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靜姝剛到長春宮, 就一眼認出了宮外送來的大夫。
雖然換過了內務府嬤嬤的衣裳,又跟內務府送過來的八個接生嬤嬤,八個乳母站在一塊,但這位女醫(yī)看起來還是跟宮里格格不入。
拘謹緊張, 簡直不知道手腳往哪里放。
這些接生嬤嬤和乳母雖然是內務府送來的, 卻也是皇后下心思淘了不知多少遍的人。所以也不必再看,只點點頭, 就叫烏嬤嬤親自帶她們下去安置了。
唯留下孫大夫。
皇后便轉頭對高靜姝道:“她是直隸保定府清縣人, 在當地是出了名的女醫(yī),專治婦人接生難產, 經孫大夫妙手回天, 救回的母子可不少。”青提也在一旁向貴妃介紹了幾個具體案例。
若非有接生高明的鐵證,皇后宮里也不肯驟然用外人。
孫大夫聽了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夸獎,立刻臉色漲紅,看著別說手腳, 連人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擺了。
還是葡萄搬了繡凳上來,拉著她道:“孫大夫坐吧,”
她對孫大夫極為客氣,這可是富察氏一族出動, 百般探尋打聽才找來的大夫。世間名醫(yī)雖不少,但找個靠譜的女大夫卻是難。
富察氏的百年底蘊, 終于在這時候顯露了出來。族中人口眾多, 各地做官的都有, 為了皇后娘娘的身孕, 全部動了起來, 多方打聽。
送進來一個女醫(yī), 高靜姝也覺得很有必要。
宮里女人生產, 太醫(yī)們只能跪在簾子外面,里面都是接生的穩(wěn)婆說了算,連皇后娘娘也不例外。
所以但凡有個萬一,太醫(yī)也只能聽接生嬤嬤轉述情形,他們再討論立方子。可連病人都見不到,脈也不能及時把到,如何能有好方子?多半就是參湯黃芪等提氣的藥物,女人就只有靠兩個字:硬生。
這世間多少女人卡在這一關。
在這一刻,一國皇后與尋常農婦受的苦楚,面臨的危險沒有區(qū)別。
甚至危險還更大些:因尋常婦人勞作,身子強健,且家中無錢財吃的就差,胎兒反而不會養(yǎng)的那么好。
生的也就容易些。
好在皇后是產育過的婦人,不是頭胎,風險還能小點。
皇后見貴妃坐在旁邊,有些好奇的看著孫大夫,就體貼道:“女醫(yī)難得,你身上若有什么不痛快,就叫她給你看看。”
有些婦人的隱癥,靠把脈是很難診斷的,可皇上又不可能允許太醫(yī)掀開衣服下手摸一摸自己的嬪妃,而女子也多半難以對太醫(yī)啟齒,所以只能自己忍著。
高靜姝笑瞇瞇:“臣妾沒什么不痛快。”
雖然婦產科知識是本科學的,大半都還給了老師,但基本的常識還是在的。況且這個朝代,她就算真摸出什么乳腺腫瘤來,難道能做手術或者放化療嗎?就看命吧。
她來倒是想看看這位女醫(yī)的本事。
畢竟皇后生產的擔子主要就靠她挑了。
高靜姝直接問最常見也最棘手一個問題:“孫大夫,方才聽皇后娘娘說你救人無數,青提也說你在清縣接生過許多七斤以上的嬰兒,能保母子俱全,是怎么做到的啊?孩子這么大,可否會有傷了女子要處的風險?”
孫大夫不期這位看上去嬌滴滴的貴妃娘娘,居然開口就問到點上。
還是皇后見孫大夫詫異,不由笑道:“你不知,貴妃是我們后宮的女院正呢,皇上曾親口說過,夏院正診脈也不如貴妃。”
高靜姝:……這明明是皇上嘲笑她總是診不對脈息才故意說的,皇后居然也拿來笑話她。
可孫大夫為人本就老實,進了宮更是緊張的發(fā)麻,此刻也聽不出皇后是玩笑,反而當場肅然起敬!
夏院正她可是去拜見過的,那是太醫(yī)院第一人,兩人只交流了幾句,孫大夫就知道這世代御醫(yī)之家的不同凡響,除了婦科之癥外,自己別的本事比起夏院正簡直是螢火蟲比太陽。
眼前這位貴妃娘娘居然能勝過夏院正!那豈不是一代名醫(yī)?!
于是原是被賜了坐的孫大夫,此時懷著萬分敬意連忙起身:“回皇后娘娘,貴妃娘娘,草民正要回稟此事。方才我……草民摸過了皇后娘娘的肚子,胎位很正,嬰兒頭部朝下,并沒有橫胎或是倒胎,可就是胎兒養(yǎng)的太好,有些大了。”
“婦人生產時,若是胎兒過大,常會撕裂下頭要處。所以草民自己想的土法子,若是胎兒難生,草民會先將婦人產育的開口處切開一部分。”見從皇后起到葡萄青提都是臉色驟變,孫大夫連忙解釋道:“娘娘,娘娘放心,這樣切開的傷口會非常整齊,若是縫合一下以后會復原的跟本來一樣,可若是女子因產育自行撕裂,反而容易大量落紅,以后也不容易再長好。”
高靜姝驚呆了:你是不是我的同行!
