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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七十四章

    喜慶呆愣片刻, 突地面露喜色,小心問道:“夫人莫非是有喜了?”
    淡梅一怔, 隨即微微搖頭道:“你瞧我哪里像是有喜的樣子?喝了小半年早膩了,懶怠再喝了。”
    喜慶面有難色, 想了下,近前一步勸道:“夫人,從前那老太醫(yī)也說了,這藥最忌諱的便是停頓,須得慢慢調(diào)養(yǎng),待有喜了方好停下。”
    淡梅笑了下道:“難為你這般小心。只這藥真當(dāng)是不用喝了。”
    喜慶見她說話之時雖仍面上帶笑,只那口氣卻甚是堅決。她伺候了這許久, 自然曉得她脾氣, 真當(dāng)執(zhí)拗起來,便是自家大人也只有讓步的份,無奈只得點頭應(yīng)了下來。
    船行進得甚快,大半月便入了蘇州城了。
    秦氏突見女兒又過來了, 待聽得是女婿近些時日公務(wù)繁忙, 體恤她家女兒無人作陪,這才送回了娘家小住些時日的,喜出望外。因了淡梅面上又抹了脂粉,臉色被映襯得十分鮮艷,自然瞧不出什么,只是嘮叨了幾句人怎的還是恁瘦。
    姜瑞與幾個護衛(wèi)既將人送到了,歇了一夜, 第二日便要趕回淮楚了。臨行之前,卻是被喜慶叫住了,遞了個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信封給他。
    “這是……”
    姜瑞有些不解。
    “夫人命你回去了便將此信交給大人。”
    姜瑞急忙接了過來,小心放入身后背著的行囊中,這才看著喜慶道:“姐姐可還有別的吩咐?”
    姜瑞年歲要大些,只府中眾多丫頭以她為首,便也跟著喚她“姐姐”的稱呼。
    喜慶欲言又止,想了下,終是看著他道:“你回去路上小心,盡早把夫人的信送到。”
    姜瑞臉膛微微泛紅,好在本就有些黑,也看不大出來,急忙應(yīng)了一聲,這才翻身上馬。跑出去一段路,回頭見喜慶還立在門口癡癡望著自己方向,心里便撲騰跳了幾下,微微有些興奮。
    喜慶哪里曉得姜瑞的心思,待人馬都走得不見了,這才懷揣了自己的心事,低頭慢慢回了屋子里。
    ***
    姜瑞急著回去復(fù)命,一路緊趕,不過十?dāng)?shù)日便到了淮楚。到了州府衙門,天色已是擦黑,顧不得歇息,第一件事便要將自己行囊中夫人的信呈給徐進嶸。
    那崇王府相逼甚緊,今日恰巧秘密到了個派遣過來的人,意思便是催著要回復(fù)了。徐進嶸與之密談了小半日,晚間安排了兩個一等一的粉頭相陪,自己便回來入了書房,凝神靜坐。
    他如今心中已是有了個計較,只是一些細(xì)處尚需斟酌,正靠在椅上細(xì)細(xì)思量,突聽外面響起了敲門聲,便叫進來。見是徐管家,說姜瑞已是將夫人送到了蘇州回來了,另捎帶了封夫人的信。說完便恭恭敬敬呈了上來。
    徐進嶸有些驚訝。
    淡梅離去這些時日,他白日里倒也未怎樣,待夜深自己一人躺于床榻之上時,便頗有些念想,想起那日送她上船之時她回眸相望的情景,心中有時便有些后悔放了她離去。此時聽到她已是安然到了娘家,又給自己捎了封信過來,心中有些歡喜,白日里面對那王府使者時的郁悶之氣也是消了大半。接了過來揮了揮手,便叫徐管家出去。
    徐管家悄悄抬眼瞥了下,見他眉間隱隱已是染上了絲喜色,心中略微有些心虛,低頭出了書房,卻是不敢離遠(yuǎn),只是隔了幾步站在游廊之上,屏息聽著里面的動靜。
    徐進嶸將燭火撥得亮了些,一邊拆著封口,一邊想起去年兩人新婚不過數(shù)日自己便公干外出,與她通信之時互相打情罵俏的一節(jié),不曉得如今這信里她又要說什么,心跳竟也是快了兩分。
    信封里裝了兩張紙筏。徐進嶸展開一張,微笑著看了上去,不過兩行,臉色已是大變,一目三行地看完了紙,心頭便似被利刃狠狠捅了一刀,渾身僵硬,不能動彈。一眼瞥見桌上還有另張折了起來的信筏,雖未看內(nèi)容,只也猜到了七八分,一時竟是有些不敢展開。死死盯了片刻,一咬牙抖開了紙,略看一眼,額頭青筋已是爆了起來。
    “立書人文氏淡梅,平江府蘇州人氏,憑媒嫁與徐進嶸為妻。豈期過門之后,多有過失,婦德全無,兼之無出,正合七出之條,不忍再誤夫君,情愿自請下堂,任其改婚,永無爭執(zhí)。恐后無憑,自愿立此文約為照。”后面是立約人的署名和一個鮮紅的嬌小手印。
    徐進嶸霍然而起,怒吼一聲“管家!”
