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過貴妃的鐘粹宮,再看這空蕩蕩的延禧宮,高大夫人就無由來覺得憋氣。
等繞過回廊進了后側殿,高常在已經提前得了信兒等在門口,一見到高大夫人,眼里的兩包淚就落了下來:“夫人終于來了,我的日子可沒法過了!”
高大夫人就覺得,我的日子才是沒法過了呢!
家里想聽的根本不是這一句,高麟讓她來看高常在,也不是聽她訴苦的,而是希望見到高常在志得意滿勝券在握告訴母家:“我特別得寵,我踩著貴妃”的。
高欣只覺得委屈透了,然而卻偏偏只有這四方的天,根本無人可訴說。
于是雖然在家時跟嫡母不太親近,但此時也顧不得了,巴拉巴拉開始訴說自己的委屈:“夫人不知道,皇上不肯帶新入宮的妃嬪去木蘭圍場,回來后圣體又不安病倒。
偏生是貴妃進去服侍的,越發(fā)得了皇上的意。等皇上開始翻今年新人的牌子,不知她在背后嚼說了我什么,皇上將所有人牌子都翻了一遍,連失寵八百輩子的婉貴人都見了,愣是不肯翻我的牌子。”
旁邊宮女見高大夫人難看的臉色,連忙打岔:“這到底在外頭呢,小主先容夫人進去坐下喝杯茶吧。”
高欣一聽茶繼續(xù)哭道:“還有什么好茶給夫人喝呢,常在的份例只有每月天池茶葉四兩,連想喝一口六安茶,內務府都說是貴人才有份例,并不肯給。更別提別的好的了。”
還是帶進宮的侍女蝴蝶最了解她,又勸道:“對面?zhèn)鹊罾镂撼T诖丝桃苍谖堇锬兀≈饔惺裁丛掃M去再說,別叫她笑話了去。”
高大夫人才得以進入高欣的屋子,宮人上了一杯茶。
高欣一見又抱怨道:“這茶葉怎么入口?只怕咱們府里的下人們差不多都不肯喝。”又看到桌子,指了哭道:“還有這桌子,那日搬動磕破了一塊漆,若不是給足了銀子,內務府也不給換。”
除了蝴蝶,她宮里還有一個內務府撥來的宮女,叫小燕的,都被她哭煩了:內務府又不是開善堂的,常在份例就是這些茶葉,你要六安茶,人家總不能自掏腰包給你喝貴人的份例吧。自己碰壞了桌子當然要自己掏銀子換。
自然,你若是個得寵的常在,內務府也會奉承。
可問題是,你是個格外不得寵的常在啊。
內務府至今沒有拖延給她們宮里的份例,小燕都已經很詫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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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鐘粹宮,高靜姝聽額娘問起高欣之事,就隨口笑道:“我不管她,橫豎宮里常在這么多,她跟別人也沒什么不一樣。我就讓內務府按著常在的份例一點兒不錯的給她,省得她還有借口跑來喊冤。”
高夫人就笑道:“你還是這么個不肯思慮的脾氣。倒也是,想用什么用呢,也不能把她給愁沒了,自己放開心胸過日子最要緊呢。”
頓了頓到底問了一句:“她就沒出什么幺蛾子?”
紫藤上前來將高常在仿著貴妃當年打扮的事兒說了,然后笑道:“夫人放心吧,奴婢當日也是在場的。她粗看是有幾分像娘娘,可是只要細細打量,就不是那么回事,處處照著娘娘差一截似的。”
木槿也道:“其實高常在生的貌美,在新入宮的妃嬪里絕對是中上,若是精心打扮了,也不會出錯。偏要仿著娘娘年輕時候簡單的打扮,在一眾宮妃里顯得寒酸不說,還少了自己的味道。”
最主要的是,皇上也變了啊。
當年做皇子的時候,住在重華宮里,少年郎看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美人兒怦然心動。如今是威服四海的皇帝,審美已經從清水芙蓉款轉為了絕代佳人款。若高常在真有娘娘當年的容貌,素色傾人也就罷了,可到底不是。
對此高靜姝的感想就是:感恩貴妃,謝謝你把自己倒騰的這么好看!