會陰側切術,這里居然有這個手術!
想她翻遍醫(yī)書,哪怕是婦人千金方里頭都沒有這個法子。
只因世上名醫(yī)都是男人,所以研究的癥候也都是男人的癥候。
其實大清的太醫(yī)院已有外科,甚至還有太醫(yī)正帶人在編寫《外科明隱集》,收錄了自古來各色外科手術,連男人的鼻息肉手術高靜姝都見過記載,還是宋朝的大夫就做過的頗為成熟的手術。
然而所有的手術里,卻沒有一例是為了女子治病或是生產而做的。
女人的隱疾和生產的痛苦從不在掌握世界的男人們的心上。
甚至若是生不出,反而會是七出之大罪。
原就是這樣的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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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靜姝看著孫大夫,忽然道:“孫大夫,奇變偶不變。”
孫大夫扭頭茫然:“娘娘說什么?”
高靜姝見這一份茫然似乎出自真心,就笑瞇瞇道“孫大夫,我是說雞肉與藕能不能一起燉?雖說常見的是蓮藕排骨湯,可我不太喜歡豬肉。羊肉又燥熱,味道也重,容易壞了蓮藕的清甜。”
孫大夫這才哦了一聲,然后囑咐:“豬肉易生痰,娘娘是該少吃。”
皇后已經收斂了自己的震驚,此時莞爾道:“春日的藕不太好吃,你若想吃,馬上要進四月了,御膳房會養(yǎng)出細嫩的藕帶,都是拇指大小,格外脆嫩。”
說過這句閑話,皇后對著孫大夫的語氣就轉為鄭重:“此事前所未聞,孫大夫以后不要對外提起。”
孫大夫連忙搖頭:“草民從未跟人說過哩,便是接生過的婦人,也都以在身上動過刀子為不潔不利,再不肯說的。”小門小戶的只有她自己接生自然就瞞過去,大戶人家請了她去的太太都給封口費讓她閉著嘴。
若非摸了皇后娘娘的胎兒過大,又見皇后娘娘神色疲倦氣力不足,恐要難產,她也不會提起此事。
皇后定了定神,開口道:“若到了該用此法的時候,孫大夫只管用就是。”
旁邊的葡萄險些發(fā)出一聲驚呼,連忙壓回去,只能道:“娘娘……”
皇后輕輕一嘆:太醫(yī)也曾隱晦提及,這個胎兒有些大,只怕有難產的風險,皇后是經過的人,哪里不知道孩子過大的麻煩。
孫大夫既然有過救人頗多的先例,就總比宮里束手束腳,只敢喊“用力”的穩(wěn)婆們強。
她已經失去了永璉,不能再把這個嫡子寄托在天意上。
在古怪的法子,她也愿意一試。
皇后看向高靜姝,輕聲道:“此等不尋常之法先瞞著皇上吧,本宮會去跟太后娘娘提前說一聲。”
高靜姝不由道:“可太后娘娘……會同意嗎?”
此時烏嬤嬤已經轉回,從葡萄處聽聞了此事,也是唬了一跳,此時聽貴妃發(fā)問就忙道:“娘娘,此法不過為了防萬一,您可不要提前告訴太后娘娘,若是太后覺得對龍?zhí)ゲ患慌聲O大夫送出去。”
皇后撫著肚子輕輕搖頭:“本宮不會明說,只告訴太后娘娘,孫大夫有些接生的偏方,若有萬一,請?zhí)笤蕼仕谩R蕴竽锬锏某歉男兀^不會多問細事:她橫豎只要嫡孫,不管什么偏方,成了是她許的法子救了本宮,不成就是本宮自己未向她稟明細節(jié)的過失——總之不會傷了她跟皇上的母子情分。”
殿里的人都沉默下來。
還是貴妃先打破略有有些低沉的氣氛,笑道:“皇后娘娘,孫大夫此法雖然是前所未聞,但只瞧她之前救活的婦人就可知有效了。您不用太擔心,或許根本也用不上呢。”
見皇后心事重重的倦怠,她就起身告退,忽然又想起一事,就對孫大夫道:“明兒我看看你的刀和針線如何,太醫(yī)院的大夫都各有家傳利刃與金針呢,說不得比你的強。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總不能拿著從前用過的東西給皇后娘娘用。”
皇后莞爾:“還是你想的到這些細處。”
