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羅德又把雅各布拉近了自己一些。阿卡迪亞鎮上所有的犯人似乎都聚攏到了隔離欄這邊,他用目光搜索了一下人群,希望能看到威爾遜一家。一旦沖突爆發,他有責任照顧他們。
“上帝賦予的責任。”露西爾強調了一遍,“不是《舊約》中那個為摩西分開海面,摧毀了法老軍隊的上帝,不,不是那個上帝。那個上帝可能已經被我們趕走了。”
二世又退后一步。
“士兵,站在原位!”威利斯上校大喊一聲。
“哈羅德,帶雅各布去安全的地方。”露西爾說。然后,她對威利斯上校說道:“必須終止這一切。我們不能再等待別人的救贖,上帝也幫不了我們,我們必須自己拯救自己。”
“一步也不許動,列兵!”威利斯上校吼道,“你去卸下哈格雷夫太太的武器,這樣我們今晚都可以安寧了。”
二世渾身發抖,他看著露西爾的雙眼,似乎在問下一步應該怎么辦。
“快跑吧,孩子。”她用對雅各布說話的語氣說道。
“列兵!”
二世伸手去掏槍。
露西爾向他開槍了。
見露西爾開槍,她身后的那批復生者大軍并沒有太害怕,這出乎了士兵們的意料。也許因為他們中大部分已經死過一次,知道死亡無法永遠禁錮他們。
這似乎算一種合理的解釋,但好像又不是。
畢竟,他們還是人。
二世跌倒在人行道上,抱著腿疼得大叫,但是露西爾并沒有像以往那樣在他面前止步。她從他身上跨過去,徑直走向威利斯上校。威利斯大喊著讓士兵們原地開火,一邊伸手到屁股后面去摸槍,不過他其實跟二世一樣,也不想跟這個老太太動手。她畢竟跟復生者不同,她是活人。
士兵們開火了,有些子彈飛向人群,但是大部分不是飛向了天空,就是鉆進了夏天溫暖的土地。露西爾大步走向威利斯上校,舉起了槍。
二世中槍之前,哈羅德已經把雅各布抱在懷里,跑到了手槍的射程之外,貝拉米也在后面不遠處跟著。他很快趕上了哈羅德和孩子,然后也沒多問,直接伸手從哈羅德懷里接過了雅各布。
“我們去找你媽。”哈羅德說。
“是,先生。”雅各布說。
“我不是在對你說,兒子。”
“是,先生。”貝拉米說。
他們三人一起向著被包圍的城區奔去。
復生者們手無寸鐵,但是他們有人數上的優勢,即便不算上站在露西爾身邊聲援的那些,南面的隔離欄邊也還有上千名復生者。他們仍被滯留在阿卡迪亞,一直注視著事態的發展,人多到難以計數。
相比之下,士兵的數量微乎其微。
復生者們圍上前去,他們不發一言,好像最終目的并不是這場行動,而是在進行一場表演。士兵們心里清楚,面對這樣龐大的人群,他們的槍充其量只是裝裝樣子罷了。果然,槍聲沒能持續多久。復生者如潮水般涌向那一小隊士兵,瞬間淹沒了他們。
露西爾的部隊如浪潮一般滾滾向前。很快,她和被槍指著的上校之間就拉開了一段距離。嘶吼與互相扭打的聲音不絕于耳,仿佛一曲混亂的交響樂——戰斗雙方都對生命懷有強烈的渴望。
樓房的窗戶被打碎了,戰斗還在繼續。士兵們分散成小隊,從前門的草地一路撤退到大樓門口。士兵們有時也能占些上風,因為那些復生者畢竟不是軍人,當他們看到對方手中的槍時,依然會本能地感到害怕。
但是求生的欲望讓他們有了動力,他們又沖上前去。
“你可能已經把那個孩子殺了。”威利斯上校的目光越過露西爾,看向后面的二世。他已經不叫喚了,至少自己還活著,而且除了腿部受傷,別的地方都沒有大礙。于是他只是抱著腿輕聲哼哼。
“他不會有事的,”露西爾說,“我還不會走路的時候,我父親就教過我怎么開槍,我知道該打哪兒、怎么打。”
“這么干沒用的。”
“我看已經管用了。”
“他們會派更多的士兵過來。”
“但是我們今天已經做出了正確的事,這個事實不會改變。”露西爾終于放下了槍,“他們會來找你算賬的,”她說,“他們都是人,知道你干的那些事,所以他們會來找你算賬的。”
威利斯把手擦干凈,轉過身,一言不發地走了。他向鎮上走去,那里還有些零零散散的士兵,偶爾開上一兩槍,企圖把控制權奪回來。不過他們已經做不到了,那些復生者不可能再被關起來了。
威利斯上校什么也沒說。
威爾遜一家隨后也來了,還好一家人都還在:吉姆和康妮站在兩邊,像兩扇屏障一般,把他們可愛的兒女夾在中間,保護著他們不受這個世界的傷害。吉姆朝露西爾點點頭,說:“我希望這一切不是因為我們而起的。”
