后面,林肯積木散落得到處都是,一直散到了外面。
    露西爾站在走廊上,用洗碗布把手擦干,只見孩子時不時地從屏障后面伸出手來,摸走一塊積木,繼續進行那看不見的建筑計劃。
    露西爾嘆了口氣,但并沒有生氣。
    “這孩子以后能當個建筑師?!彼呎f邊走進客廳,筋疲力盡地癱倒在沙發上,接著動作夸張地用洗碗布擦了擦額頭。
    哈羅德埋頭撥弄著吉他。“可能吧?!彼粩D出三個字。剛才注意力被打斷,害得他幾根手指動作更笨了。他活動了一下指頭,接著彈奏。
    露西爾伸了個懶腰,側身躺下,把雙腳蜷到胸前,兩手枕在臉頰下面,困意蒙眬地看著自己的丈夫笨手笨腳地和音樂較勁。
    他真可愛,露西爾想,特別是事情做不好的時候。
    他的雙手雖然搞不定那把吉他,卻厚實而靈活。他的手指光滑,而且出奇的靈巧。他穿著一件法蘭絨襯衫,那是露西爾在第一場霜降到來的時候給他買的。襯衫紅藍相間,他還嫌它太緊身,但第二天就穿著去工作了,回家的時候還告訴她自己有多么喜歡?!八€不賴?!彼f。這只是件小事,但是小事往往意義重大。
    哈羅德下身穿著條牛仔褲,褲子已經褪色,但是很干凈。她喜歡他這身打扮。從小,她的父親就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布道上,盡管沒有多少人認真聽。父親身上的西裝都貴得離譜,家里很難負擔得起。但露西爾的母親認為,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讓丈夫看起來有救世軍的派頭,為此不管花多少錢都行。
    所以,多年前的一天,當哈羅德穿著牛仔褲和有點臟的襯衫,臉上卻帶著溫柔而迷惘的微笑走向她時,她首先愛上的是他的衣服,并最終愛上了穿衣服的男人。
    “都是你害得我分心了。”哈羅德邊說邊調吉他的第六弦。
    露西爾打了個呵欠,沉沉睡意向她襲來?!拔也皇枪室獾?。”她說。
    “我已經摸著點門道了?!彼f。
    她笑了兩聲。“繼續加油吧,你的手指頭太粗了,所以有點難。”
    “是這個原因嗎,因為我手指頭粗?”
    “嗯?!闭f話時,她已經困得睜不開眼睛了,“可我就喜歡粗粗的手指頭?!?br/>     哈羅德揚了揚眉毛。
    “爸爸,”雅各布在臥室里喊起來,“橋該用什么搭?”
    “他想做個建筑師呢?!甭段鳡柕驼Z道。
    “找東西搭唄?!惫_德喊道。
    “用什么東西呢?”
    “那要看你有什么?!?br/>     “哎,哈羅德啊?!甭段鳡栒f。
    兩人都在等待下一個問題,但是雅各布沒再出聲,他們只聽到積木塊散落到硬木地板上發出的聲響,看樣子是他的建筑工程垮塌了,只好從頭再來。
    “他想將來造房子呢?!甭段鳡栒f。
    “過一星期他就會改主意了?!?br/>     “他不會的?!彼f。
    “你怎么知道?”
    “當媽的都知道。”
    露西爾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哈羅德把吉他放在腳邊的地板上,去壁櫥里拿了一塊小毯子給她蓋上?!斑€有什么菜要我來做嗎?”
    露西爾只是說著:“他想造房子。”接著便睡著了。她在回憶中沉睡著,也沉睡在這座冷清而空曠的屋子里。
    露西爾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側臥在客廳的沙發上,兩手枕在頭下面,雙腿蜷在身前。哈羅德曾坐著撥弄吉他的那把椅子,此刻空空如也。她側耳傾聽,想聽到雅各布在臥室里玩積木的聲音。
    更多的虛空感襲來。
    露西爾在沙發上坐起身,仍然睡意蒙眬,仿佛眼皮都粘在了一起。她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躺在沙發上,又是怎么睡著的,她明明記得之前正站在廚房的洗碗池邊上看著窗外,準備洗碗來著。
    她不知道現在是深夜還是黎明。空氣中有絲絲涼意,看來秋天就要來了。蟋蟀在門外鳴叫,好像有一只不知怎么進到了屋里,就躲在樓上某個布滿灰塵的角落,和外面的聲音唱和著。
    露西爾覺得渾身疼,而且還很害怕。
    這是她幾周以來第一次做夢,夢里的景象栩栩如生,而且她直覺地感到其中有些不祥的征兆,不過,這些都不是她害怕的原因。真正令她恐慌的,是自己瞬間又被扔回這具衰老而疲憊的身軀中的現實。
    在夢里,她的雙腿矯健有力,而現在她的膝蓋陣陣作痛,腳踝腫脹;在夢里,她對一切都信心十足,覺得任何困難都能夠克服,這令她對夢中的那絲陰影也有了幾分把握。夢中的她,哪怕面對突如其來的噩夢也不會畏懼,因為她還年輕,那是一切的保障。
    而現在,她又成了個老太太,更糟的是,她還是個孤單的老太太。孤單讓她害怕,過去是這樣,以后恐怕也是。
    “他會當上建筑師的?!彼匝宰哉Z,接著哭了。
    她哭了好一會兒才停下,感覺好些了,好像心中的某個閥門被打開,看不見的壓力得到了釋放。露西爾想站起來,但關節炎讓兩條腿感到一陣刺痛。她倒吸一口涼氣,又坐回到沙發上。“我的天啊?!彼f。
    她又試了一次,終于站了起來。關節還是痛,但在她做好心理準備之后,痛感反而沒那么強烈。她穿過客廳來到廚房,走路的時候雙腳有些拖拉,一路發出輕微的刮擦地板的聲音。
    露西爾給自己弄了杯咖啡,她站在前廊門口,傾聽著蟋蟀的鳴叫聲。沒過多久它們就安靜下來,關于深夜還是黎明的疑問也得到了解答。東方已經隱隱顯出白光,那是將要初升的太陽。“贊美上帝?!彼f。
    如果真要去做那件事的話,她還有很多準備要做,很多計劃要考慮。但如果她真能集中精力考慮那些艱巨的計劃,也就不會去琢磨這個屋子多么安靜空曠了。于是,電視機就成了受歡迎的朋友,盡管那上面盡喋喋不休地說些廢話。
    “都會好的?!彼参孔约?,然后坐下,在一個小本子上寫起來。
    開始,她寫的只是些簡單的事情,都是她早就知道的、毋庸置疑的事。“世界是個奇怪的地方?!彼龑懙溃@是第一行。她忍不住笑了兩聲,“我和你結婚太久了?!彼龑Σ辉趫龅恼煞蛘f道。仿佛在回應她似的,電視上鬧哄哄地說著勃起超過四小時的危害。
    然后她又寫:“公正的人們被不公正地送進了監獄?!?br/>     接著:“我的丈夫和兒子現在成了囚犯?!?br/>     她低頭看著紙頁,兩行字簡單而震撼。能認清事實總是好事,她想,但事實很少能指明救贖的方向。事實總是無動于衷地待在那里,透過捉摸不定的黑暗,直視人的靈魂,看著靈魂在遭遇事實時會怎么辦。
    “我應該這么做嗎?”她又寫,“這個世界上,還有沒有誰真心想要拯救別人?會有這樣的事嗎?如果我到那里去,除了被當成個瘋老太太之外,還會怎么樣?他們會逮捕我嗎,或者更糟?他們會殺了我嗎,會殺了哈羅德嗎,會殺了雅各布嗎?”
    “天哪?!彼?。
    電視上的聲音在嘲笑她,但是她繼續寫下去。
    她寫道,這座小鎮如今彌漫著恐怖的氣氛,所有的禮儀和尊嚴都被摧毀了;她寫道,調查局就是獨裁的魔鬼——接著她擦掉了這句,改成:政府才是罪魁禍首。她以前從沒干過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此時感到熱血沸騰,所以她得放輕松,慢慢來。
    她想到大衛王和歌利亞,還有《圣經》中的許多其他故事,它們都講述了上帝如何挑選凡人,對抗強大的壓迫者。她想到了猶太人、埃及人和法老王的故事。
    “‘容我的百姓去’?!彼f。電視上響起了一個童音:“好的?!彼⑽⒌匦α?。
    “這是個預兆,”她說,“難道不是嗎?”
    她奮筆疾書了很久,直到手寫得酸疼,一張紙也已經寫不下她想說的話。此時太陽已經完全升了起來,電視上開始播出早間新聞。
    她接著寫下去,一邊不經意地聽著電視??磥矶际切├舷ⅲ煌夂醺嗟膹蜕呋貧w了,沒人了解方式或者原因;拘留中心擴展得越來越大,城市紛紛被整座整座地接管,而且已不再局限于阿卡迪亞這樣的鄉鎮,大一些的城市也是如此。原生者們的權益正遭到侵犯,反正有一個播報員是這么說的。
    露西爾覺得新聞主播有些反應過激了。
    接受采訪的一名洛杉磯女子卻認為主播的反應還不夠到位。
    露西爾寫完之后,便坐在那里,盯著自己寫的東西。她又從頭看了一遍,覺得大部分內容都無足輕重,但是開頭的幾點,也就是列在最前面的幾條,還是很重要的,即使在白天看來,它們也依然讓人心情沉重。必須做點什么來解決那些問題,她承認,雖然自己一直在祈禱,但從沒采取過真正的措施。
    “上帝啊。”她說。
    她站起來向臥室走去,此時的她大步流星,雙腳已不再拖拉。在臥室壁櫥的最深處有一堆盒子,還有一些她和哈羅德都穿不了的舊鞋,一沓沓繳稅單蓋住了幾本沒讀過的書,里面遍布著積塵、霉斑和蜘蛛網。就在這些東西下面,是哈羅德的槍。
    她記得,最后一次見到這支槍還是在五十年前。有天晚上,哈羅德在高速公路上撞了一只狗,便把它帶回了家,不過最終還是給了它一槍讓它解脫。這段記憶在她腦中如火花般一閃而過,好像她心底里的某個地方不愿和那些細節聯系起來。
    這把槍比露西爾記憶中的要重一點,她這輩子只拿過一次,就是哈羅德把它帶回家的那天。他很為這把槍自豪,露西爾那時怎么也想不通,一個人怎么會因為一把槍而自豪。
    槍管呈方形,光滑而堅實,藍黑的色澤與鋼鐵搭配木質的手柄非常相稱。握把處核心部位是堅實的鋼鐵——露西爾從體積和重量中可以感受到,但因為兩側是木制的,所以握起來非常趁手。它看起來就像電影里的槍。
    露西爾思考著自己所有看過的電影中,槍都是干什么用的:殺人、引爆、威脅、殺人、救人,增強自信和安全感,還是殺人。
    槍給她的感覺就像死亡一樣,她想。冰冷、堅硬、不可改變。
    這就是槍的意義嗎?她沉思著。
    如今,原生者運動就是弗雷德?格林生活的全部。
    田里的野草瘋長,房子也很久沒有打掃過了。他已經好幾個星期沒有去鋸木廠找過活兒干。
    上次在學校鬧事的過程中,馬文?帕克爾的肩膀脫了臼,還斷了一根肋骨。不僅如此,他還以重罪被起訴并遭到逮捕,而且不允許保釋。盡管兩人事前都知道風險,但是弗雷德仍然覺得過意不去?;仡^想想,他覺得這次活動從一開始就是個愚蠢的錯誤。當時,他曾經對馬文說過:“得給他們個教訓,這樣他們才會考慮把復生者弄到別的地方,讓他們去占領別人的城市吧?!瘪R文也舉雙手贊同??涩F在,馬文卻進了監獄,這讓他良心不安。
    眼下,弗雷德也幫不了他什么,而且,雖然后果已經如此嚴重了,弗雷德還是覺得這一切都遠遠沒完。
    或許是他們的計劃還不夠宏大,要做的事情其實還有很多。
    那晚過后,有些當地人就找上了弗雷德,他們發現了弗雷德和馬文的目的,也想為此出把力。他們人不多,而且大部分都只會動動嘴皮子,但是弗雷德確信,其中有兩三個人在關鍵時刻還是靠得住的。
    這樣的機會很快就來了。隨著整個小鎮被接管,所有的居民要么被迫把自己的家讓給復生者,要么就不得不和他們住在一起??珊薜氖牵R文?帕克爾自己家的房子也沒能幸免,被調查局和該死的復生者們征用了。
    其他地方也發生了類似的事。弗雷德知道,調查局和復生者們已經逼人太甚。必須有人出頭制止這一切,必須有人站出來,為阿卡迪亞說話,為原生者們說話。如果全鎮的人都能行動起來,如果大家從一開始就團結起來反對復生者,那么事情就不會發展成今天這樣?,F在的復生者,就像馬文曾經講過的那座女人家后院的火山,太多人都在袖手旁觀。弗雷德不能任事情這樣發展,這一次輪到他出手了。
    那天深夜,弗雷德?格林制定好了下一步的行動計劃,然后爬上床去。幾個月來第一次,他竟然做夢了。當他從夢中驚醒,仍是深夜時分,不知為何,他感到聲音嘶啞,喉嚨疼痛。他記得夢中的幾個細節——主要是他一個人待在一座昏暗的房子里。他記得還有音樂,有女人在唱歌。
    弗雷德伸手摸了摸身邊,床的另一半仍然是空蕩蕩的?!艾旣??”他喊了一聲。
    屋里無人應答。
    他下床走進衛生間,打開燈,就站在那里,盯著空白的浴室瓷磚。想起當年他們痛失孩子時,瑪麗就曾在這里慟哭。如果此時此刻她在身邊,不知會怎么看待他的計劃?
    最后,他關上燈離開衛生間,走到他幾年來一直稱為“工作室”的一個房間。房間很大,彌漫著塵土和霉味。屋里堆滿了各種工具,做了一半的木工活兒,以及一些嘗試失敗的作品。他站在門口,看著所有這些自己半途而廢的東西:一副用紅松制成的國際象棋(他一直都沒學會怎么下,但是他很欣賞那些精巧的棋子),還有一張用老橡木制成的華麗演講臺(他這輩子也從來沒做過演講,但是他很喜歡演講者站在精致的臺前的樣子),還有一架小小的、只做了一半的搖擺木馬。
    他一時想不起來自己為什么要做那個東西,又為什么沒有做完。但這架木馬確實就在工作室的角落里,上面堆滿了盒子和冬天用的被子。
    他從各種雜物和灰塵中穿過去,來到木馬前,用一只手摩挲著粗糙的木頭。木頭還沒有打磨過,所以手感很毛糙,但不知為何,摸上去卻讓他感到很溫馨。被扔在這里這么多年,木馬的棱角已經不那么尖銳了。
    雖然這個東西不是他做得最漂亮的作品,但是弗雷德覺得它也不差,算是業余水平吧。嘴巴那里有點欠缺——馬的牙齒大小好像弄錯了,但是他很喜歡小馬的耳朵。他突然想起,當時為了這兩只耳朵,他可是下了大工夫,因為他覺得,這是小馬全身上下自己唯一可以做好的部分。當時可真不容易啊,他的手為此酸疼抽筋了好幾天。但是現在再看到它,他覺得那時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弗雷德突然注意到,在馬耳朵后面靠近鬃毛的位置上,刻著兩個字。那里只有騎在木馬上的人才看得見,能騎上去的恐怕只有小娃娃了。
    希——瑟——
    那不就是當年他和瑪麗為尚未出生的寶寶起的名字嗎?
    “瑪麗……”弗雷德最后呼喚了一次。
    仍舊沒有回答,仿佛宇宙天穹最終默許了他的所有計劃,他知道,這一切已經注定要發生了。他給過上天一個機會,讓它改變自己的主意,但回應他的卻只有沉默,以及一座空蕩蕩的屋子。
    納撒尼爾·舒馬赫
    他重回人間已經兩個月了,但他的家人依舊如往昔一般愛他,絲毫不遜于當年他生命中漫長而光輝的歲月。他的妻子如今雖然老了,卻仍然張開雙臂緊緊擁抱他,并依偎在他懷里哭泣。他的孩子也已經不再是幼童,卻仍然像當年一樣圍攏在他身邊。從他們的父親去世到現在成為復生者,其間經過了二十年,但孩子們還會為爭奪父母的注意而打打鬧鬧。什么都沒有變。
    他的大兒子比爾已經有了自己的家庭,卻仍然會跟在父親后面,繼續叫自己的妹妹“傻瓜”,說她“不可理喻”,那個樣子跟他小時候一模一樣。
    兄妹倆都搬回家來住。他們似乎都感到時間脆弱易逝,因此整天圍繞在他身邊,對他百依百順。他仿佛有種引力,將每個人都聚攏在身邊。他們有時候很晚都不睡覺,一件件、一樁樁地向他敘說他不在的這些年里發生的所有事情。他笑瞇瞇地聽著,有時也會表示異議,并和他們爭論,但是大家卻都感到這樣的爭論令人踏實與寬慰,因為他還是多年前的那個他,不曾改變。
    他是他們的父親;他是一名復生者。
    有一天,他又不見了。
    沒人知道他是什么時候消失的,然而他就是不見了。人們到處尋找他,但是心里毫無把握,因為大家都不得不承認,他從墳墓中歸來本身就是一件毫無頭緒的事,因此,他的突然消失又能有什么行跡可循呢?
    他們傷心欲絕,哀悼痛哭。比爾和海倫甚至互相指責,都說是對方做了這樣或那樣的事導致了他的離去,他們的母親最終看不下去了,不得不從中調解。然后兄妹倆又相互道歉,說自己只是有口無心,接著又嘀嘀咕咕商量接下來該做什么。他們去登記失蹤人口檔案,甚至跑去跟調查局的士兵報告自己父親走失的消息?!八湍敲床灰娏??!彼麄冞@樣說。
    士兵們只是做記錄,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
    最后,他們束手無策了,因為無論如何都找不到他。他們想去他的墓地看看,把他的棺材掘出來,好確認他又回到了原本應該在的地方,而不是在世界上的某個角落孤獨地生活。
    但是他們的母親不同意,她只是說:“我們已經共度過一段最快樂的時光了?!?br/>     十六
    她瘦了,除此之外,她跟以前一模一樣?!澳氵€好嗎?”他說。她摸了摸他的手,又輕輕碰了碰他的肩膀。
    “我很好?!?br/>     “你吃過東西嗎?我是說,他們給你吃的嗎?”
