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稷收回手,神思也隨之收回。定一定神,就往寢殿外去了。</br> 倪玉鸞的身份姑且只能被吩咐了什么差事就做什么差事,不配隨侍天子四處走動,只得定住腳,怔怔地立在那兒。</br> 當今圣上既年輕,又生得英俊。扶起她的一剎那已讓她的心怦然而動,她回味著,半晌做不出反應。</br> “咳。”柳宜走向殿門口,一聲咳嗽。倪玉鸞忙回身,低下頭:“姑姑。”</br> “皇上不知何時才會回來。”柳宜脧著她,臉色不算太好看,“你且去外殿候著吧。”</br> “諾。”倪玉鸞屈膝深福。禮還未盡,柳宜已從她跟前經(jīng)過,徑直出了殿去,沒再看她一眼。</br> 倪玉鸞眼底微顫,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做雜役時人人輕賤的日子。</br> 管事的頤指氣使,全拿她們不當人看。偶有身份高些的宮人過去走動,若是正好心情不悅,也可以對她們肆意打罵。</br> 可如今她都是御前的人了,柳宜也不過是御前宮人中的一個而已。都是當為奴為婢的,看不起誰呢?</br> 不甘在倪玉鸞心底蔓生,指甲深深得摳進手背,摳得生疼。</br> .</br> 紫宸殿西北邊的屋子里,一早就有小宦官來跟顧鸞和方鸞歌傳了話:“宜姑姑說今兒不學規(guī)矩了,你們好好歇上一日吧。”</br> 二人自都高興,日復一日地練規(guī)矩總是累的。尤其是顧鸞,從尋常禮數(shù)到奉茶研墨,她都恨不得比這些御前宮女還熟,要她再這樣聽上一遍又一遍實在累得慌。</br> 二人就這樣在屋里癱了大半日。起初方鸞歌想著倪玉鸞一而再的強出頭還有幾許不忿,后來也懶得再多說什么,安下心來吃點心喝茶。</br> 臨近晌午時,宮中有圣旨傳開,說吳才人已有兩個月身孕,位晉美人。</br> “有孕?”方鸞歌聽聞消息只覺驚喜,扭過頭問顧鸞,“這是不是皇上的第一個孩子?”</br> 顧鸞眨眨眼,點頭:“是呀。”</br> 上一世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吳氏有了身孕。明年年后這孩子就會平安降生,是個乖巧可愛的小公主。</br> 這個公主,會是吳氏一輩子的指望。</br> 吳氏原是尚寢局的宮女,比皇帝年長兩歲。半年前皇帝大婚,尚寢局按規(guī)矩要在大婚之前指兩名宮女過去,為皇上“開蒙”——說白了就是學學床上那點事,別和皇后娘娘弄得尷尬。</br> 吳氏便是其中之一。一夜過后,就依例進了后宮。</br> 但她相貌平平,性子也老實,一輩子都不得寵。虧得有了這個女兒,得凡大封六宮倒也都由她。</br> 不過,吳氏腹中的孩子應也不是當下后宮里唯一的孩子。</br> 依著日子數(shù),皇后應是也有了,只是尚未發(fā)覺。</br> 皇后這一胎,是今上的嫡長子。</br> 倪玉鸞在傍晚時從紫宸殿中告了退,回了房來。與她一道回來的還有些賞賜,攏共三兩副首飾,還有些銀兩。</br> 倪玉鸞喜不自勝,不免也要有些宮女宦官要來巴結她,她沒關房門,談笑聲一句句地往顧鸞房里飄。</br> 有人不無艷羨地說:“姐姐真是命好。我都調(diào)到御前一年多了,皇上的面都沒見過兩回,更別說讓皇上親自賞東西了。”