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燈會設(shè)在東市,東市地處京中,平日是百姓們采買日常所需的地方,只出宮還不夠,還得出了皇城才行。</br> 是以馬車這一行就行了將近一個(gè)時(shí)辰,車子在東市門口停穩(wěn)時(shí)已是月上柳梢之時(shí)。顧鸞揭開窗簾一看,鋪滿集市的花燈正漂亮,道路中人頭攢動。</br> “別看了,下車看?!背⒃谒X后敲了一記,就一馬當(dāng)先地先下了車去。顧鸞自顧自地揉一揉后腦勺,也跟著下去。他在車邊站穩(wěn),就轉(zhuǎn)過身來扶她。</br> 她一時(shí)遲疑,但見他神情自在好似就該如此,終是沒做推辭,搭著他的手下了車。</br> “張俊。”楚稷一喚,張俊上前揖道:“公子?!?lt;/br> 楚稷壓音:“此次出來無人知曉,讓暗衛(wèi)們都別現(xiàn)身,你也不必在近前跟著?!?lt;/br> “諾?!睆埧?yīng)聲,就往車后繞去,該是去向暗衛(wèi)們傳話了。</br> 楚稷抬眸望著面前燈市,稍作沉吟,還是與顧鸞透了個(gè)底:“顧鸞。”</br> “嗯?”</br> “朕一會兒可能有些事要辦。”他口吻沉沉,“朕聽到些傳聞,說有入京朝賀的官員欺壓百姓,惹得民怨載道。昨日又恰得了消息,說他們或也會來這燈會――倘使真碰上有人惹事,朕自要把他們辦了,你別怕?!?lt;/br> 此話半真半假。事情是真的,但諸如“聽到些傳聞”“得了消息”這般模棱兩可之言,是他自己編的。</br> 之所以由此一言,是因他這兩日都在做夢,夢見有朝中官吏在這燈會上酒后撒瘋,打死了人。此事狀似不大,卻成了一條□□,引起了不少民怨。夢境里他還模模糊糊看到事情不知怎的牽涉到了番邦的一位王子,后來民怨一起,直鬧得兩國之間都覺尷尬。</br> 楚稷見了這般預(yù)兆,雖不清楚那究竟是誰,也想將事情了結(jié)于起始,唯恐隨行的人多了會打草驚蛇。</br> 入了燈會,便一壁賞燈一壁找尋夢中所見的地方。顧鸞跟在他身邊同行,時(shí)而望一望彩燈、時(shí)而看一看他。</br> 她原以為他是專程帶她出來賞燈的,高興得很;聽他方才所言,才知他是真要“體察民情”,心里便更高興。</br> 因?yàn)樗矚g的那個(gè)他也是這樣國事為重的。她喜歡看他運(yùn)籌帷幄的樣子,更喜歡他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的品性。倘使她能有機(jī)會在這樣的事里幫他一分兩分,她便更加欣喜。</br> 楚稷邊走邊回憶,朦朦朧朧地想起夢里聽到的鐘聲。</br> 那是亥時(shí)的鐘聲,現(xiàn)下還不到戌時(shí),時(shí)辰還早,不必心急。</br> 他定住心,視線一偏,就見顧鸞微側(cè)著首正往什么方向看。他循著她的目光也看過去,來回分辨幾番,覺得她該是在看不遠(yuǎn)處一個(gè)掛著跑馬燈的攤位。</br> 跑馬燈總是有趣的,宮中的工匠在這一日也會做出不少,掛在太液池邊,但民間總會有更多奇思妙想,做出千奇百怪的燈來。</br> “過來看看。”楚稷一哂,信步向前走去。周遭人多,他忽往旁邊走,顧鸞被人流一擠就被隔開。不多時(shí)又見他的手從人群中探過來,拽著她的衣袖一道往旁邊去。</br> 擠到攤位前,楚稷抬眸四顧,一時(shí)覺得此處的跑馬燈也沒什么稀奇。轉(zhuǎn)念想到她喜歡,便又覺該夸上幾句。</br> 不及開口,旁邊的人笑逐顏開:“這個(gè)怎么賣的?”</br> 顧鸞蹲身從旁邊緊鄰的攤子上拿起自己方才已盯了許久的東西,楚稷費(fèi)心為跑馬燈編的夸贊之語只好咽回去。</br> 他偏過頭,乍看只見她手里抓著一大團(tuán)染成粉色的毛。再定睛細(xì)瞧,似是個(gè)兔毛所至的球,做成了桃子形,上面還縫出兩片同樣毛質(zhì)的綠葉,蓬蓬松松,看起來手感極好。