    她點點頭,用指甲輕輕撓著他的小臂?!拔液孟肽恪!?br/>     在密西西比州默里迪安的拘留中心,一部分原生者被允許和復生者保持聯系。這里的情況也很糟,但比起阿卡迪亞還是略好一些。原生者必須先在安全區接受檢查,以防有心懷不軌的人攜帶武器混入。然后,他們才能在安全區和收容所之間一片柵欄圍起的開闊地上,和復生者見面。
    “我也想你?!彼詈笳f道。
    “我一直在找你?!?br/>     “他們給我寄了一封信?!?br/>     “什么樣的信?”
    “信里只說你在找我。”
    她點點頭。
    “那時他們還沒把所有人都關起來?!彼终f。
    “你母親還好嗎?”
    “不在了?!彼f,語氣比他預想的要平淡,“也可能還在,現在這種事誰說得清呢?!?br/>     她依然輕撫著他的胳膊,還是那種緩慢而慵懶的節奏,滿懷著曾經熟悉的愛意。他跟她坐得如此之近,可以聞到她的氣息,感受到她溫柔的手,聽到她呼吸的聲音。此時此刻,羅伯特?彼得斯牧師忘記了過往的所有時光、所有錯誤、所有失敗、所有的哀傷以及所有的孤單。
    她從桌子那邊俯身過來?!拔覀兛梢噪x開?!彼届o地說。
    “不行,我們不能?!?br/>     “可以,我們可以。我們可以一起走,跟上次一樣。”
    他拍了拍她的手,幾乎像父親一樣慈愛?!澳鞘莻€錯誤,”他說,“我們當時應該再等一等?!?br/>     “等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覺得那時應該先等等。其實時間可以解決很多問題,我現在終于明白了這一點,我已經老了?!彼妓髌蹋缓蠹m正了自己的說法,“當然,我可能還不算老,但肯定也不年輕了。我現在明白了,只要有足夠多的時間,沒有什么事是無法忍受的。”
    可是,這難道不是他這輩子最大的謊言嗎?要不是因為無法忍受每天都和她分離的日子,他怎么會來到這里?他從來沒有忘記過她,從來沒有原諒自己對她所做的事。他后來結了婚,將自己托付給上帝,過著一個平凡人應有的生活,但他還是無法釋懷。他愛她,這份愛超越了對父母甚至是對上帝的愛。但他最終還是棄她而去,于是她崩潰了,她履行了曾經的誓言,徑直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從那以后的每一天,他都在想念她。
    他和妻子結婚只是出于一種妥協,因為結婚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因此,他懷著跟買房子或者買養老保險一樣的冷靜心態步入婚姻。即使到后來,他和妻子發現他們生不了孩子,似乎也覺得這是順理成章的。
    事實上,他根本沒想過要跟她生個孩子。盡管這么多年來,他始終對婚姻制度深信不疑,他曾無數次在布道會上宣講過婚姻的重要性,多次幫助信徒修復他們的婚姻,還多次對著一臉郁悶的夫婦說:“上帝不允許離婚?!比欢聦嵣?,他卻一直在尋找一條逃離婚姻的出路。
    看到連逝者都從墳墓中走出,死而復生,他終于有了行動的力量。
    現在他終于回到了她身邊,雖然情況并不盡如人意,但他仍感到了多年來從未有過的幸福。她的手就在他手里,他能感覺到她,觸碰到她,嗅到她身上那熟悉的香氣。這么多年,這香氣絲毫沒變。沒錯,事情本來就該如此。
    探視區的各處開始出現警衛,正把那些復生者與生者分開,探視時間要結束了。
    “他們不能把你關在這里,這是不人道的。”他緊緊抓著她的手。
    “我沒事?!彼f。
    “不,這樣不行?!?br/>     他擁抱著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直到她身上的氣息充盈他的身體?!八麄儊砜催^你嗎?”
    “沒有?!?br/>     “真遺憾?!?br/>     “沒事?!?br/>     “他們愛你。”
    “我知道?!?br/>     “你還是他們的女兒。他們知道的,他們必須知道。”
    她點點頭。
    警衛們正到處巡視。他們將人們紛紛拉開,嘴上說著“該走了”。
    “我要把你弄出去?!彼f。
    “好吧?!彼f,“不過如果你辦不到也沒事,我能理解?!?br/>     接著,警衛來了,他們不得不說再見。
    那天晚上,牧師時醒時睡,不斷反復做著同一個夢。
    夢中的他十六歲,一個人坐在臥室里。他的父母在另外的房間睡著了,寂靜的屋里一片沉重。剛剛那場激烈爭吵的余音還在屋檐上盤旋,就像黑夜中落下的雪。
    他站起身,平靜地把衣服穿好,盡量不發出聲音。然后他沒穿鞋,躡手躡腳地走過家里的硬木地板。這是一個夏日的夜晚,到處都是蟋蟀的鳴叫聲。
    他本來設想了一個很有戲劇性的告別場面:當他往外走時,他的父親或母親也許會突然醒來,然后與他狹路相逢。但事實上什么都沒有發生,可能是他狗血和電影看得太多了吧。電影中,人們在分別前總有一番好戲:有人會大喊一通,有時還要大打出手。最后,離開前總要說一句不祥的話,諸如“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們”之類,最終,這些臺詞決定了所有角色的命運。
    但是在他自己的生活中,他就這樣趁所有人睡著時離開了,最終的結局無外乎他們醒過來,發現他已經不在了,然后故事結束。他們知道他去了哪里、為什么去。但他們不會去找他,因為那不是他父親的風格。他父親的愛就像一扇敞開的門,這道門永遠都不會關上:既不會把他關在門外,也不會硬要他留在門內。
    他走了快一個小時的路才遇到她。月光下,她的臉蒼白憔悴。她一直都非常消瘦,但是此刻,在這樣的月光下,她看起來簡直奄奄一息。
    “我希望他去死?!彼f。
    牧師——當時還不是牧師,只是個小男孩,他盯著她的臉看。她眼窩深陷,一道深色的血痕從鼻子下面一直延伸到嘴唇,也不知究竟是哪里流血了。
    她離家的場景倒是與羅伯特設想的一樣夸張。
    “別這么說?!彼f。
    “操他媽的!我希望他出門被車撞死!走路被狗咬死!希望他生一場重病,拖上好幾個星期才死,而且一天比一天更難受!”她咬牙切齒地說著,一邊揮舞著拳頭。
    “麗茲?!彼f。
    她尖叫起來,憤怒、痛苦又恐懼。
    “麗麗,求你別這樣!”
    不停地尖叫。
    其他的事情羅伯特?彼得斯都記不起來了。那么多年過去,他已經分不清真實的伊麗莎白?賓奇和記憶中的她了。
    彼得斯牧師被外面高速公路上貨車開過的隆隆聲驚醒了。這家汽車旅館的墻壁很薄,更何況從拘留中心都能聽到貨車來來往往的聲音。那都是些陰沉沉的大型貨車,看上去就像超大型的史前甲蟲。有時車上人太多,一些士兵只好將身體掛在車廂外面。
    牧師很好奇,他們是不是一路上就這樣掛著過來的,這太危險了。但他轉念又想,反正連死神最近都有些態度不明,所以這可能也沒那么危險。
    從拘留中心回來的路上,他從收音機里聽到,在亞特蘭大郊外有一群復生者被殺了。他們藏在一個小鎮上的一所小房子里——似乎所有壞事都會先發生在小鎮上,接著,一群原生者運動的支持者發現了他們,于是便要求他們投降,并乖乖地離開。
    在這些復生者中,人們還發現了一些同情者,就是他們把復生者藏在了屋里。羅切斯特事件的余波似乎已經非常遙遠了。
    當那些原生者運動的狂熱分子在前門出現的時候,情況很快惡化了。最后,整座房子都被點著,屋里的所有人,無論原生者和復生者,都死了。
    收音機里說,已經對涉事者實施了逮捕,但是目前還沒有檢控方的消息。
    彼得斯牧師在汽車旅館的窗前站了很久,看著外面的一切,想著伊麗莎白。他在心里默默地管她叫“伊麗莎白”。
    而他過去叫她“麗茲”。
    假如士兵們不找麻煩的話,明天他還會再去看她。他已經找了所有相關人員談過,希望他們能釋放她,把監護權交給自己。如果需要,他完全可以拋掉一切思想負擔。當然,他心里可能還是會有一絲罪惡感,所有穿著牧師袍的人都會這樣,這是他們的職業特點。
    這樣做很難,但是總會解決的,他最終一定可以把她帶回身邊。
    上帝保佑,都會解決的。只要羅伯特?彼得斯牧師努力去做,就一定可以。
    “上帝保佑,”羅伯特說,“都會解決的。只要我們努力,就一定可以。”
    她大笑起來。“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虔誠了,伯蒂?”
    他緊緊攥著她的手,已經好多年沒有人這樣叫他了。除了她,沒人叫他“伯蒂”。
    她的頭又一次靠在他肩上,就好像他們不是坐在默里迪安拘留中心的探視室里,而是坐在她父親農場的那棵老橡樹上,像多年前一樣。他捋了捋她的頭發,他已經忘記了那是怎樣的蜜色頭發,又是怎樣像水一樣從他的指間流瀉下去。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有新發現。“我們只需要好好地說服他們?!彼f。
    “你會盡全力的?!彼f。
    “我會的。”
    “都會解決的?!彼终f。
    他吻了吻她的眉心,周圍立即有人向他投來責難的目光。畢竟,現在的她只有十六歲,而且她的個頭在十六歲的人中也算嬌小。而他的塊頭那么大,年齡也遠遠超過了十六歲。就算她是個復生者,也仍然還是個孩子。
    “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耐心了?”他問。
    “你什么意思?”
    “你的壞脾氣都不見了?!?br/>     她聳聳肩。“發脾氣有什么用?你對世界再憤怒,世界還不是一切照舊。”
    他睜大眼睛看著她?!斑@話很深刻嘛?!彼槐菊浀卣f。
    她大笑起來。
    “笑什么?”
    “你呀!你太嚴肅了!”
    “也許吧,”他說,“畢竟我已經老了。”
    她又把頭枕在他肩上。“我們要去哪里呢?”她問,“我是說,如果我們真能離開這里的話?!?br/>     “我已經老了?!彼终f了一遍。
    “我們可以去紐約,”她說,“百老匯。我一直都想看看百老匯。”
    他點點頭,低頭看著自己手中那只白嫩的小手。時間完全沒有在這雙手上留下任何痕跡,它們還像當年那樣嬌小光滑。其實,羅伯特?彼得斯不應該感到驚奇,畢竟這就是復生者的特點:他們違反了自然規律。那么,為什么他看到這只依然白凈光滑的手,卻感到如此不安呢?
    “你覺得我老了嗎?”他問。
    “或許我們還可以去新奧爾良,”她激動地坐直身體,“對!就去新奧爾良!”
    “也許吧?!彼f。
    她站起來,低頭看著他,眼角閃爍著幸福的光亮。“你能想象嗎?”她說,“你和我兩人走在波旁大道上,到處都是爵士樂的旋律。還有美食!只要碰到食物,我就不想走了!”
    “聽起來真不錯?!彼f。
    她握住他的雙手,把這個大塊頭拽起來。“和我跳舞吧?!彼f。
    他不顧周圍的目光和竊竊私語,順從地和她跳起舞來。他們慢慢地旋轉著,她的頭剛好能抵著他的胸口,她是如此嬌小玲瓏,幾乎和牧師的妻子一樣。
    “一切都會解決的?!彼f著,把頭靠在他寬闊的胸膛上。
    “但是如果他們不放你走怎么辦?”
    “會解決的。”她重復說。
    他們輕輕搖晃著身體,誰都沒有說話,士兵們在一旁看著。以后就這樣一直下去嗎?彼得斯牧師想。
    “你還記得是我先離開你的嗎?”他問。
    “我能聽見你的心跳。”她這樣回答。
    “好吧?!彼f。然后,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道:“好吧?!?br/>     他想象中與她的對話不是這樣的。他在多年的婚姻生活中從未忘記過她,他記憶中的那個伊麗莎白?賓奇是不會回避任何爭論的。對,她就像個戰士,無論身處和平還是戰爭之中都是如此。她會罵人,會賭咒,會摔東西。她就像她父親,生來與怒火相伴。這也正是他深愛著她的原因。
    “我一定會想辦法把你弄出去?!北说盟鼓翈熣f。然而,在他的心里,早已經留她一個人在監獄里獨舞。
    羅伯特?彼得斯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要離開她,他再也不會像這樣來看她了。這不是他的伊麗莎白,這樣的想法讓他感覺輕松了一些。
    不過,即便這個女孩仍然是她,仍然是他的那個“麗茲”,也不會改變他的決定。他當年之所以離開她,就是因為他意識到,或者說,一直都明白:她遲早會拋棄自己。她會厭倦他,厭倦他的信仰,厭倦他的大塊頭,厭倦他遲緩的動作和他循規蹈矩的脾氣。
    麗茲是那種即使沒有音樂也會翩翩起舞的人,而他則只有在迫不得已時才跳舞。很多年以前,如果他沒有先離開她回到家鄉,她也一定會拋棄他,然后去新奧爾良,就跟現在這個幽靈般的麗茲想做的事一樣。
    從這位復生姑娘的身上,依然能看到麗茲的影子,正是這道麗茲的幻影,令羅伯特想起了自己所有的光榮與卑微。也正是這道幻影讓他看到真相:不管那時的他多么愛她,多么想要她,他們之間的愛情都不會有好結果。盡管他的離去導致她以自殺收場,但是,就算他那些年沒有離開過她,就算他真的帶她遠走高飛,改變她自殺的命運,可最終,他們的結局仍然無法改變。隨著他們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長,他會發現她身上那些可愛的地方都在消失。最終,他還是會失去她,也許失去的不是她的人,而是他所愛的那一部分靈魂。
    然后兩人都會因此而悲傷難過。
    羅伯特?彼得斯牧師在默立迪安拘留中心和一位十六歲的姑娘翩然起舞,他曾經那么愛她,而現在他說要帶她離開,卻是在撒謊。她說會一直等著他,永遠不離開他,但是她也同樣對他撒了謊。
    他們最后一次共舞,對彼此傾訴了所有。
    一切就這樣發生,然后結束了。
    康妮·威爾遜
    事情正變得越來越恐怖,她能感覺到這一點?,F實已經無法回避了,就好像當土地干涸貧瘠,樹木就會黯淡干枯,草地變得焦黃??倳行┷E象。
    她相信阿卡迪亞全鎮的人都有這樣的感覺,盡管大家很難用語言描述出來。她盡量不去想自己有多害怕,將這份恐懼隱匿在日復一日的忙碌中:她得照顧丈夫,讓孩子們吃飽穿暖、干干凈凈。但她很擔心露西爾夫人。自從被關進這里以后,他們遇到過她的丈夫哈羅德一次,她本來還想和他跟雅各布待在一起,多照顧照顧這父子倆,也算是為露西爾夫人做點事。
    但是隨后的事態發展讓她無法預料,現在,她都不知道這兩個人在哪里。
    “會好的?!彼洺W晕野参?。
    復生者仍然是這個小鎮里的犯人,也是調查局和這個不安寧的世界的犯人。阿卡迪亞的那些原生者的權利其實也受到了侵害,他們的家園被奪走,他們的身份變得不明不白。
    “什么都不會好了。”康妮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最后終于承認。
    然后她把自己的孩子們摟進懷里,心中仍然充滿恐懼。
    十七
    哈羅德和貝拉米站在阿卡迪亞的烈日下,準備進行他們的最后一次面談。哈羅德對此倒是沒什么意見,這個紐約佬的馬蹄鐵扔得越來越好了,簡直好過了頭。
    貝拉米馬上就要被調走了,雖然他抗議了很多次。這件事是上校決定的,他說,考慮到目前阿卡迪亞拘留中心的人數過多,貝拉米根本來不及進行后面的面談工作。調查局探員還有其他更迫在眉睫的任務要完成,但那些都不是貝拉米愿意沾手的,于是上校就干脆讓他走人了。
    貝拉米努力不去想這件事,也不去想這意味著他的母親會怎么樣。他把馬蹄鐵扔出去,希望能有不錯的結果。馬蹄鐵落得很準。
    叮當。
    “我想你已經知道我要走了吧?!必惱子盟回灥臏厝嵴Z調開門見山地說道。
    “是聽說了一些消息,”哈羅德說,“不過,我猜也猜得出來?!彼踩恿顺鋈ァ?br/>     叮當。
    兩人都沒有再計算成績。
    他們還是站在學校中間的那片草地上,好像這是他們唯一可去的地方。其實,他們只是都熟悉了這里。現在全鎮到處都是被關押的復生者,這一小片草地反而能給他們一些私人空間。人們都在忙著往外走,想從學校和調查局搭建的臨時建筑里搬出去?,F在的阿卡迪亞城區人滿為患。就連那些幾經起落、人去樓空的屋子也全被改造成了居住點。甚至在阿卡迪亞為數不多的幾條大街上也支滿了帳篷,或由調查局建立起了必需品配給處。阿卡迪亞鎮已經完全飽和了。
    但是即便沒有這些問題,這個地方,這鎮上的小小一方土地也別具意義,因為他們過去幾周以來,就是在這里一點點琢磨對方的。
    貝拉米笑了笑?!澳惝斎徊碌玫搅??!彼h顧四周,只見澄澈碧藍的天空中,偶爾有幾朵白云飄過。遠處,風在森林中的樹木間穿行,反復裹挾著濕悶的空氣,最后擊打在鎮里的建筑上。
    微風吹在哈羅德和貝拉米的身上時,他們只感到一陣悶熱撲面而來。風中夾雜著一股汗臭和尿臊味,那是當太多人在惡劣條件下待了太久之后特有的氣味。這段時間,阿卡迪亞四處都飄蕩著這股味兒,它們依附在每件東西上不肯消散。久而久之,包括貝拉米探員在內的每一個人都已經麻木了。
    “你這面談到底還做不做了?”哈羅德說。在熱氣和臭氣中,他和貝拉米一起上前撿起馬蹄鐵。雅各布待在不遠處的教學樓里,和斯通夫人在一起——哈羅德琢磨這位老婦人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咱們就別花太多時間在游戲上了,你懂我的意思吧?這次就直奔主題吧,希望你不要介意。咱倆都知道她到底是誰。”
    “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她來這里沒多久就知道了,而且我覺得,她和我們住在一個房間也不是巧合。”
    “看來我沒自己想的那么聰明,是吧?”
