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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4 去留肝膽兩昆侖(下)

    楊夕活活咬死敵人,給自己報仇的時候。
    死獄東區的門口,犬霄不在、聞人無罪不在、夜城帝君也不在了。邪法師僅剩的半截兒身體,坐靠在東區的斷龍閘前,睜著一雙不曾瞑目的眼睛,看不見外面的夕陽。
    他篤信撒旦,分不清基督,但終歸和佛門不是一樣的信仰,佛陀都不肯超度他。
    整個后半生,楊夕都未曾在這個世界上,再見過第二個自稱“死靈法師”的傳人。
    ……
    寧孤鸞找到江懷川的時候,后者手腳蜷縮的俯臥在一個石縫里。整個后背被那群活尸啃得稀爛,胸前死死護著楊夕給他的昆侖芥子石——那里面,有上百個手無寸鐵的凡人。
    寧孤鸞顫抖著伸出手,遲遲不敢去探他的鼻息。
    最終,寧孤鸞幾乎耗盡了心頭血,燃起鋪天蓋地的妖火,燒光了整個東區的行尸。
    那天,東區活著的人都說,他們好像在哪火焰中,聽見了鳳凰的悲鳴。
    ……
    薛無間和沈從容相對而坐,各自啃著一塊黑硬黑硬的肉干。
    “薛老鬼,那昆侖芥子石到底是什么東西?連天劫都不具,連神怪都能鎮殺?”沈從容用手背抹抹側臉上的黑灰,“從沒有什么其他的資源,是只產自一個地方的。難道那芥子石竟是人造的?”
    薛無間和著喉間腥甜的血,咽下最后一塊肉干。
    “你說的這個問題,我問了昆侖兩百多年,從白允浪一直問到邢銘。白允浪最后躲著不見我,問急了就揍我。”
    沈從容噎住,白允浪他也是認識的,原來兔子逼急了真咬人。
    “那邢銘怎么說?”
    薛無間嘆口氣,模擬了一個邢銘的渾不吝樣子:“他說,想知道?簡單。入我昆侖,做我弟子,在下保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沈從容默默啃他的肉干,那就是,昆侖自家的秘密了。
    ……
    南海戰場之外。
    白允浪由元嬰直接晉級反虛期,昆侖再得一名反虛大能。但從戰力上講,反而比戰前更令人忌憚。
    詭谷殷頌晉級不成,仙靈宮方沉魚晉級不成,經世門蘇不笑晉級失敗,反掉了一階。
    這是,越聰慧越完蛋的節奏?
    眾人的目光,落在仍在渡劫的邢銘身上。
    何為而所愿?
    邢銘看見,漆黑世界,隱有微光。
    幕天席地一片黑暗,諸天星斗在周圍閃爍。沒有皓月。
    邢銘覺得自己應該是坐著一把椅子,曲起的手肘搭著桌沿兒。可他既看不見那椅子,也看不見那桌子。
    他只看到面前一張正方的棋盤,縱橫十六路交相閃爍。棋盤上,到扣著一只半圓的巨碗。
    邢銘看著自己的心魔,聲音又低又沉:“滾!”
    心魔不滾,那二百五十六個交錯的子位,竟然還交替著閃過了一圈。
    邢銘伸出兩根修長的手指,在天元上一碾,果然拈起一枚黑色的棋子。
    他把那棋子捏在手上,靜靜看了半晌。忽然兩指發力,碾成一撮閃著熒光的齏粉。邢銘盯著那曾是棋子的一撮齏粉。
    “沒有人是自愿的,他們只是不知道。”
    齏粉被風一吹,棋子煙消云散。
    一枚白子,落在下角小目上。
    “那你,知不知道?”
    邢銘驀然抬眼:“清塵?”
    清塵坐在一片圣潔佛光里,隔著那棋盤,沖著邢銘笑。
    “常聞邢首座的心魔殊異,幻境里從來不見人影。貧僧想著同門法神皆渡不得你,便來親自會會。”目光掃過這荒涼星空般的天地,抬手拈過一顆星子,順勢又在棋盤上壓了一顆白,道:“當真是冷清。”
    清塵的手指在棋盤上敲了敲,“到底是個甚?”
    邢銘一愣,垂眸苦笑:“我若知道,心魔也不會是這樣。”
    他一生難得這般示弱于人,竟連一向挺直的脊背,都有點微彎。
    他沒有那個挺直的底氣。
    “清塵,邢銘對不住你的四百多個大和尚,我哄了你們來送死,結果仗卻打輸了。”
    邢銘道歉的重點,不是哄了你們,也不是送死,而是輸了。
    清塵緩緩搖頭,道:“邢首座太看得起自己,我們只是自己想來。”他靜靜坐了一會兒,黯淡的佛光勾勒出消瘦的影子,“你們這些道修不能明白,我們不修長生,又沒法輪回。不學法術,又珍惜著性命不敢隨意超渡……有時候真的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個修士?一世修行,跟無知無覺的凡人,又有什么區別。”
    他眼中略過一瞬滄桑:“好多人,都想得魔怔了。”
    兩人對坐,很自然的開始下棋。就在那心魔幻化的棋盤上,手掌來回穿過那透明的穹蓋。
    過了許久,邢銘才開口:“若開戰之前,我沒有打壓那些門派,是不是,就能少了許多背叛?”
