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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8 眾生賭命(三)

    楊夕站在一處山崖的山壁下頭,仰頭望著高聳的懸崖。
    她身穿一件黑色風(fēng)衣,帽兜扣在頭上,遮住了發(fā)色和額頭。額上一根細細的金屬線,延伸向后,似一條抹額,又不太對。若掀開她帽兜才會發(fā)現(xiàn),那后面連著一張魔鬼面容的金屬面具。
    “其實,這山也不算太高……”
    老太太的眼袋很重,上眼皮卻還沒有很垂下來,眼睛顯得大。眼角紋路不多,抬頭紋和法令紋卻深刻得仿佛拿刀劃上去。讓人一眼便知,這位老人的一生,恐怕脾氣不太好,常常發(fā)怒,很少大笑。
    這就是旁人眼里如今的楊夕。
    一個絕談不上慈眉善目的老嫗。
    方少謙站在楊夕的身后,雪白的法袍下擺扎在腰帶里,長馬尾打了幾折簪在頭頂。手臉靴子都蹭了不少的灰。
    嘆道:“山是不高,昆侖仙靈隨便拉出來一個小峰頭都高過它了。但擋不住多啊……”
    他們?nèi)缃裾驹谝惶幇肷焦鹊乩?前后側(cè)都是山,一側(cè)是山坡,一側(cè)是斷崖。而放眼望去,左右兩側(cè)如這般的山崖連綿起伏,看不到邊際。
    若能把這視角拉高,則會看見這條山脈過去了,是下一條山脈,下一條山脈后還有山脈,盡是山。
    光禿禿的,石頭構(gòu)成的山。
    唯山脈與山脈之間,偶爾能有一線狹長的綠線,但這綠線極細,需要把視角貼得近近的才能看見,具體有多么細呢?大約就是楊夕站的位置,已經(jīng)是綠地的邊緣,方少謙站的位置,是綠地的另外一條邊緣。
    而方少謙一伸手,差不多就能抱住楊夕。
    當(dāng)然,楊夕伸手是抱不到方少謙的。
    楊夕從來沒有下過地,對莊稼的播種收成不熟悉。
    她從來沒想過,這么一點點綠地,竟然就是這里的“田”。南疆十六州的莊稼地。
    忽然山頂上一個人影從懸崖上跳出來,從空中直直地往下墜,一邊墜一邊輕輕在空中踩了幾步,落地的時候一蹲。落在了楊夕的面前,兩株植物幼苗的中間。
    非常精準(zhǔn)。
    “怎么忽然到這事兒來了?不是說病得不輕么。”游陸抬起頭來,曬黑了不少,皮膚粗糙得有點不像個修士。只神態(tài)還能看出,原來那個戰(zhàn)部醫(yī)修的影子,干干凈凈,不善言辭,什么事兒都憋在心里。
    楊夕看了看游陸的裝扮。
    昆侖法袍是沒有了,普通的法袍也是沒有的,腳上一雙草鞋,身上一套短打補丁摞著補丁,看起來倒比在昆侖的時候更窮些。
    “游師兄的衣服……”
    游陸愣了一下,隨后道:“哦,這邊修行不買丹藥不行,靈氣太稀薄。偏偏丹藥又比內(nèi)陸貴得離譜,所以就更窮了。”
    方少謙皺了皺眉,問他:“值么?”
    游陸搖搖頭:“不知道,但總得試試。”
    他說,“要是能改變點什么,就值。要是最后什么也沒改變,就是我傻吧。”
    如此實在,方少謙反倒不知說什么是好了。
    楊夕問游陸:“整個南疆,十四個洲,都這樣?”
    “海邊的幾個洲要好些,可以打漁。東邊也好些,山里有野物果子,不管怎么著,能活。西邊這里最荒蠻,誰家孩子要是淘氣捏了別家一個土球團泥團兒,就能發(fā)展到兩個村的男人拿著石頭互相砸死。”游陸很平靜地說。
    楊夕怔了怔:“泥團兒?”
    游陸蹲下來,在地上抓了一把比給楊夕看:“嗯,一團泥球兒,夠種一株黍子,那是壞了別人家的地。”
    楊夕深深吸了一口氣。
    她跟楊夕一路從無妄海過來的路上,除了在天上飛,還走了不少陸路。每次落地,一定會遇到土匪。
    剛開始楊夕以為是他們對地形不熟,挑錯了道兒,后來才發(fā)現(xiàn),不是,這地方就是遍地是土匪。大行王朝當(dāng)年打散的敗兵,家里種地吃不飽肚子的壯漢,海怪大難時候從南邊兒流亡過來的劍俠。
    到了這個地方,都進了賊窩討生活。
    楊夕本在猶豫,要不要把這些土匪見一窩滅一窩。
    但方少謙這個煉神修士,仙靈宮的大少爺卻掏了錢,臨出門前現(xiàn)帶上的銀子,南疆十六州更常見的貨幣。
    “窮山惡水,不是他們的錯。你看他們連武器都湊不全,就當(dāng)讓他們家里老婆孩子吃個飽飯。”
    但那些土匪卻并未因此而滿足,看見方少謙隨隨便就從袖子里掏出一塊塊白花花的銀子,更認定他是頭肥羊。要扒光他衣服,也拿去賣,指不定值錢。
    開始沒發(fā)現(xiàn)楊夕是個老太太,穿著斗篷,身材玲瓏以為是個小妞兒,要一并搶回去兄弟們“舒坦”。
    最終那一窩土匪還是被楊夕和方少謙殺了。
    殺完之后發(fā)現(xiàn)其中有人身上帶了老婆繡的絲帕,似乎還有孩子。不知那孩子沒了爹,是會餓死,還是拖著鼻涕也跟人出來“抓羊”,然后被羊頂死在路邊。
    初到南疆,方少謙和楊夕學(xué)到的第一課就是,別落地,地面上沒有人,那都是野獸。
    楊夕本以為,就這些逼瘋了的兵痞、兇漢、劍俠是這樣的。因為他們見多了血,不甘作安安之餓殍,寧愿作奮臂之螳螂。
    卻不想,這里的村莊也是一樣。
    或許那些就不是土匪,他們先前遇到的本就是出門撈外快的村民。
    游陸見兩個人的臉色,不用說也知道他們大約見到了些什么。
    “其實已經(jīng)好多了,前兩年還要亂一點。”
    楊夕點點頭,沒說信不信。
    “游師兄傳信回昆侖,說研究出了新靈草,小王爺托我來瞧一眼。”說到這里,抬起頭來,“游師兄現(xiàn)改專修草木法術(shù)了?”