孫大夫倒是有點詫異:富察氏找到她送進宮之前,是好生囑咐過的。生怕宮里云波詭譎,這孫大夫是個實在人,就算自己不主動發(fā)壞也可能被人利用了去。所以富察氏只告訴她,除了皇后宮里哪里請她都不要去,就算抗旨也有皇后娘娘保著。
衣食住行都只跟著皇后宮里的烏嬤嬤。
搞得孫大夫覺得宮里就是龍?zhí)痘⒀ā?br/>
而且平民之家也愛看個戲文,多少貴妃的戲曲啊,都覺得皇后跟貴妃怎么能和睦。
誰知道貴妃在皇后跟前這么自在,皇后居然也信任。而富察氏囑咐的,讓她跟著的烏嬤嬤,也沒有出言阻止,只是帶著慈祥的笑容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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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貴妃走了,皇后才含笑客氣道:“孫大夫早些歇著吧,若有事便尋我身邊的烏嬤嬤和這兩位宮女。”
言下之意,剩下的人給你什么都不要吃,也不要信。
如今已經三月份了,算日子,這個孩子下個月就要出生。
皇后將手護在肚子上。
她自然也有相熟的太醫(yī),悄悄告知,此胎大半是個男胎。
這將是大清的嫡子。
次日,孫大夫就收到貴妃送來的一大包各式各樣的針,集齊了靈樞里的九種針不說,還有一些細巧的手術刀與縫合針,正好是太醫(yī)院編撰外科書籍的太醫(yī)近來命人新制的,全被貴妃以學習之名拿了來。
高靜姝坐了笑道:“林太醫(yī)如今已經沒脾氣了,我要什么,他立刻就給,就怕我再要求跟著他去把脈。”自從上次與林太醫(yī)一并去給高常在把脈,皇上都板著臉斥了貴妃,何況是林太醫(yī),十分可憐的被皇上拎過去訓了一通。
所以林太醫(yī)現在是醫(yī)書器物盡給,只求貴妃千萬別提去找病人扶脈就行。
孫大夫眼中異彩連連,盯著這些東西就入了迷。
可見也是個醫(yī)癡。
皇后就對貴妃招手:“你陪我去里頭坐坐吧。”
高靜姝與葡萄一起扶著皇后,還回頭跟孫大夫說話呢:“哪怕是新的,到時候也要先用沸水煮過三遍,再用同樣干凈的細棉布包起來啊。”
進了內室,葡萄扶著皇后在榻上歪著。
皇后細細看著貴妃的面容。
忽然道:“貴妃,那時候你問本宮,為什么待你好。”她頓了頓:“可細想來,本宮待你也算不上多么好。當日鈴蘭的事情,你抗旨違拗皇上心意,禁足鐘粹宮中,本宮并沒有一心堅決的救你出來。”
她目光愈加溫和柔軟:“可從給皇上侍疾到如今孫大夫之事,你卻是一片赤誠為我。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著,算起來,是我欠了你的情分。”
高靜姝搖頭道:“皇后娘娘,當日我禁足失寵,你沒有落井下石,而且之后你教過我,勸過我。”
皇后一怔:“可這不過是舉手之勞。”
是,對你是舉手之勞。高靜姝心道,可對于當時剛穿過來,面對一個皇上后心力交瘁的自己,皇后在長春宮的一番話給了她安慰。
而且,從潛邸道宮里這么多年,無論如何,皇后從沒有害過貴妃。
皇后覺得是本分,但高靜姝并沒有當做理所當然。
她只是一笑:“皇后娘娘,給皇上侍疾和看著孫大夫研究婦人生產,對我自己也都是好事。”
皇后難得目露晶瑩之色:“好,只盼著咱們都能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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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了四月,長春宮進入一級備戰(zhàn)狀態(tài)。
后宮請安俱停,太后令后宮嬪妃都不要再往長春宮去,以免驚動胎神。
純妃就不免抱怨了兩句:都是生產過的,也沒見旁人的胎神被嚇著,還不是太后上心嫡孫,不放心這些妾妃恐生事端。
“這是拿咱們當賊防嗎?”
