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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3 犧牲(四)

    密室之中的眾人,皆已做好舍生殉死的準備。
    卻沒想到,第一個站出來的,竟然會是經世門主段承恩。
    那個白花花,軟糯糯的胖子。
    當第一道天雷落下的時候,亮紫色的雷光直接穿透了數里深的土層,直直的鑿進了狹小的私庫。
    楊夕無法轉頭,所以無法看見,但她清晰的聽見了肉\體沉重的拍擊在地面的聲音。
    她的身旁,她的身后,戰友們當場倒下了一半。
    并非每一個人都有被天雷亟身的經驗。金丹以下的修士,第一次直面天劫就是靈修的返虛至合道的水平,暴露在此情景下對他們來說,與自殺無異。
    可他們本就是準備赴死的,因為無法活著跪下去。
    對云家,對神,或者對這無常悲喜的命運,仇恨也好,驕傲也罷,興許也有些是為了不向邪惡低頭的天真正義。他們為了各自高尚或卑微的理由,已經選擇了“寧可玉碎絕不瓦全”。
    “我不甘心吶……”連偶術里一個粗嘎的聲音發出一聲垂死的嘆息,寂靜了下去。
    天雷之后,是地火。
    從地下漫上來的火光,是藍白色的。那明亮的藍火和紫雷交相輝映,在狹窄的室內碰撞出一片燦爛的火彩。
    楊夕沒有見過這么美的火焰,也從未聽說過地火的高階狀態竟然不是赤紅。
    在火光忽然從身邊亮起的一瞬,她甚至沒感覺到熱。
    她只是覺得有點疼。
    一點點,并不很重。若非鼻端嗅到的焦糊味道告訴她,她幾乎反應不過來,地火之猛烈在瞬間灼傷了皮膚之后毫不停滯的繼續摧毀上一級神經,連痛感都傳達不過來了。
    連偶術里方少謙一聲嘶喊:“呃……連師兄,快一點……趁著我們還能動!”
    方少謙是金丹期的修士,天雷地火陰風蝕雨,金丹心魔沒有不輪換個虐遍的,他對地火和蝕雨的耐受程度比楊夕更高許多。
    他不甘心,他從踏上南海戰場的第一天開始就從來沒有甘心過。
    海怪是殺不絕的,殺一只生一只源源不滅,他已經從方沉魚那里聽說過了。而他們四百個青年慷慨而悲憤的撲向戰場,到全軍覆沒之前甚至沒能給真正的敵人帶來任何有效的一擊。
    他知道自己不會被天劫秒殺,活下來或許沒有可能,但他研究過仙靈宮內的飛升記載,估算過飛升大劫的大致威力。他堅信即使是連天祚最終的飛升天劫他也能抗住一擊,而這一擊就夠了。
    連天祚一旦大乘,必然有能力撕開所謂的“位階”壓制,然后他就可以站起來,沖到那個該死的殺神面前,把自己的畢生所學送進他的心臟。
    即便不能殺死他,甚至重創他也不能,那個強大的敵人至少也要騰出手來應付一下。
    人類碾死一只螞蟻,也是需要動一動手指的精力的。而他方少謙,仙靈宮三百年來天賦最高的大弟子,將為他身后的昆侖靈修拖住那殺神一瞬間的精力,助他屠神。
    天劫到來的速度,其實總是不緊不慢的,仿佛那高高在上的天道的信手捻來。
    進階合道的陰風天劫未至,連天祚就已然向大乘發起了沖擊。
    仍然跪在那里的高大靈修,全身衣衫爆爛,不發一言,像一尊靜默千年的雕像。
    這似乎不是第一次了,天雷地火之下,周圍的戰友全滅,而他要一直向上突破境界才可能戰勝敵人。
    但他記不清醒了,生命太過漫長,幾萬年時光里他的肉身一次次老朽或者在戰斗中毀滅,重新醒來的黑劍頭腦中總是會流失很多過往。
    他是真的有感覺,自己這一次沖擊飛升,可能真的會成功。
    但他不那么在意自己的飛升,他這一生認識的人,經過的事都要離自己遠去了,飛升哪里有什么可高興?
    他只是想在飛升之前,打贏這一場。
    在身邊的朋友還沒有被天劫殺死之前,讓他們親眼看到,親耳聽到,這個大乘期殺神的落敗,這個妄圖插手天下的混賬被打成狗!他拼了命都想做到,足夠快,再快一點!