</br> 倪玉鸞的笑音里頗有炫耀之意:“我也不過是碰上了皇上心情好罷了。有好大家分嘛,來,這釵子你拿去。”</br> 先頭說話那人忙道:“不行不行,這我可不敢收,收了我也不敢戴。”</br> “拿著吧。”倪玉鸞還是硬將釵子塞了過去,聲音比方才更高昂了些,“御前規(guī)矩多,我也戴不了這么多首飾,不如咱們分著戴。”</br> “嘁。”方鸞歌聽著隔壁的動靜翻白眼,“小人得志!”</br> “生什么氣。”顧鸞歪在床上讀著書,脧著她笑,“她是頭一日當差,在皇上跟前,又正碰上吳美人有孕,賞賜自是少不了的。等你去了你也有,別自己氣自己。”</br> 她這樣勸著,可自己心里也亂。不為那幾副首飾,只怕他喜歡倪玉鸞。</br> 其實,這心思說來也好笑。</br> 從上一世到今天,她都不過是一廂情愿地喜歡著他。而他一直都有后宮,多一個倪玉鸞并沒什么值得計較的。</br> 但關心則亂,庸人自擾。</br> 隔壁的聲音越喜悅越刺心,和窗外不住傳來的雷聲一起攪得人心煩。</br> 又過不多時,到了用晚膳的時候。得臉的宮人自有人將晚膳送到跟前,余下的人則是一起聚到東邊的一間廳里用。</br> 顧鸞和方鸞歌一起走出房門的時候天是陰的,滾滾濃云裹挾悶雷,但就是不下雨。</br> 說來也煩,這雨只在晨起時下了一刻就停了,卻陰了一整天,弄得又潮又悶,讓人不痛快。</br> 快走到用膳的那方廳時,天公偏又不作美地掉起了雨點。方鸞歌抬手遮了一下:“呀,沒拿傘。”</br> 顧鸞即道:“我回去拿。”</br> “算了吧。”方鸞歌拉住她,“一會兒飯該涼了。”</br> “萬一下大了,就不好回去了。”她說著擺擺手,示意方鸞歌先進去用,自己拎裙小跑起來,想速去速回。</br> 用膳的地方在紫宸殿后的東邊,她們的住處在西側。說遠也不遠,卻需穿過紫宸殿后那片空蕩寬闊的廣場。</br> 這場雨卻落得很急,顧鸞眼瞧著雨越下越大,她剛跑到一半,雨水已有豆大。一顆顆砸在青石板上,噼里啪啦地越響越密。</br> 顧鸞很快被打濕衣衫,估摸了一下離住處還有段距離,只得先往南奔了幾步,躲到紫宸殿后的檐下暫避。</br> 這樣在殿檐下避雨是不合禮數(shù)的,只是宮女若被淋得浸濕在宮中行走并不好看,也不合禮數(shù),通常便沒人來挑這點錯。眼下除了顧鸞,還有兩個宮女也避了過來,同樣是在去用膳的路上碰上下雨又沒打傘的。</br> 雨珠滑過金色的殿頂,又撫過檐下的滴水瓦當,一顆顆接連墜落。遠處的亭臺樓閣被水霧遮擋,變得朦朧不真切,勾起些如夢似幻的回憶。</br> 顧鸞其實是喜歡下雨天的。雖不喜歡淋雨,卻喜歡躲在窗前、檐下看雨。</br> 上一世有一天也和今日差不多,她出門走到半路下起雨來,手里又沒有傘。正巧身在御花園,就索性躲進涼亭安然看了半晌的雨。</br> 可那場雨下得太久,天地很快被澆透,轉而冷了下來。她覺得涼,不自覺地攏緊衣衫,心思也從靜心觀雨變成了盼著雨停。</br>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雨簾,連身后有人經(jīng)過涼亭都沒注意。</br> 直到他喚她:“阿鸞。”</br> 她轉過臉,垂眸福身,他幾步走進來:“避雨?”</br> “是。”她承認了,他就道:“一道走吧。”