高夫人見女兒這一年來養(yǎng)的容色嬌嫩,眉間愁緒也不見了,竟是個無憂無慮的樣子,心中大慰。
于是到了時辰笑呵呵的出了宮。
在宮外正巧又碰到了大嫂,只見高大夫人臉色有點發(fā)烏,見了她努力一笑,然后趕緊上了馬車。
直到坐在馬車上,高大夫人才徹底拉下臉來。
覺得自己要被晦氣籠罩了。
在延禧宮,她根本一句話也插不上,光聽高常在喋喋不休的抱怨了。好容易她抓住機會連忙插口,開始教導高常在要沉住氣,畢竟還年輕,好日子在后頭。
誰知高常在就又悲切說道但凡貴妃在,她是沒好日子過了,讓家里給想想辦法。
高大夫人要氣厥過去了!家里給想辦法?家里費勁巴力送你進宮,就是為了讓你把貴妃弄沒好不好!要是我們能隔空把貴妃搞沒有,就不需要你進宮了啊!
因果被強行顛倒的高大夫人生了一肚子氣,剛準備繼續(xù)教育,外面太監(jiān)尖細高昂的聲音傳進來:到點了。
高大夫人面上平靜,心里崩潰地離開了延禧宮,偏生在門口還遇上了貴妃的生母,自己的弟妹。
見對方笑得滋潤和藹,高大夫人心態(tài)更崩了。
自家老爺做官不錯,自己做一品誥命也有滋有味,跟高斌夫妻不差什么,怎么到了女兒的時候,運道就這么不好呢。
高大夫人一路捂著心口回到了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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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宮里高常在忽然發(fā)現(xiàn)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光顧著訴苦了,忘了問嫡母要銀子!
她帶進宮來整整五千兩銀票——一百一張的共五十張。
還有壓箱底的銀錠,碎銀子又是兩千兩,可光給敬事房就花了大三千兩,又有小兩千各種打點了內務府,現(xiàn)在她有點窘迫起來。
又心道:到底不是親娘,若是自己親娘聽自己這么苦,哪里會不記得主動給錢呢。
于是對蝴蝶道:“愉嬪娘娘安排你過年見家人是哪一日?別忘了告訴他們,傳話給阿瑪,叫人送銀子來給我。”
說完又覺得哭的胸悶頭疼,胃里難受,又對小燕道:“開匣子拿五兩銀子去大膳房,要個酸酸甜甜的點心吃。”
小燕只得去開匣子拿銀子:就算帶了銀子,她在大膳房還是要被人擠兌冷落。更何況五兩銀子在外頭夠平民之家過一兩個月的,但在宮里頭,拿這個去大膳房,大師傅們看也不看,要她求著哪位大師傅手下的人做了才行。
然而高常在嘴還挺刁,吃了又覺得不地道,又要抱怨。
小燕還沒走出去,又聽見高常在說:“我實在不痛快,你順便去太醫(yī)院請個太醫(yī)來給我瞧瞧。”
身負兩個艱難任務的小燕覺得更沉重了。
她先去了大膳房央告人做糕點,心里想著:常在要酸酸甜甜的,就做酸梅糯米糕吧,大膳房酸梅膏最便宜,也有為了五兩銀子肯出手的學徒廚子肯動手,好落下點外快,應當不會拒絕。
她盤算好了,誰知才走進去就見大膳房頗為熱鬧。
明明不是準備膳食的點,小燕嚇了一跳,連忙在旁邊縮著看看情況。
只見里頭站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太監(jiān),長得大眼睛頗為白凈,明明穿著最普通的小太監(jiān)服色,大師傅們卻正在親手給他拿點心抓果子。
說來大膳房除了十來位從各地聘請來的大廚,旁的絕大部分還是自小凈身的太監(jiān),打小拿著宮廷菜譜修煉出來的好廚藝,并不比外頭大廚們差——主要是外頭大廚們小時候學廚,學不好可不會被打死,宮里就不一樣了。
所以殘酷造就了水平,宮里大膳房太監(jiān)們手藝其實很絕。
因都是太監(jiān),也就稱兄道弟起來。小燕眼看著原來鼻子朝天的吳大師傅笑著給這小太監(jiān)端了一盤纏絲糖。
“簡州小兄弟難得過來一趟,可是貴妃娘娘有什么吩咐?”
