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望著少年眉眼間的不耐煩, 后悔沒有調(diào)查宋醉的來路了,明顯嫌人少沒打過癮上門找麻煩了,完全沒把他放在眼里。
他布滿皺紋的額頭上滲出冷汗, 能雙手拎起兩個壯漢對付他還不是小菜一碟, 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小白花怎么成了霸王花?
陳明努力保持著鎮(zhèn)定, 揚(yáng)了揚(yáng)手機(jī)威脅尋釁滋事的少年:“我可以報警。”
宋醉僅僅哦了一聲。
“我已經(jīng)報了。”
對一個老頭子動手有些沒面子,送監(jiān)獄失去自由勞動改造就行了, 畢竟尊老愛幼是華國傳統(tǒng)美德。
陳明掩下慌張老神在在否認(rèn):“我聽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即便警察來了也是有證據(jù)才能抓人,他不覺得向來忠心的手下會出賣他。
宋醉揚(yáng)眉播放手機(jī)的錄音。
手機(jī)里傳來陳明手下洋洋得意的聲音:“多蠢才會問我們來干什么, 當(dāng)然是來綁架你的, 要怪就怪你男朋友惹到了陳明, 可惜這么漂亮的臉了。”
陳明發(fā)白的瞳孔猛然收縮,恨不得兩個手下昏死過去,兩個廢物留什么證據(jù),要是抓到了人也就算了, 可被人輕松打成了死狗。
誰能想到眼前的少年是個硬茬兒?
他聽到不遠(yuǎn)處的警車鳴笛聲,沒想過自己的后半輩子會在監(jiān)獄里度過,想也沒想奪門逃跑。
他身上的錢足夠他偷渡到國外,委曲求全過普通中產(chǎn)生活總比在監(jiān)獄好。
然而陳明剛跑出門沒兩步就被少年從身后拽住了,他感受到后頸傳來的力道,知道不可能從宋醉手里脫身。
陳明忍不住開口:“你幫著賀山亭會后悔的。”
宋醉就無語。
他沒想過幫賀山亭, 誰讓陳明主動撞上來, 老畜牲拉的仇恨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
當(dāng)著外人的面宋醉自然要說好話:“他那么好我為什么不幫他?他是我見過最單純的男孩子。”
單純到在醫(yī)院裝病是嗎?
單純到拿下賀氏是嗎?
單純到讓他破產(chǎn)是嗎?
陳明差點氣瘋了,男孩子三個字在他腦子里魔性回蕩, 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賀山亭好什么好?”他嗓子里迸發(fā)出尖利的嗓音, “不過是個生父不詳?shù)囊胺N。”
宋醉看過馮思文發(fā)來的豪門文, 比起嘆為觀止的豪門恩怨, 生父不詳不算什么,況且以賀山亭母親的身份地位,生父是誰根本不重要。
他極為漠然回應(yīng):“確定是賀氏血脈不就行了?”
即便許家人知道也會裝作不知道,在權(quán)勢面前血緣比紙好不了多少。
陳明本想兩人產(chǎn)生嫌隙,他進(jìn)監(jiān)獄也不會讓賀山亭好過,沒料到宋醉對這件事如此平靜,他愣了愣才開口。
“你還不知道他腦子有問題吧?發(fā)病時被綁著鎖鏈關(guān)在地下室,要不是沒有孩子怎么輪得上他繼承賀氏?”
陳明還記得第一次見到賀山亭的畫面,賀山亭的母親約他談上市的事,偌大的墻上掛滿了賀山亭的照片獎狀。
他從照片上看到了八、九歲的賀山亭,皮膚蒼白的混血,許是剛參加完擊劍比賽眉眼冷淡,看著便是矜貴的模樣。
徹頭徹尾的賀家人。
他感嘆賀山亭小小年紀(jì)就出眾,身上隱約有上位者的氣息,不難想象長成后會是何等風(fēng)采。
然而正當(dāng)他要從賀家告別時,聽到地板下傳來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動靜,他看到一個面無血色的小孩兒用手扒開了地下室的門。
那小孩兒手上被綁著銀質(zhì)鎖鏈,手指因為扒門而鮮血淋漓,滴答滴答往下淌血,像只被鎖住的幼獸。
從那雙藍(lán)灰色眼睛他認(rèn)出是賀山亭。
“他母親呢?”