    “那倒也不是,你只是關心則亂罷了。我會盡量不鄙視你的?!?br/>     他們輪流扔出馬蹄鐵。叮當。叮當。又一陣風刮來,帶來了一絲新鮮的空氣,好像有什么變化正漸漸來臨。接著風停了,空氣再次變得悶熱異常,烈日當空。
    “她還好嗎?”貝拉米探員問道。
    叮當。
    “她挺好,你知道的?!?br/>     “她問起過我嗎?”
    “一直在問。”
    叮當。
    貝拉米出了神,但是哈羅德還在繼續說:“就算你坐在她面前,吻她的額頭,她也認不出你。一半時間里她把我當成了你,其余時候她把我當成你爸爸。”
    “很抱歉?!必惱渍f。
    “為什么?”
    “因為把你卷到這種事情里來?!?br/>     哈羅德舒展了一下背部,站好位置,開始瞄準。他投出漂亮的一記,但是馬蹄鐵沒有套上柱子。他笑了笑說:“換了我也會這么做的。事實上,”他接著說,“我確實正打算這么做?!?br/>     “這算是有借有還吧。”
    “以牙還牙聽起來更好些?!?br/>     “隨你怎么說吧?!?br/>     “露西爾還好嗎?”
    貝拉米嘆口氣,撓了撓頭頂?!斑€好,至少我聽說是的。她不怎么出門,不過說實話,這鎮上現在這樣,出來也沒什么意思?!?br/>     “他們簡直是欺人太甚?!惫_德說。
    貝拉米扔了出去,完美落地。
    “她已經開始隨身帶槍了。”他說。
    “什么?”那把老式**的樣子在他腦子里一閃而過,他接著又回憶起雅各布溺亡那晚的場景,還有他不得不了結性命的那條狗。
    “反正他們是跟我這么說的,她當時在高速公路的檢查站上停車,開的應該是你的卡車。他們問她為什么帶槍,她就發表了一通‘正當防衛權’之類的言論,還威脅他們要開槍。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認真的。”
    貝拉米走到場地的另一邊,腳下帶起一陣塵土。哈羅德站起身,仰頭看了看天,擦掉臉上的汗水。“這真不像是我娶的那個女人,”他說,“我娶的女人會先開槍,再發表她的演說?!?br/>     “我還一直以為她是那種‘把一切交給上帝’的人呢。”貝拉米說。
    “那是后來的事了,”哈羅德說,“早先她可是個鬼見了都怕的人。我們年輕那會兒惹的事,說了你都不信。”
    “記錄上可沒有這些啊,你們兩人的檔案我都有?!?br/>     “沒有被抓住,不等于沒有犯過法。”
    貝拉米微微一笑。
    叮當。
    “您有一次曾經問過我關于我母親的情況?!必惱子珠_始說了起來。
    “是的?!惫_德說。
    “她最后死于急性肺炎,但那只是最終的死因,其實真正拖垮她的是阿茨海默病,那種病一點點消耗掉了她的生命?!?br/>     “她現在復生了,也還是老樣子?!?br/>     貝拉米點點頭。
    “而你又要離開她了?!?br/>     “那不是她,”貝拉米搖搖頭說道,“她只是某個人的復制品,僅此而已。這點你我都明白?!?br/>     “嗬,”哈羅德冷冰冰地回答,“你是說那個孩子。”
    “你和我,”貝拉米說,“我們在這方面的意見是一致的,我們都知道,死了就是死了,一切都結束了?!?br/>     “那你為什么還要讓她和我們住在一起,何必費那么大的勁?”
    “就像你還要和你兒子在一起一樣?!?br/>     空氣還是那么悶熱,天空依然是那種深深的看不到盡頭的藍色。兩人走了一圈又一圈,扔了一輪又一輪。他們都沒有記分,也記不清到底進行了多少輪比賽,甚至說不清他們到底在干什么。兩人只是在這個已經完全變了樣的小鎮的中心,在一個完全變了樣的世界上一圈圈地走著,任由這個世界天翻地覆。他們能做的,只是聽著自己的聲音在周圍的空氣中飄蕩。
    夜幕降臨,如果這時有人來到哈格雷夫家,會發現露西爾正趴在書桌前,屋里飄蕩著一股擦槍油的味道,還能聽到金屬絲擦槍時發出的聲音。
    露西爾找到這把槍的時候,還在槍下面發現了整套的擦槍小工具,這么多年來,它們只是偶爾被用過幾次。工具旁邊竟然還有說明書,其中唯一困難的部分就是如何分解各個零件。
    過程很麻煩,要把槍管指向一個方向,再用工具卸下槍管套,同時得注意里面的彈簧和一些重要小零件,以免組裝回去時找不到。她一邊跟這些零件較勁,一邊不斷地提醒自己,槍里沒子彈,所以她不必擔心會像有些傻瓜那樣,自己把自己給崩了。
    被卸下來的子彈在桌子的另一邊一字排開。她把它們也全擦了一遍,只用了擦槍金屬絲,她不敢碰那些化學溶劑,因為擔心松節油味兒的溶劑和里面的火藥混合之后,會產生什么奇怪的化學反應。
    也許她有些過分小心了,不過她覺得這樣沒什么不好。
    在她卸下子彈的時候,發現那個聲音特別悅耳。子彈從細長的鋼鐵彈夾中跳出來,發出一聲接一聲的脆響。
    咔噠。
    咔噠。
    咔噠。
    咔噠。
    咔噠。
    咔噠。
    咔噠。
    現在,她手中等于攥著七條性命。她腦子里突然出現一個畫面:她自己、哈羅德、雅各布和威爾遜全家都死了,剛好是七個人。
    她撥動著手中的這幾個小玩意,然后攥起拳頭,細細體會著它們在手中的感覺:光滑、圓潤的彈頭頂著她的手掌心。她緊緊地、緊緊地攥著它們,一時間甚至感覺到了疼痛。
    她小心翼翼地把這幾顆子彈在桌上排成一列,好像這些小東西當中蘊藏著神秘的力量。她把槍放在大腿上,開始仔細閱讀說明書。
    紙上印有槍的頂視圖,套筒向后滑開,露出了槍管的內部構造。她拿起槍,仔細研究起來。她按照圖示的樣子,用手捏住套筒后部的附近往下按,什么也沒發生。她更用力地往下按,槍還是一動不動。她又仔細研究了一下圖示,好像什么都沒做錯。
    她又試了最后一次,用盡了全力按壓下去,感到自己的青筋都暴了起來。她咬緊牙,輕哼一聲,突然,套筒向后滑去,一顆子彈從彈倉里彈出來,掉到了地板上。
    “天哪!”她叫了一聲,雙手直抖。她死死地盯著地板上的子彈,很久都沒有撿起來,想象著剛才要是一不小心會有怎樣的后果?!翱磥砦业米龊脺蕚洳判??!彼f。
    然后她把子彈撿回來放在桌上,繼續擦槍,一邊考慮著今天晚上要做的事。
    是時候出發了。露西爾踏出前門,站在哈羅德那輛老爺車旁邊,接著又回過頭去看,久久地沉默不語。她想象著,也許在很遠的地方有一雙眼睛,見證了自己是如何圍繞著這棟飽經風霜的老屋度過了一生。她在這里結婚,有了自己心愛的人,養育了兒子,還有一個終日斗氣的丈夫——而這個丈夫如今也與她分隔兩地了。她突然意識到,他其實并沒有自己一直以來想的那么頑固和可惡。他愛她,他們一起度過的這五十多年的每一天,他都愛著她?,F在,暮色四合,她要走了。
    露西爾深吸了口氣,想把這座房子的樣子,以及她所珍惜的其他一切都吸進身體里,直到再也吸不下為止。然后她長長地屏息了一會兒,似乎要把這一刻、這幅畫面、這一生,以及這深深的一口氣都挽留下來,盡管她知道,她終究還是要放手。
    當晚執勤的士兵是一名來自堪薩斯州的毛頭小伙子,人們都叫他二世。自從他和一名滿腦子奇思怪想的滑稽老頭交上朋友后,便不再那么反感自己的警衛任務了。
    如同所有被卷進悲劇的人一樣,二世也感覺到,某些不幸就要降臨了。他一整晚不住地檢查自己的電話,看有沒有新消息。他心中惴惴不安,總感到今晚注定要對某人說出些重要的話。
    一輛老福特從遠處“哐當哐當”地開了過來,他在警衛室里聽見聲音,忍不住清了清嗓子。他有時候會奇怪,為何圍繞著城鎮的隔離欄會突然在這個位置就到頭了,又為何那條雙車道的馬路會突然并入鄉村小道。難道在這道隔離欄、在這道路障之內,在這座小鎮城區里發生的所有一切,也會在這一頭戛然而止嗎?
    汽車發動機抽搐著發出“突突”的聲響,車頭大燈的光掃過路面,好像方向盤后面的人遇到了什么麻煩。沒準是哪家的孩子把車偷偷開出來玩了,他想。他還記得多年前一個秋天的晚上,自己也偷偷開過父親的老爺貨車,那個年紀的孩子多半都干過這種事。
    看來北卡羅來納和堪薩斯也沒多大區別,二世心想,至少北卡的這個地方和堪薩斯差不多,都有肥沃的土地、大片的農場和規矩勤勞的居民。要不是這里太潮濕,空氣中的水汽整天都陰魂不散,或許,只是或許,他真會在這里定居呢。這里還沒有龍卷風,而且他早就聽說過南方人的熱情好客,這里的人確實都非常友善。
    聽到卡車“嘎吱”一聲剎住了,二世的注意力又回到卡車上來。這輛藍色的兩用卡車咆哮了一會兒,最后發動機終于安靜下來。車前燈還沒有熄滅,射出明亮而刺目的光線。二世想起以前受過的一項訓練:打著車前燈可以致人短暫失明,這樣車上的人就可以出來隨便射擊而不被人看到。
    二世從來都不喜歡槍——這是件好事,因為他的槍法實在不怎么樣。剛才那眩目的光線此時顯得暗了一些,他終于能看清,坐在駕駛座上的是一位七十來歲的老太太,她的臉緊繃著,氣哼哼的。他首先想到的是:這一帶沒人有槍。不過他是個警衛,所以他有。然而,當露西爾從貨車里走出來的時候,他看見她手里也拿著一把槍。
    “夫人!”二世喊了一聲,立即從臨時搭建的警衛室里沖出來,“夫人,您必須放下武器!”他的聲音發顫,不過他的嗓音經常是顫巍巍的。
    “這與你無關,孩子?!甭段鳡栒f。她站在貨車前面,大燈依然開著,在她身后灼灼閃亮。她穿著一件老式的藍色棉布連衣裙,裙子上沒有任何圖案,非常樸素,長長地一直垂到腳背。她每次去見醫生時都會穿這條裙子,因為她想以此表明,她從來不會接受任何她不喜歡的消息。
    一群復生者從貨車箱里跳下來,一個接一個地聚攏到警衛室的小屋旁邊。他們的數量還真不少,二世忍不住想起自己家鄉,每年秋天都會來巡演的馬戲團。
    復生者圍攏在露西爾身后,沉默著,聚成一小群。“人們必須有起碼的尊重和分辨是非的能力?!甭段鳡栒f,不過她似乎并不針對這名年輕的士兵,“這只是基本的,對人的尊重。”
    “長官!”二世大聲喊起來。其實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叫誰,只知道眼前的情況并不是他希望發生的,“長官!這里有情況!長官!”
    噔,噔,噔,靴子踏著地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露西爾念道。
    “夫人,”二世說,“您得放下那把槍,夫人?!?br/>     “我不是來給你找麻煩的,孩子?!甭段鳡栒f。她很注意,讓自己的槍槍口向下。
    “我知道,夫人,”他說,“但是您得先把槍放下,然后再說明您到這里來的目的?!逼溆嗟囊拱嗑l也趕了過來,手里都拿著槍?;蛟S是出于禮貌,他們都沒有把槍口對準露西爾。
    “到底出什么事了,二世?”一名士兵悄悄問他。
    “我會知道才怪,”他也悄悄回答,“她突然跑過來,還帶著這些人——一群復生者——還拿著那把倒霉的槍。一開始只有她從車里出來,還有這一車人,但是……”
    士兵們都看得很清楚,來的還不止這些,遠遠不止。這十幾名士兵不知道到底來了多少人,但可以肯定,對方的人數遠遠超過了自己這邊。
    “我要求你們釋放所有被關在這里的人,”露西爾大喊,“我并不是要針對你們這些孩子,我知道你們只是在執行命令,這是你們的職責。因此,我沒有任何要傷害你們的意思。但是我要你們記住,你們必須做正確的事,這是你們的道德義務,就算是執行命令,你們首先也要做一個公正、平等的人?!?br/>     她想來回走幾步,牧師在思考問題的時候就是這樣做的。開車來的路上,她本已經在腦子里把整個計劃想了一遍,但是現在站在這里,真正開始做那些她想做的事時,面對這么多的槍,她害怕了。
    但現在不是害怕的時候。
    “我甚至根本不該跟你們說這些,”露西爾喊道,“你們不是罪魁禍首,都不是,你們不過是表面現象。我要找的是問題的根源,我要見威利斯上校?!?br/>     “夫人,”二世說,“請把武器放下,如果您想見上校,我們會讓您見的,但是您得先放下武器。”他旁邊的士兵悄悄跟他說了什么,“放下武器,讓那些復生者投降,等待處理?!?br/>     “我決不會這么做!”她吼道,槍也抓得更緊了,“處理?”她憤怒地低哼了一聲。士兵們還是猶豫該不該拿槍指著她,于是他們紛紛把槍指向了跟她一起來的人們。復生者聚攏到露西爾身后,都沒有輕舉妄動。他們只是站著,讓露西爾和她手中的槍為自己說話?!拔乙娚闲!!彼终f了一遍。
    她突然對自己的行為有些內疚,但并不準備接受他們的條件。她知道,撒旦有各種誘惑人的花招,他會說服人們先做一些小小的讓步,直到最后釀成大錯,從而實現他的邪惡目的。這一次,她不準備袖手旁觀了。
    “威利斯上校!”露西爾高喊著,就好像在叫稅務檢察員,“我要見威利斯上校!”
    二世處理不了眼下的緊張局面。“叫人來?!彼吐晫ε赃叺氖勘f。
    “干嗎?她不過是個老太太,她能做什么?”
    露西爾聽到了他們的交談。為了證明他們錯估了形勢,她抬手朝空中放了一槍。大家都跳了起來?!拔椰F在就要見他。”說話的時候,她還能聽到耳朵里嗡嗡作響。
    “叫人來?!倍勒f。
    “叫人來?!彼磉叺氖勘f。
    “叫人來?!毕乱粋€士兵接著說。
    士兵們一個接一個地把話傳了下去。
    終于來人了,但正如露西爾所料,來者并不是威利斯上校,而是馬丁?貝拉米探員。他連走帶跑地來到門口,還跟平常一樣穿著西裝,但是沒有系領帶。這已經顯而易見了,露西爾想,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這樣的夜晚很適合開車嘛。”貝拉米穿過那群士兵,走到門外——一方面為了讓她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另一方面,也盡量擋住了待會兒可能會對準這位老婦人的無數槍口,“這是怎么回事,露西爾夫人?”
    “我找的人不是你,馬丁?貝拉米探員。”
    “沒錯,夫人,您要找的肯定不是我,但是他們去叫了我,所以我來了。這都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你跟其他人一樣都明白得很?!彼脴尩氖衷陬澏叮拔液苌鷼?,”她直截了當地說,“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是的,夫人,”貝拉米說,“您有理由生氣。要說這里誰最有權利生氣的話,那肯定是您?!?br/>     “別來這一套,馬丁?貝拉米探員。別說得好像這是我一個人的問題,因為根本就不是這樣。我要見威利斯上校,你去把他叫來,或者派別人去叫他,誰去都無所謂?!?br/>     “我敢肯定,他現在正在來這兒的路上,”貝拉米說,“而且,坦率地說,這也正是我擔心的?!?br/>     “得了吧,我可不擔心。”露西爾說。
    “那支槍只會把事情搞糟?!?br/>     “槍?你以為我是因為手里有槍才不害怕的嗎?”露西爾嘆了口氣,“這和槍沒關系,我不害怕是因為我已經下定決心。”她站直身體,就像堅硬的土地上開出了一朵堅強的花,“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人怕這怕那的,我也是。我到現在還有很多害怕的東西。電視上看到的那些事就把我嚇壞了,在這一切開始以前,甚至在這一切結束之后,我依然會害怕很多東西。
    “但是我不害怕做這件事?,F在發生的,以及馬上就要發生的事,我都不怕。我擔得起,因為這么做是正確的。正直的人不應該害怕做正確的事?!?br/>     “但是會帶來不好的后果?!必惱渍f,盡量讓這話聽起來沒有威脅的意味,“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任何行為都會導致某個結果,而且往往超乎我們的預料,有時我們根本想象不出會是什么。不管今晚的事情如何收場——我真心希望能夠和平解決——都會造成一些實實在在的后果?!?br/>     他向露西爾走近了一小步。就在他的頭頂,蒼穹一片安寧,只有星光熠熠,靜靜飄過的云朵不斷變化著形狀,仿佛這個世界真的一片靜好。
    貝拉米站穩腳步,繼續說道。
    “我知道您想做什么,您想要個說法。您不喜歡最近發生的這些事,我明白,我也不喜歡事情搞成這個樣子。您覺得是我接管了整個城鎮,然后把人像東西或者貨物一樣打包塞進來,您想讓我對此作出解釋?!?br/>     “所以我才不想跟你談,馬丁?貝拉米。你已經不再負責這項工作了,這與你無關,這是威利斯上校的命令?!?br/>     “是的,夫人,”貝拉米說,“但是威利斯上校也不是真正的負責人,他也是在執行命令,他也是替別人干活的,就跟這些年輕的士兵一樣?!?br/>     “少來這套了?!甭段鳡栒f。
    “露西爾夫人,如果您想得到滿意的回答,還得去找他的上級,您得找到高層?!?br/>     “別把我當成傻瓜,馬丁?貝拉米探員?!?br/>     “上校的上面,還有司令之類的官員,我也不敢百分百確定是這個官銜。我從來沒有參過軍,所以大部分知識也是從電視上學到的,但是我敢肯定,所有士兵的行動都是執行命令或者履行職責。這是一個巨大的鏈條,最終一直上到總統。露西爾夫人,我想您也知道,總統不是什么都管的,實際上是選民和私有企業的說客們在做決定。這樣追究下去就沒完沒了了?!?br/>     他又向前邁了一步,距離露西爾只有幾碼遠,幾乎一伸手就能碰到她。
    “站在那里別動?!甭段鳡栒f。
    “難道威利斯上校就能為所有這一切負責嗎?”貝拉米問。說到“這一切”的時候,他稍稍轉了一下身,示意著他面前這座在黑暗中沉睡的城鎮。這已經不是一座真正的小鎮了,而是一個巨大的不斷膨脹的集中營?!安唬蛉?,如果是我的話,絕不會派他來負責如此重要、如此敏感的事,因為這無疑是個非常敏感的局面?!?br/>     他又往前邁了一步。
    “馬丁?貝拉米?!?br/>     “但是我們都在;您,我,威利斯上校,哈羅德和雅各布?!?br/>     又響了一槍。
    接著,又一槍射向了空中,發自露西爾手中那把黑漆漆、沉甸甸的**。然后她把**放平,對準了貝拉米。“我真的不想傷害你,馬丁?貝拉米探員?!彼f,“你應該明白這點,但我也絕不會被你引上歧途,我要我兒子。”
    “不,夫人。”一個聲音從貝拉米探員身后傳來,而貝拉米正一步步向后退。來的人是上校,他身邊站著哈羅德和雅各布?!澳静粫灰肫缤?,”威利斯上校說,“我們正想辦法讓一切回到正軌,我敢保證?!?br/>     看到上校身邊的哈羅德和雅各布,露西爾有些手足無措。她知道,自己早該料到他們會來這一招。她立即把槍指向上校,士兵們也紛紛蠢蠢欲動,但是上校示意他們鎮靜。
    雅各布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他以前從來沒見過母親拿槍。
    “露西爾?!惫_德叫了一聲。
    “別跟我用那副腔調,哈羅德?哈格雷夫?!?br/>     “你到底在干什么呢,老太婆?”