簡州從前是過慣了人人拿他不當人的日子,進了鐘粹宮后,人人都對他好,卻沒把他養(yǎng)的驕縱起來,仍舊是有點膽小,很好說話。
他有點不好意思:“因著是冬日,娘娘宮里的兩只愛貓毛長得厚起來,也比往日愛吐毛。娘娘看著心疼,聽說喂點蛋黃能幫著化了貓毛。可貴妃娘娘的兩只貓只肯吃肉,再不肯吃蛋黃。所以我想著問問各位大師傅,有沒有什么法子做了蛋黃,讓貓愛吃些。”
小燕就見大師傅們用極度的熱情接下了這個任務,紛紛發(fā)表意見,一個說拌上肉汁兒,一個說用魚湯吊出來,還有說跟雞蓉攪在一起。
簡州又忙道:“娘娘還說,貓貓不能吃鹽。”
幾位大師傅都點頭:“你放心便是,快帶簡州小兄弟去外頭干凈的地方坐著吃點心,這里煙熏火燎的,你還得在娘娘跟前伺候,可別熏著娘娘的愛貓。”
大膳房的大總管周公公也晚一步出現(xiàn)了,背著手腆著肚子笑道:“哎喲,鐘粹宮的差事,我們必是要上心的。貴妃娘娘如今最得圣心,皇上特許了從御膳房點菜用。娘娘已然好久看不上我們大膳房的手藝了,今兒難得使喚一回,我們定會辦好的。”
小燕耐著性子等了一會兒,見一時根本無人理她,只得將銀子給了負責端食盒的小太監(jiān),從擺在案上的宮女份例里拿了一碟子玫瑰花醬糕。
小太監(jiān)還伸著頭看,不許她拿走一等宮女的份例。
就這樣低聲下氣,等小燕又求了太醫(yī)院的太醫(yī)回來時,高常在還極為不滿:“腿腳這樣慢,等你取個點心請個太醫(yī),我只怕都要病死了。”
又見這太醫(yī)的服制是七品的太醫(yī),不由道:“難道沒有老成些的太醫(yī)當值?”
慘遭嫌棄的太醫(yī)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師傅師兄們誰肯來?”
越是境遇差的人,自然越敏感,高常在當即火了,催逼著小燕去叫林太醫(yī):“他今日既當值,沒有個不給人看病的理!”
雖說林太醫(yī)現(xiàn)在已經是副院正,卻仍要排班當值,宮里唯一一個不排班的也就是院正夏子魚大人,屬于只應承皇上的人物。
可林太醫(yī)雖然掛著當值牌,貴妃不點頭,誰又敢去請他不成?
當然這畢竟是潛規(guī)則,再有地位的太醫(yī)還是太醫(yī),按理說宮嬪要看病,是不能推辭的。
于是聽那年輕太醫(yī)憤憤不平回來說了此事,又見高常在的宮女一臉生無可戀的等在一邊。林太醫(yī)也不露什么,只是風度蕭蕭起身:“好,只是我還要先去給貴妃請個平安脈,高小主要看病,也得有個先來后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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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舒服?將去了的太醫(yī)攆回來,還點名你去看病?”高靜姝收回手:“那就是沒病才折騰太醫(yī),算了,不用理她。”
林太醫(yī)沉穩(wěn)道:“微臣還是去一趟吧。也好看看虛實,若是高常在真的病了也罷,若是裝病說不得又旁的心思,微臣診過再來回小主。”
頗為擔憂當日朱答應自服藥物陷害貴妃的事故重演。
旁邊柯姑姑已經道:“任憑她什么心思,也指使不動林太醫(yī)!”
高靜姝倒是來了興致:“走吧,咱們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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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常在看到林太醫(yī)的時候,還有種出了一口氣的感覺。但很快,外面宮女驚恐又報,貴妃娘娘到了。
貴妃!
她腦子里頓時轉過許多念頭:貴妃是要讓林太醫(yī)給自己把脈,然后治自己一個裝病之罪?還是故意來看望她這個落魄的堂妹,裝得賢良淑德一點?
不管她怎么想,林太醫(yī)已經開始給她把脈,而貴妃帶來的人,早抬了一把椅子,并小心鋪上了軟墊再請貴妃坐。
貴妃就抱著手爐看林太醫(yī)診脈,并且……高常在覺得不是自己的錯覺,貴妃是真的相面似的仔細看了看自己的臉。
高常在心道:莫不是貴妃恨自己這張臉像她,又比她年輕,所以要壞了自己的容顏吧。
高常在忍不住害怕起來。
林太醫(yī)診脈后也不說話,只是站到一旁。
而高常在就驚恐地看著貴妃走近自己,將纖纖兩指搭在自己手腕上。
片刻后,貴妃起身,對林太醫(yī)道:“這是心火旺盛的脈象?還有點肝氣郁結?”然后口中又說出一串藥名。
只見林太醫(yī)有點無奈,微笑搖頭:“娘娘,你是不是什么也沒有摸出來?只是猜度著高常在現(xiàn)在的心情才這樣說是不是?”
