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這日起，已冷落后宮兩月有余的皇帝忽然又對后宮熱絡起來。營地里瞞不住事，消息傳得飛快，同來的宗親朝臣們聞訊頗感欣慰。</br> 皇帝雖然還年輕，文武百官尚未到發愁皇嗣的時候，但他愿意去后宮總比不去強。</br> 宮中眾人聽說的事情則更多些，便得知近來真說得上“得寵”的，只前陣子剛行冊封的倪氏一個。余下的幾人中，何才人、秦淑女處皇上根本沒去過；舒嬪只被翻過兩次牌子，遠比不上倪氏；儀嬪那里，皇上則只是去用過兩回膳，用完就走了；皇后和吳美人有著身孕不能侍駕，皇上也只是白日里去看看她們。</br> 如此一直到了月末，秋狝結束之時，皇帝下旨晉封倪玉鸞為美人。除此之外另有賞賜無數，連這些日子皇帝親手獵得的狐皮都讓她得了好幾張。</br> 倪玉鸞晉封的消息傳開的時候，顧鸞正在自己帳中收拾行裝，聽言好半晌沒說話。</br> 這些日子倪玉鸞得寵，她沒少勸自己想開些，不必計較多了這么一個“鸞”。可事情到了眼前，心里總還是有些怪怪的。</br> 翌日清晨，眾人拔營返京。馬車齊齊整整地駛出去，最前頭的自是帝后的御駕鳳駕，往后為方便宮人服侍，先有幾架供近前侍奉帝后的宮人們乘坐的馬車，再往后就是妃嬪們。</br> 妃嬪的馬車依位份資歷而排，倪美人前頭只有吳美人、舒嬪、儀嬪三架車子。登上馬車時顧鸞遙遙看了眼，依稀可見倪玉鸞又是春風得意的樣子。</br> 車中，倪玉鸞闔著眼，一顆心隨著車子的顛簸顫了幾番，終還是定了下來。</br> 這些日子她其實都沒真正侍寢過。皇帝來時，最初根本不讓她去見，后來才總算許她和在御前當差時一樣，上前研個墨奉個茶，她就是想和他多說幾句話都尋不著由頭。</br> 她為此心神不寧，摸不清他在想些什么，也懼怕他這樣的淡漠疏離。可淡漠疏離之外，他又還是謙謙君子。</br> 他只是從不提與她共寢，但待她并不刻薄。賞賜時常會有，偶爾一起用個膳，也還寬和自在。</br> 想著這些，倪玉鸞到底勸自己定住了心，勸自己不必執拗于床上的那點事兒。</br> 她跟自己說，男女之間本也不止有床上那點事兒。</br> 他待她的溫和是真的、賞賜是真的、晉位也是真的，這就很好。這般的恩寵，許多后宮嬪妃碰都碰不著呢。</br> .</br> 臨近晌午，馬車停下來，生火做飯。</br> 這樣的路上人人吃得都簡單，若碰上官驛還可稍微講究一些，只在路中停下則是想講究也講究不起來。</br> 帝后與嬪妃還可有幾菜一湯，宮人們就多是盛碗湯泡些面餅吃。顧鸞一路顛簸，原也沒什么胃口，索性沒去盛這一趟，直接到御前忙去了。</br> 她走向最前頭的馬車，楚稷正在車邊散步。顧鸞遙遙一看，不遠處還有宮人正支桌子，約是他不想在車里用膳。</br> 她原想從馬車另一側繞過去，直接去桌子那邊幫忙。不料他卻眼尖，余光一掃就叫她：“顧鸞。”</br> 顧鸞只好垂首上前，朝他福了福：“皇上。”</br> “吃過了？”他問。</br> “沒有。”她抿唇，“路途顛簸，沒什么胃口，不太想吃。”</br> “哦……”楚稷點點頭，沒說什么。待得用完午膳，他喊她上了馬車。</br> 天子御駕寬敞舒服，卻也不會做得太高，無論如何也是不夠人站著的，宮人們若被喊上車回話便只得跪下去。</br> 顧鸞彎腰上了馬車，剛一拎裙，一只手伸到她腕上：“坐。”</br> 好似只是個隨意的動作，只是剛巧擋住了她。她抬眸看，他甚至沒在看她。</br> 她頷一頷首，待他先落座，便坐到側旁。兩人之間不過二尺距離，他的座位側旁還有方窄窄的小柜，有三個抽屜，高度正適合落座時當扶手用。</br> 就見他往小柜那側一倚，以手支頤，闔目就要睡了。</br> 顧鸞微怔，小心：“皇上？”</br> 楚稷睜眼：“嗯？”</br> 她輕問：“皇上叫奴婢來有什么事？”</br> “沒什么事啊。”他說。</br> “那……”她啞了啞，“奴婢先告退……”</br> 他皺起眉，一張清俊的容顏上不滿不加掩飾，凝視她一會兒，不咸不淡道：“原本當值的那個身體不適，朕才喊了你過來。你且待著吧，有事時自會喊你。”</br> “哦。”原來是喊她來替人當值的。</br> 顧鸞低著頭，應了聲，“諾。”</br> 楚稷重新閉上眼，心跳慌了一陣。這股心慌讓他莫名地覺得別扭，覺得無地自容，終是變成了一股子揶揄，在心底怪她：待著不就是了，哪來那么多話！</br> 他只是覺得他的馬車顛簸得沒有那么厲害罷了。</br> 楚稷慣有午睡的習慣，從來睡不久，卻總要睡上一會兒。