</br> 可是桃子為什么要做得這么毛茸茸啊……</br> 莫不是因?yàn)椤懊摇薄?lt;/br> 楚稷心里揶揄著,嘴角輕扯。</br> 旁邊的顧鸞則是問了三兩句話就付了錢,買了兩個(gè)喜滋滋地拎在手里。覺得大桃子胖乎乎軟綿綿,怎么看怎么好。</br> 端詳片刻,她大方地拿起一個(gè)舉到他面前:“送公子一個(gè)。”</br> 楚稷挑眉:“干什么用的?”</br> 就見她的手一轉(zhuǎn),把大桃子托在手心上:“擺著不好看么?”</br> 他嗤地笑出來,又淡聲:“你們姑娘家才喜歡這種毛茸茸的東西?!?lt;/br> ……嘁。</br> 顧鸞撇撇嘴,不再想給他了,也不再繼續(xù)這個(gè)話題,復(fù)又自顧自地張望起周遭的花燈來。</br> 二人慢悠悠地一并往前走,走了一會兒,楚稷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她剛才買的,是不是兩個(gè)啊?</br> 兩個(gè),即為一對。</br> 他突然就后悔沒要了。側(cè)眸看看她,矛盾半晌,伸出手,攤在她面前。</br> 顧鸞不禁一愣:“怎么了?”</br> “桃子?!彼撩C,“我要一個(gè)?!?lt;/br> “……”她不解地眨眨眼,覺得他奇怪,還是依言給了他一個(gè)。便見他將大毛桃子一攥,就又繼續(xù)往前走了,也不說什么。</br> 這人怎么回事,出爾反爾,還要得這樣理直氣壯!</br> 顧鸞心里悄無聲息地罵了兩句,瞪一瞪他的背影,乖乖地繼續(xù)跟著他走。</br> 走到集市最東側(cè),便是一排兩層小樓,皆是酒肆飯莊。二人出來時(shí)恰該是晚膳的時(shí)辰,此時(shí)更是餓了。楚稷遙遙望見這排酒樓時(shí)便想著該帶她吃些東西,走近一看,更是心中一松。</br> 他看到夢中所見的地方了。</br> 得云樓,一家做江浙菜的館子。</br> “去嘗嘗那家。”他說著就進(jìn)了樓門,樓中伙計(jì)迎過來,一見他的衣著就知他該是不差錢的主,點(diǎn)頭哈腰地笑說:“這位客官,二樓雅間請?”</br> “不了?!背u頭,隨口尋得說辭,“一樓熱鬧。”</br> 他夢中所見的混亂,便是在一樓。</br> 小二于是將二人請去了一處靠窗的位置,二人一并落座,楚稷隨口點(diǎn)了些菜。當(dāng)中有一道松鼠桂魚引得勾起了顧鸞一些念想――掐指一算,若不平白出什么變故,他為松鼠桂魚大發(fā)雷霆的時(shí)日怕是也離得不遠(yuǎn)了。</br> 魚肉鄉(xiāng)里的官吏總是有的。若放在幾十年后,他已見慣不怪,便能橫眉立目地將事情辦了,自己不至于動氣傷身。</br> 但眼前將至的這一回,他卻因?yàn)槟贻p氣盛真動了怒。</br> 以至于……以至于后來有火沒處撒便一拳砸在墻上,倒被一個(gè)寸勁兒傷了筋骨,好生養(yǎng)了些時(shí)日才能提筆。</br> 顧鸞到現(xiàn)在都記得那時(shí)“皇上為一條松鼠桂魚發(fā)了大火”的消息隨著南巡隊(duì)伍回宮而傳得闔宮皆知,六尚局的宮女無不津津樂道。她和同屋們一度私下里覺得他是個(gè)脾氣不好的主兒,整個(gè)皇宮大半年都沒人敢吃松鼠桂魚。</br> 日子隔得太久,她不太記得那具體是哪一年的事了,但應(yīng)該也就是近一兩載。</br> 這一回,她該會是隨行宮人中的一個(gè)才是。</br> ――可不能再讓他傷了手了。</br> 顧鸞自顧自想著,楚稷背后不遠(yuǎn)處的樓梯上突然傳來一聲悶響:“咚――”</br> 沉沉一聲,好似重物撞在木頭上的動靜,引得一樓的滿座賓客都往上瞧了一眼。</br> 緊接著就聞樓上喝罵:“讓老子下不來臺是吧?!”</br> 是個(gè)粗糲的男音。</br> 楚稷眉心微跳,扭頭往樓梯上看去,不及視線定住,慘叫驚起。