高靜姝:“我還望了她的面相呢。”
林太醫(yī)繼續(xù)微笑:“也沒有望對——高常在的癥候實則是冬日虛寒入體,兼之胃氣不平。”
“脈象不對,自然您的藥也都不對了。”
貴妃的臉上就露出了沮喪的神色。
然后,然后就走了。
高常在目瞪口呆,直到林太醫(yī)也留下藥方飄然離去后,她才驟然砸了桌上一碟子點心:“欺人太甚!貴妃欺人太甚!”
她倒是聽說過貴妃在學醫(yī),皇上都嘉獎她用心,還說她換藥的手法嫻熟,可見是用心學了的。
可她沒想到貴妃這是拿她當教學病例練手來著!
高常在砸了點心出氣后,又大哭了一場。
小燕還有點慶幸:這樣常在就不會發(fā)現(xiàn)自己拿到的點心不對了。
高常在坐在鏡子前面,痛定思痛。
不,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皇上不會不喜歡她這張臉,當日皇上分明就是看怔了。既如此,她要改一改路子,不能再討好貴妃了。
一來貴妃酸妒不肯容人,自己討好也無用。
二來,皇上明明有了貴妃,太后卻還是讓自己進了宮,說明是不喜歡貴妃的,那自己再一直捧著貴妃,只怕太后也不會高興。
那么從此后,她就要跟貴妃劃清界限甚至撕破臉。
說不得太后會抬舉她制衡貴妃:冬至宴上,太后嫌貴妃獨寵,要把她帶進佛堂的事兒高常在還記得呢。
既然太后有意,那她何妨做太后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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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常在想了一整夜,既然拿定了這個主意,就立意要鬧出一點動靜來。
偏生因下雪,次日皇后又免了六宮請安,讓高常在失去了表演的舞臺。
高常在自為受了大委屈,不愿意再等,直接冒雪跑到長春宮門口跪了喊冤:“皇后娘娘,貴妃無故欺辱臣妾!”
雖然下雪,但阻斷不了后宮里的消息。
很快眾人都知道了此事,除了新入宮的妃嬪外,其余人都不約而同的想起了上一個喊冤說貴妃害她的朱答應。
啊,人生總是這樣,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出現(xiàn)重復的風景。
好歹弄點新鮮的看啊。
嘉妃都懶怠繼續(xù)讓人回稟,直接歇午覺去了。
皇后本人卻是最晚收到信兒的,彼時她還在睡覺。
高常在跪下沒兩分鐘,烏嬤嬤就烏著一張臉殺了出來:“好沒規(guī)矩!娘娘懷著龍?zhí)ピ陴B(yǎng)身子,你如何敢喧擾!太后親口諭旨,凡后宮瑣事,交由嫻妃娘娘先理,若有不決,也得嫻妃娘娘來請見皇后,哪里就輪到你一個常在在這里咋呼。”
“若不是皇后娘娘寬和,現(xiàn)在就該宣宮規(guī)掌嘴了!”