    投了三顆黑子在棋盤上,認輸。
    清塵把棋子一顆顆收攏起來,換了黑子,重新落下。搖頭:“誰能料到海怪入侵,”
    邢銘也默默落下白子。一黑一白,你來我往,又急又快,竟下成了百年難遇的“大雪崩式”。
    這種定式,變化無常,極耗心力。
    對視一眼,竟然你來我往的下起來。棋盤上幾乎留下黑白殘影。
    中途,邢銘一個分神算錯一步,局勢土崩瓦解。盡管收官時靠著幾手漂亮的連環劫,挽回不少失利。
    末了數子的時候,依然是小負。
    邢銘再度開口:“若我不曾分心二用,盯著陸百川的疏忽,死咬著妄圖挖出二代秘辛。幸許,蓬萊之叛就能扼于萌芽……至少,我會親下南海,也能盡早察覺。”
    一邊說,一邊同清塵一起拾子,一顆一顆。
    清塵這回又換了白子,對邢銘作了一個請的姿勢。口中道:“沒有蓬萊,還有蓬草,拔掉蓬草,還有蓬蒿。”
    清塵這和尚,向來是心里有數,嘴上只打機鋒。如今說得這般毒舌,可見對那蓬萊所為,的確是很不待見。
    邢銘倒被他逗樂了。
    清塵抬頭瞄他一眼,又快下輸了,不知這人樂個甚。
    邢銘笑不出來了。
    他與清塵是不可多得的半路知己,很多時候是不裝大尾巴狼的,于是坦誠道:“清塵,我也不太知道自己錯在哪,但仗打輸了,總該是做錯了。”
    清塵手上的白子懸在了半空,“為何?”
    邢銘沉默了很久,才:“總不能是,敵人不可戰勝。”
    清塵看了他半天。大師不厚道的在心里想,這可真是個稀罕生物。對了,這是個僵尸,的確挺稀罕。
    可更稀罕的,是這人就從來沒想過錯在別人吶……
    “客觀原因”四個字,在英明神武的邢首座眼里,大概就是沒擔當的等號。
    清塵笑笑,知己如此,不知該哭該笑。可平時還好,此番戰敗,重整山河自己是看不見了,信得過的也只有眼前一人。不能讓他繃斷了。
    清塵垂眸,看著那心魔里的那張棋盤:“地位棋盤,蒼生為子,邢首座這盤棋下得大。而對手……”清塵用棋子勾畫著那個看得見摸不著的穹蓋,“我們連它是什么,都還不知道。”
    邢銘知道清塵這是在點化自己,于是靜靜的聽著。
    清塵說:“如你我這樣的人,折騰了多少萬年,都是一次一次的輸,歷史輪回就像一個無解的固定局。邢銘,你尚未飛升,不是神仙,哪來的算無遺策,更不可能馬上就破局。”
    邢銘垂下眼睛:“所以是我的錯。”
    知己不是白當,清塵立刻洞察了邢銘這句話的真義:我不是神仙,這是我的錯,我對不起大陸,對不起蒼生!
    操!
    ——清塵大師可沒說最后一個字。
    清塵大師是出家人,出家人不說臟話,他只是果斷的落下手上的白子,絞殺了邢銘棋盤上的黑龍。
    邢銘氣樂了:“我這是拿你當天道在下呢,你怎么一直讓我輸?再說你個出家人,這么執著勝負真的好?”
    清塵一顆一顆得把吃掉的黑子撿出來。棋盤上剩下白茫茫一片,黑棋活生生的慘不忍睹。
    “天道可不會讓著人。”
    邢銘一默:“我知。”
    清塵站起來,“我若不爭勝負,也不會從苦禪寺出山。”
    邢銘又默:“我知。”
    “那你知不知,這世上,這人間,它的對面并不只你一個棋手。”清塵走過來,一手搭上邢銘的肩膀,一抬手指向自己空出來的位置。
    邢銘下意識挺直了脊背,去承擔肩膀上的重量。可那重量,竟然在慢慢變輕。
    他順著清塵的另外一手望過去,空蕩蕩一片黑暗,黑暗中莽莽群星。耳邊清塵的聲音極其空靈:“做它的對手,你可以輸一千次,一萬次,卻只需要贏一次。”
    然后,肩膀上的重量,漸漸的消失了。
    “邢銘,挺住了,贏一次看看。”
    邢銘抬起手,附在自己空蕩蕩的右肩上。
    “我知。”
    苦禪寺住持清塵,大愿超渡以前,幾乎沒有人聽說過他的名字。可輪回池事發,邢銘初次拜訪佛門,相談之后,一見如故。
    在世人看不見的角落里,苦禪寺幾十代主持,博閱古卷,夙興夜寐,托缽而行,走遍河山,終于隱約拆出地獄消失得真相,這個世界崩潰的開始,災難輪回的最初。
    妄窺天機,必遭天忌。苦禪寺歷代主持,終年不曾超過三五。
    本代住持法號清塵,聰慧果敢,淡泊高義,現年二十八歲,是個真真正正的年輕人。
    不知名處,多少天才隕落,多少豪杰當哭。地牢里的守墓人,山崖下的葉清歡,死獄中的楊夕,南海邊的清塵,天妒英才誰偶然……
    就像甘從春所言,要多剛強,才能看淡離別滄桑。
    昆侖邢首座其實不夠剛強,心魔幻境中,他捂著臉,一直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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