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的路上搭的是江元佑的馬車,鐘雪茹意思意思地邀請了他留下,但江元佑還有其他要事要處理。鐘雪茹也沒問具體是什么,可大致能猜到,多半是為了今天那檔子事善后去了。以江元佑的性子,肯定是要贓人一手,不過這個倒霉的人是太子還是三皇子她就不知道了。
再回到都督府時候已經不早,她心里還念著唐月櫻,著急忙慌地往鐘雨彥的院子趕,然而她剛剛過了沿廊轉角,就與一人撞了個滿懷。她下意識扶住那個人,一抬頭,竟然是唐月櫻。
唐月櫻看見她就像是看見救星,揪著她的衣襟,結巴著說:“阿茹,阿茹,你、你可算回來了!”
鐘雪茹看著唐月櫻那張泫然欲泣的小臉,眉頭一皺。誰膽子肥了,連二少夫人都敢欺負。
“別怕啊,我替你做主。”說著,鐘雪茹就拉住唐月櫻的手,打算牽著她去找罪魁禍首。
誰知道唐月櫻給嚇得猛一縮手,鐘雪茹甚至還沒反應過來,就跟只兔子似地逃跑了。鐘雪茹打賭這肯定是唐月櫻動作最靈活的一次,她若有所思地望著唐月櫻的身影漸漸消失,心頭似乎領悟了什么,轉身進了院子,哪兒也沒去,就直接闖進了書閣。
鐘雨彥正在書閣里讀著卷宗,聽到鐘雪茹進來的動靜,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她在門邊欣賞了一會兒鐘雨彥的模樣,她這位二哥哥的臉其實很有欺騙性,會誤認為他是個能讓人如沐春風的公子哥。只有近距離接觸過的才知道,他一張口便是浸濕了一地紅葉的秋雨,一直蔓延了整個寒冬。
鐘雪茹自己就長著一張精雕細琢的臉,對美色向來免疫,難得的敗績還是落在了江元佑跟前,也不算虧。鐘雨彥那張臉對唐月櫻可能是個致命殺器,對她來說就沒有什么吸引力,畢竟也是看了十七年的。
興致缺缺地觀察了他一會兒,鐘雪茹這才將目光轉向不知何時飄落在地的畫像上,畫得是一位年輕貌美的姑娘。
她好像知道唐月櫻為什么跑走,又好像不知道,這種庸脂俗粉怎么可能入得了二哥哥的眼,只有唐月櫻這種天真無害的傻包子才適合餡子里全是黑的鐘雨彥。她嘖了一身,俯身拾起畫像,慢悠悠走到桌前把畫像放回去,然后又到退了一步。
鐘雨彥看完了最后一段文字,才終于舍得分一點注意給鐘雪茹。
“你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早,還帶了……”鐘雪茹指了指他手里的卷宗,“難道你真把我的話聽進去,回來陪阿櫻的?那你怎么還把她給嚇跑了?”
鐘雨彥沒說話,她權當他是默認了。
“旁的不說,你帶這些女子的畫像回來,也難免會讓阿櫻誤會。”直到走近看了才知道,原來這畫像還不止一個,七七八八的,全都是年輕的姑娘。換了別的公子哥,大概要被誤會成挑人納妾,但這個人是鐘雨彥,鐘雪茹放心得很。
鐘雨彥放下卷宗,端起手邊的茶抿了一口:“你站這么遠作甚?”