高常在原也不指望皇后會因為她處置貴妃,只不過想把事情鬧一鬧,那該知道的人就會知道。
于是被斥責后,就又哭著走了。
本來還想去跪一跪嫻妃,但皇上病重嫻妃主理后宮那幾個月,給了后宮眾人強烈的震懾。
想一想上次抄了五十遍宮規(guī)后,自己酸痛的手腕和眼珠子,高常在立馬軟了,回到自己宮里窩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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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知道的人確實都知道了。
皇上蹙眉:“宣貴妃來。”
等高靜姝一到,皇上就板著臉:“你自己身子弱不曉得嗎?平時你要讀醫(yī)書朕都許了你了,但怎么好主動去生了病的人的住處?她若是真的是過人的病,豈不是連累了你?從今后再不許去給人把脈。”
“再有下回,朕就沒收了你學醫(yī)的東西。”
高靜姝出師未捷,什么脈象也沒看對,正在郁悶西醫(yī)中醫(yī)的天壤之別呢,又見皇上這樣嚴厲,只得應了。
倒是皇上看她委屈成這個樣子,又和緩了道:“朕也不是要斥責你,上回你去給皇后扶脈,朕不是也沒說什么?只是她是個常在,又病了,你不好去的。”
高靜姝蔫蔫的隨口道:“她沒病,就是犯了胃氣疼吃不下飯。可能是叫我氣的。”
皇上忍不住笑了:“又胡說!你是貴妃,她一個常在如何敢生你的氣,若是這般不知敬上,就是大罪了。”
高靜姝也懶得落井下石,給高常在定個大罪。
因林太醫(yī)說了,這位是真的氣的不輕,再這樣作下去,早晚要弄出真病來。
皇上見她坐在一旁,似乎飽受打擊的樣子,就伸出手腕:“既如此,你給朕把脈吧。”
高靜姝心道:你一個活到八十九的人,有什么可把的,病了也沒事。
但只得坐過來,百無聊賴的將兩指搭在皇上手腕上。
皇上跟太后賭氣,十多日未翻牌子,如今見貴妃白如暖玉的手指擱在自己腕上,就不由心中一動。
轉頭對李玉道:“告訴敬事房,朕今晚翻了貴妃的牌子。”
高靜姝:……
皇上再回頭,見貴妃摸著脈沉吟,就笑問道:“可診出什么來了?”
高靜姝道:“皇上最近有些,嗯,腎氣不足,應當好好歇著,保養(yǎng)自身,夜間切忌勞累。”
皇上聽了這話,再想起柯姑姑的話,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夏子魚呢?”
李玉打發(fā)了小福子去敬事房,自己仍舊在這里待命,聽皇上一問連忙道:“夏院正就在外面等著給皇上請平安脈呢。”
“叫他進來。”
高靜姝眼睜睜看著夏院正給皇上扶脈,然后道:“皇上龍體一切康泰。”
皇上一手支著下頜,散漫道:“是嗎?但方才貴妃給朕扶脈,卻是說朕頗為體虛啊。夏子魚,是你學藝不精,還是你欺君啊?”
可憐的夏大人一臉懵,心里十分委屈:什么?皇上您居然在質疑我的專業(yè)!您難道不知道貴妃的扶脈是一次都沒有對過嗎?
果然貴妃道:“皇上很不用指桑罵槐,臣妾聽得懂的。與夏大人什么相干,就是臣妾本事差罷了。”
皇上這才笑了:“好了,你坐過來,朕就是知道你來,才叫夏子魚過來,給你也好生診脈。”
夏院正細細診了片刻貴妃的脈,見皇上在一旁認真盯著,夏院正明明診的清楚明白了,卻也不敢直接就說,免得皇上覺得他敷衍。于是又做出格外細致的樣子,問了柯姑姑許多貴妃的飲食和作息。
這才道:“回皇上,若是比起去年,貴妃身子自然大有起色,可娘娘先天不壯,入宮后更漸漸失于調養(yǎng)。這一年來雖然用心保養(yǎng),但無奈七八月份那一場忙碌,至今也沒徹底歇過來。只得慢慢補著罷了。”
生怕皇上怪罪他們不盡心,一年來就只有這么個結果,連忙給皇上來了個形象生動的比喻:“臣看過林太醫(yī)的藥方,也是溫厚緩慢的,實在是不敢用重要。正如這一盞油燈,燈火微弱時,是不能猛然添燈油的,否則倒容易將火壓滅,只得緩緩添上。”
皇上頷首:“你跟林慶午好好照料貴妃身子。他到底不如你家學淵源,經驗老道,你也多上心。”
皇上原本是想讓夏院正再為貴妃調制坐胎藥的,不過一聽貴妃身子仍虛,便暫且按下不提。他也懂些醫(yī)理,母體不壯,胎氣自然難以凝聚。
而高靜姝郁悶的留在養(yǎng)心殿:怎么又是我的牌子。
六宮妃嬪比她更郁悶:怎么又是貴妃的牌子!太后娘娘,您別禮佛了,快出來管一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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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柱被暖陽曬得有些融化,泠泠滴落水珠,鐘粹宮內卻仍舊溫暖如春。
永琪坐在臨窗的炕桌上讀書。
所以好學的孩子不是打出來的,永琪不用人逼,天生就愛看書。四五歲的孩子面對桌上擺著的各色點心都視而不見,倒是再挨個認字。
貴妃每教他背完一首詩后,他就數(shù)著個數(shù),對應去認字。
他已經熟悉流程:等一首詩的字都認完了,高額娘就會隨意寫這首詩里幾個字,要是自己能認對,就會得到格外熱烈的稱贊。
每次他都不好意思起來,高額娘夸贊的樣子,像是他做了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一樣。
放著神童自己學習,高靜姝在一旁用鑷子揀小米。
這本來是紫藤用來抓花心里小蟲的小鑷子,正好像是她從前用的顯微鑷。那時候她一跟手術就手抖,上級就讓拿鑷子揀小米,練習手部的穩(wěn)定。
做這件事情也很靜心。
大概跟宮里妃嬪長日無聊,喜歡抄佛經繡大幅的繡屏是一樣的道理。人非草木,不能矗立在那里不動,總要給自己找些事情做,填補下大片空白的時光和心靈。
連永琪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到她旁邊,她都不知道。
“高額娘,我都認完了。”
“這么快啊?”高靜姝實在驚訝,要不下回別用什么簡單的短詩了,直接讓永琪認長恨歌全篇的字兒算了。
“高額娘在做什么?”