顧鸞低著頭規規矩矩地坐著，須臾，覺得他應是睡著了，就情不自禁地抬起眼來。</br> 她的目光落在他面上，劃過他的眉宇、鼻梁、薄唇，看得一顆心怦怦直跳。</br> 她是懷著遺憾回到這一世的，早在沒見到他時，她就滿心里都是他，可她從沒想過他年輕時竟這樣好看。</br> ……是了，他中年、乃至老年時都仍然好看，卻到底不比現下這般的風姿俊逸。她為此偷偷看過他不知多少次，常常目光一落就看得癡了，半晌也挪不開。</br> 可是，他大概永遠也不會這樣看她的。</br> 他有別的嬪妃。在往后的幾十年里，六宮佳麗更會源源不斷。縱他不是個色迷心竅的人，也注定不會為其中任何一個專情。</br> 唉……</br> 顧鸞心下喟嘆，馬車忽而方向一轉，車中之人不免身子一傾，楚稷就醒了。</br> 他睜開眼，她忙收回目光，盯著鞋尖，仿佛從來都沒看過他。</br> 楚稷看看她，想跟她說話。</br> 說點什么好？</br> 他閑閑地四下張望，大有沒事找事的意味。找了半天，心念一動：“顧鸞。”</br> “奴婢在。”</br> “會下棋么？”他問。</br> 她點點頭：“會。”</br> 他噙笑：“陪朕下盤棋。”他邊說邊探手去摸，棋盤就收在小柜與車壁間的夾縫里。手指觸及棋盤邊緣的一剎，耳畔忽有嗡鳴。</br> “嘶……又悔棋！”他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很像夢中的自己。</br> 繼而聞得一女聲說：“沒松手呢，不作數！”</br> 兩句對答，一轉而逝。</br> 楚稷身形僵住，半晌未動，顧鸞察覺了異樣：“皇上？”</br> “嗯？”楚稷回神，猛緩了口氣，繼續將棋盤抽出，放在面前低矮的小桌上。</br> 和他下棋，顧鸞是不怕的，上輩子也下過數次。</br> ……只不過總贏不了罷了。</br> 這回可不一樣，這回她是重活一次，他可才十七。</br> 指不準她就能贏了。</br> 顧鸞心底暗搓搓地較勁，將這一盤棋視為“雪恥之戰”。然而剛二十多顆子落下去，她就發現自己著實想得太美。</br> 眼下落棋藝，他或許不如上輩子時那樣“老謀深算”，卻因年少輕狂下得更猛，圍追堵截，逼得她毫無辦法。</br> 再一顆子落下，棋子觸到棋盤的瞬間，顧鸞驀然注意到有個位置更為險要。纖指登時一捏，欲將那顆子再拿起來。</br> “你悔棋？”楚稷挑眉。</br> “沒松手，不作數！”她脫口而出。</br> 楚稷眉心倏皺。</br> 顧鸞余光脧見，剎那窒息。這是她上一世悔棋時常找的借口，那時他只怪她耍賴，亦或說她“為老不尊”，但那是因為他們之間早已勝似知己，忘了主仆之別。</br> 現在，她怎么敢跟他說這種話。</br> 顧鸞呼吸凝滯，連身子都僵住，僵硬地緩了兩息，她反應過來或該謝罪才是</br> 剛要離席，忽聞低笑：“悔棋還理直氣壯。”</br> 兩尺之隔，清雋少年鴉翅般的睫毛低垂，搖頭淡然：“不跟你計較。”</br> 說罷他抱臂倚向靠背，等著她完成這一步悔棋。</br> 顧鸞猶自捏在棋子上的手指緊了緊，盯著他的神情，遲疑著抬起手，懸著挪開兩寸，落在另一處位置。</br> 落完，她心弦暗松：他好像真的沒生氣。</br> 楚稷抬抬眼皮：“就這樣了？”</br> “就這樣了。”</br> 他又笑一聲，坐直身子，掃了眼棋盤，一顆子便穩穩地落下。</br> “……”顧鸞的神色頓時垮了。</br> 他見招拆招穩準狠，她那一步悔不悔根本沒什么分別。</br> 楚稷眉宇輕挑，默不作聲地打量著她的神色，心情忽然很好。</br> 方才一瞬間的幻覺，沒有畫面，但有聲音。</br> 他知道，那是“阿鸞”的聲音。</br> 如初一轍的說辭，如出一轍的耍賴。</br> 會是她么？</br> 他喜歡她，與她相處得宜，便已不在乎她是不是夢里的那個人。</br> 可她若是，他也會覺得驚喜。</br> 一顆光滑的白子在楚稷指尖摩挲著，心不在焉間意識到她已落了一子，這顆子便也隨之落下去。</br> “……皇上？”顧鸞看著他落子的位置瞠目結舌。</br> 她下得有那么差？</br> 要他用這種方式讓她？</br> 楚稷聞聲垂眸一看，才發覺自己將那顆棋子落在了何處。</br> ——棋盤的最邊緣。與之相鄰最近的一顆子也隔了五個格子。</br> 他倒吸冷氣，連頭皮都麻了一陣。</br> 她是不是覺得他在笑話她？！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