露西爾緊緊地擁抱了他一下,他身上有一股霉味,似乎很久沒洗澡了。這反而讓露西爾心里踏實了很多,因為很顯然,他們一家在這兒都受了虐待。“我這么做是對的。”她自言自語。
吉姆?威爾遜正想問她這話是什么意思,而她肯定會揮揮手,讓他趕快回家幫忙做飯,也許她還要發表一番長篇大論,教育他怎么管孩子。當然,她是一片好心,毫無惡意,只是想借機開個玩笑而已。
然而,遠處飛來的一顆子彈射中了他,吉姆?威爾遜突然渾身一顫。
接著他倒下,死去了。
克利斯·戴維斯
他們在辦公室找到他時,他正盯著一墻的監視器看。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像克利斯以為的那樣逃跑。他們進屋時,他站直了身體,盯著他們,倨傲地說:“我只是履行職責,僅此而已。”他這是在求饒,還是在給自己找借口?克利斯也說不清楚,但上校不像是那種愛找借口的人。
“我跟你們一樣,完全不知道你們是什么東西。”上校說,“或許你們跟羅切斯特的那些家伙一樣,準備抗爭到底,再死一次,但我可不信你們會那樣。”他搖了搖頭,“不管你們是什么東西,都不會長久的,誰也不可能長久。”他又說,“我只是履行職責,僅此而已。”
這實在是戲劇化的一幕,克利斯一時還以為威利斯上校要自殺。但是他們抓住他之后才發現,他的手槍就放在桌子上,里面沒有子彈。這幾個星期以來,他一直通過墻上的那些監視器注視著復生者的生活——有時候,也有死亡。現在,所有的監視器中只有一個鏡頭,是一位黑人老太太孤零零地坐在自己的床上。
當他們把他架走,穿過學校大廳的時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克利斯很想知道,此時上校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房間的門打開了,里面有個男孩,穿著一身臟兮兮的衣服,因為不適應陽光而用一只顫抖的手捂住了眼睛。“我餓。”他虛弱地說。
其中兩個人走進房間,把孩子弄出去。他們把他抱在懷里,帶他離開了這座監獄。然后,他們把威利斯上校推進了這個曾被用來關押孩子的房間。關門上鎖之前,克利斯看見上校正盯著外面這些復生者看。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滿是驚奇,仿佛復生者們正在他眼前擴張,蔓延到全世界,充斥了地球的每一個角落。雖然他們已經死了,卻要在這個世界上牢牢地扎下根來。
“那么,就這樣吧。”克利斯聽到上校說,雖然不知道他到底在對誰說話。
然后他們把門關上,鎖了起來。
十八
“我們得歇歇。”哈羅德喘著粗氣說道,他的胸口像著了火一樣。
眼下場面一片混亂,而貝拉米還不知道他的母親在哪里,盡管他恨不得一刻不停地接著跑下去,但是他沒有表示反對。看哈羅德的樣子,顯然是再也跑不動了。他把雅各布放下,孩子馬上湊到父親身邊。“你還好嗎?”他問。
哈羅德不停地咳嗽,大口喘著氣。
“坐下吧。”貝拉米攙著老人。他們現在來到了第三街的一所小屋附近,距離學校大門已經很遠了,應該不會遇到麻煩。鎮上的這一帶特別安靜,因為剛剛發生了那么大的事,所有人都趕往學校大門去了。貝拉米覺得,可能所有能逃出阿卡迪亞的人都已經跑了,這個地方早晚會變成一座空城。
如果貝拉米沒記錯的話,這所房子應該是丹尼爾斯家的。貝拉米一直在盡量記住鎮上的這些信息,倒不是因為他未卜先知,而是因為他母親總是說,要做一個注重細節的人。
學校大門方向傳來一聲槍響。
“還好我們跑出來了,多虧你幫忙。”哈羅德說。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我一個人跑不快。”
“我們不該拋下露西爾的。”貝拉米答道。
“還能怎么辦呢,待在那里,等著看雅各布挨槍子兒?”他呻吟了一聲,然后清了清嗓子。
貝拉米點點頭。“分析得很有道理。但我猜,他們很快就要結束了。”他把手放在哈羅德的肩膀上。
“他會有事嗎?”雅各布問道。哈羅德還在邊咳嗽邊喘,雅各布趕緊幫爸爸擦掉額頭的汗。
“不用擔心他,”貝拉米說,“他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性格最惡劣的人之一。惡人活千年,你不知道嗎?”