嘉妃倒是笑:“如此也好,與咱們沒有干系豈不干凈。姐姐與其抱怨這些事兒,不如想想佛誕日那天,怎么跪著舒服些呢。”
每年四月初八佛誕日,宮中都要過浴佛節(jié),太后要攜全體妃嬪去跪一日佛。
這才進了四月,內務府已經在坤寧宮中恭請佛亭、懸掛神幔。坤寧宮的黃瓷缸內還放了許多染成紅色的蜜糖,路過坤寧宮外頭的路,都能聞到一股甜絲絲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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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每日三趟的來看皇后。
到了四月初六,見皇后還沒有動靜,不免提前安排:“今年的浴佛節(jié),皇額娘囑咐要辦的格外隆重些——她老人家覺得這個孩子是求神拜佛來的,所以斷不可能不去佛誕日大禮。既如此,朕與皇額娘說,就讓貴妃不要去參加佛誕日禮,留在長春宮陪你吧。免得萬一你那日生產,沒有人陪著。”
進入四月,哪一天都可能會是皇后的產期。
佛誕日大禮,一旦開始是不能半途結束的。為此,皇上今年把自己都摘了出來,沒有陪同親娘去禮佛,但仍舊不放心,想著自己是男人,不能進去產房陪在皇后身邊,便想把貴妃也叫出來。
皇后想了想:“一來貴妃未曾生育過,在里頭陪著臣妾也是為難。二來,皇上……”她聲音漸漸低下去;“臣妾已然三十二歲,若是生產的時候有個萬一,貴妃陪伴在側,縱使清白也百口莫辯,皇額娘只怕會遷怒于她,臣妾自己若是命苦,何必連累她。”
貴妃已經為她這一胎盡力頗多,剩下的只有生產那日。那么是福是禍都是自己的命數,實在不必再牽連貴妃了。
“胡說。”皇上斥責的語氣里也帶著溫和與傷感。
“皇后,不許說這樣的話。”
他忍不住伸手輕輕的碰了碰皇后隆起的腹部。
“你與孩子都要好好的。”
皇上思量片刻,仍舊道:“朕還是將貴妃留下吧,讓她陪著朕坐在外頭也好。”若皇后真的生在那一日,太后沒法坐鎮(zhèn)當場,他一定是會坐在長春宮外頭正殿坐鎮(zhèn)的。
皇后見皇上堅決,只好點頭:“如此臣妾跟皇上也能彼此放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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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聽說貴妃只陪著皇上在外坐著,也就沒有異議,只格外囑咐:“貴妃自己沒生產過,膽子又小,可不許她進產房。”
然后又捏著佛珠祈禱:“只盼著不要那么巧!哀家不親眼看著孫兒落地,怎么能放心啊。”
當信仰和嫡孫沖突的時候,太后都要糾結死了。但想想這個嫡孫正是來源于她的虔誠信仰,太后又堅定了一定要先伺候好佛祖的心思。
然后又向著自己的信仰祈禱:別讓皇后這么巧生在佛誕日,更要保佑皇后順順當當的生產。
不知是不是太后娘娘的信仰力用完了。
四月初八清晨,太后帶著六宮嬪妃前腳剛進坤寧宮,后腳皇上那里就接到了皇后要生了的消息。
因東西六宮間隔不近,高靜姝到的比皇上還晚,只見皇上的圣駕已經停在了長春宮門外。
剛走到庭院里,她就聽見皇上憤怒的高聲。
“什么叫皇后要難產?什么叫你提前擬了法子但不能說?再不照實說,朕立刻治你一個欺君之罪!”
高靜姝頓覺不好。
要是太后在這里,是提前打過招呼,她老人家不會細問的。
可皇上不同。他一聽皇后要難產,先就震怒,又聽孫大夫說什么‘有個辦法但皇后娘娘不讓草民說’,皇上當即立起眉毛,催逼著問。
高靜姝緊趕慢趕,進門的一瞬間,孫大夫也已經頂不住天子之威,吐露出來:“回,回稟皇上,皇后娘娘的胎兒過大,羊水又少,應當早點用刀做,做做切口讓孩子出來。否則恐有大險!”
跪在皇上跟前,孫大夫連舌頭都打結。
“放肆!”皇上大怒:“這才剛開始生產,你就敢咒皇后和朕的孩子!”
皇上從未聽說過什么女人生孩子要動刀子的——倒是有一些宮內陰私傳聞,說是地位低下的宮女懷了孕,若是難產,直接剖開腹部將孩子拿出來,保子去母。所以動刀子這事兒,對皇上來說就是要皇后的命。
孫大夫一提,皇上登時勃然大怒。
可憐孫大夫只是個平民百姓,對天子的畏懼根深蒂固,見到真龍的影子都要哆嗦半日,何況直面皇上的怒火,當場軟在地上。
高靜姝立刻過去跪了,阻止皇上命李玉將孫大夫拖出去砍了。
“皇上,皇后娘娘知道此事!不信您隔著窗戶去問問!孫大夫是富察氏請來的圣手名醫(yī),便是別的地方比不上夏院正,可生孩子方面,夏院正必然比不過孫大夫!”
跪在一旁的夏院正裝死不敢吭聲。
此時烏嬤嬤又奔出來:“孫大夫,您快來再看看皇后娘娘的……”當著皇上,她立刻把后頭的羊水、開指等話咽了回去。
時人覺得產房不潔,連女子生產時這些詞匯都羞于在人前提起,何況用心鉆研了。
高靜姝趁機拉起孫大夫推給烏嬤嬤:“你快去。”
奉命上前要拖走孫大夫的李玉,不敢從貴妃手里扒拉人,只能站在那里干瞪眼。
皇上胸腔起伏,轉身在椅子上坐了:“貴妃,你過來,一點都不許隱瞞的告訴朕!”
富察氏弄了個大夫進來,皇上是知道的。
可也不過當孫大夫是個更有經驗,稍懂醫(yī)理的接生婆,結果今日一進門,居然聽到有人要在皇后身上動刀子!
高靜姝起身來到皇上身邊,將她與孫大夫的對話,以及她送給孫大夫一套器具銀針之事都告訴了皇上。
一個杯盞砸落在她腳邊。
“貴妃!你糊涂!”
