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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9 陰曹有司(四)

    算師門地宮里,方沉魚厚著臉皮對周圍意有所指的目光視而不見,假裝那靈修剛才批評的那種人類不是她,并且跟他們仙靈宮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
    心魔幻境中,穆君澤的話在眾魂火中激起的反應(yīng)卻很不相同。
    這里匯聚了來自五湖四海的六道強(qiáng)者,迥異的出身,相悖的經(jīng)歷,帶來各自不同的認(rèn)知。
    雖然大家都是有從輪回中掙脫出來的能力或者氣運,活著的時候也是一方大能。
    但真神曾經(jīng)存在這件事,在修真界并不是廣為人知的常識。
    昆侖會被正式告知的弟子,都是核心弟子。
    內(nèi)門弟子或多或少知道一點,沒有被刻意隱瞞,卻也沒有人針對這方面對他們進(jìn)行什么系統(tǒng)教育。
    當(dāng)年的天羽皇朝,倒神廟,砸神像,毀法典,做得的確夠絕。
    當(dāng)一個獨霸天下的中央集權(quán),決定埋沒一些什么的時候,是真的可以“改變”歷史的。即使一時間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但只要把這種鐵腕堅決的執(zhí)行下去,它想要埋沒的隱秘,終究會被時間的流水沖刷成傳說。
    傳說,便是不可驗證的過往,可能為真,也可能是假。
    在很多小門派,和絕大部分散修的意識里,這世界是否由神所創(chuàng),或者曾經(jīng)有過真神踏足大陸管理人間的歲月,尚且是一個有待確定的歷史懸案。
    信與不信,取決于各自的性格。有人聽風(fēng)就是雨,有人天生不信邪,也有人特別的陰謀論。
    但他們是沒有資源獲取確定消息的。世界從來不曾公平。
    一段歷史公案,突然被蓋棺釘裹,并且是這樣荒謬不可思議的方式,這就好像頤和園的珍妃井挖出一具女尸,吳三桂寫給陳圓圓的血字情書被曝光,或者說南極地下忽然挖出來一具冰封萬年未腐的恐龍尸體,解刨了一看骨瘦如柴且肚子里一顆食兒都沒有,從而證明了恐龍滅絕真是因為冰河紀(jì)元食物減少以致大批量餓死。
    道理,也不是沒有的,但就是覺得這種萬年謎題還能揭開,或者都從沒信過的傳說級猜想被驗證,特別的像玄幻故事。
    蕭白龍驚愕得不停吸氣,生生把司夢生給吸了過來:
    “司夢生,我沒剛沒聽錯吧?神?什么神?他是說這大桌子,大椅子上,原來坐的是神?這也太荒唐了!”
    司夢生出身仙靈宮,當(dāng)年的修真界第一大派,執(zhí)天下玄門之牛耳。他的反應(yīng)就平靜得多,事實上,看見這些明顯非人的桌椅時,他心中已隱隱有了預(yù)感。
    “不管你信不信,神是真的存在過的。在地府出現(xiàn)的神,應(yīng)該是冥神燭陰。”
    “那他們現(xiàn)在哪兒去了?”蕭白龍問。
    “死了。”司夢生道。
    “怎么死的?神還會死?”
    “被昆侖殺了。”這是司夢生所受的教育。
    “我就知道昆侖是畜生!”蕭白龍頭頂?shù)幕鹈绺Z起半尺來高,忽又道,“等等,這神是怎么個存在?全知全能那種?還是上界來的修士?還是別的什么?他對人都干了什么,昆侖非要干它?”
    司夢生:“不知道。”
    蕭白龍無語:“……修真界第一大派?”
    修真界第一大派的執(zhí)法長老司夢生,沉吟了片刻:“不是現(xiàn)在的昆侖,是第一代。而且最開始的時候只有昆侖,后來,所有人都參與了。每個時代最大的那幾個門派,都以隨時動手屠神為己任。”
    蕭白龍如果還有眼睛,此時一定是直的。
    “包括仙靈宮?”
    “仙靈宮創(chuàng)派以來,還未曾有神降世,但……如果事情真的到了那一步,是的。”司夢生的魂火灼灼燃燒著,很平穩(wěn),“仙靈宮上下,會不計代價把神扼殺于萌芽。”
    “嘶——”蕭白龍抽了一口氣。
    他大概對這個世界突然就有神存在了,感覺還不那么真實。
    蜀山邪修么,政治覺悟通常是比較低的,甚至這幫子社會邊緣分子,都不太常有野心。
    但是對仙靈宮的“不計代價”,他的感受就很深了。
    “乖乖,偽君子不計代價哇,看來這神把你們得罪的不輕!”
