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堅實的臂膀在黑暗里這般擁抱, 聽他低聲對自己小心鄭重地說:只愿一生一對,你可信我。這個遲來的信諾, 這一刻從她男人的口中所發(fā),她為何不信。
心口發(fā)脹, 喉頭微微又哽住了,她說不出話,只是點頭。
夜已過半,短短半日之間,心境大起大落、便如在谷地波峰間上下游走跌宕的二人又經(jīng)了方才的情濃繾綣,本都該是疲憊不堪了,卻偏偏毫無睡意, 只是這般額頭相抵, 不停低聲說著話,仿佛要把這四年里遺落掉的所有哭和笑都補回來。他聽她說著剛到此地時的安頓、生養(yǎng)稚子的苦樂,末了,長長嘆道:“小寶很好。你把他教養(yǎng)得很好。我見了他, 心中……”話說了一半, 竟是說不下去了,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緊了她。
淡梅伏在他頸間,聽著他的心跳之音,輕聲道:“這兩年景王偶爾有過來,聽他提起過一些事。只曉得前頭那年,崇王府先是遭了場大火,后被御史揭出與遼國使者私下往來, 說是密謀阻礙我朝與西夏議和,皇上龍顏大怒,只憐其從前勞苦功高,這才只削去了他親王封號,改降郡王,命舉家遷到極南之地,若無皇命,斷不許進京。景王當時說起之時,唏噓不已。我聽聞之后,心中卻一下想到了你身上……”
徐進嶸一怔,隨即低聲笑了起來,把手插進她后腦發(fā)際,揉蹭了幾下:“知我者,非你莫屬也。你想得并未錯,那事便是我做的。從前你留書給我,言是求己心安。只我曉得那當口若沒這崇王府相逼,你也不至于會這般離去。你想的雖是成全于我,只在我看來,我堂堂七尺男兒,卻受人這般掣肘,連自己的妻都庇護不周,還有何顏面去見你?這才發(fā)狠……”
原來自淡梅走后,徐進嶸明里與那崇王府虛與委蛇,派了徐管家秘密入京轉(zhuǎn)圜,答應(yīng)讓對方入了自己最來財貨的漕船營道,又口應(yīng)了與魚陽的婚事,只是借口公務(wù)繁忙,要待來年春暖之時再行媒妁之舉。崇王府見他應(yīng)承了下來,還道他被拿捏住了軟肋服軟了,有些得意,雖還未全然放心,只哪里會想到他膽大包天背后另有謀算?老崇王是頭老狐貍,徐管家繞過了他去,暗地里用重金賄買世子。世子長于浮華膏粱的京中,與大多世家子弟一般,精于玩樂,卻無多大能耐心機。得了重金,又被灌了美酒,放下了心防,沒多久便被徐管家從他口中套了出來那告密之人和密信的所藏之處。原來竟是被那老崇王藏在了書房的墻板夾閣之中,鎖孔隱秘,只怕便是連老王妃也不曉得此處所在。獨獨那世子從前因了揮霍無度,手頭緊短,曉得自己爹必定有個私藏寶物之處,暗地留意偷窺過一陣子,方被他曉得了這地的。趁著無人,也試著去開過,只是唯一一把啟鎖的鑰匙卻在老王爺身上貼身保管,無法到手,這才作罷的。
幾日過去,一個月黑風高之夜,那王府的北書房竟在三更之時著起了大火,火勢兇猛,驚動了闔府之人趕來撲火,急得老王爺如熱鍋之上的螞蟻,待滅了之時,火場稍涼,也不顧斷梁殘墻隨時倒塌的危險便命人進去敲開那塌了半截的墻,一下捶胸頓足,原來里面那些金銀雖被燒化了,尚可重新熔鑄,只自己搜集藏了半輩子的字畫和些重要文書卻早成了灰燼,一捏便碎。府上眾人都只道是走廊懸掛的燈籠失火引災(zāi)。老王爺心痛過后,想到幸好此時拿捏住了那徐進嶸入了他的漕道營運,往后同分一杯羹,也算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了,只是那密信已被大火燒化,少不得只能讓那人再重寫一封,附列上他前次所提的徐進嶸的產(chǎn)業(yè)買賣清單過來,如此才算穩(wěn)妥,故而第二日便立刻派人潛了出京,未想派出的人走了還沒兩日,自己卻是惹上場禍事,竟被個朝中的御史給告了一狀,責他與遼國私通,密謀阻攔大宋與西夏的議和休戰(zhàn)。
當時那大宋與西夏的西北戰(zhàn)事已是延續(xù)了數(shù)年,雙方都是疲累不已,那西夏更是因了戰(zhàn)事拖累,國庫空虛,且李元昊又被兒子割鼻致死,有心休戰(zhàn),東京和興慶之間的議和秘使便來往不斷。