</br> 當時張俊不在,跟著他出來的小宦官不夠機靈,聽言微怔:“下奴再去取把傘來。”</br> “不必了。”他搖頭,又跟她說,“走吧。”</br> 那天她就這樣跟他打著同一把傘回了紫宸殿。</br> 一眨眼,十幾年過去了,可她還記得那一天。</br> 記得那一天的雨,記得那一天的人,甚至記得那把傘上的每一縷紋路。</br> 顧鸞一壁想著,一壁不由自主地伸出手。雨珠落在指尖上,清涼宜人。</br> “皇上息怒……太后娘娘也未必是想過問什么。”</br> 殿前,皇帝邁出殿門,沿著殿檐走過去,一張臉沉得可怕。</br> 張俊在他身后點頭哈腰地勸,心里直怪禮部多事。</br> 殿選是在一個月前結束的。這是元章年間的頭一回大選,理應多選些人,充掖六宮,但皇上當時沒那個心思,自己看都沒去看上一眼,只讓皇后做主留了兩個。</br> 按理來說這也沒什么,不管留的多留的少,禮部按規(guī)矩籌備冊禮便是。</br> 眼下便該是準備著迎那二位新宮嬪進宮的時候。禮部卻不知怎么想的,突然多了個嘴,到太后跟前回了話。</br> 太后原不是個愛為這些兒孫事費神的主兒,可眼下事情被推到眼前,她就不得不擺個態(tài)度。</br> 主要是只留兩個也著實太少了。</br> 楚稷覺得頭疼,因為這又是一樁不好解釋的事。</br> 他心里存著個“阿鸞”,懶得多選后宮,卻也不僅是因著那個“阿鸞”。</br> 在他的夢里除了她,還有不少散碎的片段。他因而看到后宮妃嬪爾虞我詐,許多都落了個紅顏薄命的下場。</br> 可這種理由,自不能拿來和太后解釋。</br> 他不禁心煩意亂,沉著張臉,幾步走到殿前檐下的盡頭。足下一拐,又往北行。才走兩步,楚稷無意識地抬眸,目光卻忽而凝住。</br> 幾丈外的殿檐那一端,幾個宮女正自避雨。一樣的宮裝,差不多的身形,卻偏有那么一道讓他莫名覺得不一樣。</br> 夢境里的亭中倩影浮現(xiàn)眼前,他皺起眉,清醒地想告訴自己她們并不相似,心里卻又總覺得熟悉。</br> 但白日里的玉鸞……</br> 楚稷定神,搖一搖頭。</br> 從發(fā)釵到耳墜,都是玉鸞與他夢中更為相似。</br> 那種相似一目了然,不似眼前這樣,讓他自己都說不出道理。</br> 或許是那些夢困擾他太久了,他才會這樣看誰都像。</br> 楚稷沉息,一言不發(fā)地繼續(xù)往前走去。</br> 還有三五步的時候,張俊咳了一聲,幾名宮女一并回過身,再一并垂眸跪下去。</br> 顧鸞的心弦提起來。在垂眸之前,她明明只看到他一眼,心還是瞬間跳得快了,快到壓過耳畔雨聲,讓她聽得一清二楚。</br> 原來……原來十七歲時的他是這個樣子。</br> 她陪他從中年走到老年,見慣了他的沉穩(wěn)睿智,眼前的他卻截然不同。</br> 他比她印象里俊美了很多,眉目間也多了幾分年少輕狂的味道。一襲普普通通的蜜合色直裾穿在他身上,都透出一股不羈的貴氣來。</br> 她覺得意外又欣喜。</br> 楚稷因方才對那背影的遲疑,到底克制不住地掃了她一眼。</br> 只這一眼,他就不由一滯。</br> 這宮女生得好美,宛若玉雕,似畫中仙。</br> 但也只那么一瞬,他就克制住了這股油然而生的欣賞。</br> 他不能這樣,</br> 他得找到阿鸞。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