    司夢生道:“不,事實上,屠神這件事,不是我們的選擇。恰恰相反,仙靈宮是沒得選。我們所有人都沒得選,我們并沒有生在有選擇的時代,從我們?nèi)氲赖哪且惶欤奘總兙鸵呀?jīng)把神得罪狠了。”
    “強(qiáng)權(quán)永遠(yuǎn)不會跟弱者講寬恕,這是仙靈宮從小教我的。神在我們面前,是絕對的強(qiáng)勢者,所以除了死戰(zhàn)到底,我們別無生路。”
    蕭白龍的魂火慢慢地,一閃,一閃。
    半晌,恍然呢喃道:“乖乖,我說你們這些巨頭門派,明明是死對頭的關(guān)系,怎么經(jīng)常又眉來眼去的……鬧了半天,是有外敵啊……”
    外敵未滅,則團(tuán)結(jié)一切可以團(tuán)結(jié)的力量。
    干翻了外敵,自己人再關(guān)起門來窩里斗,打成烏眼雞,撓成滿臉花,掐成狗咬狗……
    這就是正道。
    蕭白龍雖是邪修,也曾是一派領(lǐng)頭的人物,雖然沒混過什么高端局,這樣的道理也是領(lǐng)會得。
    他們蜀山邪修就很真實了,跟外面那些正道的妖艷賤|貨完全不一樣!他們都是先打成烏眼雞,撓成滿臉花,掐成狗咬狗……
    然后正道殺過來,他們就成了韭菜。
    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議論紛紛之時,忽有一團(tuán)好奇心強(qiáng)的魂火,滿大廳尋秘之時,飛到了“海水朝日”圖前,不小心觸動了其中初生的那輪旭日。
    “升——堂——”
    “威——武——”
    震動整座大堂的威嚴(yán)男聲,從天頂上上播散下來。
    同時播散下來的,還有一縷熹微的天光。
    整個穹頂從中間開始,好像被開天辟地的盤古從中間推開,漸漸顯露出璀璨的星空。
    那是真正的星輝,不是酆都城漫天的五彩星河。水銀瀉地一般,鋪滿了整座大堂,唯有公案背后,仍在陰影之中。
    當(dāng)穹頂被推開得足夠?qū)挘鬟叺奶炜罩校踔吝€露出半個殘月的彎月。
    銀河繞月,玉帶當(dāng)空,牽牛織女點綴兩側(cè),金木水火土各自正位。
    所有人都怔住了。
    對于死了很多很多很多年的他們來說,此刻的風(fēng)景,比什么大雄寶殿、太乙仙宮都更加彌足珍貴。
    “這是天么?”有人輕輕絮語。
    “別激動,是幻境。”有人立刻答道。
    “我知道是幻境,但我沒法不激動,多少年沒見著了……”
    “看,那是北斗。”
    “美不勝收啊……”
    “我活著的時候,怎么沒覺得呢?哎,也不知道那些都在忙些什么,都沒好好數(shù)過星星。”
    “我數(shù)過,睡不著的時候。但你現(xiàn)在給我這么一片星星,我能頂著臘月天的冷風(fēng)吹,睡得舒舒服服的!”
    “說起來,我為了它忙了一輩子的門派。我竟然有點記不清那些弟子的臉了……”
    “我有點想吃打鹵面。”
    “你還記得什么味兒么?”
    “忘了。就記得小時候逢年過節(jié)才能吃上,所以吃面就表示開心。”
    殘月星河,滿地霜白。
    正是思鄉(xiāng)情境。
    甚至有人低低地哽咽起來。
    婉轉(zhuǎn)的女聲,回蕩在安靜的大堂里,如泣如訴。
    片刻,有人耐不住這傷感氣氛,終于道:
    “嘿,那老娘們兒,你夠了啊,戲精上身了么?你就是一團(tuán)火,又沒有眼淚。”
    “我,離幻天的,怎么了?”那女聲哽咽著道。
    “……”半晌之后,“失敬失敬,您是專業(yè)的,您隨意。”
    一眾柔腸百轉(zhuǎn)的魂火之中,有一個冷靜的異類。
    藍(lán)湛湛的一團(tuán)魂火,焰心帶了點紫。
    它輕巧地飄進(jìn)到天光灑落之處,浮于滿地銀輝的正中間:“為什么升堂之后,是夜空呢?這幻象應(yīng)該有別的用……”
    幻境中的眾人沉浸在各自的思緒當(dāng)中,包括穆君澤。
    所以他們都不曾注意到,那些灑落的星光,正以一種若有實質(zhì)般的顆粒感,漸漸附著并沉淀在穆君澤的魂火上。
    過了好一會兒。
    “穆道友……”有人輕呼了一聲,驚愕的語氣。
    “怎么了?”