    正守在外面的徐管家聽得里面響起這般怒吼,雖是在他預(yù)料之中,只也仍有些心驚,急忙穩(wěn)了下心神,推門再入。一眼便見到徐進嶸面容猙獰,兩只眼珠子都似要迸出來一般了,吃了一驚,呆呆望著,竟忘了開口問話。
    “我去蘇州,那個王府的人你應(yīng)付著便是。”
    徐進嶸一邊厲聲說著,一邊已是頭也不回地快步朝外而去。
    徐管家這才反應(yīng)了過來,慌忙扯住了他衣袖,苦苦勸道:“大人,王府使者也在此處,此時你怎好這般離去?大人,天大的事,也比不過如今這事體重要啊!”
    徐進嶸猛地甩開了徐管家扯住自己的手,一語不發(fā)已是到了門邊。
    “大人……”,徐管家一咬牙,上前撲了過去又扯住了,“大人,夫人既決意如此了,也是為大人著想,哪里還會留在她娘家等著你找過去?她寄來的請休書,正好可以叫王府使者過目,好讓老王爺知道了安心,大人方可慢慢想出兩全之策渡過難關(guān)。如今萬事都比不過這事體要緊,求大人三思……”
    徐進嶸大怒,一腳已是踢開了徐管家,回頭怒道:“先頭便是你叫她知曉了這些污七糟八的事情,這才引來她諸多自責(zé)的。如今你竟又要攔我。她有這般舉動,莫非都是被你相逼?她一個弱質(zhì)女流,何至于敢自己做出這般事體?”
    這般罪名,徐管家哪里敢應(yīng)承下來,不敢再強行攔著,只是跪下不住苦苦勸著。
    徐進嶸未加理睬,轉(zhuǎn)身已是開了門大步離去。
    徐管家連滾帶爬地追了出去,只見到他背影迅速消失在游廊盡頭,夜色里有些模糊,跺了下腳,嘆氣急忙趕了上去。
    徐進嶸命人備了快馬,帶了幾個人便策馬連夜往平江府方向趕了過去。
    “子青我夫,見字如面。自嫁與汝,兩相繾綣,奈何我失德在先,引出諸多紛擾。每每想起,夜不成寐,不勝惶恐。今汝既得王府垂青,正可借勢高騰,萬勿因我平白樹敵、自毀前程。我不過一自私之人,今日求退,并非成全于你,乃是求己心安。乞君垂憐,成全我之心安。另:見字之時,我已離了母家而去。父母年邁,不曉得諸多紛擾,萬勿前來相詢引二老驚慌,叩首拜謝。”
    “我真當(dāng)糊涂。她那樣心思沉重的一個人,怎會曉得了王府逼婚之后還會這般若無其事?她竟騙我到如此地步!我卻像個青頭少年那般絲毫不覺!”徐進嶸腦中不斷閃現(xiàn)著她給自己的留書,想起送她上船前的種種,一種被欺騙的憤怒油然而生,“她的心真當(dāng)是石頭做的,我一心待她,她卻不肯為我哪怕是委屈自己絲毫。她今日離我,說要求個心安。我身邊竟真當(dāng)是龍?zhí)痘⒀ǎ兴@般痛苦萬分?”
    冰涼的夜風(fēng)刮過他的面頰,已經(jīng)如刀割過一般,他卻絲毫未覺,心中的憤怒叫他恨不得立時便趕到平江,抓住她問個清楚。
    幾乎是日夜兼程了六七日,平江府明日便要到了,他起先的憤怒已是漸漸消退,人也慢慢冷靜了下來。只是冷靜過后,心中卻又起了絲不被信任的受傷之感。
    “在她眼中,我便是個功利之徒,這才不信于我,不欲我左右為難,這才自己離去的吧?我當(dāng)初娶她入門,確是存了別樣心思,在她面前,又何以自辯?她只記住我的功利之心,不欲阻了我的前程……”
    “大人,前面快到蘇州城了,可是要入夫人家中?”