高靜姝摸著他的大腦袋:“在練習夾小米,這樣可以讓手更穩(wěn)啊。”
“哦!兒子知道了,您要給皇阿瑪做衣裳和荷包!所以在練手。”
高靜姝一怔:是啊,她還在練什么呢?終其一生,她手穩(wěn)的意義,大概就是做針線活了。
她手一松,鑷子掉到了地上。
永琪是個聰明又敏感的孩子,立刻察覺到貴妃情緒不對,小小聲道:“高額娘,兒子是不是說錯話了?”
高靜姝回神,對他笑:“沒有,錯的不是你。”
“來吧,我考考你今日認得字兒。”
其實也不必考,永琪雖然年紀小,卻不像別的小孩愛顯擺,學了一點兒新東西就迫不及待展覽出來,他總是背的妥妥帖帖了才會找貴妃查驗。
高靜姝拿出早就準備好的一個錦盒:“這是第十首詩,永琪一次錯誤也沒犯過。所以,這是給你的獎勵。是永琪自己掙得。”
永琪高興的小臉兒通紅,連忙接過來,打開一看,是一對翡翠鐲子,淡藍色的冰飄花在細膩水潤的翡翠中,秀麗迷幻。連他這樣的孩子,都被這樣的精美震了一下。
他第一反應就是:拿去給額娘。
再抬頭見高額娘笑瞇瞇看著他,永琪不知怎的,又有點羞愧,這是高額娘送給他的。他卻第一時間只想著給自己的額娘。
他想了想,還是鼓足勇氣問:“高額娘,這對鐲子我能送給額娘嗎?”
“這是你的東西,怎么處置都行。想送給你額娘,還是留著送給你以后的福晉,都是永琪自己拿主意,反正這是你憑自己本事掙的。”他見高額娘眨眨眼笑道:“你放心,這不是你皇阿瑪賞的東西,是額娘自己的,現(xiàn)在就是永琪的。”
永琪這才覺得快活充盈了自己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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愉嬪是個很識趣的人,她也很知足。
她不會既想著兒子得貴妃庇護,但又跟貴妃疏遠,只認她這一個額娘。所以永琪每回按著日子往后宮來,都是先往鐘粹宮請安,再來永和宮請安,她絕不會爭,而且貴妃若是不讓人來喚她,她也不會主動去鐘粹宮。
哪怕她也想兒子想的發(fā)瘋,能多看一眼都是好的。
可她不會這么做。她去皇上跟前提出貴妃為五阿哥養(yǎng)母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
倒是貴妃,每回都會讓人來叫她。
人與人之間相處,一個肯容讓,另一個但凡是個人,也就會容讓起來,彼此和睦。
愉嬪去了幾回后,貴妃再命人來叫她,她反而都會幾次尋個借口不去,讓貴妃跟永琪獨處一下。
哪怕自己坐在永和宮盼著永琪把脖子都伸長了。
“額娘,送給額娘!”