一伙計(jì)從樓梯上翻滾而下,驚得滿堂寂然。</br> 顧鸞一愕,與楚稷相視一望,正不知出了什么事,樓梯上又有人氣勢洶洶地追下來,帶著一股濃重的酒氣,一腳腳踢在那伙計(jì)身上:“不識抬舉,叫你們不識抬舉!”</br> “客官,啊――客官!”伙計(jì)吃不住他這力道,只得慌忙抱住他的腳,那男子又一腳狠跺下去,跺得伙計(jì)渾身一陣痙攣,連腳也抱不住了。</br> “這位客官……”掌柜得嚇得面色慘白,疾步從門口的柜臺后迎上,“這位客官,我是掌柜。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您跟我――”</br> 話音未落,男子伸手在他衣領(lǐng)上一提,兇神惡煞地將他拎起來:“我告訴你,你這丟的可是大恒朝的臉!”</br> “這……”</br> 罪名之大,把掌柜給嚇住了。</br> 男子甩開掌柜,又沖著那伙計(jì)去。</br> 伙計(jì)受了內(nèi)傷,原正掙扎著往旁邊避,被一腳踩住后背,登時(shí)不敢動彈。男子擼起袖子,一臉橫肉,冷笑涔涔:“我年年隨家中長輩進(jìn)京朝賀都要來你們得云樓吃飯,在你們家花了多少銀子?如今可好,我在那莫格王子面前把你們夸得天花亂墜,你們――”</br> 說及此處他又上了脾氣,接連兩腳狠踢下去:“你們老子要的菜上給別人是吧!是吧!”</br> 這兩腳下去,伙計(jì)驀然嘔出一口鮮血。</br> 顧鸞聽得窒息――她委實(shí)沒想到,如此大動干戈,只因上菜有誤?由此可見這人實(shí)在是橫慣了的。</br> 若楚稷先前聽著的消息說得就是他,那“欺壓百姓”的罪名扣給他分毫也不為過。</br> 鬧得這樣過火,廳里終是有人看不過眼,拍案嚷嚷起來:“天子腳下你撒什么野!什么莫格王子?喊出來看看,倒讓我們瞧瞧哪個(gè)王子這般小氣,能為著一道菜打成這樣!”</br> “是??!”周遭不免有人附和。</br> “你再說?”男子怒極反笑,大步流星地走向那人,拽著衣領(lǐng)將他一把拎起,掄圓胳膊悍然打下。</br> “咣”地一拳,臨近的客人無不一陣膽寒。挨打的那個(gè)再這一拳之下直接暈過去,男子拎著他行至樓門口,往外一丟,又回身,一指那伙計(jì):“這個(gè),連帶著外頭那個(gè),拉到城外找個(gè)沒人的地方料理了?!闭f著撣了撣手,“別臟了這京城的好地方?!?lt;/br> 這話一出,廳中一片死寂。</br> 天子腳下的百姓們見過的世面不少,什么王公貴戚的事都聽得多了。敢這樣肆無忌憚的卻也少見,可見家世絕不一般。</br> 旁人不敢吭聲,原本安心看著自家主子作惡的侍從們聽言卻起了勁兒,一擁而上,拖了那伙計(jì)便走。</br> 顧鸞都被驚住了,饒是在宮里那么多年,也鮮少見到行事這樣蠻橫的。</br> 但覺身邊人影一晃,顧鸞猝然定睛,楚稷已大步流星地迎了過去。</br> “皇……”她喚了一個(gè)字又慌忙噎住,只得疾步跟上。他足下生風(fēng)地行至樓門口擋住幾人去路,只吐出兩個(gè)字:“站住。”</br> 顧鸞跟至近前,下意識地拽住他的衣袖,心驚肉跳地望著他。</br> 幾名侍從相視一望,長得最壯的那個(gè)干笑兩聲,上前就推他肩膀:“別管閑事!”</br> 楚稷的臉色陰沉到極致,不看他,只問那仗勢欺人的男子:“你家中是什么官?”</br> 顧鸞黛眉微蹙,知他這是生了氣。</br> 其實(shí)這樣的話,哪里需要他親自去問呢?只消他開個(gè)口,蟄伏暗中的侍衛(wèi)即刻便可進(jìn)來押人。待得入了詔獄,漫說家里什么官,便是祖宗十八代都能查個(gè)明明白白。</br> 他只是盛怒之下較了勁,覺得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了這樣的腌h事,便必要當(dāng)面料理個(gè)明白,才能出這口惡氣。</br> 顧鸞抿一抿唇,覺得倒也無妨。