    在所有人死去之前,把這自稱神的男人打進塵埃里,讓他下地府去給即將犧牲的人陪葬!
    空間的至理已在他眼前漸漸明晰,然而時間的真諦卻遲遲沒有閃現。
    他距離飛升只有區區一線,卻仍然被云九章的威壓死死的按在地上,甚至抬不起一根手指。
    看見第一道天雷落下時還面無表情的云九章,至此雙眸終于深沉了起來:“又是立地飛升?你們這些靈修還有沒有完!”
    陰風呼嘯。
    如厲鬼的嚎啕。
    已經被雷火煅燒得無比脆弱的私庫結構,墻壁和屋頂被撕扯著,如同一張凍裂的窗戶紙。
    楊夕被那徹骨的寒意侵襲進來的時候,清晰的感覺到手臂身體的一部分灼焦的皮肉,徹底的離開了自己的骨骼。
    胖子段承恩,就是在這時候站起來的。
    仿佛來自異世的語言,那蒼涼而陌生的發音,從他口中陸陸續續的吟唱出來,四面八方的空氣水流仿佛都在應和。那聲音高低不定,起伏不休,沒人能理解他為何可以用人類的發聲器官,同時吟唱八個聲部的調門。
    段承恩自己也不知道。
    這一門絕學是經世門掌門世代相傳,直接刻印在識海之中的。自從學會,他就從來沒有使用。
    甚至經世門很多代的掌門人,終其一生,都沒有使用它的機會。
    楊夕一時激憤下的想當然,其實猜對了。這世上流傳著創世神傳說的門派,并不只有昆侖一個。而這世上防備著神隨時歸來的門派,也不只有一個昆侖。
    經世門歷代掌門人口口相傳:神也有人性,所以從來不曾博愛。
    經世門的這一首曲子,據稱脫胎自一本異世傳入的古籍,在上古時代就是禁曲。與這個世界上的法則有著天然的對沖。
    這曲子在常規的戰斗中幾乎沒有任何用處,唯一的作用便是對抗天道。
    據傳這曲子在吟唱完畢之后,甚至能夠禁錮神。
    遺憾的是,任何一種法術的施展都需要內在的力量來做燃料。來自異界的詩章,不接受本世界法則下修行來的一切力量,它只肯抽取吟唱者的生命。
    沒有人,能與天地同壽。
    逆行天地法則的代價太大,從沒有人能把這曲目唱完。
    天羽皇朝年間,經世門作為記載中幾乎唯一一個頂著強\權暴\政,不肯出山歸順的山門,連續犧牲了一百三十八位門主及緊接著的繼承人,靜坐在山門前視死如歸的唱下去,并且大有一直唱到派毀人亡,一個不剩的架勢。
    經世門執意封山,拒絕向手握天道之力的帝王跪拜臣服。
    天羽太祖云叢在山巔聽了一天一夜,最終揮了揮手:“算了,撤軍吧……這幫搞學問的都是瘋子,明明就沒什么戰力,打也打不過,就是個頂個的以為在為真理犧牲。強權是戰勝不了真理的,走吧。”
    段承恩內心無悲無喜,唯有一個小小的遺憾:可惜這曲子一輩子就能唱一回,沒機會研究研究了……
    楊夕忽然覺得自己能動了。
    非但能動,連新落下的天雷地火都好像只是模糊的光影一般,穿身而過,沒能造成任何的傷害。
    密室早已被陰風撕開,整個頭頂連同身側被天劫犁出一個千米深的大坑。
    滔滔蝕雨灌進來,卻好像是另一個世界飄落過來的玩笑。
    怔愣間,楊夕下意識的抬起了頭。
    然后,她看到了永生難以忘懷的場景。
    整個天空中一片蒼白,點點黑光墜在上頭,寶石一般閃爍著純黑的光澤。那蒼白的顏色如此純粹,與萬里白云覆蓋的天空又格外不同。那顆顆黑色的寶石,看得人眼暈,盯得久了又覺得是白色幕布上的一個個漆黑小洞。
    天亮了?