“這些都是案子的機密,我可不想看,省得落個無妄之災。”鐘雪茹很自覺地移開視線,才發現鐘雨彥桌上有一盤格格不入的糕點,一看就是唐月櫻準備的。
這下鐘雪茹算是理清了。鐘雨彥知曉她今日有事出門,就忽發善心帶著公務回家陪唐月櫻,唐月櫻心里高興,專程備了茶水點心來看鐘雨彥,結果被他帶回來的畫像給嚇走了。
“我既然能帶回家,自然不是需要隱瞞的秘密。”
鐘雨彥坦然地將記錄往鐘雪茹的方向推了一下,這下鐘雪茹想不看見都難了。她剛瞥一眼,入眼的詳細圖解就險些令她惡心地吐出來。近來的仵作多用圖示的方式記錄下尸體狀況,這案子的死者被發現時都溺在水下,尸體被泡得浮腫,全身發白沒有人形。鐘雪茹看著那一張張猙獰畸形的尸體,又看了眼面不改色的鐘雨彥,忽然間覺得他可能比圖解還要可怕一些。
“戰場上的死狀千奇百怪,若只是這些你便受不了,侯府將門,他日你嫁過去,就打算一輩子留在家中嗎?”
忽然被戳中了心事的鐘雪茹愣了一下。她必然是不會做個乖乖待在家里的命婦,她早就決定好了,若是真的有朝一日戰事又起,她定是要陪著江元佑一并去邊關的。鐘雨彥說得對,與踩著尸骸與血海行走的沙場相比,眼前這些死尸好像也平平無奇。
她該早些習慣才對。
鐘雪茹閉上眼定了定神,等到重新睜眼的時候,鐘雨彥已經將圖解收了回去。他朝鐘雪茹招了下手,鐘雪茹嘆了一聲,走上前去。
鐘雨彥指著兩頁圖解,扭頭問鐘雪茹:“可看出什么?”
鐘雪茹有些納悶,這是要她幫忙查案的意思?大理寺就這么缺人手嗎?當然這話她是沒有問出口的,萬一鐘雨彥正經地回了個是,她豈不是真的要給大理寺當勞動力。
話雖如此,鐘雪茹還是忍著不適湊近看了眼圖解,死人她又沒怎么見過,看不出什么重點。她疑惑地投個了眼神給鐘雨彥,鐘雨彥嘆了口氣,又指向了那些女子的畫像。
到底還是看活人舒服一些,鐘雪茹定睛瞧了瞧,這些女子有鄉下小姑娘也有縣城里的商家女兒,家世背景各不相同,若說有什么共同點,大約就是相貌都不算差。但鐘雪茹自己的姿色擺在這里,門檻高了些,要說這些姑娘長得有多好看,那又顯然是沒有的。
但仔細觀察的話,又覺得……
“她們的眼睛很像。”鐘雪茹像是肯定自己判斷似地點了下頭,“一兩個便罷了,能找到這么多眉眼相似的,應該很不容易。這兇手莫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鐘雨彥等了一會兒,確認了鐘雪茹的話沒有下文,眸間閃過一絲大約是失望的情緒:“罷了。”
鐘雪茹一臉古怪地看著鐘雨彥,她怎么覺得自己被嫌棄了似的。不過鐘雨彥本來就腦袋靈光,也找不出幾個比他聰慧的人,鐘雪茹自認為被他嫌棄不算什么丟臉的事情。
莫名其妙地看了些死人圖,鐘雨彥又結束的沒頭沒尾,鐘雪茹心里邊不痛快,也不打算讓她這位好哥哥好受,加上她原本就是來找他理論的,更加理直氣壯:“你也不去哄哄阿櫻,她誤會了怎么辦?”
“誤會什么?”他神色淡淡,仿佛事不關己。
鐘雪茹張了張口想反駁,但又想了想,確實沒什么好誤會的,懷疑鐘雨彥和其他女人有染還不如懷疑他的真愛是桌上這些卷宗畫像呢。
但話都說出口了,她也不能就這么罷休。稍稍頓了頓,她決定換一個說法:“前些日子陪阿櫻收拾她的嫁妝,她還藏著小時候你送給她的東西,都用匣子好好裝著呢,你不去看看?”
鐘雨彥抬眼看了她一下,像是在說那有什么可看的。
鐘雪茹也不強迫他,點到即止,她若是真的事事都管著,早晚把自己給累死。鐘雨彥那性格她再清楚不過,別人說得再多都沒有用,他心里頭決定了的事情,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好比他現在一心撲在案子上,叫他分心去想別的,那基本沒戲。她說得多了,把鐘雨彥惹煩了,他干脆宿在大理寺不回家,那唐月櫻豈不是要傷心死。
若不是唐月櫻真心喜歡著鐘雨彥,她是絕對不可能把自己的好姐妹往火坑里推的。
至于她的好二哥?
