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楚寧并不可愛——事實上是十分地惹人討厭,不論是與她擦肩而過的陌生人還是朝夕相處的熟人們,都對此深以為然。安楚寧確實可愛,她幽默、活潑、歡樂、朝氣蓬勃;可卻也著實不可愛,她尖刻、涼薄、冷酷、無情無義。
她對自己不受歡迎這一點亦心如明鏡,因而常常置身事外,靜靜地、冷冷地睇著面前熱火朝天、高談闊論的人們,輕抿嘴唇,一邊唇角微勾,浮出一抹淡淡的諷笑,像在觀賞一群自命不凡的蠢貨互相大放厥詞——誠如此時此刻的情形。
兩百坪米的公司大會議室內,辦公桌椅分成左右兩排,六個剛見面,認識不到五分鐘的女人們左三右三面對面分坐著聊天。
安楚寧坐在會議室門口進來主講臺右手邊第一個位子,側身向右對著她旁邊的安艷華,背靠在座位的左手扶手上。
安艷華一身成熟女人的亮黃色束腰連衣裙,足登一雙十五厘米的金黃色鑲銀邊水鉆高跟鞋,及臀的長直黑發隨意地披散在背后,圓潤的臉盤上堆滿了和脖頸膚色差異明顯的白色粉底,黑黑的美瞳把眼睛撐得大大的,貼上去的雙眼皮上面綴著長長翹翹彎曲的假睫毛,兩片嘴唇用口紅涂抹得艷紅艷紅。
完全看不出她本來的面目,但確實奪人眼球,外人若一眼望去,六個女人中第一個被注意到的非她莫屬。
“我們丹芙的畢業典禮都是男女兩人一組穿著晚禮服走紅地毯。”安艷華一口清晰的西甘與中元混雜口音,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眨著。
“嘩——”眾人驚詫而艷羨地低呼。
當今中華大地統一,分為五個直轄市,四周東南西北分別為東詩、南暖、西甘、北涵四個小城市,她們簇擁著位于國土中央的大城市中元。而丹芙,是中元最好的大學,每年培育出最多的科學院、文學院院士,許多高精尖的技術都是由丹芙的科研所團隊研究出來并用之于社會、國家。
安艷華雖是西甘人,但卻考上了丹芙大學法律系,畢業成為一名法學碩士。
“你們學校真是好啊,哪像我們,穿著那古板的學士服一個個走到講臺上從校長手里領過畢業證書,拍張照下臺,走通流程就算完事了。”
說話的是坐在安艷華右手邊的艾可元,她身著一條素色及膝連衣裙,頭上扎一個細長的馬尾,整個人看上去干干凈凈。雖說已經二十六歲,皮膚倒是保養得非常不錯,細白滑嫩的;一張小臉亦是十分清秀,細長的眼睛末端用黑色眼線筆在眼角處稍稍勾畫了那么一下,頓時為她增添了幾許嫵媚。
她是北涵大學畢業的企業管理碩士,身上散發出一股清冷高傲的氣質。由于北涵大學靠近中元,她沒有太重的北方口音,普通話除了慣用平舌音和“r”、“l”不分,倒也算勉強說得比較標準,只是她喜歡一字一頓地講話,一個個字好像從她嘴里蹦出來似的。
“你那還算好的呢。我跟你說呀,我們上臺領的所謂的畢業證書就是一副空殼兒,下了臺再到班級里去領的。而且給我們發證書的不是校長,是我們院長。”
艾可元對面的呂丹陽家位于北涵最北邊,是典型的北涵人,說話像大小豆子敲落在盤子上,干脆利落,重音落在句尾,更加重了一絲硬氣。她說話的風格倒是和她女漢子般的外表著裝頗為相配——時值畢業季的盛夏,會議室里的女性一溜兒望去皆是清涼飄逸長短裙,五彩繽紛眼花繚亂,唯有她一個,簡簡單單的西裝短褲,怎么方便怎么來,外貌上亦隨意的很,一張樸素的臉蛋上不施粉黛。
“啊?你們什么學校啊,這也太毛糙了吧,不帶這么敷衍人的。”
安艷華對面的一個女生聲音軟軟糯糯的,講起話來不急不徐。她身著一條紫色印花長裙,大大的眼睛,略厚的嘴唇,長發盤在頭頂,用一根木簪子固定,遠望很有一種古典美女的味道。
不過,她不是常被人們認為細膩如玉、溫柔似水的東詩人,恰恰是毗鄰中元這塊區域的北涵人。
“我以前是學旅游的,旅游學院導游系,專科,后來升的本科。我們里面大概我學歷最低。似萍你呢?”呂丹陽毫無隱瞞,只是聲音略低了去,但到了末尾又熱情地拔高。
“我是華北外國語大學小語種系的。”卓似萍聲線平平,略帶一絲禮貌溫婉的笑意,卻越發襯得她像一個沉靜的古典美女,一顰一笑盈盈生姿。
華北外國語大學也是北涵一所很不錯的大學,在全國一本院校中排名第五。
“好學校就是不一樣,連從里面出來的都是美女。”
安楚寧對面的女生開口玩笑道,一句話明面上夸了卓似萍,暗里卻把艾可元和安艷華一并夸進去了。
她叫全藝依,畢業于南暖大學行政管理系碩士。雖是南暖人,長的卻粗相,即便帶著副文化人的眼鏡,卻也壓不住周身四溢的南暖最南邊小村莊土生土長的鄉土氣息,尤其她的口音還那么重。
與眾人對安艷華的驚艷和感嘆不同,安楚寧心里只有疑惑,在一片熱烈的向安艷華表達羨慕向往甚至是恭維討好的拉攏聲中,她清冷的聲音顯得稍稍突兀。