    游陸一笑:“多寶閣來了南疆,都從大工坊改成了大農(nóng)場,我自然也只有種地。”
    楊夕和方少謙對視一眼,而后回頭:“農(nóng)場?”
    游陸看看他們:“帶你們?nèi)タ纯窗伞!?br/>     楊夕和方少謙跟著游陸,一直趕了很遠的路,楊夕估摸著,可能已經(jīng)不是先前的洲。起伏遍地的丘陵,終于漸漸平緩下來,而眼前的土壤,也終于從紅色漸漸地變黃了。
    然后楊夕看到了所謂的“農(nóng)場”。
    那東西看著跟軍屯差不多,阡陌縱橫,綠意盈野。風(fēng)吹麥浪,露出田地里成片成片的光裸脊背,那都是在勞作的“長工”。
    每隔十幾隴地,就有身穿盔甲手拿長鞭的監(jiān)工在兇狠地盯著,有些監(jiān)工明顯脾氣暴躁,因為一點點小事,一個接一個地抽人。
    而有的長工明顯人來瘋,看見天上有修士落下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忽然拿起那手指粗的辮子,開始猛抽面前的長工,一邊抽一邊看著楊夕等人的反應(yīng)。好像在示威,又好像是得意。
    得意些什么呢?楊夕沒懂。
    明明那抽人的和被抽的,就都是凡人。
    游陸告訴楊夕,多寶閣的農(nóng)場,差不多就是軍屯。
    長工沒有工錢,只一條,可以吃飽。
    就這一個條件,一座農(nóng)場建起來,直接可以抽空方圓幾十里所有村莊的所有人口,因為多寶閣對男女老幼的都是一樣的條件。
    吃飽,往死里干,真干|死了給出殯,干不死給治病。
    而多寶閣也是真的掐著這些人的賣身契的,多寶閣農(nóng)場擁有的人,比十六州皇帝的人還多。
    游陸覺得只有一條挺好,就是多寶閣規(guī)定所有長工,不管白天干活干得有多累,晚上必須去學(xué)識字。但識了字又有什么用,都是賣了身的賤役了,難道還能去考科舉么?
    在更偏遠的山區(qū),據(jù)說多寶閣還派私軍進山抓人,那些山區(qū)里捕野獸采野果為生的部族,族長直接干掉,然后領(lǐng)民們抓出來打散了分到各個農(nóng)場去做工。一樣是吃飽,拿鞭子抽,然后晚上識字。
    “他是要干什么?”楊夕有點愣。
    在內(nèi)陸,其實如昆侖這樣的門派對多寶閣印象還算挺好,因為他們總能發(fā)明些有用的東西來。如仙靈宮這樣的正統(tǒng)玄門自然不太喜歡它,畢竟,百里歡歌一介凡人就是足夠的理由。
    百里歡歌似乎也知道自己不招傳統(tǒng)的玄門待見,生意做得極大,財富積累到富可敵國,南海大戰(zhàn)以前卻幾乎不見他往修士們眼前晃。
    邢銘后來說過,百里在抗怪最后的時候站出來,多寶閣應(yīng)該就是已經(jīng)做好了斷尾求生的準(zhǔn)備了。因為修士們見過了這個凡人擁有多少財富,以及這財富能轉(zhuǎn)化成多大的戰(zhàn)爭能量之后,是萬萬不可能放過他的。
    邢銘知道百里也知道,所以他十拿九穩(wěn)地以為百里會在戰(zhàn)后導(dǎo)向昆侖。因為修真界除了三大門派沒人保得住他,綜合來看,昆侖是最好的選擇。邢銘當(dāng)家,甚至能允許多寶閣保持獨立。
    但百里歡歌果然不是個普通人,他竟然在跟著昆侖屁股后頭打滅了天羽蓬萊之后,轉(zhuǎn)身就跟天羽聯(lián)上手,緊接著多寶閣全員早有準(zhǔn)備一腦袋扎進了南疆十六州。
    如果說修真界有哪里是修士們最扎手的地方,那大約就是這塊雞肋的南疆十六州了。
    食之無味,棄之可惜。關(guān)鍵是,就像游陸來了這里買丹藥買得自己越來越窮一樣——這不是一片適合修士長期修行的土地。
    修真界其實有不少同情凡人的修士,暗地里是給這位百里閣主翹大拇指的。巨帆城會戰(zhàn)大撤退的時候,多寶閣那句“讓女人和孩子先上船”,實在是太出名了。
    可是站在這一片漫無邊際的麥田邊,楊夕眼看著一條條光裸的脊背,想到這些都是打死了不犯法的奴婢。
    她不由地有些發(fā)愣。
    在這片野蠻貧瘠的土地上,連多寶閣,也終于墮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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