高靜姝再次跪了。
“千古未有之新法,居然敢用在皇后身上!此為其一!”皇上看著她:“其二,朕信你沒有惡意,可皇額娘信不信?天下人信不信?除了你自己和朕還有誰會信你——貴妃提供的刀具針線,在皇后生產時讓人動刀,若皇后有個萬一,皇額娘查起今日之事,朕保得住你嗎!”
高靜姝抬頭道:“皇后娘娘會信!她親眼孫大夫用針在動物身上縫了皮膚,愈合的很好。她相信孫大夫,她親口說了,若有萬一,她愿意一試!”
皇上眼中颶風一樣的怒火絲毫未消:“這些接生嬤嬤都是宮里的老人,是從祖宗手里傳下來的法子,為我大清百代不易之法!難道竟比不上鄉(xiāng)野村婦!”
高靜姝忍不住咬著自己舌頭才沒有說出:“什么百代不易,你們大清早亡了”這句話。憋得她險些要吐血。
皇上的目光掃過在場所有人,然后落在李玉身上:“將今日所有在長春宮內伺候的人名都記下來,不許一人嚼舌頭——貴妃來此,只是陪伴朕坐候,并未發(fā)一言。皇后自有接生嬤嬤接生,跟宮外村婦無關!”
高靜姝抬頭惶恐道:“皇上。”
她明明已經說了那么多,皇上也聽說過多少產婦從孫大夫手里平安生產的先例,怎么會這樣。
“皇上,難道皇后娘娘和您嫡子的平安,真的比不過什么百代不易之法嗎?若真的是胡鬧,皇后娘娘如此睿智,事關她自身,怎么會同意孫大夫的做法?皇上!”
她不能接受。
若是沒有法子,是天命如此,可明明有辦法一試,皇上難道還要眼睜睜看著皇后陷入危險。
她伸手抓住皇上的袖子,龍袍上的紋路有些硬挺,抓的緊了硌在她手心,疼的發(fā)麻。
“皇上……”
李玉見此,哪里敢再停留,飛奔出去,開始登記長春宮今日殿外人員名單。殿內服侍的都是長春宮的二等宮女,此時已經安靜跪了一地。
皇上定定看著面前的貴妃,幾息后,揮手抽出了她手里龍袍的袖子。
隨著手里落空,高靜姝只覺得心直直落到深不見底的深處。
她發(fā)不出聲音,第一回無助到眼淚簌簌而落。
她從來沒有一刻這樣深刻的意識到,自己的命,這后宮所有女人的命,無論尊卑,都在系在面前這個男人的一個念頭上。
飄若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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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幾乎跪不住,要跌坐在地上。
在她身子倒下的一瞬,皇上卻俯身用力扶住她的胳膊,嘴唇正好落在她耳畔,聲音輕的恍若耳語:“貴妃,你自己進去,告訴孫氏,若皇后有危,就用此法,一切以保皇后和孩子安全為上。”
像是絕望中看到一道光。
高靜姝驟然抬頭,對上皇上的眼睛。
皇上的目光罕見的并不平靜,也不堅定,全然是不安與猶豫。他嘴唇抿成了一條僵硬的直線,終究還是道:“朕相信皇后的判斷,朕也相信你的心。”
“去吧。”
邊說邊手上用力,將她扶起。高靜姝都來不及再行禮告退,直接起身奔進暖閣內。
皇上脊背僵直坐在椅子上。
執(zhí)掌天下十年,讓他如此猶豫而惶恐的決定,已經太少太少了。可里面是他的皇后,是他的嫡子。牽扯進去的還有他的貴妃。
無論結果如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皇上垂目。
李玉飛速登記了外頭信息,回來時先在門外偷覷一下,發(fā)現貴妃已然不在正殿,才進來開始記錄殿內的宮人。
按理說辦完差事該回稟皇上,可李玉此時根本不敢上前。
皇上雖然顯得極為冷靜地坐在原地,可李玉知道,皇上現在像個風暴團的中央,看似最平靜,實則最壓抑,爆發(fā)起來肯定要嚇死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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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閣內。
皇后咬著一塊布正在用力。額間細密的汗珠順著青筋滾下來,努力不發(fā)出一點□□浪費力氣,在劇烈的疼痛中積攢著精力。
孫大夫急的像是要著了火,見貴妃奔進來,兩人雙目一對,高靜姝重重點頭,孫大夫才活過來一般。
幾個接生嬤嬤也快暈過去了:皇后娘娘的羊水已經漸漸減少,若胎兒再不露頭,只怕要在胎內憋死。那她們只能強行按摩加灌催產藥,只是那樣激烈的催產,定然會傷了皇后娘娘鳳體,說不得還有止不住血的風險。
要皇后娘娘撐不過來,她們都得是殺頭的罪過啊。
“讓開!”貴妃的聲音傳來:“去燒熱水。”
孫大夫所有的利刃針線都是提前用烈酒滾過,沸水煮過數遍,然后擱在干凈的棉布包里。
她此時正在檢查皇后的身體,想著從哪里下刀,也顧不得別的,只說:“貴妃娘娘,只有您認刀具和針認得熟,一會兒我要什么刀和針,您給我遞一下。”也是因為孫大夫以為貴妃是夏院正的水平,想要個專業(yè)人士幫忙。
高靜姝好像回到了手術室,回到了顯微鏡前。
這一瞬間,她忽然想起永琪的話,那孩子站在她身邊看她用鑷子撿小米:“高額娘練這個是為了給皇阿瑪做荷包嗎?”