    楊夕的第一反應很茫然。
    可是她隱隱約約從時間的流逝感覺到,外面依稀應該是深夜才對。直到她在千米深坑的邊緣,看見一彎黑色的鐮刀。
    楊夕這才猛醒過來,天根本就沒有亮!她看到的是夜空和星辰,而貼在天空西側的黑色鐮刀,其實是一彎東升西落的弦月。
    連天祚也站起來了。
    他等待的飛升明悟依然沒有到來,相反渡劫時那仿佛穿越了洪荒亙古的天道威壓卻不見了。同時不見的還有他對云九章的那種跪拜的沖動。
    可他根本沒想起來趁這個機會提劍去砍云九章,他還沒有大乘,可是他的天劫卻好像被人送去了異時空,留在此間的只是一副投射的影畫。雷霹在身上不疼了,火燒在腳下不熱了,陰嗖嗖的小風兒刮過來連個聲兒響都沒有,蝕雨呢?
    這瀑布似的好像淹沒了半個坑,卻連呼吸都不能阻塞的玩意能叫蝕雨?
    連天祚一臉懵逼,如在夢中。
    其他尚未被天劫亟死的修士,也都陸陸續續站了起來。
    陰二站了起來。
    方少謙也站了起來。
    這位也算飽讀詩書的仙靈宮掌門之子震驚之下脫口就是:“臥槽……”
    千米大坑之外,列陣而待的天羽軍隊,本來正被天劫攆得滿頭包,此時天劫加身不疼了,卻反而忘記了跑。一個個握著兵器茫然四顧,只以為自己是身在夢中。
    云想歌立在被天雷霹得稀爛的戰車上,凝起眉頭喃喃自語:“世界的負片……”
    一個手握一打靈符,被云家軍一個小隊追得狗一樣的書生,半個下巴啃在土里,張口結舌的瞪著天空:“我這是……到底死了?”
    更遠的方向,沐新雨連同身邊的整支軍隊,全都停下了腳步,愣在原地,回頭望著天劫的方向,停止了撤軍。
    “誰……誰的幻境這么厲害?”
    鄧遠之久久的瞇著眼:“這不是幻境,你們能感覺到的吧……”鄧遠之停了一停,輕輕摩挲著腕骨下的黑鐲,“那種……世界似乎都……顛倒了一樣的感覺。”
    正是因為所有人都感覺到了,才會所有人都寂靜無聲。
    他們不知這感覺從何而來,就是心里仿佛有一個莫名的聲音在絮語:變天了……
    其中又以離得最近的楊夕等人,感覺最為強烈。
    若單單只是變色的天空,還不夠震撼的話。接下來,天空中那些黑色的星辰,陸陸續續降下筆直的黑色光線,一道接一道落在云九章的身側,縱橫相連,緊鎖在云九章的四周。
    凝結成一道仿佛吸收了一切光線的牢。
    云九章身上一直散發出的那種白光,自他出場以來,第一次黯淡了。
    云九章皺了皺眉:“這是什么?”
    段承恩繼續著他來自異世的吟唱,對云九章的詢問無動于衷。
    事實上,他根本也說不出話了。
    他只是一個元嬰境界的修士,放眼整個修真界,勉強可算中堅。壽元不過區區兩三千,而他已經用掉了好幾百年,剩余的生命對于這首異世的曲子來說,只夠燃燒短短的一瞬。
    他就像一只倒著融化的蠟燭,從雙腳開始慢慢的消散。不只是血肉,還有身上穿的衣服,也一起化作點點白光,消散在空氣中。
    仿佛這個人的全部組成,正在一點點的崩潰消失,到那黑色的星光牢籠,面對眾人的一側終于密實了一點的時候,段承恩的胸口以下,已經徹底不見了。
    “還在等什么?這手段殺不了他!連天祚留下,其他人快跑。”段承恩的聲音在連偶術中響起,那是楊夕他們從未曾聽過的堅決。
    而楊夕已經完全理解不了,為什么胖師兄纏著靈絲的手指都已經消散掉了,神識卻仍然在連偶術里與他們同在。
    但這并不妨礙他們理解眼前的形勢,和段承恩的決心。
    “胖子……”有人動容的叫了一聲。
    連天祚這一次反應飛快的抬劍,在空中劃出一道空間裂縫,大喝一聲:“走!”
    仍然活著的七八個修士,飛身撲向那僅有的一線生機。
    與之相反的方向,連天祚縱身而上,人劍合一撲向了被束縛的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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