    “干該干的事,就這樣。”
    “露西爾!”
    “閉嘴!如果換作我在里面,你也會這么干的。你敢說不是這樣嗎?”
    哈羅德看著露西爾的槍?!翱赡馨?,”他說,“不過那也只是說明,如果咱倆換個位置,我也會做你做的事??赡悻F在拿著一把天殺的**啊!”
    “不許說臟話!”
    “聽你丈夫的話吧,哈格雷夫太太。”威利斯上校說道,雖然被露西爾的槍指著,他看起來仍然派頭十足、氣定神閑,“如果您和這些東西不乖乖投降的話,那么這事就不好收場了?!?br/>     “你給我閉嘴?!甭段鳡柡鸬馈?br/>     “聽這個人的話,露西爾,”哈羅德也說,“你看這些小伙子都帶著槍呢。”
    在場的至少有二十名士兵,不知怎么,似乎比她預計的多些,又好像沒她想的那么多。他們看起來都搖擺不定,無論是槍還是士兵,仿佛面對著隨時會降臨的可怕的結果。而她呢,只不過是個穿著舊裙子的老太太,當街而立,努力讓自己別害怕。
    接著她又想起來,自己并非孤軍奮戰。她轉過頭,看見身后的那群人,他們都是復生者,正肩并肩地站著,望著她,等待她來決定他們的命運。
    這些事沒有一件在她的計劃之內。她原本只打算開車到門口,把自己的訴求告訴上校,然后,雖然不知道會有什么理由,但他一定會釋放所有人的。
    然而就在開車進城的路上,她看到了他們。那些人四散在小鎮的郊外,有的半遮半掩,愁容滿面,有的則只是站在一起,注視著她。也許他們已經不再害怕調查局,也許他們對于淪為囚犯的事實已經認命,又或許,他們來到這里只是上帝的旨意。
    她停下車,招呼他們一起來幫忙,于是他們一個個爬上了卡車。那時人還不多,剛好湊夠一車。而現在,人數似乎增加到了幾十個,仿佛有個聲音在召喚他們,這聲音在人群中神秘而無聲地傳遞開來,令他們紛紛回應。
    他們原來一定都躲起來了,她想?;蛟S這真的是個奇跡。
    “露西爾?!?br/>     哈羅德在叫她。
    她從恍惚中回過神來,看著丈夫。
    “你還記不記得當年……就是那個……一九六六年,雅各布生日前一天,也是他走的前一天,當時我們從夏洛特開車回家?那天晚上下著瓢潑大雨,我們就打算靠邊停下,等到雨停再走。你記得嗎?”
    “是的,”露西爾說,“我記得那天。”
    “一只倒霉的狗從車前躥出來,”哈羅德接著說下去,“你記得嗎?我當時來不及打方向盤,結果‘砰’的一聲,前金屬杠就撞上了那只狗?!?br/>     “那跟今天的事沒關系?!甭段鳡栒f。
    “我當時還沒明白怎么回事,你就一下子哭了起來。你坐在那兒哭得天昏地暗,好像我撞的是個孩子一樣。你一個勁地說著‘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我當時嚇壞了,以為自己真的撞到了孩子,雖然后來想想,那種晚上,還是那種天氣,怎么會有孩子跑到高速公路上來呢。但我當時只覺得躺在那兒的是雅各布,渾身是血,已經死了。”
    “別說了?!甭段鳡柕穆曇糸_始顫抖。
    “但那原來是條狗,不知是誰家的獵犬??赡苣菞l狗當時被什么氣味引誘過來,又因為雨太大而稀里糊涂躥到車前。我下車沖進雨中找到它,它都被撞爛了。我把它抱上車,然后我們帶它回了家。”
    “哈羅德!”
    “我們把它帶回家,抱進屋里,咳,它那個樣子——什么都晚了,它被撞得血肉模糊,已經沒救了。所以我回到房間,拿了那把槍,就是你現在手里拿著的那個玩意兒。我讓你待在屋里,但是你不肯,天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惫_德停了一下,嗓子好像哽住了,“那是我最后一次摸那把槍?!彼辶饲迳ぷ樱又f,“你記得我開槍的時候是什么樣子嗎?我知道你記得的。”哈羅德看了看四周的士兵,還有他們的槍。
    他舉起雅各布,抱在懷里。此時,露西爾感覺手里的槍更加沉重了,她的肩膀開始顫抖,一路延伸到胳膊肘、手腕和手。她終于堅持不住,放下了槍。
    “這樣就對了。”威利斯上校說,“很好,很好?!?br/>     “我們得談談,該怎么解決?!甭段鳡栒f著,突然覺得十分疲倦。
    “您想怎么談都行?!?br/>     “我們必須改變方式,”她說,“不能再像現在這樣了,絕對不行。”她已經把槍放下,但是仍然緊緊地抓在手里。
    “您或許是對的?!蓖股闲Uf。他看了看周圍的士兵,其中也有從托皮卡來的那個男孩,接著,威利斯上校朝露西爾點了點頭,又轉過身來正對著她,“我不會在這兒裝模作樣地說一切正常。至少,現在的情況已經與目標不一致了。”
    “與目標不一致。”露西爾重復著他的話。她一直很喜歡“一致”這個詞。她回過頭去,只見那一大群復生者都還在。他們仍在看著她:此刻,她是唯一站在士兵和他們之間的人。
    “他們會怎么樣?”露西爾問。她一轉頭,剛好看到二世正在接近她,差點就要奪下她的槍來。小伙子僵住了,他自己的槍還在皮套里沒拔出來。這個孩子其實痛恨暴力,他跟大家一樣,只想平平安安回家。
    “什么意思,哈格雷夫太太?”威利斯上校問道。在他身后,沿著南門的幾盞探照燈仍投來刺眼的光線。
    “我是問,他們會怎么樣?!甭段鳡栁站o了手中的槍,“如果我作出讓步……”
    “真見鬼?!惫_德說著把雅各布放到地上,拉起他的手。
    露西爾的聲音堅定而克制。“他們會怎么樣?”她朝那些復生者示意了一下。
    “作出讓步”,二世以前從來沒聽人說過這個詞,但是他感覺,這個詞預示著某些不好的事情,于是他看著這位持槍的老太太,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安粶蕜?!”威利斯上校吼道。
    二世馬上服從命令。
    “你還沒有回答。”露西爾一字一句地說。剛才那個被派來奪她**的年輕士兵擋住了她的視線,于是她往左挪了一小步。
    “會有人來處理他們的。”威利斯上校說。他挺直身體,把手放在背后,典型的軍人姿勢。
    “我不接受?!甭段鳡柕恼Z氣變強硬了。
    “該死?!惫_德小聲罵了一句。雅各布抬頭看著他,目光中透著恐懼,他也明白父親為什么這么罵。哈羅德看看貝拉米,希望能得到一點目光交流,他想讓貝拉米知道,露西爾此時已經情緒失控了。
    但是貝拉米也跟其他人一樣,正專注于眼前的情況。
    “這簡直令人發指?!甭段鳡枒嵟卣f,“無法解決!”
    哈羅德打了個哆嗦。他跟露西爾爆發過的最激烈的一次爭吵,就是在她說出“無法解決”四個字之后。她這是在宣戰。他向敞開的大門方向后退了幾步,萬一待會兒局面惡化——這點他幾乎已經確信無疑——他得離子彈飛來的方向遠一點。
    “我們要離開這兒?!甭段鳡栒f,她的聲音沉穩而決絕。
    “我的家人和威爾遜一家要跟我們一起走?!?br/>     威利斯上校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他看起來還是那么冷峻堅定?!斑@不可能。”他說。
    “我要帶走威爾遜一家,”露西爾說,“我要帶他們回去?!?br/>     “哈格雷夫太太。”
    “我理解你也要維護臉面。如果一個七十三歲的老太太,拿著一把小**,身后跟著一群烏合之眾,就這么大搖大擺地把所有關押的犯人都帶走了,你這個上司的面子恐怕很難看吧。我雖然不是軍事謀略家,但這一點還是看得出來的?!?br/>     “哈格雷夫太太。”威利斯上校又說了一遍。
    “我沒有多要求什么,只要本來就屬于我的——我的家人和我保護的人。這是上帝賦予我的責任?!?br/>     “上帝賦予的責任?”
    哈羅德又把雅各布拉近了自己一些。阿卡迪亞鎮上所有的犯人似乎都聚攏到了隔離欄這邊,他用目光搜索了一下人群,希望能看到威爾遜一家。一旦沖突爆發,他有責任照顧他們。
    “上帝賦予的責任?!甭段鳡枏娬{了一遍,“不是《舊約》中那個為摩西分開海面,摧毀了法老軍隊的上帝,不,不是那個上帝。那個上帝可能已經被我們趕走了?!?br/>     二世又退后一步。
    “士兵,站在原位!”威利斯上校大喊一聲。
    “哈羅德,帶雅各布去安全的地方?!甭段鳡栒f。然后,她對威利斯上校說道:“必須終止這一切。我們不能再等待別人的救贖,上帝也幫不了我們,我們必須自己拯救自己?!?br/>     “一步也不許動,列兵!”威利斯上校吼道,“你去卸下哈格雷夫太太的武器,這樣我們今晚都可以安寧了?!?br/>     二世渾身發抖,他看著露西爾的雙眼,似乎在問下一步應該怎么辦。
    “快跑吧,孩子?!彼脤ρ鸥鞑颊f話的語氣說道。
    “列兵!”
    二世伸手去掏槍。
    露西爾向他開槍了。
    見露西爾開槍,她身后的那批復生者大軍并沒有太害怕,這出乎了士兵們的意料。也許因為他們中大部分已經死過一次,知道死亡無法永遠禁錮他們。
    這似乎算一種合理的解釋,但好像又不是。
    畢竟,他們還是人。
    二世跌倒在人行道上,抱著腿疼得大叫,但是露西爾并沒有像以往那樣在他面前止步。她從他身上跨過去,徑直走向威利斯上校。威利斯大喊著讓士兵們原地開火,一邊伸手到屁股后面去摸槍,不過他其實跟二世一樣,也不想跟這個老太太動手。她畢竟跟復生者不同,她是活人。
    士兵們開火了,有些子彈飛向人群,但是大部分不是飛向了天空,就是鉆進了夏天溫暖的土地。露西爾大步走向威利斯上校,舉起了槍。
    二世中槍之前,哈羅德已經把雅各布抱在懷里,跑到了**的射程之外,貝拉米也在后面不遠處跟著。他很快趕上了哈羅德和孩子,然后也沒多問,直接伸手從哈羅德懷里接過了雅各布。
    “我們去找你媽。”哈羅德說。
    “是,先生?!毖鸥鞑颊f。
    “我不是在對你說,兒子。”
    “是,先生?!必惱渍f。
    他們三人一起向著被包圍的城區奔去。
    復生者們手無寸鐵,但是他們有人數上的優勢,即便不算上站在露西爾身邊聲援的那些,南面的隔離欄邊也還有上千名復生者。他們仍被滯留在阿卡迪亞,一直注視著事態的發展,人多到難以計數。
    相比之下,士兵的數量微乎其微。
    復生者們圍上前去,他們不發一言,好像最終目的并不是這場行動,而是在進行一場表演。士兵們心里清楚,面對這樣龐大的人群,他們的槍充其量只是裝裝樣子罷了。果然,槍聲沒能持續多久。復生者如潮水般涌向那一小隊士兵,瞬間淹沒了他們。
    露西爾的部隊如浪潮一般滾滾向前。很快,她和被槍指著的上校之間就拉開了一段距離。嘶吼與互相扭打的聲音不絕于耳,仿佛一曲混亂的交響樂——戰斗雙方都對生命懷有強烈的渴望。
    樓房的窗戶被打碎了,戰斗還在繼續。士兵們分散成小隊,從前門的草地一路撤退到大樓門口。士兵們有時也能占些上風,因為那些復生者畢竟不是軍人,當他們看到對方手中的槍時,依然會本能地感到害怕。
    但是求生的欲望讓他們有了動力,他們又沖上前去。
    “你可能已經把那個孩子殺了。”威利斯上校的目光越過露西爾,看向后面的二世。他已經不叫喚了,至少自己還活著,而且除了腿部受傷,別的地方都沒有大礙。于是他只是抱著腿輕聲哼哼。
    “他不會有事的,”露西爾說,“我還不會走路的時候,我父親就教過我怎么開槍,我知道該打哪兒、怎么打?!?br/>     “這么干沒用的?!?br/>     “我看已經管用了。”
    “他們會派更多的士兵過來?!?br/>     “但是我們今天已經做出了正確的事,這個事實不會改變。”露西爾終于放下了槍,“他們會來找你算賬的,”她說,“他們都是人,知道你干的那些事,所以他們會來找你算賬的。”
    威利斯把手擦干凈,轉過身,一言不發地走了。他向鎮上走去,那里還有些零零散散的士兵,偶爾開上一兩槍,企圖把控制權奪回來。不過他們已經做不到了,那些復生者不可能再被關起來了。
    威利斯上校什么也沒說。
    威爾遜一家隨后也來了,還好一家人都還在:吉姆和康妮站在兩邊,像兩扇屏障一般,把他們可愛的兒女夾在中間,保護著他們不受這個世界的傷害。吉姆朝露西爾點點頭,說:“我希望這一切不是因為我們而起的?!?br/>     露西爾緊緊地擁抱了他一下,他身上有一股霉味,似乎很久沒洗澡了。這反而讓露西爾心里踏實了很多,因為很顯然,他們一家在這兒都受了虐待?!拔疫@么做是對的?!彼匝宰哉Z。
    吉姆?威爾遜正想問她這話是什么意思,而她肯定會揮揮手,讓他趕快回家幫忙做飯,也許她還要發表一番長篇大論,教育他怎么管孩子。當然,她是一片好心,毫無惡意,只是想借機開個玩笑而已。
    然而,遠處飛來的一顆子彈射中了他,吉姆?威爾遜突然渾身一顫。
    接著他倒下,死去了。
    克利斯·戴維斯
    他們在辦公室找到他時,他正盯著一墻的監視器看。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像克利斯以為的那樣逃跑。他們進屋時,他站直了身體,盯著他們,倨傲地說:“我只是履行職責,僅此而已。”他這是在求饒,還是在給自己找借口?克利斯也說不清楚,但上校不像是那種愛找借口的人。
    “我跟你們一樣,完全不知道你們是什么東西?!鄙闲Uf,“或許你們跟羅切斯特的那些家伙一樣,準備抗爭到底,再死一次,但我可不信你們會那樣。”他搖了搖頭,“不管你們是什么東西,都不會長久的,誰也不可能長久。”他又說,“我只是履行職責,僅此而已。”
    這實在是戲劇化的一幕,克利斯一時還以為威利斯上校要自殺。但是他們抓住他之后才發現,他的手槍就放在桌子上,里面沒有子彈。這幾個星期以來,他一直通過墻上的那些監視器注視著復生者的生活——有時候,也有死亡?,F在,所有的監視器中只有一個鏡頭,是一位黑人老太太孤零零地坐在自己的床上。
    當他們把他架走,穿過學校大廳的時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死购芟胫溃藭r上校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房間的門打開了,里面有個男孩,穿著一身臟兮兮的衣服,因為不適應陽光而用一只顫抖的手捂住了眼睛?!拔茵I。”他虛弱地說。
    其中兩個人走進房間,把孩子弄出去。他們把他抱在懷里,帶他離開了這座監獄。然后,他們把威利斯上校推進了這個曾被用來關押孩子的房間。關門上鎖之前,克利斯看見上校正盯著外面這些復生者看。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滿是驚奇,仿佛復生者們正在他眼前擴張,蔓延到全世界,充斥了地球的每一個角落。雖然他們已經死了,卻要在這個世界上牢牢地扎下根來。
    “那么,就這樣吧?!笨死孤牭缴闲Uf,雖然不知道他到底在對誰說話。
    然后他們把門關上,鎖了起來。
    十八
    “我們得歇歇?!惫_德喘著粗氣說道,他的胸口像著了火一樣。
    眼下場面一片混亂,而貝拉米還不知道他的母親在哪里,盡管他恨不得一刻不停地接著跑下去,但是他沒有表示反對??垂_德的樣子,顯然是再也跑不動了。他把雅各布放下,孩子馬上湊到父親身邊。“你還好嗎?”他問。
    哈羅德不停地咳嗽,大口喘著氣。
    “坐下吧?!必惱讛v著老人。他們現在來到了第三街的一所小屋附近,距離學校大門已經很遠了,應該不會遇到麻煩。鎮上的這一帶特別安靜,因為剛剛發生了那么大的事,所有人都趕往學校大門去了。貝拉米覺得,可能所有能逃出阿卡迪亞的人都已經跑了,這個地方早晚會變成一座空城。
    如果貝拉米沒記錯的話,這所房子應該是丹尼爾斯家的。貝拉米一直在盡量記住鎮上的這些信息,倒不是因為他未卜先知,而是因為他母親總是說,要做一個注重細節的人。
    學校大門方向傳來一聲槍響。
    “還好我們跑出來了,多虧你幫忙?!惫_德說。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我一個人跑不快?!?br/>     “我們不該拋下露西爾的?!必惱状鸬馈?br/>     “還能怎么辦呢,待在那里,等著看雅各布挨槍子兒?”他呻吟了一聲,然后清了清嗓子。
    貝拉米點點頭?!胺治龅煤苡械览怼5也?,他們很快就要結束了。”他把手放在哈羅德的肩膀上。
    “他會有事嗎?”雅各布問道。哈羅德還在邊咳嗽邊喘,雅各布趕緊幫爸爸擦掉額頭的汗。
    “不用擔心他,”貝拉米說,“他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性格最惡劣的人之一。惡人活千年,你不知道嗎?”