那時候她以為除了做女紅,她此生手再穩(wěn)也是沒有意義。
可此時她很慶幸:不,她還可以做別的,還可以幫到她想要幫的人,不至于手足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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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娘娘,別怕,咱們提前都說過的,對不對?”
皇后咬著布對她點點頭,嘴角還努力彎了彎。
高靜姝眨眨眼,眨掉眼里充盈的淚,努力漫不經心似的說:“可能會有點疼。因為不能給娘娘用麻沸藥,否則娘娘暈過去就用不上力氣生產了。皇后娘娘忍一忍好不好,一會兒就能見到孩子了。”
皇后松開口中的布,掙扎著說:“靜姝,皇上是不是怪罪了你?怪我沒有提前跟皇上說……等我,等我告訴皇上……”皇后喘了一口氣才轉頭對烏嬤嬤和葡萄道:“若是我熬不過去,你們去告訴皇上,與貴妃無關,都是我的主意。”
方才在里面聽著皇上的雷霆之怒,她心里煎熬的很。
高靜姝繼續(xù)安撫的笑道:“沒有,皇上罵的是李玉,他沒有責怪我,你看,皇上還讓我進來陪娘娘。皇上同意了,一切以娘娘和孩子為重。”
邊說,她邊把布給皇后塞回去:“您別說話了,攢攢力氣,一會兒就該用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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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大夫頗為詫異,烏嬤嬤和葡萄手抖得連給她倒水浣手都倒不穩(wěn),貴妃的手倒是格外鎮(zhèn)定,居然一絲不亂的用煮過的干凈細棉布擦拭皇后娘娘的傷處,又替她將包了三層的棉布解開了兩層,只余下最里面的一層,干干凈凈托給她。
“除非浣過手的人,現在別人不許再碰皇后娘娘。”
孫大夫深吸了一口吸,拿起了閃著寒光的柳葉形刀具。
烏嬤嬤一見,忍不住一聲嗚咽溢出喉嚨。
高靜姝頭也沒回:“誰要再哭再出聲,就出去。”
烏嬤嬤牢牢的捂住了自己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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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殿內,李玉根本不敢站在皇上身邊,而是老老實實跟一殿的宮女一起跪著。
皇后是生育過的人,如今這是第四胎,皇上知道,生產過的女子,應當生的更快些。
他覺得時間從沒有這么漫長過。
金懷表被他敞開擱在桌子上。殿里只能聽見走針輕微的聲音。
李玉等人連喘氣都不敢出動靜。
腳步聲紛亂從內室暖閣奔過來。
皇上驟然站起身。
烏嬤嬤臉上都是淚水,她“噗通”跪了:“恭喜皇上,皇后娘娘平安誕下七阿哥!”
李玉再不敢跪著,連忙一個虎撲上前,扶住身形略微有些搖晃的皇上。
“皇上大喜,皇上大喜啊!”
原本凝固的長春宮像是忽然活過來一樣,殿內八位宮女立刻磕頭:“皇上大喜,皇后娘娘大喜!”
聲音傳到外面,殿外跪著的人也一起磕頭稱頌起來。
震驚狂喜之后,皇上問道:“皇后如何?”