    穆君澤利落地轉(zhuǎn)身,一掛瀑布般的發(fā)絲,在腦后蕩過瀟灑的弧度。
    白衣如雪,暗銀色的羽紋。半披發(fā),頭頂著玉冠,半頭青絲束成一個規(guī)整的小髻,鬢邊兩綹編成細(xì)細(xì)的麻花小辮兒。
    回頭的時候,細(xì)細(xì)的麻花小辮兒從眼前飄過,穆君澤自己也看見了。
    “這……這是?”
    抬起手來,靜靜地盯著。
    點點星光如有實體一般,像飛舞的精靈,一點點落在手掌上,凝聚出指間、手腕、掌心細(xì)密的紋理。
    他就好像一個星光堆成的虛影一般,漸漸凝實起來。
    穆君澤的身后,更多的魂火見狀,紛紛跟著走進(jìn)星光的中央,不多時,也紛紛驚呼起來。
    “天吶,我的手。”
    “哎呀,我的眼睛回來了!”
    “幫我看看,幫我看看,老娘修真界第一美人的模樣還在不在?三千多年,我都快忘了……”
    “離幻天的霓裳羽衣吶,我有多少年沒穿過了。”
    漫天星輝鋪灑之下,魂火們正在一點點恢復(fù)他們生前的樣貌。
    星光如雪,洋洋灑灑而落,堆成一個個星光砌成的“雪人兒”。
    穆君澤盯著手看了片刻,忽然把手伸進(jìn)衣兜里,卻是掏出一團(tuán)紅艷艷的妖火。
    那妖火落地,滿地的星輝中一滾,滾成了一只火紅尾巴的毛絨絨松鼠。小爪子迅速地?fù)狭藫夏槪盅鲱^呆呆地望了望穆君澤。
    “嗖嗖”三下兩下躥到了穆君澤的肩膀上,窩在他肩窩里。大尾巴一翹,掃過穆君澤的臉。
    穆君澤偏頭看了他一眼,“不化成人身么?”他輕輕地問。
    松鼠蹲在穆君澤的肩窩里,警惕地四下張望,時不時因為看到一個什么人,眼皮抽筋,滿臉痛苦。
    “不了不了,仇家太多。”還是那副公鴨嗓,與他毛茸茸的樣子不太搭調(diào)。
    穆君澤凝視了松鼠一會兒,伸出指頭在毛尾巴上戳了一下。
    “你到底是,什么人?”
    松鼠翹起尾巴,擋住嘴臉:“大神,我告訴你你可一定要罩我,其實我是沙里飛。”
    穆君澤:“嗯,那是誰?”
    松鼠仰起頭,呆了一呆:
    “大神,您到底是什么年代下來的啊?”
    穆君澤想了一下:“挺久了。”
    松鼠撓撓臉:“好吧,那估計就是我出名的時候,您已經(jīng)嗝屁……與世長辭了。我是一個,江湖大盜!”
    穆君澤瞧瞧小松鼠,懂了。
    原來這是個飛賊,怪不得總感覺慫慫的。
    紛紛揚揚的星輝之中,近百團(tuán)魂火紛紛現(xiàn)形。
    又有不少聲名在外的大佬被認(rèn)了出來。
    “蕭白龍?”
    “誰叫我?”