大宋與西夏停戰(zhàn)休兵,這局面卻并非遼國所愿,前幾個月便一直有國書如雪片飛來,甚至派遣使者到東京向仁宗皇帝施壓,威脅要求更多的歲貢,朝中官員有主張應(yīng)承的,也有極力反對的,皇帝心中也是老大不痛快,一直拖著未答復(fù)。待聽了御史彈劾,又親眼見了呈上的在邊關(guān)繳獲的來自遼國細作的密信,見竟是寫給崇王的,叫他在朝議之時游說皇帝接受遼國條件,否則西北戰(zhàn)事剛平,東北便要狼煙燃起,署名赫然是烏合,乃遼國興宗帳下的左右手,正是從前崇王在真宗年間出使遼國之時的舊相識。
本朝自□□建國以來,□□思慮心重,想到自己便是兵變起家,為防禍起蕭墻,便對本家親王有所防范,到了仁宗一朝,因皇帝仁厚,才放松了許多。此時竟會出了這樣的事,想起祖訓(xùn),心中又惱又恨,哪里還忍得住,當場便發(fā)作了出來。
崇王見無端惹禍上身,那罪名竟是個投敵叛國,嚇得不輕,連聲呼冤,說自己是被人栽贓陷害。仁宗怒氣交加,自然更不可能親自去信給那遼人烏合對質(zhì),哪里聽得進去,沒幾日便降旨,削了他親王名號,降為郡王,闔府一家被強令立時離京,遷到極南的廣南路去,若無恩召,不得回朝,否則便視為作反。
老崇王見自己竟是被人借了這與西夏、遼國議和起戰(zhàn)的微妙當口給在背后狠狠捅了一刀,自己不過是年輕皇帝在百官群臣面前用以殺雞儆猴的那只雞,曉得大勢已去了。他平素得罪之人不少,反復(fù)思量此事到底出自何人的手筆,恰此時派出去的人遞回了消息,說那人剛前個月的一日晚上醉酒失足,跌入湖池之中溺斃。
老崇王得了這消息,立時聯(lián)想到之前自己府上那把連皇帝也驚動了派人過來詢問的火。之前心中已是隱隱猜想不定與那徐進嶸脫不了干系,此時更是確信無疑。只此時縱然曉得了,苦于沒有證據(jù),也是回天無力了。枉自己一世聰明,撥慣了算盤,未想臨老卻是一著不慎,被人在背后這樣算計了一把,悲憤交加,一口氣堵在心口,竟是嘔出了血。此時再去空口白話地鳴冤,不定反更被皇帝嫌憎,只得含恨舉家上了南下的路。路上顛簸辛苦,他人年紀又大,竟是一病不起,尚未到那廣南路,便抑郁含恨而終。
淡梅聽他這般跟自己慢慢道來,心驚肉跳,用力掐住他臂膀,待他說完了最后一字,這才長長吁了口氣,嘆了一聲:“我只曉得那崇王府的麻煩后來沒了,未想這其中卻……”
徐進嶸輕輕撫了下她臉,道:“官場爭斗便是如此,一著不慎,滿盤皆輸。若非他欺人太甚逼走了你,我也不會這般對付他。這些我本不想讓你曉得的,免得你以為我慣會用心狠手辣的手段。”
淡梅沉默片刻,拿臉輕輕蹭了下他肩膀道:“我曉得人在其位,身不由己的道理……”
徐進嶸突地將她又摟緊了,道:“我本來以為你不曉得我的事情,當我真另娶了那個魚陽才這般躲了我四年的。你既明明曉得我一直在找你,竟還這般硬生生躲了我四年,讓我四處碰壁,我一想起這個,心里就直想好好打你一頓,好把你這個腦瓜敲醒……”
淡梅張嘴咬了下他肩頭:“我不是在你邊上么,你心里不服就打好了,免得回去了你還記恨。”
徐進嶸低聲笑了下,伸手扭了下她耳朵:“瞧瞧,我說你一句就又惱了。算我方才說錯了話,我哪舍得打你。方才我的意思,便是盼你能與我同心。我兩個若是同心了,還有什么過不去的坎?”
淡梅輕輕親了下方才他被自己玩笑咬過的地方,這才低低嗯了一聲道:“我曉得你意思……”
這一夜兩人一直說話到了四更天多,倦極了,這才相擁著沉沉睡去。
第二日徐進嶸睜眼醒來,短暫的頭腦空白后,立時便想起了昨夜的一切,猛側(cè)頭,見身邊那女子仍靠在他身側(cè)沉沉睡著,睡容嬌憨,曉得這不是夢,這才微微吁了口氣。
屋里已經(jīng)映照出滿室紅陽,外面應(yīng)是日上三竿了。曉得隔壁小寶必定是被喜慶拾掇好了,自己竟也是不愿起身,只想將她再摟住睡片刻。手剛伸到她腰身上,便見她眼睫毛微微顫動了幾下,已是慢慢睜開了眼。兩人對視片刻,徐進嶸摟住她又溫存了片刻,忽聽見外面樓下似乎隱隱傳來了小寶的跑跳笑聲,淡梅急忙推了下他,催促起身。</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