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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皇貴妃(二)

    殷覺擦著唇角從宮門內踏出,看了眼天上的冷月,眸色中的陰毒不減反增。
    他上了轎子,卻沒有回自己的宮殿,而是擺手,讓人帶去了另一處。
    他被下藥是事實,可是卻無論如何都查不出蹤跡。
    殷俶那邊父皇也定是仔仔細細盤查,如果仍舊無恙,那么問題便只有可能出在恭妃身上,那穢藥怕是被直接帶在她身上。
    他親自去詔獄翻查,就不信找不到半點痕跡。
    卻說之前從乾清宮金鑾殿退出來的小校尉,已經來到詔獄。
    他走進一間昏暗窄小的牢房內,蹙起眉,叫人將里面氣息奄奄的人用席子裹住拖出來。
    那校尉不耐地抻起袖子,雖然嫌臟,但是畢竟是睿宗親手吩咐的事,他也不敢馬虎。
    “去牽條狗來。”
    皇帝不讓殮尸,可架不住總有人趕著找死。他們找死的不要緊,到時候連累無辜的辦差人才是最要緊的。
    久而久之,這鎮(zhèn)撫司里也有了一套私下的行事方法,就算要殮尸,那也要有尸可殮才行。
    女人海藻般濃密的長發(fā)因血污凝結成一團濃郁的黑,她伸出已經見骨的細弱手臂,顫巍巍地從席子中探出,去攀附校尉的鞋靴。
    這金玉一樣的人兒,在經歷了一番毒打和折磨后,竟然還沒死透。
    校尉見怪不怪地一腳踩上去,直接踩到她的手臂筋骨碎裂,席中人慘叫一聲,再無生息。
    他冷冷啐了一口,牽起老頭領來的惡犬,左手拖著席子,朝亂葬崗去了。
    亂葬崗,正是風清月明,校尉一身飛魚服,抽著大煙坐在墳堆上。
    他的腳邊不遠處,一只油光水滑的黑狗正拱起脊背細細的啃食咀嚼。
    過了許久,在刺鼻的惡臭與遍地的殘骸中,有累累的白骨冒著寒光。
    他站起身拍拍屁股,喚回狗,準備回家。那狗走過來,喉嚨里不舒服地呼嚕著,咧開嘴,牙齒間露出一點金芒。
    校尉俯身細看,應該是女人的小指上原本帶著的金環(huán),卡在了狗的犬牙上。
    這金環(huán)極細極精巧,所以同僚在毒打這女人的時候才沒發(fā)現此物。他咧嘴拍了拍狗脖子,真是條好狗,今晚回家,終于不用挨婆娘罵了。
    小小的金環(huán)塞進懷里,吐出含在嘴里的草根,他樂呵地轉身,遠處忽然竄過一黑魆魆的人影。
    心中生疑,他卻也不怕,只是抽出佩刀,牽著狗小心翼翼靠過去。未等他湊近,冷風一閃,他身側的狗就被暗箭穿了脖子。
    校尉正欲大叫,有人已從身后悄無聲息地貼近,那人雙手一緊,一條寒光乍現的鋼線已經繞上他的脖頸。
    他雙目欲裂,半截舌頭吐出來,竟是被生生咬斷,幾息間便面龐青紫,沒了聲息。
    那人將鋼絲抽出來,甩掉上面的血肉,被勒斷脖子的人正仰躺在地上,兩只眼珠直勾勾地盯著天上的明月。
    此人并未即可離開,而蹲下身,在他懷間摸索,找到那枚金色的指環(huán)后,即刻朝亂葬崗的墳堆背面快步離去。
    陰影里,靜靜停著的輛馬車。
    “爺,事情已經辦妥。”
    他垂首將手中的東西遞進轎子。
    “知道了,把這里收拾干凈。”
    殷俶坐在轎子里,“過一會兒陛下便該差人來我宮中了,你且快些。”
    三思聞言一噎,卻不敢多言。轎子周圍那幾個侍衛(wèi)也都手腳麻利地拖拽著校尉和狗的尸體去掩埋。
    殷俶百無聊賴地靠在一邊,難得有閑心地玩弄起掌心的那枚金戒。
    他指尖微動,將那戒指轉了一圈,原本鑲嵌著石榴石的位置消失,出現黑色的細孔,再一轉,便是一根細細的金針,上面還沾著些許粉末和干涸的血痕。