    貝拉米和雅各布扶著哈羅德走到丹尼爾斯家的前廊臺階上,這所房子孤零零地立在破碎的紅綠燈柱后面,旁邊是一片廢棄的停車場。
    哈羅德還在咳,兩只手幾乎握成了拳頭。
    雅各布幫他揉搓著后背。
    貝拉米站在旁邊,眼睛盯著城鎮的心臟地帶,也就是學校那邊。
    “你快去找她吧,”哈羅德說,“不會有人來招惹我們的。只有那些士兵手里有槍,不過他們的人數也不多?!彼辶饲迳ぷ樱瑳]說下去。
    貝拉米繼續盯著學校的方向看。
    “這時候沒人會注意到一個老頭子和一個小男孩的。你不用在這兒保護我們,”他俯過身摟住雅各布,“是不是,兒子?你會保護我的,對不對?”
    “是的,先生?!毖鸥鞑紘烂C地說。
    “你知道我們住在哪里?!惫_德說,“我們大概要回去找露西爾??礃幼幽沁吢察o下來了,大家都會離開大門那里,但是露西爾會留下,我猜她要等我們?!?br/>     貝拉米猛地轉過頭去,斜眼看著南門的方向。
    “你不必擔心露西爾,那個女人可出不了事?!惫_德大笑起來,但笑聲中充滿了沉重和憂慮。
    “我們剛才就那么把她扔下了?!必惱渍f。
    “我們沒有扔下她,我們只是要把雅各布帶到安全的地方,否則她會親自開槍打死我們的,我敢保證?!彼蜒鸥鞑紦У酶o了。
    遠處又傳來人們的呼喊聲,然后安靜了下來。
    貝拉米擦擦額頭的汗。哈羅德注意到,自從見到這個人以來,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出汗?!八龝]事的?!惫_德說。
    “我知道?!彼卮稹?br/>     “她還活著?!惫_德說。
    貝拉米笑了兩聲。“這還不能確定,對吧?”
    哈羅德和貝拉米握了握手?!爸x謝。”說著,他又咳嗽了一聲。
    貝拉米咧了咧嘴。“你怎么對我客氣起來了?”
    “你只要說‘不用謝’就行了,探員先生?!?br/>     “哦,不?!必惱渍f,“這我可得緩緩。如果您真打算對我如此和藹可親下去,我可得拍張照留念,我的手機呢?”
    “你這個混蛋?!惫_德忍住笑。
    “不用謝。”他停了一下,愉快地回答。
    兩個人就此分道揚鑣。
    哈羅德閉眼坐著,凝神靜氣,拼命想把那沒完沒了的該死的咳嗽壓下去。他得想清楚下一步要干什么。他有種預感,在一切結束之前,自己還得留神一件事,一件很可怕的事。
    他剛才說不必擔心露西爾的那番話都只是說說而已,他其實恨不得親眼去確認她的安全。把她一個人留在現場,他比貝拉米還要愧疚,畢竟自己是她的丈夫啊。但是他提醒自己,這么做是為了雅各布的安全,露西爾自己也要求他離開。而且這么做是對的,畢竟當時那么多槍,那么多人,那么恐怖的氣氛,誰知道會發生什么呢?不能冒險讓孩子待在那里。
    如果情況倒轉過來,如果站在那里的人是他,而露西爾在士兵的對面,他也同樣希望她能趕緊帶著孩子逃跑。
    “爸爸?”
    “怎么了,雅各布?”哈羅德這時候特別盼望能有一支煙,但是他的煙盒已經空了。他把雙手抱在膝前,看著遠處的阿卡迪亞城區,那里現在一片死寂。
    “你愛我,對嗎?”
    哈羅德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你在說什么傻話呢,兒子?”
    雅各布把膝蓋蜷在胸前,抱著雙腿,沒有說話。
    他們小心翼翼地穿過鎮子,慢慢往學校大門的方向走去。路上不時會遇到其他一些復生者,雖然他們大多逃到郊區去了,但還是有不少人留在了鎮上。
    哈羅德盡力走得穩一些,不讓自己喘成一團。他腦子里時不時會竄出一些奇怪的回憶,然后就講給雅各布聽。他說得最多的還是阿卡迪亞,講這個地方“當年”,也就是雅各布還活著的時候,是什么樣子。這么多年過去了,很多事情都變了,他仿佛剛剛注意到這些。
    丹尼爾斯家旁邊那片空曠的停車場以前可不是這樣。當年,雅各布還活著的時候,那里有一家賣冰激凌的老店,一直到七十年代能源危機的時候,這家店才關門歇業。
    “給我講個笑話吧?!惫_德攥了攥雅各布的手說。
    “你都聽過了?!毖鸥鞑即鸬馈?br/>     “你怎么知道?”
    “因為這些笑話本來就是你講給我聽的。”
    哈羅德現在呼吸順暢了一些,感覺好點了?!暗憧隙ㄟ€知道一些其他的?!?br/>     雅各布搖搖頭。
    “你在電視上看到的那些怎么樣?或者你聽別人講過一些吧?”
    還是搖搖頭。
    “我們和斯通夫人一塊兒住在美術教室的時候,不是有幾個小朋友總愛講笑話嗎?那時候學校里還沒那么擠,你也還沒跟他們打架的時候,他們沒說過什么好玩的事嗎?”
    “沒人給我講新笑話,”雅各布干脆地說,“連你都不講了?!?br/>     他放開雅各布的手,兩人甩著胳膊一起走著?!澳敲?,好吧,”哈羅德說,“我們來想想還有什么?!?br/>     雅各布笑了。
    “那我們講個什么笑話呢?”
    “動物,我喜歡關于動物的笑話?!?br/>     “哪種動物呢?”
    雅各布想了一會兒。“小雞。”
    哈羅德點點頭?!昂冒?,好啊,關于小雞的笑話可多著呢,特別是小公雞。不過,別讓你媽知道。”
    雅各布大笑起來。
    “堤壩對河水說什么?”
    “什么?”
    “我永遠礙(愛)著你?!?br/>     父子倆快走到阿卡迪亞南邊大門的時候,已經編出了自己的笑話,甚至還聊起了講笑話的哲學。
    “笑話的訣竅是什么?”雅各布問道。
    “講的方式?!惫_德回答。
    “怎么講呢?”
    “假裝你是從別處聽來的?!?br/>     “為什么?”
    “因為如果人家覺得這個笑話是你自己編的,他們就不想聽了,因為大家覺得只有別人講過的笑話才更可笑,他們喜歡和別人有共同的感受?!惫_德總結道,“人們聽到一個笑話的時候——我們說的是一個好的笑話——總是希望他們能加入一個更大的圈子,然后他們再把這個笑話帶回去,繼續講給家人和朋友聽。他們希望身邊的人也能加入這個集體。”
    “是的,先生?!毖鸥鞑己荛_心。
    “如果編的那個笑話真的很可笑呢?”
    “真要可笑的話,那就可以一傳十、十傳百了。”
    “對嘍?!惫_德說,“好的東西是不會死的?!比欢?,他們還來不及再重溫一遍自己編的笑話,就突然發現已經到南大門了。兩人就像是一直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只是父子之間在共度時光,仿佛他們無意要回到所有這一切發生的地點,無意要回到露西爾待的地方,回到吉姆?威爾遜現在躺著的地方。
    復生者們圍著吉姆?威爾遜的尸體,亂成一團。哈羅德牽著雅各布的手擠了進去。
    死去的吉姆面容十分安詳。
    露西爾跪在他身邊,不停地哭泣。有人把一件外套之類的東西墊在他的頭下面,又在他上身披了一件衣服。露西爾握著他的一只手,他的妻子康妮握著另一只。慶幸的是,孩子們已經被領到了別處。
    士兵們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他們被復生者圍在中間,槍也被繳了,有的還被臨時找到的繩子綁在一起。有一些士兵沒被綁住,他們意識到了敗局已定,便早早放棄抵抗,坐在邊上沉默地看著。
    “露西爾?”哈羅德叫了一聲。他蹲在她身邊,嘴里還嘟噥著什么。
    “他是家人,”她說,“都是我不好。”
    不知為什么,哈羅德直到跪下來,才看到地上的血跡。
    “哈羅德?哈格雷夫,”露西爾聲音微弱,“我兒子呢?”
    “他在這里?!惫_德說。
    雅各布走到露西爾身后,雙手抱住她?!拔以谶@兒呢,媽媽。”他說。
    “太好了。”雖然露西爾這么說,但是哈羅德并不確定她是否真意識到孩子就在那兒。接著,她一把抓住雅各布,把他拽到跟前,“我剛剛做了可怕的事情,”她緊緊抓著他說,“上帝饒恕我吧。”
    “怎么會這樣?”哈羅德問。
    “有人躲在我們身后開了槍。”康妮?威爾遜說,接著停下來,把臉上的淚水擦掉。
    哈羅德站起來,動作很慢,疼痛讓他感覺兩條腿都很沉重?!笆悄膫€士兵嗎,還是那個該死的上校?”
    “不是,”康妮平靜地說,“他已經走了,不是他。”
    “當時吉姆面朝哪個方向?是看著鎮上,還是回頭的那個方向?”他向后指了指出城的那條公路,從這個方向,可以看到城市與鄉村的交界,再過去就是農田和樹林。
    “朝著城里。”康妮說。
    哈羅德轉向另外一邊,看著遠處的鄉村,那兒只有一條長長的黑色馬路,穿過空曠的玉米地,一直延伸到阿卡迪亞城區之外。沿著玉米地的邊界,有一排高大的松樹,樹梢直插向滿是星星的夜空。
    “該死的東西。”哈羅德說。
    康妮似乎從他聲音里聽出了端倪,便焦急地問:“誰干的?”
    “這個狗娘養的混蛋?!惫_德說著,兩只手握成了拳頭。
    “誰干的?”她又問了一遍,恨不得被射中的是自己。她的目光投向遠處的森林,但是只看到高大的樹叢和無邊的黑暗。
    “帶孩子們過來,”哈羅德說著,看了看自己那輛老爺車,“把吉姆抬到車廂里。你,康妮也上去,躺下別動,直到我叫你再起來!”
    “出什么事了,爸爸?”雅各布問。
    “你不要管,”哈羅德說完,又轉向露西爾,“那把槍呢?”
    “在這里。”說著,她把槍飛快地遞給他,一臉的厭惡,“把它扔了吧。”
    哈羅德把槍別在腰帶上,然后繞到卡車的駕駛室那邊?!鞍职?,出什么事了?”雅各布問,他仍然抓著媽媽的手。她拍了拍他的手,好像終于承認了他的存在一樣。
    “現在別說話,”哈羅德板著臉說,“過來上車。上去以后,把頭埋到座位上。”
    “那媽媽怎么辦?”
    “雅各布,兒子,讓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哈羅德吼道,“我們得離開這里回家去,在那里才能保證康妮和孩子們都安全。”
    雅各布趴在貨車的座位上,哈羅德伸手拍了拍他的頭,為了讓他知道,這么做都是為他好。哈羅德沒有道歉,因為他覺得剛才沖著孩子吼并沒錯。他一直認為,人只有做了錯事才需要道歉,不過這并不妨礙他慈愛地拍拍孩子的腦袋。
    孩子躺好以后,哈羅德又繞過去幫忙把吉姆?威爾遜的尸體抬到車上。露西爾看著他們抬起尸體,突然想起《圣經》里的一句話,便脫口而出:“我的神差遣使者封住獅子的口,叫獅子不傷我,因我在神面前無辜?!?br/>     哈羅德沒有提出異議,這話此刻聽來很有道理。
    “小心。”哈羅德在搬動尸體說了一句。
    “罪過?!甭段鳡柸匀还蛟谀抢铮白镞^啊,”她又說了一遍,“這都是我不好?!?br/>     尸體被穩穩地放在了車廂的貨運板上,哈羅德讓康妮也上車?!坝斜匾脑?,讓孩子們都站到前面。”說著,他又趕緊道歉,雖然他也不知道為什么。
    “這是要干什么?”康妮問,“我完全不明白,我們要去哪里?”
    “我看孩子們最好還是坐在駕駛室里?!惫_德說。
    康妮按照哈羅德的指示做了。孩子們也擠進駕駛室,坐在露西爾、雅各布和哈羅德旁邊。哈羅德讓三個孩子全把頭埋到座位上,他們都乖乖照辦了,還不時發出抽抽搭搭的哭聲。汽車發動了,一路向城外開去。
    露西爾看著遠處,但是她的思緒已經飄到了別的地方。
    貨車的貨運板上,康妮就躺在她丈夫的尸體旁邊。他們婚后的這些年里,幾乎都是這樣躺在一起的。她握著他的手,絲毫沒有因為挨著尸體而緊張害怕,也許她只是不想離開自己的丈夫。
    哈羅德一邊開著車,一邊來回掃視著車前燈亮光邊緣處的黑暗,擔心會有支槍管冒出來,“砰”的一聲把他送進墳墓。他們離家不遠了,城鎮已經隱沒在身后的陰影中。他騰出一只手,握住了露西爾的手。
    “我們為什么要回家?”雅各布問。
    “你當時一個人在中國,感到很害怕的時候,心里想著什么?”
    “我想回家?!毖鸥鞑颊f。
    “人人都是這樣。”哈羅德說,“就算他們明知道魔鬼可能會找上門來。”
    他們下了高速公路,開上了回家的那條土路,哈羅德對妻子說:“我們先讓康妮和孩子們進屋。什么都不要問,也不要擔心吉姆,你只要和孩子們一起待在屋里就行了,聽見了嗎?”
    “好的。”露西爾回答。
    “一進屋就上樓去,一秒鐘也別耽擱?!?br/>     哈羅德把車停在車道的入口處,打開了車頭的遠光燈,眩目的燈光把所有東西都照得雪亮,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屋子里黑漆漆、空蕩蕩的,哈羅德從沒見過自己的家變成這個樣子。
    他按了加速器,繼續向前,沿著車道逐漸加速,然后繞著院子轉了一圈,停在前廊的臺階下面,好像他要從貨車上卸下的不是吉姆?威爾遜的尸體,而是一棵圣誕樹,或者一車廂的木柴。
    他心中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感覺,似乎事情還沒完,有人正在后面緊追不舍,這讓他做每件事都心急火燎的。如果他注意去聽,還能聽到輕微的馬達聲,根據聲音大小判斷,哈羅德覺得那條土路的另一端似乎有一輛卡車。
    他打開貨車門下了車?!翱爝M屋?!闭f著,他把孩子們從駕駛室里拉出來,讓他們像小馬駒一樣一個個站好,接著指向前廊。“去吧,”他說,“快點進屋。”
    “真好玩?!毖鸥鞑颊f。
    “快給我進去?!惫_德催他。
    突然,車道被另一對車前燈照亮了,哈羅德用手遮住眼睛,從腰帶上拔出手槍。
    雅各布、露西爾和威爾遜一家剛剛手忙腳亂地開門進屋,第一輛貨車已經停在了前院,就在那棵老橡樹下面,后面跟著的另外三輛貨車也停成一排,所有的車都打著遠光燈。
    但是哈羅德已經知道來的是誰了。
    他轉身走上前廊,這時,卡車的車門都開了,司機們紛紛下了車?!肮_德,”一個聲音從那片強烈的光束后面傳來,“來吧,哈羅德!”那個聲音又說。
    “把那些該死的燈關掉,弗雷德!”哈羅德也大聲回應,“讓你的朋友們也關掉大燈?!彼驹诖箝T前,撥動了手槍的保險,他能聽到屋里的人都按照他剛才的指示,急急忙忙上了樓,“我都聽得出來,卡萊倫斯車里的皮帶還是沒有上緊呢?!?br/>     “這事就不用你操心了?!备ダ椎?格林回答道。然后他率先滅掉了車燈,接著其他幾輛車的大燈也都熄滅了。
    “我猜你還帶著那把槍吧?!惫_德說。
    趁著哈羅德的眼睛還在適應黑暗,弗雷德繞到了貨車前面,那支步槍就抱在懷里。
    “哈羅德,我也不想這樣,”弗雷德說,“你應該知道?!?br/>     “嘿,得了吧,”哈羅德說,“你其實早就想這么做了,現在終于找到一個機會,所以你就干了。你這個莽夫,現在正好可以趁機由著性子來?!?br/>     哈羅德又向大門方向退了一步,同時舉起手槍。和弗雷德一起來的幾個老家伙也都舉起了手中的步槍和手槍,但是弗雷德的步槍并沒有端起來。
    “哈羅德,”弗雷德說著,搖了搖頭,“你把那些東西都交出來,我們之間的事就算結了?!?br/>     “然后殺掉他們嗎?”
    “哈羅德!”