宋醉不相信陳明的話,雖然他不喜歡阿亭的母親,但有阿亭的母親在誰敢把阿亭關(guān)在地下室。
“有誰會喜歡一個有病暴虐的孩子?他在擊劍比賽里無視裁判刺傷了人。”陳明臉上浮出扭曲的笑意,“就是他母親把他關(guān)在地下室的。”
“想想也知道。”陳明嘆了口氣,“像他母親那樣完美的人怎么會忍受自己的孩子是個殘次品,所以就不讓任何人接近好了,我看到他的時候他連怎么說話都忘了。”
宋醉緊緊捏著手。
他不愿意相信陳明說的是真的,但陳明沒必要對他說假話,很難想象驕傲挑剔的阿亭會孤零零被關(guān)在地下室,沒有人說話沒有漂亮的衣服。
他的阿亭得有多難過。
“許家那位是個心軟的,居然勸他母親把人放出來,給他在西南找了醫(yī)生安排了住處。”
宋醉突然明白了為什么會在偏僻的西南碰上阿亭,那個時候阿亭就住在山林盡頭的建筑里吧,名為養(yǎng)病實為囚禁。
陳明語氣透著遺憾:“是我的話就餓死那賤種,裝什么高貴呢?”
他最看不慣賀山亭倨傲的模樣,顯得自己有多高人一等似的,明明過去如此不堪。
宋醉聽到最后一句話,泛著水光的唇抿成薄薄的直線,他知道對陳明動手不明智,武力不是解決事情的正確辦法。
他的頭腦出奇冷靜,然而他依然舉起桌面上的紅酒瓶,狠狠朝陳明的頭上砸去。
酒瓶頓時四分五裂。
陳明不敢置信倒在了地上,鮮血混著酒液濺在宋醉的臉上,順著下巴滑落到干凈的玉墜,少年依然沒什么表情。
空氣霎時間變得格外安靜。
*
不一會兒警方趕到了現(xiàn)場,警察對著面無表情的少年開口:“你害怕他逃走也不能動手,下次要冷靜知道嗎?”
宋醉只是摘下脖子上的玉墜,靜靜看著手上沾血的玻璃種玉石。
他這輩子沒遇上過什么好事,逃課總是會被抓回去,想治好老鄧可親眼看著老鄧跳下去,想長高可再也長不高了。
當(dāng)他逃出拳場奄奄一息倒在地面上,周圍仿佛也像剛才那么安靜,能聽見極細(xì)的鳥獸蟲鳴,像是代表死亡的禿鷲在天空盤旋。
只有男人彎下腰給了他一顆糖。
那個時候他不知道對方的身份,他想大概是山川河海的神明吧,不然怎么會抱起渾身戾氣的他。
他的眼睛受傷了看不見,只能聽到對方身上好聽的金屬敲擊聲,那是他聽過最好聽的聲音。
他當(dāng)時的情況很糟糕,偏激鋒利得像柄易碎的刀刃,他對什么都無所謂,覺得活著沒什么意思,他沒有自殺的打算,但活下去的想法并不強(qiáng)烈。
然而男人會放下手里的東西給他講故事,會溫柔摸著他的頭夸你很聰明該去上大學(xué),會無奈抱走膽子大坐上屋頂上的他。
以至于他沒心沒肺度過了最困難的時候,傷疤無聲無息被對方抹平,沒有心理陰影沒有陰霾,能喝著奶茶坐在天臺上向老鄧炫耀你喝不到。
他不想讀書的,誰會喜歡枯燥無聊的書本。
但因為男人的話他開始認(rèn)認(rèn)真真看書,因為對方在滬市所以答應(yīng)許寧去滬市,因為對方給了他一顆糖,所以始終存有許多糖。
他努力學(xué)著好好生活,對人客氣處事冷靜,收斂了身上太過鋒利的尖牙。
宋醉不會用漂亮的語言描述,但對他而言對方就是神明,自己因為同神明的相遇發(fā)出微弱的光。
他辨別不出光的方向,但對方的所在就是光的方向,他閉著眼往前行走能穩(wěn)穩(wěn)落進(jìn)一個溫暖的懷里。
可他沒想過那人的手被鎖鏈?zhǔn)`,好聽的金屬敲擊聲是鎖鏈聲,偌大的建筑是困住賀山亭的囚籠。
他從來沒見到對方的失態(tài),留給自己的永遠(yuǎn)是溫柔的一面,即便被冰冷的鎖鏈?zhǔn)`,依然盡力給他足夠溫暖的擁抱。
太陽的表面無時無刻不在燃燒,溫暖著冰冷死寂的行星,可當(dāng)質(zhì)量損耗殆盡太陽也會熄滅。
宋醉垂下了漆黑的眼壓住涌流的情緒。
盲眼的少年遍體鱗傷。
有人給他了一粒糖,他以為自己遇上了神明。
然而神明只是一個被束縛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