誰管他。
鐘雪茹走后,鐘雨彥還留在書房里研究卷宗。
但不知為何,他似乎有些讀不下去。若說是文字枯燥無味,那么他也不可能苦讀多年考一個功名。近些日子以來,他越發覺得性子不似從前的自己。院子里多出了一個人,令他不得不用全新的態度去面對。他與鐘雪茹相處時向來是不留余地的,鐘雪茹也早已習慣了他的說話方式,但唐月櫻不是。若是用過去那一套,話說得重些,那只包子又得眼淚汪汪,到頭來,薛氏和鐘雪茹還得在他耳邊聒噪不停地讓他去哄她。
盡管她呆呆的樣子不會花他太多力氣,但這些多余的事情,現下不在他計劃的范圍之內。
他耐下性子又讀了幾行,確定自己的確是再也看不進去,放下卷宗,目光落在了手邊的糕點上。他依稀記得唐月櫻之前送過來的時候說這是她親手做的,他倒是不懷疑,畢竟家里的廚子還不會閑著特地去捏這種白玉兔子。他凈了手,隨意挑了一只看得最順眼的兔子捧在掌心,兔子的眼睛處點了兩抹嫣紅,他看了許久,越發覺得這兔子與唐月櫻很像。她害羞的時候,眼下也會添上這樣的顏色。
指腹磨了磨兔子的耳朵,連軟糯的觸感都很像她的臉。
有人敲了敲門,他收回視線,將兔子放回原處,喊道:“進來。”
門被人從外面輕手輕腳地推開,探出一只毛茸茸的腦袋。唐月櫻原本挽著發髻,不知去哪兒溜達了一圈,有一縷額發散落下來,腦后的發簪也松了松,倒是有些像她還未出嫁時候的模樣。
她怯怯地捏著門邊,眼神飄忽著不知道該落在哪里。
鐘雨彥閉了下眼睛,再睜開時,發現唐月櫻還傻傻地站在那兒,也不敢說話。他合上仵作畫的圖解,朝她招了招手:“過來吧。”
唐月櫻眼睛一亮,笑吟吟地跑到了鐘雨彥面前:“二表哥!”
鐘雨彥這會兒心情不錯,他指了下不遠處的方凳:“坐下吧,我有東西要給你看看。”
唐月櫻聽話地搬了方凳過來,挨著鐘雨彥坐下,又瞧見了鐘雨彥壓根沒吃她做的糕點,心里有些失落。她的心事一向都寫在臉上,鐘雨彥看著她低頭望向自己的腳尖,也沒有介意她的身子正緊緊地貼著他,順手將糕點盤子挪到面前,挑出剛才看中的兔子遞給唐月櫻:“該吃晚膳了。”
唐月櫻不明所以地抬起頭,正要開口說話,鐘雨彥卻已經將兔子喂到了她嘴邊。她下意識地張開咬住,直到將兔子吃下了肚,才反應過來:“哎呀,我怎么自己吃了。”
果然很呆。
鐘雨彥滿意地笑了一下:“吃完了就看看這些。”
唐月櫻垂眸,鐘雨彥指給她的是她先前匆匆一瞥的畫卷。其實之前她先是被圖解上的尸體給嚇了一跳,又看見那么多女子畫像,一時間轉不過彎來才跑走了。等到她遇見鐘雪茹的時候已經緩得差不離,現在不用去看那些尸體,只是面對這些女子畫像倒是沒覺得有什么。鐘雨彥帶女子畫像回家肯定是為了公事,唐月櫻自然是相信他的。
視線在幾個女子之前轉了轉,她慢吞吞地開口說:“不是一位先生畫的,所以筆觸各不相同,但是眼睛又都畫得很像,可見這些姑娘的眼睛真的幾乎是一個模子出來的。唔……畫這個姑娘的,應當是個大家。”她指著其中一幅說,“這個姑娘的身段畫得很好,看起來,應該和阿茹差不多高。”
她頓了頓,忽然明白了什么:“啊,她們的眼睛,很像阿茹。”
鐘雨彥對這個結論并不意外,因為他也是早就發現的,偏偏方才鐘雪茹自己都沒有察覺。但令他驚訝,或者可以說驚喜的是,唐月櫻短短幾句話便足見她對畫畫的造詣頗深。想來也是如此,她是唐家這一房唯一的女兒,大家閨秀出身,琴棋書畫都不會落下。
但為何從未聽她提過自己擅長?