    “你為什么那么急著要他們永遠躺在墳墓里呢?”哈羅德又后退一步。他真不愿意把吉姆的尸體就那樣晾在車廂板上,但實在沒有別的辦法?!澳阍趺醋兂蛇@樣了?”他問,“我還一直以為自己很了解你。”哈羅德幾乎要退到屋里去了。
    “因為死而復生是不對的,”弗雷德說,“大錯特錯?!?br/>     哈羅德進了屋,“砰”的一聲關上了門。一時間,所有人都沉默不語。突然從南邊吹來一陣風,吹得屋前老橡樹的枝葉颯颯作響,仿佛預示著不幸。
    “把汽油桶搬過來?!备ダ椎?格林說。
    帕特里夏?貝拉米
    他看到母親一個人待在學校的教室里,就坐在自己的床尾乖乖地等著。她的兩只手放在腿上,兩眼直勾勾瞪著前方,卻沒有焦點。看到他進門,她的眼睛突然有了神采,好像認出了他?!鞍?,查爾斯?!彼f。
    “是我,”他說,“我來了。”
    她微微一笑,那笑容無比燦爛、無比生動,貝拉米的記憶中從沒見過她現在這樣的笑容。“我擔心死了,”她說,“我以為你把我忘了呢,我們得按時去那個晚會,我最受不了遲到了,那樣太粗魯,太不禮貌了?!?br/>     “是啊?!必惱渍f著,不經意地坐在了她身邊。他和她坐在一起,將她的雙手握在自己手里,她笑得更開心了,還把頭靠在他肩膀上?!拔铱上肽懔??!彼f。
    “我也想你?!彼f。
    “我以為你把我忘了呢,”她又說,“我是不是很傻?”
    “是有點傻?!?br/>     “不過我知道你會回來找我的?!彼f。
    “當然了,”貝拉米的雙眼閃著淚光,“你知道我絕對不會離開你的。”
    “啊,查爾斯,”老太太很高興,“我真為你驕傲?!?br/>     “我知道?!必惱渍f。
    “所以我們更不能遲到了,”她說,“今晚可是他的大日子。過了今晚,他就是一位了不起的公務員了……我們的兒子。應該讓他知道,我們都以他為傲,讓他知道我們都愛他,而且永遠都在他身邊?!?br/>     “我敢肯定,他都知道?!必惱赘杏X這幾個字都哽在了喉嚨里。
    他們就這么坐了很久。外面時不時傳來一陣騷動,好像到處都有人在斗毆。一些士兵仍效忠于威利斯上校,或者至少忠于他們所代表的這一方。威利斯上校的所作所為,他所有關于復生者的觀點和命令都是錯的——他們對此無法接受。于是,他們比別人堅持得更久一些,然而,抵抗終究還是越來越弱。最終,一切都結束了。于是這里只剩下馬丁?貝拉米和他的母親,他們重新經歷著往昔的生活,直到死亡——或者,不管那叫什么吧,總之就是像夜晚的低語一般,悄悄將復生者帶走的某種力量,走向她,或者走向他。
    他不會再重復自己以前的錯誤了。
    “啊,小馬丁,”他母親又開口了,“我太愛你了,兒子?!彼_始在口袋里摸索,他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她也經常這樣做,希望能從口袋里摸出幾塊糖來給兒子。
    馬丁?貝拉米緊緊地握著母親的手?!拔乙矏勰?,”他說,“這一點我再也不會忘了?!?br/>     十九
    “你該不會以為我會傻到跟著你進屋吧,嗯?”弗雷德大聲喊道,他的聲音從薄薄的前門和四壁中透進來,像鈴聲一樣在屋里回蕩。
    “我確實這么希望。”哈羅德答道,他正把沙發拖過來,想要堵住門。
    “行了,哈羅德。我們兩人就不要玩這套了。要是我和他們幾個老小子被逼急了,就把你們都燒死?!?br/>     “你倒是試試看。”哈羅德說著,把屋里的燈關了,“這樣你們就得靠近房子。我覺得你們應該不想這樣吧,畢竟我手里的槍可是真家伙?!?br/>     哈羅德關掉屋里所有的燈,又把門全部鎖好,接著躲在堵住門的沙發后。他聽到他們已經繞到了房子后面,正在往墻上潑汽油。他考慮著要不要先過去放幾槍再說,但如果情況真發展到他預料的那樣糟,他一定會后悔沒趁早抓住機會先干掉一個。
    “我真的不想這么干,哈羅德?!?br/>     盡管哈羅德拼命硬起心腸,還是忍不住從弗雷德的聲音里感受到一絲真誠,雖然他不知道這能否信得過?!安贿^你還是要干?!?br/>     “我們都有不得不做的事,對不對?”
    哈羅德往樓梯方向看了看,他聽到頭頂有走動的聲音?!半x窗戶遠一點,見鬼!”他大喊道。露西爾來到樓梯口,拖拉著腳步往樓下走,因為關節炎的緣故,她的膝蓋微微彎曲,動作遲緩?!翱旖o我回樓上去!”哈羅德低吼了一聲。
    “我得做點什么,”露西爾回應他,“這都是我惹的禍,是我不好!”
    “多賢惠的女人哪!”哈羅德很惱火,“你的那本圣書上不是說了嗎?貪婪也是罪過!別這么摳門,把你的罪惡感也分我一點兒。你要是總把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那我們的婚姻該成什么樣?你會把我膩味死的!”他朝她的方向挺了挺胸,“趕緊上樓去!”
    “為什么?因為我是女人嗎?”
    “不,因為我讓你上樓!”
    露西爾忍不住冷笑一聲。
    “我也要做點事?!笨的菡f著,也摸索著下來了。
    “噢,該死!”哈羅德呻吟一聲。
    “你下樓來干什么,康妮?”露西爾問她,“快回到樓上去?!?br/>     “現在你懂了吧?”哈羅德對露西爾說。
    “我們該怎么辦?”露西爾問。
    “我正在想辦法,”哈羅德安慰她,“你別急?!?br/>     康妮俯下身溜進廚房,一路上盡量遠離窗戶,然后她從架子上找了一把最大的刀握在手中。
    “女人拿刀能干什么?”哈羅德問,“記得那個叫波比特的女人嗎?[3]”他搖了搖頭,然后又說,“弗雷德,我們到此為止吧。”
    “這事已經沒法善終了?!甭段鳡栒f。
    “這也正是我想說的?!备ダ椎麓蠛啊穆曇襞袛?,他已經走上前廊了?!肮_德,”他喊道,“哈羅德,到窗戶這邊來?!?br/>     哈羅德站在原地呻吟了一聲。
    “哈羅德,你沒事吧?”露西爾伸手要扶他。
    “我沒事?!?br/>     “我們來談談吧?!备ダ椎?格林說。他就站在窗前的門廊上,哈羅德只要愿意,隨時可以一槍打中他。吉姆?威爾遜的尸體仍然躺在卡車的貨運板上。他這一次是真的死了,這讓哈羅德猛地生出一股無法抑制的強烈沖動,恨不得馬上就扣下扳機。但是站在屋外的弗雷德并沒有拿槍,而且他看起來是真心難過?!肮_德,”他說,“我真的很遺憾?!?br/>     “我也想相信你,弗雷德?!?br/>     “你是當真的嗎?”
    “當真?!?br/>     “那你應該明白,我不希望再有人流血了?!?br/>     “是不希望原生者再流血了,對嗎?”
    “對?!备ダ椎抡f。
    “你就是要我把這一家人、把這些孩子交給你?!?br/>     “對,但是你得明白,我們不是來殺人的,根本不是那個目的?!?br/>     “那你們想干什么?”
    “我們要清算,要糾正一些東西。”
    “糾正?”
    “我們要讓這世界回歸到它本來的樣子。”
    “本來的樣子?什么時候互相殘殺變成了本來的樣子?他們已經被殺害過一次,這難道還不夠悲慘嗎?現在還要讓他們再死一次?”
    “當時又不是我們殺的!”弗雷德大喊。
    “‘我們’是誰?”
    “我不知道是誰干的,”弗雷德接著說,“外地人吧。某個路過這里的瘋子干的,而那天他們一家正好倒霉撞上了,就這么回事。不是我們,不是阿卡迪亞人,我們這里沒人會殺人!”
    “我并沒說那次是你干的?!惫_德回應。
    “但他們確實被人殺了,”弗雷德說,“這個鎮子從此就不一樣了。”他停了一下,“他們不屬于這里,如果我們必須一口氣把這一家都除掉的話,那就現在動手。”
    哈羅德和弗雷德都不用去張望吉姆?威爾遜的尸體。他的出現和死亡就足以說明阿卡迪亞的現狀,也足以說明哈羅德和弗雷德各自過著怎樣的生活。“你還記得發生這些事之前,這里是什么樣子嗎?”哈羅德最后問他,“你還記得雅各布的生日會嗎?那是個大晴天,到處都是人,亂哄哄的,一個個有說有笑。瑪麗那天晚上本來還要唱歌?!彼麌@了口氣,“結果,咳,一切都變了,我們大家都變了。”
    “我想說的就是這個?!备ダ椎麻_口了,“什么樣的地方就會有什么樣的事。搶劫、強奸、槍擊和謀殺什么的,結果人們在不該死的時候就死了??赡欠N事不該發生在這里?!?br/>     “但它的確發生了?!惫_德說,“比如說威爾遜一家,比如瑪麗。還有,看看我們現在的樣子吧,估計我們也跑不掉了。這個世界已經找上我們了,弗雷德。阿卡迪亞被盯上了,就算你眼看著吉姆和康妮再死一次,也什么都改變不了?!?br/>     接下來是一片沉默,空氣中醞釀著各種未知與可能。弗雷德?格林搖搖頭,好像要甩掉腦海中那些爭辯的聲音。
    “我們不能再這么下去了,”過了一會兒,哈羅德接著說道,“他們什么都沒做錯。吉姆在這里出生,在這里長大;康妮也一樣,她的家人是從布萊頓縣那邊過來的,離露西爾老家不遠。她也不是那種討厭的紐約佬,上帝作證,如果她是個紐約佬,我沒準會親手開槍打死她!”
    不知為什么,兩人都大笑起來。
    弗雷德回頭看了一眼吉姆的尸體。“我可能要為此下地獄,”他接著說,“這點我知道,但我必須這么做。一開始,我只想做些正確的事,想按照規矩做,所以我跟那些士兵說了,威爾遜一家都在這里。于是他們來了,沒動用任何武力就把他們帶走了,事情就完了。我很想讓一切就這樣結束。但是,你看……”
    “他只是拼命想活下去,活著去保護他的家人,每個人不都是這樣嗎?”
    弗雷德點點頭。
    “現在,露西爾、雅各布和我來保護他們?!?br/>     “不要這樣,哈羅德,”弗雷德說,“我求求你了?!?br/>     “這我恐怕無能為力?!惫_德回答。然后,他也看了看外面吉姆的尸體,“你想想,如果他現在突然坐起來,問我為什么就這樣把他的家人交給你們,我該怎么解釋?我想過,假如躺在那里的是露西爾……”他看了看妻子,“不。”哈羅德搖了搖頭,比劃了一下手里的槍,示意弗雷德離前廊遠些,“不管你到底跟他們有什么仇,弗雷德,”哈羅德說,“我勸你還是接受現實吧。”
    弗雷德舉起雙手,慢慢走下前廊?!澳阌袦缁鹌鲉??”他問。
    “我有?!惫_德回答。
    “既然你沒有開槍打我和我的人,我也不會朝你開槍的,”弗雷德說,“什么時候你想明白了,只要把他們交出來,這件事就算結束了。這都取決于你。我發誓,我們會盡量不毀掉這房子,只要你把他們交出來,我們就立即撤回?!?br/>     說完,他便離開了前廊。哈羅德讓樓上的孩子們都下來,同時,他們也聽到弗雷德?格林在大聲喊著什么。接著,房子后方傳來一聲悶響,好像什么東西燒著了,緊跟著,他們就隱約聽到東西爆裂的聲音。
    “為什么會這樣?”哈羅德自言自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問誰。
    整個房間仿佛飛快地旋轉起來,一切都失去了意義。他看著康妮?!翱的荩俊惫_德叫了一聲。
    “什么事?”她答道,緊緊摟著兩個孩子。
    哈羅德停頓了一下,腦袋里滿是疑問。
    “哈羅德……”露西爾打斷了他們。兩個人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不用多說就知道彼此的想法。她知道他想問什么,但又覺得這么問不合適,可她自己也沒辦法阻止他,因為她跟其他人一樣想知道答案。
    “當時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事?”康妮一臉疑惑地問。
    “很多年以前,”哈羅德說話的時候一直盯著地板,“這個鎮子……就徹底變得不一樣了,只要看看我們現在這個樣子就知道。這么多年,大家都不知道真相,都在疑惑,擔心是鎮上的人——我們的某個鄰居——干的那件事。”他搖了搖頭,“我總在想,如果他們知道了真相,也許就不會再輾轉難眠了,也許情況也不會像今天這么糟糕了。”最后,他看著康妮的眼睛,“是誰干的?”
    康妮很長時間都沒有回答,她看著孩子們,兩個孩子都驚恐不安。她把兩人摟在胸前,捂住他們的耳朵?!拔摇彼_口說道,“我不知道那人是誰?!彼D難地吞咽著,好像有什么東西卡住了喉嚨。
    哈羅德、露西爾和雅各布都沒說話。
    “我記不太清楚了。”康妮接著說道,她的聲音聽起來似乎非常遙遠,“當時很晚了,我突然驚醒,好像聽到什么動靜。你知道,有時候你也分不清,那到底是夢里的聲音還是真的?!?br/>     露西爾點點頭表示同意,但是她沒敢說話。
    “我當時正想接著睡,就突然聽到廚房里有腳步聲。”她看著哈羅德和露西爾,笑著說,“做父母的都能聽出孩子的腳步聲,”她的笑容慢慢消退,“所以我知道那不是孩子們。這時候我害怕了,我把吉姆弄醒,他一開始還迷迷糊糊的,但接著也聽見了。
    “他想找找手頭有什么武器,但是只找到我放在床邊的那把舊吉他。他本來想拿的,但是我覺得他可能怕把它弄壞,因為那是結婚前爸爸送給我的。
    “都到那個時候了,吉姆還擔心把吉他弄壞,很傻吧?不過他就是這樣的人?!?br/>     康妮擦掉眼角的淚水,接著說下去。
    “我跑到孩子們的房間,吉姆跑到了廚房,大聲呵斥那人趕緊滾出去。他們扭打起來,那聲音好像要把廚房都拆了一樣。然后我就聽到了槍聲,接著就安靜了,那簡直是我生命中最漫長的一段靜默。我一直等著吉姆能說點什么,尖叫、大喊,什么都行,但他再也沒有出聲。我聽到那個人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好像在找東西,摸到值錢的就拿走。然后,我聽到腳步聲朝孩子們的房間過來了。
    “我拉著孩子們藏到床底下,從那里只能看到走廊上的光景,我看到一雙舊工作靴,上面滿是油漆點?!笨的萃A艘幌?,想了想,一邊抽泣一邊繼續說,“我知道那段時間鎮上來了些油漆工,都在約翰遜農場干活。我沒怎么見過他們,但吉姆去幫忙干過油漆活兒——我們總要應付些額外開銷。有一天,我去接吉姆回家吃午飯時看到一個人,他腳上的靴子就跟我在孩子房間里看到的一樣。
    “我也不記得穿那雙靴子的到底是誰了,只記得他紅頭發,臉色蒼白,就這些了。我不認識他,后來也再沒見過?!彼肓艘粫?,又說,“他長得很丑,”她搖搖頭,“也許是我想象出來的,因為我覺得那人應該很丑。
    “但我確實不知道是誰干的。我們什么都沒做過,這對我們不公平。不過我后來又想,誰家遭遇這樣的事都是不公平的。”最后,她放開了捂著孩子們耳朵的手,聲音也不再顫抖了,“這個世界有時候很殘忍,”她說,“你只要每天看看電視就知道了。但是我的家人到最后一刻都愛著彼此,這才是最重要的。”
    露西爾在哭,她伸手把雅各布摟在懷里,親吻著他,在耳邊對他說愛他。
    哈羅德伸手摟住他們兩人,然后又對康妮說:“我會照顧你們的,我保證?!?br/>     “我們該怎么辦?”雅各布問。
    “我們得做該做的事,兒子。”
    “你會把他們交出去嗎,爸爸?”
    “不會?!甭段鳡栒f。
    “我們要做該做的事。”哈羅德說。
    大火蔓延的速度比哈羅德預料的更快。
    早在哈羅德搬進來時,這座房子就已經很老了。哈羅德在里面住了一輩子,一直覺得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摧毀它——或至少很難毀掉它。但是面對熊熊烈火,他發現這終究只是一座房子,組成它的只有一堆木頭和滿滿的回憶,而這兩樣東西往往都不堪一擊。
    火焰爬上了后墻,一道道濃重的煙霧翻滾而來,驅趕著哈格雷夫和威爾遜一家穿過客廳,退到了房屋的前門。弗雷德?格林和他手里的槍正等在門外。
    “我應該多拖延一些時間的?!惫_德邊說邊咳嗽著,他心里默默祈禱這次不會像前兩次那樣咳昏過去,“我本來應該多拖延一會兒,多準備點子彈的。”他說。
    “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甭段鳡柗磸偷卣f。她扭絞著雙手,腦中不停清點著自己是怎樣一錯再錯,才走到現在這一步的。她仿佛看見了吉姆?威爾遜,他活生生地站在眼前,高大英俊,身邊還有妻子、女兒和兒子,他們把他圍在中間,擁抱他、依偎著他。然后她又看見他中槍倒在阿卡迪亞的街上,身體僵硬,失去了生命。
    “爸爸?”雅各布有點害怕。
    “沒事的。”哈羅德安慰他。
    “這樣不對。”露西爾說。
    康妮把孩子摟在胸前,右手仍然緊緊地抓著那把切肉刀。“我們做了什么,他們要這么對我們?”她問。
    “這樣就是不對?!甭段鳡栒f。
    孩子們大哭起來。
    哈羅德又一次打開手槍的彈匣,確認剩下的四顆子彈一顆沒少,然后又把彈匣裝回手槍。“來吧,雅各布?!彼辛艘宦暋?br/>     雅各布過來時,被煙嗆得直咳嗽。哈羅德抓住孩子的胳膊,開始把沙發從前門處推開。露西爾看了一會兒,什么也沒問就上前幫忙。她相信丈夫心里已經有了打算,就像篤信上帝對一切自有安排一樣。
    “我們要做什么?”雅各布問父親。
    “我們要離開這里。”哈羅德說。
    “但是他們怎么辦?”
    “照我說的做就行了,兒子。我不會讓你死的?!?br/>     “那他們怎么辦?”孩子又問。
    “我的子彈夠用?!惫_德說。
    今夜沒有月光?;璋档泥l間,清晰的槍聲接連響起,一共三聲。
    前門打開了,一支手槍甩出來,從空中劃過,掉在貨車的車廂板上,就躺在吉姆的尸體旁邊?!昂冒?。”哈羅德一邊大聲喊著,一邊高舉著雙手,走出大門。露西爾跟在后面,雅各布躲在她身后,也一起走出來。“該死的,你贏了?!惫_德大喊,他的臉上滿是陰郁,“你就是要讓他們痛苦,我知道,否則你是不會滿意的,所以我讓他們解脫了,你這個雜種。”
    他咳嗽起來。
    “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露西爾不停地低語。
    “這我恐怕要親眼看到才能相信。”弗雷德?格林說,“我的那些老伙計都在屋子后面候著呢,以防你耍什么花招,哈羅德?!?br/>     哈羅德走下前廊的臺階,身體靠在貨車上?!拔业姆孔釉趺崔k?”