愉嬪把兒子抱在懷里,見他獻寶似的獻上來的錦盒,打開一看,嚇了一跳。
其實翡翠是這幾年才價格飛漲的。
康熙爺和雍正爺年間翡翠并不名貴,身價也不高,當時都覺得“翡翠不以玉視之,不過如藍田乾黃,強名以玉耳。”甚至都要把翡翠踢出真玉的隊伍了。
然而楚王愛細腰,宮中多餓死。
皇上不似先帝爺?shù)膶徝溃珢廴釢櫱宓挠衿鳎矚g亮烈奪目的翡翠,自然翡翠就珍貴起來。
而好的翡翠偏又多出自云南緬甸等地,多為貢品,京中的好翠也就越發(fā)稀少珍貴。如今宮中主位也好翡翠成風,內務府一時支應不過來,便都推沒有——確實也沒有,一般的娘娘們看不上,極好的都在皇上手里呢。各人只好向各自母家去尋。
如今只要是宮里主位的生辰禮,外頭命婦要進來撞木鐘討好的,就都會送上翡翠。
愉嬪也有幾件翡翠的頭面,只是不夠好。
她素來在宮中主位里頭,衣裳首飾墊底也墊慣了,雖然被人提起時會窘迫,但久了也就麻木了。
可今日見永琪拿了這對翡翠鐲子來,愉嬪也頗為動容:宮中皇上賞賜記檔的頭面首飾,是不能隨意轉贈的。也就是說這是貴妃的私房。
而她也沒有明著賞自己,就是不要自己去謝恩。
愉嬪又是心酸又是感觸,她抱著兒子:“額娘很喜歡,多虧了永琪聰明,才得了這對漂亮的鐲子。”
永琪看著愉嬪,忽然道:“我會很乖,額娘。”
孩子其實明白很多事情,感受的到親娘的窘迫與為難。
愉嬪忍了又忍才沒有掉淚。
永琪在永和宮不過呆了半個時辰就得回上書房,愉嬪照例囑咐了許多話才依依不舍放他走了。
宮女曉晴便問道“娘娘可要去給貴妃娘娘謝恩?”
愉嬪搖頭:“她給了永琪不給我,就是不讓我格外去謝恩的意思。若是我這會子誠惶誠恐跑了去,貴妃的脾氣,指不定還不高興,覺得我受不得她的好呢。”
等來日見面在跟貴妃說一說此事即可。
曉晴念佛:“娘娘的苦心總算沒有白費,咱們五阿哥有這樣一位養(yǎng)母護著,可是好多了。貴妃娘娘也不是隔絕母子天分的人,不攔著咱們阿哥孝敬娘娘呢。”
她又有些擔憂:“只是這些日子又都是貴妃娘娘的恩寵,眼見得要進臘月,太后娘娘禮佛出來……”
現(xiàn)在她們跟貴妃雖然不至于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但也坐著同一條船。
還是愉嬪主動跑到人家船上去的,自然不希望船沉。
愉嬪也眉目含憂:“咱們也幫不到貴妃什么,只能多多替娘娘祈福。再有,皇上既然將臘月里宮女在順貞門見家人之事交給我,咱們就務必仔細盯著不能出錯。”
“要是叫人抓住痛腳……有永琪在,貴妃為我求情是有違宮規(guī),若是不為我求情,只怕又要被人嚼說想要留子去母打壓我,實在是難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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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一年,高靜姝再次參與迎接太后出小佛堂的家宴,就沒有那么慌張了。
皇后的身孕五個多月,正是最平穩(wěn)的時候。過了初有身孕的不穩(wěn)期,又還沒到孕晚期容易早產之時。
所以也出席了此次家宴。
太后看著皇后就笑得合不攏嘴,高靜姝從下頭看著,都怕太后娘娘笑得太多,以至于臉抽筋,第二日要酸疼。
太后可顧不上自己的臉,她想著去歲,自己給皇上皇后賞賜百子千孫帳的時候,心里的焦急和渴盼,今年竟都實現(xiàn)了,自然是喜氣盈腮。
只是宮里講究,未出母體的孩子不能多賞,免得折福。
這給太后憋得,依著她,是恨不得大興賞賜皇后和肚子里的嫡孫的。
因這次太后不能賞賜皇后,給妾妃們的賞自然也不能太多,于是直接從貴妃開始賞起,一人只發(fā)一個她老人家壽康宮小佛堂里貢奉的青果,還發(fā)到嬪位就不發(fā)了。
六宮妃嬪心道:好的,是我們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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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過三巡,皇上起身給親自把壺給太后斟酒道:“皇額娘,皇后遇喜不易挪動勞累,今年正月十五,朕便準備留在宮中過,不去圓明園賞煙花了。”
太后點頭而笑:“很是妥當。”
純妃覺得心絞痛都要犯了:去年我兒子正月十四過滿月的時候,你們可不是這樣說的。
怎么難道只有皇后的孩子是繼承人,別人的孩子就只是寵幸的后果嗎!