唐月櫻眨了眨眼睛,這才發現鐘雨彥一直在盯著她看。她紅了臉,支吾道:“難、難道我說錯了嗎……”
“沒有。”鐘雨彥搖搖頭,她不表露大約是有自己的理由,他不打算深究,“那你覺得,為何他們會像小妹?”
這個問題讓唐月櫻來回答屬實難了一些,她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想不出來,為難地看著鐘雨彥:“我不明白,但是阿茹會不會有危險呀?”
“現在不會。”
案件的受害者們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據他的調查,其中還有兩個人身體都不太好。唯獨一位生在鄉下的,因為長年勞作的關系,體能比常人好些,而她的死狀也是這些人中最凄慘的一個。他有一種猜測,她們被挑中的原因或許真的與鐘雪茹有關,正因為無法對鐘雪茹下手,才會去尋這些與她相似的人。
但為何她們全都死了,這仍舊是一個迷,鐘雨彥一時半會兒也想不明白。
唐月櫻還皺著眉,小臉揪成一團,鐘雨彥輕輕拍了下她的肩頭,說道:“不必太過擔心,有人會護著她。”
“唔,二表哥說得對,侯爺肯定不會讓人欺負阿茹的。”唐月櫻重重地點了下頭,“但是死了這么多人……他們的家人好可憐。過兩日我要陪娘去寺里上香,這下也可以為她們多點一些。”
鐘雨彥“嗯”了一聲,唐月櫻的舉動在他看來也只是在施舍她毫無用處的善心,死了便是死了,活著的人念著也好,燒香祈福也好,難不成還能為他們在黃泉下謀一些福報?他在官場,不像江元佑那樣去到真正的戰場上,但也是最接近死人的官職,將來還要經手更多的案子,唐月櫻還想著替每一個被害的亡魂送上她的祈禱嗎?
那豈不是和出家作姑子無異了?
心中有些莫名的不暢快,他按住唐月櫻的腦袋,在她的發頂揉了一下:“我辦這些案子,你不怕?”
唐月櫻想搖頭否認,但一想到圖解里那些猙獰的尸體,又哆嗦著把話收了回去。她欲言又止的模樣落在鐘雨彥眼里,他抿了下唇,淡然地轉了個話題:“今晚我陪你用膳。”
面前的姑娘半天沒搭理他,好似還沉浸在方才的問題里,鐘雨彥呀耐心地等著。過了好一會兒,她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似地,握住了鐘雨彥的手:“我會害怕,但是這是二表哥想做的事情,我一定會習慣的。”
習慣死人嗎?這可不是什么必要的事情。
鐘雨彥嘴角揚了下,若真到了要她這個注定一生躲在后宅里的姑娘都得去習慣死人的那一天,法理想必已經不再重要,而他這大理寺的職位,也沒有再當下去的意義了。
察覺到了身邊的人心情很好,唐月櫻也跟著開心起來。她親昵地拉了拉鐘雨彥的衣袖,軟聲道:“那我們還用不用晚膳呀,我讓冬兒吩咐廚房準備了二表哥喜歡的菜。”
迎上她亮晶晶的眸子,鐘雨彥點了下頭,隨手攏好桌上的畫像,將圖解推到了一邊。
看來今日這卷宗,的確是讀不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