貝拉米和雅各布扶著哈羅德走到丹尼爾斯家的前廊臺階上,這所房子孤零零地立在破碎的紅綠燈柱后面,旁邊是一片廢棄的停車場。
哈羅德還在咳,兩只手幾乎握成了拳頭。
雅各布幫他揉搓著后背。
貝拉米站在旁邊,眼睛盯著城鎮的心臟地帶,也就是學校那邊。
“你快去找她吧,”哈羅德說,“不會有人來招惹我們的。只有那些士兵手里有槍,不過他們的人數也不多。”他清了清嗓子,沒說下去。
貝拉米繼續盯著學校的方向看。
“這時候沒人會注意到一個老頭子和一個小男孩的。你不用在這兒保護我們,”他俯過身摟住雅各布,“是不是,兒子?你會保護我的,對不對?”
“是的,先生。”雅各布嚴肅地說。
“你知道我們住在哪里。”哈羅德說,“我們大概要回去找露西爾。看樣子那邊慢慢安靜下來了,大家都會離開大門那里,但是露西爾會留下,我猜她要等我們。”
貝拉米猛地轉過頭去,斜眼看著南門的方向。
“你不必擔心露西爾,那個女人可出不了事。”哈羅德大笑起來,但笑聲中充滿了沉重和憂慮。
“我們剛才就那么把她扔下了。”貝拉米說。
“我們沒有扔下她,我們只是要把雅各布帶到安全的地方,否則她會親自開槍打死我們的,我敢保證。”他把雅各布摟得更緊了。
遠處又傳來人們的呼喊聲,然后安靜了下來。
貝拉米擦擦額頭的汗。哈羅德注意到,自從見到這個人以來,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出汗。“她會沒事的。”哈羅德說。
“我知道。”他回答。
“她還活著。”哈羅德說。
貝拉米笑了兩聲。“這還不能確定,對吧?”
哈羅德和貝拉米握了握手。“謝謝。”說著,他又咳嗽了一聲。
貝拉米咧了咧嘴。“你怎么對我客氣起來了?”
“你只要說‘不用謝’就行了,探員先生。”
“哦,不。”貝拉米說,“這我可得緩緩。如果您真打算對我如此和藹可親下去,我可得拍張照留念,我的手機呢?”
“你這個混蛋。”哈羅德忍住笑。
“不用謝。”他停了一下,愉快地回答。
兩個人就此分道揚鑣。
哈羅德閉眼坐著,凝神靜氣,拼命想把那沒完沒了的該死的咳嗽壓下去。他得想清楚下一步要干什么。他有種預感,在一切結束之前,自己還得留神一件事,一件很可怕的事。
他剛才說不必擔心露西爾的那番話都只是說說而已,他其實恨不得親眼去確認她的安全。把她一個人留在現場,他比貝拉米還要愧疚,畢竟自己是她的丈夫啊。但是他提醒自己,這么做是為了雅各布的安全,露西爾自己也要求他離開。而且這么做是對的,畢竟當時那么多槍,那么多人,那么恐怖的氣氛,誰知道會發生什么呢?不能冒險讓孩子待在那里。
如果情況倒轉過來,如果站在那里的人是他,而露西爾在士兵的對面,他也同樣希望她能趕緊帶著孩子逃跑。
“爸爸?”
“怎么了,雅各布?”哈羅德這時候特別盼望能有一支煙,但是他的煙盒已經空了。他把雙手抱在膝前,看著遠處的阿卡迪亞城區,那里現在一片死寂。
“你愛我,對嗎?”
哈羅德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你在說什么傻話呢,兒子?”
雅各布把膝蓋蜷在胸前,抱著雙腿,沒有說話。
他們小心翼翼地穿過鎮子,慢慢往學校大門的方向走去。路上不時會遇到其他一些復生者,雖然他們大多逃到郊區去了,但還是有不少人留在了鎮上。
哈羅德盡力走得穩一些,不讓自己喘成一團。他腦子里時不時會竄出一些奇怪的回憶,然后就講給雅各布聽。他說得最多的還是阿卡迪亞,講這個地方“當年”,也就是雅各布還活著的時候,是什么樣子。這么多年過去了,很多事情都變了,他仿佛剛剛注意到這些。
丹尼爾斯家旁邊那片空曠的停車場以前可不是這樣。當年,雅各布還活著的時候,那里有一家賣冰激凌的老店,一直到七十年代能源危機的時候,這家店才關門歇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