皇后忙要起身謙辭,不敢以一己之身改變皇上的行程。
皇上吩咐葡萄:“扶著皇后不許她再站起來了。”語氣溫和如春日:“皇后無需多慮,去圓明園都九年了,再好的煙火也都看夠了。今年也該想些熱鬧的新鮮花樣過節(jié)。就叫內務府去辦吧”
高靜姝心道:完了,蔣禮財又要來鐘粹宮哭訴了。
太后倒是很歡喜:“正是,今年喜事多,大阿哥的側福晉也有喜了,來年宮里就是四世同堂。”
說到大阿哥,皇上如常的笑中,含了一絲微不可見的凌冽。
他擱下杯子:“等過了年,二月里永璜就要娶正福晉了。朕想著,他的府邸也已經建好,年前就讓他出宮開府。”
竟然連年也不讓在宮里過了。
太后卻依舊是笑吟吟的,似乎根本沒聽出皇上的意思,只是慈愛道:“正是呢,皇上想的周到,他也是大人了。正好去自己府里過個新年,讓府邸也熱鬧熱鬧,有點人氣兒好迎福晉入門。”
母子倆就這樣其樂融融地把大阿哥掃地出宮。
嘉妃裹著大氅回了宮,卻還是有種沁心的寒意難以驅除。
皇后的孩子還未落地,不知男女不辨賢愚,甚至連能不能活下來都不知道,皇上就先把庶長子掃地出門了?
她到底局限在后宮,不知道大阿哥還威脅過貴妃和高家一回,在皇上病重的時候又使勁結交朝臣,很是惹惱了皇上。
只道皇上偏心偏成這樣。
那她自己的四阿哥要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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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里,鐘粹宮迎來了大阿哥這位貴客。
因著他要搬出宮去,所以便往各母妃處最后請安一回算作別。
永璜生的很像乾隆,只是少年郎更加秀氣一些,口鼻處有些從前貴妃印象中哲妃的影子。
大約是知道在貴妃宮里不好多呆,永璜索性開門見山。
“貴娘娘,皇阿瑪如今是不是厭惡了我?”
高靜姝微笑,打出萬能金句牌:“大阿哥想多了。”
永璜的笑容清寒,他垂首道:“小時候我養(yǎng)的一只小狗摔傷了腿——受傷沒用的貓狗多半會被打發(fā)走,但我不舍得,所以我哭著求乳母找人給它治腿。”
“偏生被皇阿瑪看見了,他就罵我婆婆媽媽、又深責我居然求助于奴才。然后帶走了乳母和那只小狗。”
“后來我就明白了,我不能去求下人。我該告訴他們,治不好這只狗,我要你陪葬,這樣他們才畏懼如死,不打折扣的完成我的命令。高娘娘,是皇阿瑪教我的,要狠,要爭,只有畏懼才能讓人臣服,軟弱懇求只會被人欺凌。”
他抬起頭:“可我爭了,我狠了,為什么皇阿瑪又這樣厭惡我?趕我出宮不說,還只給我十萬兩銀子開府之費,讓天下人都知道我不得圣心。”
高靜姝無奈,不知道永璜這些話,是解釋給她聽,為何當年威脅高家;還是希望借她的口轉述給皇上,問一問明明是皇阿瑪你教我做什么樣的人,為何又漸漸厭棄我。
高靜姝看著他的臉:少年,你真是太年輕了。
皇上的話也能信?
送走了一頭扎進死胡同的大阿哥,柯姑姑福身問道:“此事奴婢要回稟皇上。皇上曾說過,凡大阿哥往鐘粹宮來,必要回明他。”
以前柯姑姑自己就去了,現(xiàn)在還是會跟貴妃說一聲的。
“我告訴皇上好不好?”高靜姝真的想看一看皇上的反應。
在這點上他大約真隨了他敬仰的祖父,康熙爺當年是怎么忌憚太子與各位有野心的阿哥,乾隆就是怎么青出于藍,忌憚成年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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