    星光夜色之下,一個豐神俊朗的男修,劍眉星目,玉面薄唇,長身而立。一身亮紫色長衫,配寶藍(lán)玉帶,半披發(fā),頭頂一根藍(lán)寶簪插髻,腰間綴著一把浪子標(biāo)配的折扇。
    解扇在手,手腕一抖,筆觸風(fēng)流的四個大字“食色性也”。
    眼波含情,唇角帶笑。
    細(xì)碎的星光從長而秘的睫毛前刷過,竟然能掛在上面堆成發(fā)光的一小灘。淚光一般,很有幾分欲說還休的萬種風(fēng)情。
    奈何他長得再好,改不了爛人本質(zhì)。
    “哈哈哈,老子的臉回來啦!”摸著臉自鳴得意了稍稍一刻,忽然想起什么,轉(zhuǎn)過身背著人,伸手到兩腿中間摸了一把。
    再轉(zhuǎn)回身,一臉心有余悸的模樣:“還好還好,兄弟你也回來了。”
    緊接著,就被旁的人點了名。
    “老子叫的你!小白臉子,可讓我逮著你了!”一個穿道袍著高冠的中年道士越眾而出,虎視眈眈地沖蕭白龍而來。
    “鶴道友?”蕭白龍莫名驚詫。
    “去你媽的道友,老子沒你這種拐二嫂的道友!”
    又一個女聲尖利地叫起來,“蕭白龍!可讓老娘逮著你了!”一個衣衫輕薄,開叉一直掀到大腿根兒的美貌女子,俏臉寒嗔向著蕭白龍而來。
    “恬恬?”蕭白龍大驚失色。
    “天殺的!甜言蜜語的時候就叫人家小甜甜,提上褲子就叫人家牛夫人!”
    “張真人!”
    “李大哥!”
    “甄師兄!”
    “婠婠!”
    “菲菲!”
    “晴兒!”
    “我錯了……別打臉……老子說了不要打臉!不要打臉!臉!老二也不能揪!婠婠你撒手!”
    以上,都是被蜀山白龍尊者禍害過的綠帽男,和棄婦女。蕭白龍告饒連連,可饒是過了這么多年,大家又在地府里吃了那么多苦,白龍尊者認(rèn)錯態(tài)度這般端正,還是挨了好多頓打。
    穆君澤認(rèn)真看了一會兒,對肩膀上的松鼠道:“你做得對。”
    松鼠用尾巴和爪子一起捂住了臉:“唉……”
    昆侖的老七和老八也重新被頭頂?shù)男枪舛殉闪巳诵巍?br/>     他們失去肉身的時間不長,對眾人此時的感覺尚不能完全理解。
    他們就是惦著腳尖兒,拼命尋摸有沒有自己認(rèn)識的人。
    奈何兩人在修真界的年頭混得還少,見過的大能真不算多,滿院子的人看起來,鬧哄哄的,分不出來都是何方神圣。
    老七:“老蕭這家伙長得還真是怪好看的。”
    八八:“嗯,師兄你不用嫉妒,他一會兒就被打腫了。”
    “……”老七怒擼頭毛:“我什么時候說我嫉妒了?”
    時隔多年重新見面,有認(rèn)仇的,就有認(rèn)親的。
    其中最大的團(tuán)伙就是仙靈宮,仙靈宮建立時間足夠長,優(yōu)秀的弟子也足夠多。
    只見七八個白衣馬尾的男女修士聚在一起,互相見禮,然后客客氣氣套關(guān)系系,算輩分。
    其中有個沉默寡言的,見過禮之后,便孤零零立在了一邊。
    “老司?”昆侖七小弟的刺猬頭從眼前冒了出來。
    “找打是不是?”司夢生作伸手欲打狀。
    老司一點都不老,相反,司夢生的面相看起來頗為年輕。一點也不像沖擊境界失敗而隕落的修士。并且,司夢生的眼神中有一種與年齡不太相符的青澀。
    就好像涉事不深,人情不透。
    看起來一點也不仙靈宮。
    昆侖老七瞄了一眼旁邊的馬尾眾:“他們不帶你玩啊?”
    司夢生:“沒有。”
    老七撇撇嘴:“那你怎么自己站這兒?”
    司夢生沉默片刻:“他們怕我。”
    老七:“啊?他們應(yīng)該大都是你同輩吧?”
    司夢生:“嗯。”
    老七擼了擼頭毛,見司夢生不愿多談,就干脆不談了:“唉,我怎么沒見著我們昆侖的人呢?我知道我們昆侖建派的年頭短,死的人少,可也不至于一個都沒有吧?”
    司夢生的眼神驀然一空。
    半晌,才低低地苦笑一聲:“酆都城外,有那么大一片未知的黑地。不怕死的都走了。留下來的,都是貪生的。”
    老七一臉懵懂地看著司夢生:“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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