    身后姜瑞催馬上前,打斷了他的思緒。
    徐進嶸停住了馬,沉吟片刻。
    “不要驚動我岳丈岳母,明日入城安頓下來,派人悄悄過去先打探下。”
    第二日,消息很快便傳了過來。
    “朝門房打聽了,說六七日前來了人,稱是大人派去接夫人回淮楚的。老夫人覺夫人剛到?jīng)]幾日,且那人又面生,便多問了幾句,那人只說是大人的意思,且夫人也說認(rèn)得,確是淮楚州府里來的,老夫人便也作罷。夫人辭別了,便上了馬車離去。大人,你何時派了人來接夫人……”
    姜瑞到如今還是如墜云里般,有些摸不清頭腦。
    “那馬車應(yīng)是本地所雇,到所有車行去探查下,去了哪里方向,便是挖地三尺也要找出來。”
    徐進嶸幾乎是從牙縫里一字一字地蹦了出來。
    姜瑞這才隱約曉得事態(tài)嚴(yán)重,竟是夫人撇了大人私自而去?見徐進嶸此時臉色發(fā)青,大驚失色,匆忙應(yīng)了聲正待轉(zhuǎn)身離去,卻又被叫住了,聽他道:“我一道去。”
    徐進嶸在蘇州停了三天,動用了一切的手段,最后終是追到了蘇州近旁的一處命為苗莊的村子,只是當(dāng)他趕到旁人所指的那處僻靜莊院之時,里面卻已是人去屋空。
    近旁院落里的一個農(nóng)婦被問起,想也未想,便道:
    “邊上這莊戶家主早幾年便搬進了蘇州城,空置許久,前些日里新住來了人,瞧著眼生,我便多看了幾眼。倒沒見到大官人所言的什么夫人,只三個尋常模樣的女子,一個作婦人打扮,另兩個像是丫頭,年歲倒都不大,身后跟了兩個瞧著頗是穩(wěn)重的年長家仆。我本還想著多了個鄰人,往后又多了處走動的地,不想那家人沒住兩日,也不知何時竟又悄悄搬走了,聽說是上了埠頭的一條船走的。此地水路四通八達(dá),想尋訪到底去了何處,那便難了。大官人打探這些,莫非那婦人竟是你家中什么人私逃了不成?我瞧著卻又不像,那婦人瞧著極是本分,面善得很……”
    農(nóng)婦仍在那里說得唾沫橫飛,徐進嶸卻已是立著,望了那農(nóng)婦方才所指的方向,見遠(yuǎn)遠(yuǎn)一條大河,埠頭之上茅草叢生,瞧著有些荒涼。
    徐進嶸只覺心中一片冰涼,怔怔立了半晌。過去數(shù)日以來一直撐在心口懷著的一絲僥幸此刻真正是蕩然無存了。
    真當(dāng)走了。她果然狠心如斯,那日送別,對面之時還言笑盈盈,轉(zhuǎn)頭卻這般決絕,不給他絲毫的余地。
    是誰,到底是誰從她娘家假冒他的名義接走了她,那跟隨的兩個仆從又來自何方?
    他第一個想到的便是景王趙韞。他看似淡泊名利,只既冠了趙姓,又獨力撐著一個景王府,必定也不是個一味只知道風(fēng)花雪月之人,在京中自有他的消息來源。且兩個王府本是親眷,他與王府世子平日也有往來,陰差陽錯曉得魚陽之事也有可能。
    只這念頭剛出來,很快便被他否定了。
    同為男人,他自然曉得景王對她懷有傾慕。只再如何,他應(yīng)當(dāng)也不會這般大膽,做出如此公然上門偷運旁人之妻的勾當(dāng)。且以他對淡梅脾性的了解,也絕不會在這當(dāng)口向他尋求幫助,這點他還是能確定的。
    那么還有誰,有這個能力可以讓她信任,安排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這般背離了自己出走?
    “回去!”
    他轉(zhuǎn)身,已是翻身上馬。
    ***
    不過十一月,今歲的雪寒來得較往年卻是要早許多。徐進嶸一路飛騎再次回到淮楚之時,天上竟已是飄起了雪片,新落的雪片沾上人,立時便被熱氣給消融成了水滴,慢慢竟是滲濕了半個身子。
    后衙書房中。
    “夫人被你藏匿到何處去?”