烏嬤嬤早已明白了今日之事,立刻回答道:“娘娘有些脫力,貴妃娘娘正帶了孫大夫在親自照料,應無大礙,夏院正提早開過的止血湯藥也已經給娘娘服下。”
正說著,便有嬤嬤抱了收拾過后的七阿哥給皇上請安。
李玉早已將屋子門窗緊閉,哪怕是春日,皇后宮里也預備了火盆,就是怕冷著孩子。
皇上再忍耐不住,哪怕是抱孫不抱子的規(guī)矩在,皇上也還是忍不住伸手接過七阿哥抱在懷里:反正今天所有事,長春宮的人都得閉嘴,也不差這一件了。
見著孩子生的果然胖嘟嘟,臉色紅潤,頭顱飽滿,就忍不住大喜。
略微鎮(zhèn)定了一會兒才道:“今日伺候皇后生產的八個嬤嬤,有功,從此后不需她們在宮內伺候,送去熱河行宮養(yǎng)老。”
李玉連忙應了是。
幾位嬤嬤面如土色,生怕皇上口中說是熱河行宮,其實是陰曹地府。
直到皇上繼續(xù)道:“你們這次有大功,只賞金銀倒是小了,你們也都是包衣人家出身,家里凡有子孫便報上來,朕賞他們一個三等侍衛(wèi)的出身,也算是給七阿哥增添福祉。”
八個嬤嬤這才活過來磕頭:是啊,皇上剛得了嫡子,也不會想著殺人滅口的,只要她們老老實實閉著嘴,家里子孫還能有一份前程。
皇上這是恩威并施,一邊把她們送去熱河養(yǎng)老與宮里人不必再見,一邊又將家里的兒孫捏著手里。
但包衣能做三等侍衛(wèi)也是開了天恩。
于是嬤嬤們又歡喜又痛苦的接了這個圣旨,打頭的就道:“奴婢們哪里有功勞,皇后娘娘生的辛苦,喝了一碗催產藥才順利生下七阿哥,都是娘娘的功勞。”
絲毫不提孫大夫驚世駭俗的舉動。她們全當自己沒有眼睛耳朵,更沒有腦子,記不住看見的一切。
這話說的乖覺,其余嬤嬤也連忙表示,事實就是如此。
皇上滿意點頭,將七阿哥轉交給皇后早就挑好的乳母。
然后對李玉道:“一人賞白銀百兩,不必著急送走反引人注目,過了七阿哥的洗三,再令人送走她們。”
八位接生嬤嬤連忙叩頭。
烏嬤嬤也磕頭:“皇上放心,這幾位嬤嬤有功,奴才必在長春宮打掃房舍,請她們暫住三日。”
不會讓她們再出門的。
“至于那位孫大夫。”皇上負手道:“等皇后確定無礙后,叫貴妃親自帶了她去養(yǎng)心殿面圣。”
烏嬤嬤一抖,答應下來。
皇上此時就要立即去佛誕禮,告訴皇額娘這個好消息。
起初怕有意外,所以壓著不讓人告訴太后皇后要生產。如今嫡子落地,皇上就要親自去說,再給佛祖上一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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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寧宮中。
太后虔誠地跪著,膝下的墊子跟幾位老僧的一樣薄。
孟姑姑看著就心疼。
因為僧人們是盤腿坐著的啊!
“皇上駕到!”
隨著太監(jiān)略顯尖利的聲音,太后的佛珠掉到了地上。
佛誕大禮輕易不能開門,皇上這時候忽然過來……必然是皇后那里有了消息!
殿內六宮妃嬪嗡嗡的誦經聲,驟然中斷。
倒是寶華殿的大師們非常有職業(yè)道德,繼續(xù)念誦不絕,并不以皇上打斷佛事。
太后轉過身去,對上兒子的面色眼神,一切都了然于心。
在皇上說出:“皇后平安誕下嫡子”之前,太后已經落下了淚。
她對著皇帝只有“好,好”二字,轉過頭去就開始給佛祖叩首。自打做了太后,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對著什么人或事拼命磕頭了。
皇上見太后行過大禮,連忙上前親自扶起額娘。
太后握著皇上的手:“皇帝,給佛祖上香。咱們大清,終于有嫡子了。”
保鹿大師也正是領頭誦經的僧人之一,此時在蒲團上改坐為跪:“皇上,七阿哥生于佛誕日,正是太后娘娘的潛心禮佛感動了上蒼,為我大清送來嫡子與萬世福澤。”
要不說人保鹿大師在后宮混的最好,瞧瞧這口才。
果然皇上龍顏大悅。
六宮妃嬪無論心思如何,此時自然也跟著叩首,恭喜皇上皇后。
太后的笑容是真心散發(fā)出來,如同一朵綻放的花朵,是關也關不住的喜慶,她推了推皇上:“喜訊傳出去,前朝大臣們也等著恭賀皇上吧。皇上只管去,哀家在這里禮佛。”
然后又命身邊的孟姑姑親自去看望皇后:“告訴皇后好好歇著,佛誕大禮結束后,哀家就去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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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回到養(yǎng)心殿時,高靜姝已經帶了孫大夫在等著了。
一見皇上,孫大夫腿軟的像面條,趕緊又跪了。
皇上一手扶起請安的貴妃,另一手擺了擺:“起來吧。”
孫大夫:……起不來。
果然聽貴妃在旁道:“皇上將人家嚇成那樣,孫大夫肯定是怕的起不來身了。”
皇上的語氣柔和又無奈:“是,只有你不怕。”
高靜姝實話實說:“臣妾也怕的不行不行的。”
皇上一笑,先對孫大夫道:“從今后,你就留在宮中服侍皇后吧。”
雖然帶了個“吧”,但孫大夫知道,這就是圣旨,肯定無可轉圜。
還好她早有心理準備,富察氏族人也跟她說過此事。
孫大夫早就自梳了不嫁人,無兒無女一身輕松,富察家給足了她娘家銀子,娘家也樂得沒有個老姑娘在家里惹人非議。
雖說孫大夫接生很好,但也不是總有人要生孩子啊,有時一月不開張還要吃娘家的飯。
況且孫大夫接生過的人家,有的因心里有鬼,就私下里傳言,這個大夫有點妖邪,最好不要用。
于是孫家還有點嫌棄孫大夫,此次見京中大官要人,非常痛快的把她送走了。
孫大夫覺得留在宮里,只要不再面圣,那真是處處合心意。
皇上又賞了她黃金百兩,給了個皇后身邊四品女官的名頭,然后就讓她告退。
李玉忙上來跟小福子兩個扶起孫大夫,送了出去。
殿內只剩下皇上與貴妃。
兩人對視的瞬間,高靜姝不知怎的眼眶就紅了,她再次退后福身:“臣妾多謝皇上。”
為他那一道圣旨。
皇上喉間一滾,壓下自己幾乎失控的情緒。
“是朕要多謝你。”皇上輕微一頓:“可惜這件事,朕無法宣之于口,否則未免引起諸多非議,皇后生子難產不是件吉利的事情,何況在母體上動刀——傳出去哪一件都會被渲染成另一番樣子,小人之口最難堵住。”
皇上今日大喜的神色里也忍不住摻了一點森然:“朕最知流言之禍。只因皇瑪法驟然駕崩,身前只有隆科多。為此,明明皇阿瑪的皇位來的正當無比,也難免沾上得位不正的污名。皇阿瑪命《大義覺迷錄》頒布天下,本是要證明自己的清白,誰知天下人都只愛看熱鬧,傳的越發(fā)不堪!”