“你是丹芙的碩士生,為什么來這里。”不是問句,是肯定句,非常直白甚至是有些不客氣地表達她的不解。
眾人一靜。
在座的六位剛從大學畢業的女生都心里清楚,錄取她們的這家企業雖說是一家排名五百強的外資企業,但在零售行業做賣場,干的相當于社會最底層人的活,比任何其他行業都辛苦不說,還被人瞧不起。
安楚寧畢業于中元大學本科會計學系,第二專業英語,雙學位學士。中元大學是中元市一所較好的重點一本大學。盡管專業理論知識豐富,各類含金量高的證書也考了不少,但對于會計這門職業,她苦于缺乏其最需要最看重的實際操作經驗,因而一直沒有找到心儀的工作。當初決定接受這家企業的錄用通知書也并非是覺得這家企業有多么多么好,純粹是沖著它提供的“管培生”的頭銜而來。
所謂管培生,全稱管理培訓生,多為正處于起步期或發展期的中小型企業,為發展壯大、擴張事業版圖而特別招聘一批高學歷高能力高素質的應屆畢業生,公司出經費培養他們作為以后的企業核心人才的儲備力量,一般經過幾年的專項定向培養后能走上企業的中層管理崗位。以此為目的招募的大學生和研究生,往往深受公司最高層領導們的重視,但沒有明確的工作崗位,需要從最基層的方方面面做起,學習積累工作與管理經驗,他們的職位就叫做管理培訓生。
這家集團公司或許算得上一家大型企業,旗下業務遍布食品飲料、流通、物流、觀光旅游、金融、制造、建設及重工化學等多個領域,知名度及影響力均屬世界領先地位,但她們應聘的“易瑪”公司只是其中一塊業務流通業里面的一脈分支——零售業賣場,一個集團旗下中小型的子公司而已。
更何況,安楚寧并不看好快速消費品賣場這個行業,在線下各式各樣的大賣場遍地開花、線上琳瑯滿目的電商替代沖擊的當下,賣場已失去了上個世紀的初生輝煌,踏入了激烈兼并的整合時期。
就拿她應聘的這家易瑪公司來說,集團公司自上世紀賣場行業正高速發展之時決定擴張其海外市場,選中了其毗鄰的中華大國這片廣袤的土地作為其打開海外市場的首選,高價收購了國內北涵市一家知名賣場品牌,然后改頭換面開始了其雄心勃勃的中華業務之旅。北涵易瑪商業有限公司中元分公司是集團公司流通業這塊業務設在中元的分公司。
易瑪在中華做得并不好,這是業內有目共睹的,更別說安楚寧來公司之前還上網搜尋過這家企業在中華區的歷年財務報表,總體業績下滑,不斷地在走下坡路,基本都只能勉強維持收支平衡,近幾年還是虧損的。
也許正是因為易瑪經營得不如人意,集團負責零售業一塊的高層才決定要在中華區招聘一批本土的管培生,以通過他們這批人的努力爭取把中華區的賣場超市業務好好改善一番。
說實話,安楚寧沒那么大的雄心壯志,她只想好好利用公司提供給他們這批管培生的全方位培訓,在踏上社會的頭幾年好好積累點工作經驗,等學完本領,她就可以有一個質的飛躍,跳槽到她真正心儀的企業。
很自私?不好意思,她就是這么一個現實的人,沒那么多義務的熱情與公司共進退。就算要對企業忠誠,也要這個企業值得她為之付出忠心。
這樣一個中小型企業,安楚寧認為對于她這種需要踏踏實實積累工作經驗的本科生來說算一個不錯的契機,有普通大學的碩士生愿意屈居此處,勵志以后成為公司最高層也能理解。但是,安艷華作為中元頭塊牌子丹芙大學出來的法學碩士,不去政府機關當法官或者律師事務所做律師,卻來這么個半吊子公司做些不著邊際的工作,拿份稅前四千的工資,她真的心甘情愿?據安楚寧從報紙新聞和自身周圍接觸到的人群所了解到的就業情況,今年即便不是中元市,就是小城市的重點大學出來的碩士生,平均稅前六千的薪資水平。
安艷華一愣,轉過頭來望著安楚寧,半晌亦困惑道:“為什么丹芙的碩士生就不能來這里。”
也是肯定句,但安楚寧卻從中聽出一絲微弱到幾不可感的不確定。
安楚寧看著她,不說話。本能的直覺告訴她,安艷華這個人也許并非如她表面所顯現出來的那樣光鮮亮麗,事實上,她的妝化得太過濃艷,打扮性感又嫵媚,且她舉手投足間萬分渴求他人的注目與驚艷,這恰恰是她旺盛的虛榮心和極其缺乏自信的表現。
氣氛有一瞬間微妙的凝滯。
“哎呀,管什么學校,大家既然在一起了,今后一塊兒工作,都是朋友。”呂丹陽的大嗓門立刻打破了短暫的安靜,成功帶動氣氛又活躍起來。
“就是就是。”艾可元附和道,轉身面向安艷華,“艷華,那你手機里有沒有你和你搭檔穿著晚禮服走紅毯的照片啊?翻出來給大家觀賞一下唄。”
于是話題又回到各自的畢業典禮上,大家爭相交流著自己的畢業典禮是什么樣,同時對別人的儀式發表一兩句或贊嘆艷羨或揶揄調侃的評論。
盡管處于熱絡的聊天場面,安楚寧仍然聽到背后傳來一聲輕輕的推門聲。
她回頭,望向左手邊會議室大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