    徐進嶸站在窗前,望著墻角探出的數(shù)枝新發(fā)寒梅,問道,聲音里聽不出起伏。
    雖是天寒地凍,只身后徐管家額頭已是微微冒出了細(xì)汗,跪著一聲不吭。
    “事到如今,你竟然還想瞞著我!”徐進嶸一拳打在牖窗之上,窗子喀拉一聲從中折為兩截,掉了下去。他猛轉(zhuǎn)身,盯著徐管家怒道,“我那日收到她的信,并未跟你提及她信中所言,你何以曉得她已決意要離我,拼命阻攔我過去?必定是你勸她離我而去,好叫我死心塌地娶了王府的郡主,是也不是?我尋到了苗莊,她卻已是離去。你到底將她又藏匿到了何處?”
    徐管家呆了半晌,顫聲道:“大人,小人便是有心,也絕無那膽子去勸夫人這般離你而去。乃是夫人自己前些時日叫了小人過去,說她不愿再累及大人,決意離去,又說住在她母家時間過長的話,怕老大人夫妻起疑,叫我想個法子。小人見夫人去意已決,勸說不動,且說得也是正理,這才暗中安排了可靠之人從她母家接了夫人出來,住到了蘇州城外的苗莊。那處莊院乃是小人叫人買了下來的,雖小了些,卻是干凈,想的便是離蘇州近,夫人住那里,萬一有事與她母家也有個照應(yīng),且日后大人解決了此處麻煩之后,便是過去接夫人回來也是便宜的。小人所言,句句是實。如今大人竟說夫人又已是離了苗莊,她去了何處,我卻真當(dāng)不曉得了……”
    徐管家說完,臉色灰敗一片,心中已是隱隱覺著了不妙。
    他方才所說,并非虛言。在他看來,夫人若真當(dāng)留書離去了,以他對自家大人的了解,頂多難過一陣便會打起精神,到時真到了與那王府結(jié)親的地步之時,也就沒了障礙。往后便是要尋,也是方便得很,這才照著淡梅所言,安排了車馬從她蘇州娘家接走了人。不想她竟又自己離了苗莊,這回去了哪里,他卻真當(dāng)是不曉得了。
    一陣寒風(fēng)從方才那被敲破的窗戶之中涌了進來,徐管家這才感覺到自己后背已是汗?jié){淋淋,涼意森森了。
    徐進嶸拳頭捏的格格作響,盯了徐管家片刻,終是冷冷道:“我料你也沒那狗膽再欺瞞于我。王府的使者既還在,你去叫他曉得,他們要如何,我便如何,把他打發(fā)了回去便是,我再不想見此人之面。你明日叫人進京,悄悄把我母親送去青門。”
    徐管家一怔,只終究是跟在他身邊多年的人,想了下,突然臉色大變,駭然道:“大人,萬萬不可爭個魚死網(wǎng)破……”
    “有何不可!”徐進嶸已是大步到了書桌之前,取出抽屜里來自崇王府的信,抖開又看了一遍,冷笑道,“那崇王府的人貪得無厭,我今日應(yīng)了千,明日便是萬。他咄咄逼人,我又豈是善類?不斗上一斗來個釜底抽薪,這般茍且偷安,他日便是官至一品又有何趣?我本還有些猶疑,如今卻曉得該當(dāng)如何了。”
    “大人,他家畢竟是王府之尊,大人還請三思……”
    徐管家猶未死心,苦苦勸道。
    “我意已決,正好將埋在暗處的仇家也一并解決了。你休要再多說,照我話做便是。”
    徐進嶸將手中信紙揉成了一團,用力擲了出去,那信團在地上滴溜溜滾著,撞到了墻角,停了下來。
    徐管家抬眼望去,見他眉間隱隱聚了一片煞氣,便似又看見了當(dāng)年那個鐵血殺伐快意恩仇的家主,心中一時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慢慢低下了頭去,恭聲應(yīng)了聲“是”。
    窗外雪越下越大。徐進嶸剛回之時,還不過片片飛揚,此時卻已是扯得如棉絮般在空中亂舞。
    夜半寂靜,突地傳來一陣“喀拉”之聲,想是庭院之中的瘦竹經(jīng)不住雪壓,攔腰折了下來。
    這般天寒地凍,他在從前二人宿棲的小樓之上,她現(xiàn)時現(xiàn)刻,又在哪里安身?
    她言離開自己乃是求一心安。只是這般離去,她真當(dāng)能心安?就算她心安了,她又置他于何地?
    徐進嶸立于她從前時常站立的憑窗眺望之處,望著窗外昏暗,僵硬便似石人。
    待他能真正給她心安之所時,他便是尋到天穹地極,也要將她尋到。</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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