    “我們會處理的,只是我得先檢查一下你說的是不是實話?!?br/>     哈羅德又連連咳嗽起來,一聲接一聲,好久都停不下來。最后,他的身子完全蜷縮到了地上,露西爾握著他的手,蹲在他旁邊?!澳愣几闪耸裁?,弗雷德?格林?”她質問他,火光把她的臉映照得發亮。
    “我很遺憾,露西爾?!彼f。
    “房子全毀了?!惫_德喘息著說。
    “我會負責的。”弗雷德說著,從自己的貨車前走到了哈羅德的身邊。他把步槍舉在腰間,槍口仍然對準走廊,以防該死的人沒有死。
    哈羅德還在咳,眼前已經冒起了金星。露西爾給他擦了擦臉?!盎斓埃ダ椎?格林!你該做點事吧!”她喊道。
    “至少把我這輛卡車從房子旁邊拖走,”哈羅德掙扎著說,“如果吉姆的尸體出了一點岔子,我就要你們所有人的命!”雅各布跪在旁邊,握著爸爸的手——一方面想讓他的咳嗽好一些,同時也為了躲在父母身后,避開弗雷德?格林的那把步槍。
    弗雷德?格林經過哈羅德、露西爾甚至雅各布的身邊,上了臺階,向敞開的大門走去,一條條巨大的煙柱正不停翻滾著涌出來。從他站的地方,能看到火光從屋后一直向前方蔓延。他沒有看見威爾遜一家的尸體,有點猶豫要不要進屋?!八麄冊谀睦??”
    “在天堂吧,我希望。”哈羅德說著笑了起來,但只笑了幾聲。他的咳嗽已經止住了,但腦袋還是輕飄飄的,無數小星星依然在眼前胡亂飛舞,驅散不盡。他緊緊抓著露西爾的手?!皼]事的,”他說,“看好雅各布就行?!?br/>     “別跟我?;ㄕ?,哈羅德,”弗雷德站在前廊上大喊,“實在不行,我就讓這房子全燒光?!彼蛭堇锲沉藥籽郏謧榷鷥A聽是否有咳嗽、呻吟或者哭叫的聲音,但是只聽到火焰燃燒時的噼啪聲,“如果你讓他們往后門走,估計其他幾個弟兄會抓住他們,如果從前門出來,有我守在這里,更別說還有這大火。”他退后兩步,躲開火焰的熱浪,“反正你買了保險的,哈羅德,你會拿到一大筆賠償金,對不住了?!?br/>     “我們彼此彼此?!惫_德說著,站起身來。
    哈羅德站起來,幾步登上臺階,上了前廊,連他自己都吃驚怎么突然變得如此敏捷。弗雷德?格林還站在前廊注視著熊熊燃燒的屋子,噼啪作響的火焰蓋住了哈羅德上臺階的聲音。等到他聽見時,已經來不及了,一把切肉刀插進了他的右肋。
    哈羅德把刀插進去的時候,整個身子都彎成了九十度。弗雷德?格林痛得一陣天旋地轉,但他的手指還是扣動了扳機,步槍因后坐力反彈,哈羅德的鼻梁骨一下被敲成了兩截。
    但是至少,弗雷德已經無力再去殺威爾遜一家了。
    “出來!”哈羅德又咳嗽起來,“快點!”手槍掉在前廊地板上,就在他身邊,但此時兩個人都沒精力再去搶奪?!奥段鳡??”哈羅德大聲喊道,“幫他們一把!”他喘了一口氣,“幫幫他們……”
    她沒有回答。
    屋子剛起火的時候,康妮和孩子們匆忙弄濕了幾條毯子藏在下面?,F在,他們透過火焰的噼啪聲,勉強聽到了哈羅德的聲音,便紛紛披著毯子跑了出來。剛呼吸到外面的新鮮空氣,孩子們就咳嗽起來,但康妮還是拽著他們跑過了弗雷德?格林躺著的地方,他身上還插著刀子,正翻滾呻吟著。
    “快到貨車上去!”哈羅德大叫,“那幾個混蛋馬上要來了。”
    威爾遜一家人跌跌撞撞地從哈羅德和弗雷德身邊跑下前廊的臺階,來到貨車駕駛座一側??的輽z查了一下鑰匙是否插在發火裝置上,還好,鑰匙在。
    就在這時,飛來了第一顆子彈??的菖銮尚疫\地站在了汽車的另一側——這輛老爺車用來擋子彈還是很管用的。這是一輛一九七二年產的福特車,在那個年代,人們還舍不得把玻璃纖維用于家庭出行的車輛,因此哈羅德這么多年一直堅持開這輛老爺車,因為后來造出的車都無法抵擋雙筒獵槍的子彈。
    但是,與康妮和她的孩子們正相反,哈格雷夫一家處在貨車的外側,暴露在了槍口之下。燃燒的火光中,只見露西爾趴在地上,把雅各布護在身下,雅各布用手捂著耳朵。
    “不要再開槍了,該死的!”哈羅德大叫。他正背對著那些拿槍的人,所以他知道他們可能聽不見他說話。就算他們聽得見,也根本不會聽。他用身體擋住妻子和兒子,開始祈禱。
    “上帝啊,幫幫我們?!蔽迨陙恚谝淮握f出這樣的話。
    哈羅德發現了弗雷德的步槍。他還是站不起來,但這不代表他不能把敵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他坐起來,兩條腿伸在前面,盡管他的腦袋一陣陣抽痛,鼻子還在不停地流血,但還是掙扎著拉開槍栓,填入一顆30-06子彈,向空中開了一槍。一切突然間沒了聲音。
    他的屋子還在燃燒,身邊的弗雷德?格林還躺在前廊上,身上的刀傷已經用襯衣裹住。哈羅德盡力想控制住局面。
    “這下夠了吧,我說?!蹦且粯尩挠嘁羯⑷ズ?,哈羅德開口說道。
    “弗雷德?弗雷德?你還好嗎?”他的一個同伙喊了一聲,聽上去像是克萊倫斯?布朗。
    “不,我不好!”弗雷德叫道,“我挨了一刀!”
    “是他自找的?!惫_德反駁說。鼻子里的血已經流到嘴上,但是他不能擦,因為他必須保證雙手干燥,以免握不住槍,何況他的手上已經沾了弗雷德?格林的血,“現在,你們這些家伙為什么還不回家?”
    “弗雷德?”克萊倫斯大喊。房子正在大火中崩塌,他們的喊叫聲也被蓋過了。濃煙從每一條磚縫和每一道裂口中冒出來,變成一道粗黑的煙柱升上天空?!案嬖V我們該怎么辦,弗雷德!”
    “康妮?”哈羅德叫了一聲。
    “什么?”從貨車的駕駛室傳來了回應,聲音有些低沉,好像是捂著座椅墊子說的。
    “開著這輛車走吧?!惫_德說,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些拿著槍的人。
    過了一會兒,貨車發動的咆哮聲響起。“你們怎么辦?”康妮問他。
    “我們沒事的。”
    康妮?威爾遜開著貨車,向著黑夜隆隆駛去,車上有她的孩子,還有她丈夫的尸體。她什么也沒說,哈羅德覺得她甚至沒有回頭看過一眼。
    “很好?!惫_德溫柔地說,“很好?!彼鞠朐賴诟浪麄兒煤锰幚砑返氖w,不過一切似乎都在不言中。而且,他斷掉的鼻梁骨正痛得要命,屋子燃燒的高溫也越來越難以忍受了。因此,他只是大口喘著氣,用手背把嘴上的血擦掉。
    克萊倫斯和其他人眼睜睜看著貨車開走了,但他們的槍口仍然對著哈羅德。如果弗雷德讓他們干別的,他們也會照辦,但是現在那位頭領正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言不發。
    看到他站起來,哈羅德將**對準了他。
    “你這個該死的,哈羅德?!备ダ椎抡f著,向著哈羅德和他手中的槍走近了一步。
    “有本事你就試試看?!惫_德舉起槍,對準了他的喉嚨,“露西爾?”他叫道,“雅各布?”他們兩人都一動不動,就像地上隆起了一個圓圓的土丘,露西爾仍然趴在孩子身上。
    哈羅德還想說點什么,好讓大家都冷靜下來,雖然現在說似乎已經太遲了。但胸口的劇痛讓他什么話也說不出,一陣陣咳嗽像刀割一樣,從他陷入混戰到現在一直沒有停。他的肺里好像有一團巨大的黑色泡沫在涌動。
    “你身邊的這座房子馬上就要塌掉了。”弗雷德說。
    火焰的熱浪越來越灼人,哈羅德知道,如果自己還想活命,一定要盡快離開,但是那該死的咳嗽卻不肯放過他,好像正準備咆哮著沖出來,將他揉成一團擊倒在地,直到他完全失去意識。
    然后雅各布會怎么樣呢?
    “露西爾?”哈羅德又叫了一聲,她還是沒有回答。只要能聽到她的聲音,他就會覺得一切還有希望?!榜R上離開?!惫_德用槍筒指了指弗雷德。
    弗雷德遵照他的建議,轉身走開了,走得很慢。
    哈羅德終于站了起來,他覺得渾身都痛?!耙姽??!彼吆吡艘宦暋?br/>     “我來幫你?!笔茄鸥鞑嫉穆曇?。他突然冒出來,回到了他身邊。他扶著爸爸站起來。
    “你媽媽呢?”哈羅德小聲說,“她還好嗎?”
    “不好?!毖鸥鞑颊f。
    安全起見,哈羅德始終用槍指著弗雷德,并讓雅各布躲在自己身后??巳R倫斯那幫老小子們還站在各自的貨車旁,他得防著他們又發起瘋來,再度開槍。
    “露西爾?”哈羅德再喊。
    雅各布、哈羅德,還有弗雷德?格林帶著他的那把**,紛紛從前廊上跌跌撞撞地跑到了院子里。弗雷德兩手捂著肚子,哈羅德則像螃蟹一樣橫著走,雅各布躲在他身后。
    等他們離房子夠遠了,哈羅德終于把槍放下。“好了,”他說,“我們到這里就夠了?!彼臉尩粼诹说厣希共皇枪_德松了手,而是咳嗽,胸膛里像有千斤巨石滾過一樣劇痛,讓他終于撐不住了。肺里再一次像有小刀子在不停地割,眼前又開始亂冒金星,他撲倒在地。到處都是閃電,咳嗽讓他感到無數的閃電和雷鳴,幾乎要把他的身體撕裂。他甚至連罵人的力氣都沒有了,在所有事情當中,只有罵人才能讓哈羅德真正感到舒服一點。
    弗雷德從地上把槍撿起來檢查了一下,槍里還有一顆子彈。
    “我說,接下來要是再發生什么,可就都是你的錯了?!备ダ椎抡f。
    “就讓這個孩子成為一個奇跡吧?!惫_德艱難地說。
    死亡已經不遠了,哈羅德?哈格雷夫做好了準備。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沒有回來?!毖鸥鞑纪蝗婚_口說道。哈羅德和弗雷德都忍不住眨了眨眼,好像他剛剛才突然出現一樣?!澳钠拮?,”雅各布對弗雷德說,“我記得她,她很漂亮,還會唱歌?!边@個有著一頭濃密棕色頭發的小男孩竟然臉紅了一下?!拔液芟矚g她,”他說,“我也喜歡您,格林先生。我生日那天,您還送了我一把玩具槍。她答應過,你們回家以前要唱支歌的?!闭谌紵姆孔踊鸸庖廊幻髁?,照亮了他的臉,他的眼睛似乎也在一閃一閃的,“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沒有像我一樣回來。”雅各布接著說道,“有時候,人走了就不回來了?!?br/>     弗雷德吸了一口氣,他把氣憋在胸膛里,全身都緊繃著,好像那一口氣會讓他爆炸,好像那是他的最后一口氣,所有的一切都包含在了里面。接著,他嘆了口氣,放下了槍,他的喉嚨里哽咽了一聲,然后哭了起來,就在這個小男孩面前哭了。這個孩子奇跡般的死而復生,卻沒有帶著他的妻子一起回來。
    他跪在地上,癱作一團?!半x開這里??臁熳?,”他說,“讓我一個人待著,雅各布?!?br/>     于是,那里只剩下屋子燃燒的聲音,弗雷德的哭泣聲,還有哈羅德坐在地上輕輕的喘息聲。濃煙裹挾著灰燼在他身后冉冉升起,組成一道粗粗的煙柱,仿佛一條長長的黑色手臂伸向天空,仿佛父母正伸手去擁抱孩子,丈夫正伸手觸碰妻子。
    她仰頭凝望著天空。月亮已經滑到了眼梢,好像要離她而去,也可能是要為她引路,誰說得清呢。
    哈羅德終于來了,他跪在她身邊,慶幸鮮血滴在柔軟的土地上,因此看上去沒有實際上那么鮮紅。房子還在燃燒,躍動的火光之下,那血跡看起來只是一些黑點,他可以把它想象成任何東西,唯獨不是血。
    她還有呼吸,但已經十分微弱。
    “露西爾?”哈羅德將嘴唇貼近她的耳朵,輕聲呼喚。
    “雅各布?!彼辛艘宦?。
    “在這兒呢?!惫_德說。
    她點點頭,閉上了眼睛。
    “別這樣。”哈羅德一邊說,一邊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跡,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滿臉是血,還混著煤灰和污垢,看起來一定很可怕。
    “媽媽?”雅各布叫道。
    她睜開了眼睛。
    “哎,寶貝兒?”露西爾輕輕答應道,她的胸膛里發出輕微的震顫聲。
    “沒事了?!毖鸥鞑颊f。他俯下身,親吻了一下她的臉頰,然后在她身邊躺下,腦袋偎著她的肩膀,好像她的生命還沒有到盡頭,只是要在星空下打個盹罷了。
    她笑了?!皼]事了。”她說。
    哈羅德擦擦眼睛?!澳氵@個可惡的女人,”他說,“我跟你說過吧,根本不值得這么做?!?br/>     她還在微笑。
    她又開口說話了,但說得極慢,哈羅德費了很大的勁才聽懂。“你這個悲觀主義者?!彼f。
    “我是個現實主義者?!?br/>     “你這是反人類?!?br/>     “你這個浸禮會信徒?!?br/>     她笑起來。三個人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他們的生命彼此相連,心靈相系。這一刻在每個人的心里流連不去。哈羅德緊緊地握著她的手。
    “我愛你,媽媽?!毖鸥鞑颊f。
    露西爾聽到了兒子的這句話,終于安心地走了。
    雅各布·哈格雷夫
    母親去世之后,他一直在想自己說的話對不對。希望對吧?;蛘咧辽伲f得夠多。他媽媽總是知道該說什么,語言就是她的魔法——語言和夢境。
    房子還在燃燒。火光下,雅各布跪在媽媽身邊,回想起以前的日子,一直回想到他走到河邊的那一天。他記得有時爸爸要到外地工作幾天,就會留下他和媽媽單獨在一起。雅各布知道,爸爸不在家的時候,媽媽總不怎么高興,不過他還是很享受和媽媽單獨度過的時光。每天早上,他們面對面坐在餐桌旁,談論著剛剛做過的夢、夢中的預兆,以及對新一天的期待。雅各布總是早晨一睜眼就忘記晚上做過的夢,而他媽媽則能回憶起夢中每一個生動的細節。她的夢里總是有魔法:不可思議的高山、會說話的動物、顏色怪異的月光。
    媽媽覺得每一個夢都有含義。夢到高山是遇到困境的征兆,會說話的動物是老朋友又要重逢,不同顏色的月光代表第二天不同的情緒。
    雅各布喜歡聽媽媽講解這些神奇的事情。他記得有一次爸爸要外出工作幾個星期,一天早上,輕風掃過前院那棵橡樹的枝葉,颯颯作響,陽光從樹頂一點點灑下來,兩人一起做早飯。他負責看著爐子上滋滋作響的培根和香腸,媽媽就負責雞蛋和小薄餅。同時,她還給他講了一個夢。
    夢里,她一路向河邊走去,不知為什么,只有她一個人。她來到河邊,只見水面如鏡。“水面斑駁的藍色簡直難以想象,只有當油畫在潮濕的閣樓上擱久了,才會有這樣的畫面。”她停下來看著他,這時他們已經坐在飯桌邊,準備用餐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雅各布?”
    他點點頭,盡管他其實并不太懂她的意思。
    “那種藍與其說是一種顏色,倒不如說是一種感覺?!彼又f,“我站在那里,好像能聽到河水深處傳來的音樂聲。”
    “什么樣的音樂?”雅各布打斷了媽媽。他聽媽媽講故事聽得入了迷,幾乎忘了吃飯。
    露西爾想了想,說:“很難描述這種音樂,像歌劇一樣。就好像有人在很遠的地方,隔著廣闊的田野唱歌?!彼]上眼睛,屏住呼吸,似乎在重溫腦海里的天籟之音。過了一會兒,她睜開眼睛,看上去陶醉而愉快?!熬椭皇且魳罚彼f,“純粹的音樂。”
    雅各布點點頭,在座位上動了動,又撓撓耳朵?!昂髞砟??”
    “我沿著河邊走,大概走了幾英里的樣子?!甭段鳡柦又f,“河岸上有很多果樹,很漂亮、很纖弱的果樹,跟我們在這個地方見過的那些果樹都完全不一樣,那些花也比我在所有書上見過的都好看?!?br/>     雅各布放下叉子,把盤子往前一推。然后他抱起胳膊趴在桌子上,下巴埋在胳膊里,垂下來的頭發遮住了眼睛。露西爾笑著伸出手,把遮住他眼睛的頭發撥到一邊,說:“我得給你理發了。”
    “你發現什么了,媽媽?”雅各布問。
    露西爾繼續說下去:“最后,太陽落山了。雖然我已經走了幾英里,但那音樂聲還是那么遙遠。太陽開始落山的時候,我才意識到,那音樂不是來自河的下游,而是來自河的中央。那音樂就像是海妖的歌聲一樣,召喚著我走到水里去,但是我一點都不害怕?!甭段鳡柦又鴨柫艘痪?,“你知道為什么嗎?”