    這玩意兒還是前世官白纻鼓搗出來的東西,他臨時叫人去仿制,還不及她制作出的十分之一精巧。
    眼前忽然閃過那人素著臉枕在自己膝上,轉動指環(huán)的情形。
    暖陽透過葉隙細碎地灑進來,她面頰的溫熱透過薄薄的衣衫,傳到自己的膝上。她眨了眨睫毛,輕輕的騷動,心尖兒有一點點癢,還有些許說不清的煩躁。
    殷俶猛地回神,眼前是昏暗的轎內。亂葬崗的惡臭依舊刺鼻,夜風也依然寒涼,明月如鉤,卻也是冷冽而孤清的。
    想起一會兒便要回去的重華宮,冷清凋敝,不知怎得,他又生出幾分懶怠的心情。
    卻不想重活一遭,不僅要再斗一番,宮中卻連個暖床留燈之人也不剩了。
    “爺,已經收拾妥當。”
    “那便回吧。”
    轎內傳來清淡的吩咐聲,那音調中的漠然,竟是比這如霜的月光,更令人膽寒。
    這一行人離開亂葬崗許久,又有車馬悠悠趕來。
    他們忍著刺鼻的惡臭尋到了恭妃的尸骨,卻是什么都沒有找到,只得無功而返。
    殷覺便是再不甘心,也知道此事不宜窮追,這個暗虧,他有再多不甘,也得咬牙咽下。
    不過,他和母妃又有了新的籌謀,只要陳海這次愿意幫他們,母妃想要為皇貴妃的心愿,或許不日便可實現。
    而距他入主東宮,也不過咫尺之遙。
    思及此處,他終于是不情不愿地放下車簾,壓低嗓子怒氣沖沖地吩咐一聲,“回宮。”
    殷俶回宮不久,陳海果然登門傳來睿宗的口諭。
    禁足、輟學、監(jiān)視,沒有一樣超出殷俶的預料。
    打發(fā)走陳海,三思合上門,小李子跪倒在地,臉上是既驚又喜的表情。他怎么也沒有料到,自己竟然是以這樣的方式,被送進這重華宮。
    三思站在一旁,也是暗暗心驚肉跳,覺得自家主子料事如神。
    殷俶雖然眼中平靜,神情卻還是溫和幾分。
    他坐在堂內的主位上,掃了眼三思。
    三思愣了半晌,這才反應過來,邊擦汗邊傻笑著將袖口里殷俶事先為這人寫好的名帖遞過去。
    “主子說了,今后你就叫伯柊。柊是常綠的樹,這里面有主子的心意,你可千萬不要辱沒了。”
    “仆省的。”
    殷俶沒有多少懷疑,畢竟前世,伯柊到死,也是個忠心的。
    是夜,他捧著匣子坐在窗邊,冷眼瞧向毓粹宮的方向。
    今夜陳海值夜,如今這個時候,李習也應該與殷覺和李貴妃開始籌謀部署,想來現下的毓粹宮里,必定是被翻紅浪,香艷非常。
    李貴妃定是使盡手段,去迎奉那閹人陳海。
    他眼中滑過些許嫌惡。
    不久,自己的親舅陸國公也該攜女入京,前來“探望”。他要應付的事,還有許多。
    殷俶從匣子里取出一串玉做的佛珠,握在手心里,直到那冰涼的珠子沾染上些許的溫熱,才似得了什么慰藉般舒緩了眉心,將佛珠復又放回。
    過幾日,陛下便該選秀。重華宮不選妃嬪,女官總還是可以選一位的。
    “姑娘?姑娘。”
    官白纻是被銀梔喚回神的,直到看見對方沉沉的臉色,她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自己渾身冰涼,手指都冷到僵直了。
    銀梔將手上的披風搭在她肩頭,又越過她,強硬地將打開的窗戶扶上,“姑娘,您一個人對著月亮留什么眼淚。奴婢是個粗人,不懂風月,但您再這樣,可是要感冒的。”
    官白纻難得怔住了,她摸摸兩腮,竟然真的有兩道細細的淚痕,頓時赧然。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她竟然真的如懷春少女般,在這深閨中對月流淚。
    銀梔挑眉,“姑娘,您是有心上人了?”