高靜姝低頭:確實,雍正爺的得位之旅,一向為人所議論。
對漢人來說,滿人這種笑話就更愛看了。
彼時還有漢人到處宣揚雍正帝的得位不法和十大罪狀,筆桿子耍的很好,就是為人有點蠢,居然試圖游說當時的川陜總督岳鐘琪反清復明,被岳鐘琪當場拿下交給雍正爺。
這給雍正爺氣的,深恨自己清白受到了侮辱,于是索性發(fā)行一本書自證清白。
這本《大義覺迷錄》屬于官方文件,要朝廷上下、地方官吏人手一冊,還必須按著日子給老百姓講解,甚至連最初傳言此事的逆賊曾靜,雍正爺都忍住沒殺,派他到全國各地巡講。
本想著是解鈴還須系鈴人,也是教化愚民還自己清白。
誰料天下人還是愛看熱鬧的多,本來很多人民群眾不認字不懂國家大事的,但后來經皇帝派人到處科普,大家就都開始討論。
哦,為什么要強調你的皇位正?那肯定是因為不正!
你們滿人皇帝搶了我們漢人的天下,果然骨子里就不是好人,也造親爹的反,搶親爹的皇位!
傳言反而愈演愈烈,還衍生出了好幾個關于雍正帝篡位的具體操作版本。
只是雍正帝在位的時候,無人敢說罷了。
皇上目光里盡是厭惡痛恨:“所以朕一登基就禁了這本書,也禁止世人再談論此事,違著殺無赦。”
“這世上前明余孽不絕,蠱惑民心。所以朕不會傳出去一點異常宮闈事端,尤其是事涉皇后和嫡子。”
他心中冷笑:朕不是父皇,才不需要那起子逆賊說好話,朕只要他們永遠說不出話來。
“朕的皇后平安生產,朕的嫡子誕于佛誕日有大福氣,這才是天下臣民需要知道的。”
皇上望著貴妃,眉目間森冷褪去:“只是委屈了你,這次有這樣大的功勞,卻永不會被人知道。連皇額娘,朕都不會告訴她。”
高靜姝搖頭,難得真心實意道:“不,不委屈,臣妾多謝皇上護著臣妾。”
她漸漸意識到,這個手術雖然好,但或許確實不到它該出現的時代。
阻止女人的,從不僅僅是缺一個女醫(yī),而是根深蒂固的世俗。只看孫大夫在當地明明救了人,卻還被救過的人污蔑就可知了,世間人都以此為不潔不利之事,就算因此活命,也要死死捂著不肯說,還要反誣救命恩人。
況且像孫大夫一樣的女醫(yī)能有幾個?若是讓男大夫來,別說動手,只要被看到生產的過程,礙于貞潔,產婦就只好去死一死了。
這是個女人諱疾忌醫(yī),以病為恥的時代,名聲貞潔大過天,比死可重要多了。
高靜姝越發(fā)意識到,自己處在一個怎樣的不可抗拒的洪流中。哪怕她自己粉身碎骨,都不足以阻攔其中哪怕一朵浪花。
所以她能做的,只是目之所及的事情。
就像在貓狗房遇到簡州,也只能帶走一個簡州,仍然有無數小太監(jiān)在受苦;就像明知道這個手術方式靠譜,可她不能游說,也只能緘默,等皇后自己決定要用,才能盡力幫一點忙。
她所能做的,只有這些了。
她一點也不想犧牲自己,而且是白白犧牲,像雞蛋碰石頭一樣無用而死。
眼前站著負手而立的帝王,他才這個國家的掌舵人。與他相比,自己只是一只小小的蝴蝶,大清這艘巨輪,將要駛向何方,終究是他,也是這個時代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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