    “為什么?”雅各布回答,仔細琢磨著她的每一句話。
    “是因為那片森林,還有河岸邊那些開花的果樹,我還能聽到你和你爸爸一起玩、一起笑的聲音?!?br/>     聽到媽媽提到了他和爸爸,雅各布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接著,音樂聲更響了,也許不是變響,而是更強烈了吧。我能更深切地感受到它,那種感覺就好像我在院子里干了一天的活兒,然后泡進了熱水里。它就像一張柔軟溫暖的床。我一心想要朝那片音樂走去?!?br/>     “那爸爸和我還在玩嗎?”
    “是的,”露西爾嘆了口氣說,“你們兩人的聲音也更大了,好像在跟河水中的音樂比賽,想先引起我的注意,召喚我回去。”她聳了聳肩,“我得承認,有那么一會兒,我確實不知道該往哪里走?!?br/>     “那你是怎么決定的?怎么弄明白的?”
    露西爾伸手揉了揉雅各布的頭發。“我跟從了我的內心,”她說,“我轉過身,向你和你爸爸走去。接著,河里的音樂突然變得不那么動聽了,沒有任何聲音能勝過我丈夫和孩子的笑聲?!?br/>     雅各布臉漲紅了?!巴??!彼f。他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仿佛沖破了媽媽講的故事的魔咒?!澳愕膲糇詈猛媪?。”他說。
    他們繼續吃早飯,都沒有說話,只是雅各布會不時地望向餐桌對面,看著他那神秘而又充滿魔力的媽媽。
    在她生命的最后時刻,當他跪在她身邊低頭看著她的時候,心里在想,媽媽會怎樣看待這世界上發生的一切呢?這片土地曾是她養育孩子、與深愛的丈夫共同生活的地方;然而正因為這個世界,她現在卻奄奄一息地躺在這里,沐浴在房子燃燒的火光之中。他想向她解釋,事情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想解釋他為什么會在離開了那么久之后,又回到她身邊。在那一個個兩人單獨度過的溫馨的早晨,媽媽曾向他解答世間的一切奇跡,現在,他也想為她做同樣的事。
    然而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太短了,就好像生命短暫,他也不知道這一切是怎么發生的。他只知道,整個世界都陷入了驚恐,整個世界都想知道死人是怎么復生的,每個人都驚疑不定。他想起貝拉米探員問過他,是否還記得在中國醒來之前發生的事;死亡和復生之間這段時間,他還記得些什么。
    事實是,他只記得一個柔美而遙遠的聲音,如音樂一般,僅此而已。那回憶如此精致,他甚至不確定它到底是不是真的。自從他復生之后,那音樂每時每刻都在他耳邊回蕩,低聲呼喚著他。最近,這聲音似乎更響了一些,是在召喚他嗎?他很想知道,這音樂和媽媽夢里聽到的是不是一樣。他很想知道,此刻她剛剛告別了人世,是否也能聽到那音樂,它稀薄而脆弱,有時就像家人在一起的歡笑聲。
    雅各布唯一能夠確信的是,此時此刻,他活著,和媽媽在一起。更重要的是,在媽媽閉上眼睛的那一刻,他們在一起的時光就要結束了,他不想讓她害怕。
    “我還活著?!痹谒刮5臅r候,他幾乎要對她這么說。但是他看得出,她已經不害怕了。于是,他最后只是說道:“我愛你,媽媽?!边@才是最重要的。
    然后他和爸爸一起哭了。
    尾聲
    那輛老爺車在高速公路上顛簸,發動機發出“吭吭”咳喘,剎車也在尖嘯,每拐一次彎,車身都會哆嗦好久。不過,它至少還“活著”。
    “還有幾英里就到了?!惫_德一邊說,一邊又開始跟方向盤較勁,拐上了一個彎道。
    雅各布沒說話,只是看著窗外。
    “總算離開那座教堂了。”哈羅德說,“要是再多待上一會兒,我簡直都要皈……皈依,要不就得掏槍了。”他自嘲地笑了兩聲,“沒準這兩件事本來就是相通的呢。”
    孩子還是沒說話。
    他們馬上就要到家了。卡車在土路上緩緩前行,還不時噴出一團藍色的廢氣。哈羅德本來把這輛車的糟糕性能歸咎于它挨過子彈,但是這也說不過去。這輛車只是太老,跑不動了,隨時都準備撂挑子。這段路可是夠長的,他真想知道,露西爾在那幾個月里是怎么開的;那天晚上,康妮又是怎么開的。如果有機會的話,他一定要向她道個歉。但是康妮和孩子們已經不見了,自從露西爾去世的那個晚上,就再沒人見過他們。第二天,哈羅德的卡車在州際公路的路邊被人發現,停車的角度非常詭異,就好像卡車自己停下來休息,好像方向盤后面從來就沒有過人。
    威爾遜一家仿佛就這樣突然消失了,這段時間里,這種消息其實不絕于耳。
    “會好起來的。”哈羅德一邊把車停在院子里,一邊自言自語。原來那座房子的位置上,現在只有一個木頭架子。房子的地基倒是夠結實,保險金到了之后,哈羅德雇了人來重蓋房子,原有的地基總算是保留了下來。“還是按照原來的樣子蓋吧?!惫_德對他們說。他把車停在車道一頭,關上打火器。老福特嘆息了一聲。
    雅各布和父親一起走在塵土飛揚的車道上,他還是沒有說話。已經十月份了,天氣不再悶熱潮濕。自從露西爾去世之后,雅各布感到父親似乎變得格外蒼老和疲憊,雖然他努力想掩飾這些。
    屋子原來前廊所在的地方,現在成了露西爾的墓地,就在那棵老橡樹下。哈羅德原打算把她葬在教堂墓地,但是他想離她近一些。他希望她會原諒自己這么做。
    孩子和父親在墓地前駐足,哈羅德蹲下身,手指拂了拂地面,然后他自言自語了幾句,離開了。
    雅各布還有些不想走。
    房子蓋得很好,雖然哈羅德嘴上不愿承認。盡管現在還只是一副骨架,但已經能看出廚房、客廳和樓梯上面的臥室。木頭都是新的,但地基還是一如既往地老。
    一切都回不到以前的樣子了,他跟雅各布說過,但它們的意義永遠都不會變。
    他讓孩子一個人待在露西爾的墓前,自己來到了房子后面的一片廢墟中。大火肆虐過后,那里只剩下石頭地基和一堆殘骸碎片。建筑隊的人曾經提出幫他把這些垃圾清理掉,但是他制止了他們。他幾乎每天都要到這兒來,在灰燼和碎片中細細地篩選。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只覺得等看到就會認出來了。
    已經兩個月過去了,他仍舊什么都沒找到,但至少他已經不抽煙了。
    細細搜尋了一個小時,還是一無所獲。雅各布還待在露西爾的墓前,他坐在草地上,兩條腿蜷到胸前,下巴擱在兩膝之間。貝拉米探員開車過來的時候,他一動不動;貝拉米走過來跟他打招呼,他也沒有反應。貝拉米沒有停下腳步,徑直從雅各布身邊走了過去——他知道這孩子不會回應的。他每次來見哈羅德的時候,雅各布的反應都是這樣。
    “找到你要找的東西了嗎?”貝拉米說。
    哈羅德站起身來,搖搖頭。
    “需要幫忙嗎?”
    “我想知道我到底在找什么?!惫_德咕噥一句。
    “我知道那種感受,”貝拉米說,“我當時要找的是照片,我童年時代的照片?!?br/>     哈羅德哼了一聲。
    “他們至今也沒弄清這次是怎么回事,也找不到原因?!?br/>     “那是當然的?!惫_德說著,抬頭看了看天。天空湛藍、廣闊、澄澈。
    他把滿是灰塵的兩只手在褲腿上擦了擦。
    “我聽說是肺炎?!惫_德說。
    “是的,”貝拉米回答,“跟第一次同樣的病。她最后走得很平靜,也跟第一次一樣?!?br/>     “全都一樣嗎?”
    “也不是。”貝拉米答道,一邊還整了整領帶。貝拉米又像以前一樣西裝筆挺了,這讓哈羅德很高興。他還是沒明白,貝拉米是怎么穿著這嚴嚴實實的一身,還能若無其事地度過一夏天的。但他發現,貝拉米后來也開始變得衣冠不整了?,F在,貝拉米的領帶又緊緊地扎在了脖子下面,一身挺括的西裝纖塵不染。這讓哈羅德覺得,一切終于回到了原有的樣子。
    “這次我的心情比較平靜。”貝拉米說。
    “哦?!惫_德咕噥一句。
    “教堂怎么樣了?”貝拉米繞著那堆廢墟轉了一圈。
    “還不錯?!惫_德又蹲下去,在灰燼中仔細翻找起來。
    “我聽說牧師回來了?!?br/>     “是的,他們夫妻倆好像準備領養幾個孩子,好事多磨吧,這才像個真正的家?!惫_德感慨道。他的腿有些酸痛,于是干脆跪在地上,也不在乎弄臟膝蓋,反正昨天、前天、大前天,他一直都是這么做的。
    貝拉米回頭看了看遠處的雅各布,他還坐在母親的墓前?!昂鼙赴l生了這些事。”他說。
    “不是你的錯。”
    “但我還是感到抱歉?!?br/>     “這么說的話,我也應該道歉才對。”
    “為什么?”
    “管它呢?!?br/>     貝拉米點點頭?!八芸炀鸵吡??!?br/>     “我知道?!惫_德說。
    “他們都會那樣變得越來越冷漠,至少調查局的觀察結果是這樣。當然也有例外,有的時候,他們會突然消失不見。不過大部分情況下,他們在消失之前都有征兆,會變得離群、沉默。”
    “電視上也是這么說的?!?br/>     哈羅德把整只手都伸到了碎片廢墟中,一直沒到胳膊肘,前臂上滿是煤灰?!安贿^,有一點還算讓人欣慰,”貝拉米又說道,“你會發現他們又回到了墳墓里,不管這意味著什么?!惫_德沒有作聲,他的兩只手還在不停地翻找,好像已經很接近他瘋狂搜尋的目標了。廢墟中的釘子和木頭碎片扎破了他的手,但是他還在繼續,貝拉米一直注視著他。
    這樣的景象持續了很久。
    最后,貝拉米脫掉西裝外套跪下來,也把手伸到了廢墟里。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不停地翻著挖著,搜尋一件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
    哈羅德一看到它,馬上明白了自己為什么一刻不停地在找它。這是一個小小的金屬盒子,被火焰熏得焦黑,上面沾滿了房子遺骸的灰燼。他的雙手不住地顫抖。
    太陽已經西斜,空氣中有了些許涼意,今年的冬天恐怕會來得很早。
    哈羅德打開盒子,伸手進去拿出了一封露西爾的信,同時,一枚小小的銀十字架掉在了灰土中。哈羅德嘆了口氣,盡量穩住自己的雙手,打開了那封信。信已經被火燒毀了一部分,不過大部分的內容還在,仍然是露西爾那細長優雅的筆跡。
    ……世界一片瘋狂?做母親的應該怎么辦?父親又該如何面對?哈羅德,我知道這一切對你來說太沉重了。有時,連我也覺得承受不了,我甚至想過把他攆出去,讓他回到那條帶走我們孩子的河里去。
    很久以前,我總是害怕會忘記一切,后來,我又希望能把所有事都忘掉。但無論是銘記還是遺忘,都比孤獨的感覺要好一些。上帝原諒我這么說,我知道主自有安排,主掌控一切。我知道,這對我來說太痛苦了,哈羅德,我知道這對你也一樣。
    你的感覺更糟,我其實都明白。這個十字架,你老是到處亂放,這次我是在前廊的地板上發現的,就在你那把椅子旁邊??赡苣銊偹臅r候還把它握在手里,你一直都這樣,也許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我覺得你在害怕它,但你其實不必怕的。
    這不是你的錯,哈羅德。
    你對這個十字架一直有個心結,但不管你為什么會這么想,這都不是你的錯。自從雅各布回到主的懷抱之后,你就一直帶著這個十字架,就像耶穌背負著他的十字架一樣。但是最后,連耶穌都把十字架放下了。
    放下吧,哈羅德。讓他走吧。
    他不是我們的兒子,其實我知道。我們的兒子已經在那條河里溺死了,他當時是想找一件跟這個十字架差不多的小玩意兒。那是他爸爸教給他的一個游戲,這讓你一直耿耿于懷。有一天,你和他到河里去玩,回來的時候就帶來了這個,那真神奇,你們當時開心極了。你和他一塊兒坐在前廊,你告訴他,這個世界充滿了神秘的事物,就像這個十字架一樣;你還告訴他,只要我們去尋找,就一定會有所發現。這一切,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哈羅德,那時你才二十多歲。他是你的第一個孩子,所以你一定想不到,他竟然把你說的每一句話都當了真。你更不會料到,他自己又一個人去了河里,希望發現奇跡,結果卻再也沒有上來。
    我不知道這個孩子,這第二個雅各布到底是從哪兒來的。不過實話說,我并不在乎。有些東西,我們以為已經永遠失去了,但是他又重新帶給了我們:他給了我們一個機會,讓我們再次找回愛,讓我們原諒自己,讓我們反省自己是否還有當年那顆初心——那時的我們是一對年輕的父母,真誠地祈禱我們的寶貝永遠平安。他讓我們毫無畏懼地去愛,讓我們寬恕自己。
    放下吧,哈羅德。
    愛他,然后放他走吧。
    眼前一片模糊。哈羅德把這枚小小的銀十字架緊緊攥在手心,大笑起來。
    “你還好吧?”貝拉米問。
    哈羅德笑得更厲害了,他把這封已經揉成一團的信放在胸口,轉頭看向露西爾的墓地。雅各布不見了。哈羅德站起來,又看了看遠處的院子,孩子也不在那里。他不在翻蓋的房子那邊,也不在卡車邊。
    哈羅德擦了擦眼睛,轉向南方,那是森林的方向,往那里一直走下去,就到河邊了。或許那只是個偶然,又或許那是早已注定的宿命。有一瞬間,他在落日的余暉中,瞥見了那個孩子的身影。
    好幾個月以前,就在復生者開始被禁止外出的時候,哈羅德曾經對妻子說過,以后傷心的日子會越來越多。當時他說對了?,F在,他知道自己依舊不會好受。自始至終,露西爾都不相信雅各布是她兒子,但是自始至終,哈羅德都堅信他就是自己的兒子。也許每個人都是這樣:當我們失去了所愛的人之后,有些人自此永久地鎖上了心門;有些人則不僅要敞開門,還要打開窗戶,讓所有的愛與記憶都自由出入。也許這才是世界應有的樣子,哈羅德想道。
    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都在上演著這樣的故事。
    后記
    母親去世十二年了,我幾乎已經忘記了她的聲音;父親去世六年了,我只能記得他纏綿病榻最后幾個月的樣子,我真希望能忘掉那段時光。
    當我們失去一些人的時候,總有些事情會被永遠記住,而有些則會消失得干干凈凈。這是記憶特有的規則。
    但是則不同。
    二〇一〇年七月,在母親忌日的幾周之后,我夢到了她。那是個很簡單的夢:我下班回家,看到她正坐在餐桌旁等著我。整個夢里,我們一直在聊天。我向她匯報了她走之后,我在研究生院的學習和生活;她則問我怎么還沒有安頓下來,還沒有成家。媽媽即使已經離開人世,也還惦記著讓我趕快結婚。
    我們分享了很多事,可對我來說,兒子和母親之間這樣的對話,都只能在夢中實現了。
    這個夢在我的腦海中逗留數月。有幾個晚上,我在睡夢中總希望能重現那一幕,但是再也沒有成功過。不久后的一天,我在吃午飯時逮住一位朋友,向他傾訴了我的糾結。老朋友說話常常免不了一番貧嘴調侃,不過最終,總能讓你重新振作起來。飯吃到最后,我們也聊得差不多了,朋友問我:“想象一下,如果你媽媽真的回來了,哪怕只有一個晚上,會怎么樣?如果回來的不光是你媽媽呢?如果其他人都死而復生呢?”
    《亡者歸來》就在那天誕生了。
    《亡者歸來》對我的意義是很難用語言解釋的。寫作的時候,我每天都面臨著一些問題:關于普通物理學的問題,某些細枝末節最終可能導致的某些結果,甚至一些最基本的問題都讓我思慮再三:復生者從哪里來?他們是什么身份?他們是真的嗎?有些問題比較容易回答,還有些則十分含糊,讓人不知如何是好。我甚至曾經一度想要放棄,再也寫不下去了。
    但是,貝拉米探員這個人物成了我堅持下去的原因,我漸漸在他身上發現了自己的影子。他母親病逝的經歷——疾病導致的中風——和我母親的病逝如出一轍。他在故事中一直想和母親保持距離,其實是我感情的投射,是我一直在回避母親生命最后幾天的記憶。而他的釋懷,最終也成就了我的釋懷。
    對我而言,《亡者歸來》不僅僅只是一部書稿,它還是一個機遇,讓我能夠重新和媽媽坐在一起,再次看到她的微笑,聽到她的聲音,重溫她生命中的最后時光,而不是像現實生活中那樣逃避她。
    最后我意識到,我對這本書的期許,正是希望它能呈現出這樣的初衷。我希望《亡者歸來》這本書也能給讀者們一個機會,讓他們同樣感受到我在2010年的夢境中經歷的一切,從這本書中發現他們自己的故事。我希望,讀者們能夠進入書中的世界——那神奇的方法和魔力我自己也難以描述——忘掉現實生活中艱難而冷酷的生死規律,再度和他們曾經心愛的人在一起。母親再度擁抱孩子;陰陽兩隔的戀人再度聚首;孩子終于能跟媽媽說聲再見。
    有個好朋友曾經把《亡者歸來》描述為“脫離了軌道的時間”,我覺得一語中的。我希望,讀者能夠進入這個世界,在書頁中,在字里行間,發現他們生命中未及說出的話和未能釋懷的情感。也許,他們會發現自己的心結終于得以解開。最終,所有的負擔,都會留在過去。
    [1]《圣經》中其實并沒有這句話,這段話來自于二〇〇四年的恐怖電影《活死人黎明》(DanoftheDead):henthere'snomoreroominhell,thedeadillalktheearth.——譯注[2]原文為“Daddyandmecould”,雅各布混淆了主格和賓格。
    [3]一九九三年,美國一名叫洛倫納·波比特的女子趁丈夫睡著時用刀割下了丈夫的生殖器,該事件曾轟動一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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