    官白纻只是冷眼瞥她,也不回話。仍舊轉過身去,耳尖兒卻是紅透了。
    她方才不過是出神去想,他現在正在做什么。他避開了李貴妃和睿宗的算計,睿宗必定不虞,禁足輟學必是少不了。
    他現下還是那不得寵的日子,伯柊想來此時還未入宮,偌大的重華宮,就只有三思一個心腹,照顧他的起居。
    男子到底是粗心的,三思也不是宦官,連那幾份不陰不陽的貼心都沒有。前世自己入重華宮,卻是吃了一大驚。
    殷俶一堂堂皇長子,每日的菜蔬果飲都極為簡單,唯有那喝茶還算講究,其他的都是怎么簡便怎么來。夏日宮里分不到冰盆,冬日又趕不上上好的火炭,殷俶早早便惹下一身的病根。
    又是畏寒又是懼熱,胃部也常年有疾。
    他又因幼年時長時間被睿宗罰跪,很早就傷了膝膝蓋,一遇雨雪便痛苦難耐。偏生那人是個極為要強好面子的性子,疼了也不肯說,不愿露怯,每次便硬抗過去。以至于前世在自己入宮前,三思都不知道自家主子還有膝痛的要命毛病。
    她雖然身在宮外,可魂兒早就飛進了那重華宮,憐惜著那人現下的處境。
    “姑娘,你怎么這些日子總是走神,和你說話你也不聽,就像丟了三魂七魄似的。”
    “你若再胡謅,我就撕了你的嘴。”
    銀梔又是新奇又是好笑,抿著嘴偷偷看她。
    官白纻卻是有自己的謀算,過幾日,宮里便該選秀。官念是必要入宮的,她或許可以借此機會去求那陸夫人,也去做那秀女,請官閣老走動,入宮做個女官。
    一來可以隨時提點照應官念,二來也可以慰藉自己的相思之苦。
    陸夫人對她自然是放心的,官燁之所以可以被她記名,也是自己在官念的身上下了大功夫換得的。她素來跟在官念身邊,時時提點,護她周全,若自己有意愿入宮做女官,想來陸夫人也是會愿意的。
    “銀梔,你去端些糕點,陪我去見伯母。”
    她是個素來果決的,想到了什么,便立刻去做,不會有分毫拖沓。
    銀梔瞅了眼外面的天色,雖然滿心的疑惑,卻還是聽話地轉腳進小廚房,端了東西配官白纻出來。
    二人剛出門,迎面就撞見一人。
    官燁青衣長衫,靜靜候在院內的梨樹下,凍得青白的左手指尖,緊攥著本藏藍綢面的書稿。
    他不去叩門,也不離開,只是衣著單薄地站在冷峭的夜風里。
    官燁見官白纻出來,眼眸先是一亮,又在掃過銀梔手中的東西時黯淡下去。
    銀梔心中疑慮,卻見官白纻原本柔和的神情瞬間冷淡,也不敢張口詢問。
    官白纻目不斜視地經過官燁身前。
    “長姐”,對方在她經過時低聲輕喚,“是子憐近來犯了什么過錯么?”
    官白纻藏在衣袖里的指尖痙攣地抽動幾下,強迫自己的臉上掛起笑容,她仍舊沒看他,“并無,你還是回房去溫書吧。”
    言罷,她加快腳步,匆匆離開。
    她知道,憑他那極為敏感偏執(zhí)的性子,定是要在她院子里站到天荒地老的。
    除非她能講出這段時日無法親近他的緣由,可她又如何講得出口。
    前世,你會背叛我、設局坑殺我、甚至在我跪地苦苦哀求三日三夜后仍舊無動于衷,提了行囊踏入皇三子殷覺的王府,成為其幕僚,徹底與我決裂。
    只要一看到官燁那張臉,官白纻的眼前就會浮現起前世那條驟雨傾盆的長街。
    他脊背挺得僵硬又筆直,頭也不回。
    而她幽魂似的跟在后面,渾身濕透,胸口由他刺穿的傷口,被雨水泡得發(fā)痛,滲著血。
    “子憐,為何?”
    “為何離去,又為何背叛?”
    那時,他有給她答案嗎?
    便是他臨死前,仍舊是那副恨自己入骨的樣子。
    只不過這一世,她也懶得再去追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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