只消別讓他傷著,當(dāng)今天子能在這里親自主持公道,原也是有助于民心穩(wěn)固的。</br> 顧鸞心下斟酌著,抬眸看看他,又看看那蠻橫的男人。</br> 男人方才動手狠厲,可見外功不錯(cuò)。但她也知道,宮中皇子們都自幼習(xí)武,楚稷人至中年起了興致還能跟朝中武將過招打個(gè)平手呢――雖則武將們多少要讓他一讓,可他的功夫總歸也是真的。</br> 顧鸞于是懸著一口氣,悄無聲息地往外退了兩步。再往旁邊一挪,到了廳中看不到的墻下,張俊果然立刻冒了出來:“顧鸞!”</br> 張俊一額頭的冷汗:“都這樣了,怎的還不叫人進(jìn)去,你還敢出來,你……”</br> “呵――”門內(nèi),男子氣笑了,負(fù)著手踱向楚稷,“我瞧你也是個(gè)讀書人。怎么的,大好前程不要了,跑這兒送死來了?”</br> 張俊一聽,就要進(jìn)去,被顧鸞拽住。</br> “別慌?!鳖欫[朝他搖一搖頭,壓音,“皇上在氣頭上,今兒是非得把這事了斷了。我記得刑部于侍郎就住在東市旁邊的宜陽坊里,來此要不了多少工夫。公公差個(gè)暗衛(wèi)出去,不必說別的,只說請于侍郎來得云樓一趟?!?lt;/br> 說完她也顧不上等張俊的反應(yīng),轉(zhuǎn)身就回了樓中。</br> “你若想打架,咱們便過一過招?!背㈨悄凶樱寄壳謇洌瑒偼鲁鲞@么一句,身邊忽而揚(yáng)起一聲笑音,轉(zhuǎn)而就見顧鸞上前橫在了中間:“過什么招。”</br> 她含著笑,望著面前一身酒氣的男子:“公子這是喝高了,行事才會如此失了分寸。奴家多一句嘴――這是京城,天子腳下,不論公子是怎樣家世的背景,也總歸還有得罪不起的人。不妨先坐下來醒醒酒,有什么話我們?nèi)莺笤僮h。”</br> 她一來是想拖一拖時(shí)間,別讓這人真與楚稷動手。二來也存著善念盼他真能清醒一些,她想得凡有些腦子的人,聽到她那一襲話,也就該知道這方的身份大抵也不好惹了。</br> 孰料此人真是熱血上了頭,聽言反倒哈哈一笑,瞇眼睇著她就說:“小丫頭,你知道我是誰嗎?我祖父乃是三朝元老,父親與宮里的太后娘娘都沾著親,我怕得罪誰???”</br> 說完,他竟還抬手摸了她的臉:“倒是你,若肯跟了大爺我,那此事也不是不能……”</br> “善了”兩個(gè)字尚未出口,一股力道襲至胸口,男子驀然向后飛去。</br> 侍從們悚然一驚:“公子!”踟躕了一瞬是否動手,終還是先去攙扶自家主子去了。</br> “打死算了?!鳖欫[只問耳邊寒涔涔地滲出這四個(gè)字,慌忙轉(zhuǎn)頭,拼命阻攔還要沖去的楚稷:“公……公子!算了!算了算了!”</br> “公子消消氣!”</br> “公子莫與這等小人一般見識!”</br> 她費(fèi)盡力氣攔他,這才遲鈍地發(fā)覺他竟高她這么多。她雙手并用地迎著他推,后來恨不得連腦袋也用上,余光看見他額上青筋直跳:“讓開?!?lt;/br> 另一邊,暗衛(wèi)一路飛檐走壁趕去于侍郎府中,將話一說,于侍郎雖不明就里也不敢耽擱,帶著人縱馬疾馳而來。</br> 他趕至東市沒費(fèi)多少工夫,然集市人多,車馬難行,從集市門口擠至得云樓倒費(fèi)了些時(shí)間。</br> 趕到樓門口時(shí),侍從們正架著那剛醒過神來的男子要走,楚稷鐵青著臉伸臂一擋。于侍郎在門外冷不丁地看到這背影,腦子里嗡地一響,瞬間窒息。</br> 在門檻外僵了又僵,他才提步進(jìn)了樓門,跪地下拜:“皇上……”</br> 楚稷不料會被人識出,不免一怔。低眼看去,認(rèn)出是誰不禁輕笑出聲:“巧了,正用得上你們刑部。”</br> “……”于侍郎跪伏在地不敢吭氣,短暫的安寂之后,滿廳食客跪了一地。</br> 方才氣勢洶洶那人自也慫了,架著他的小廝們一時(shí)直愣住,弄得他站也不是跪也不是。</br> 滯了一滯,他一把掙開侍從們的攙扶,跪地叩拜:“皇上圣安!”</br> 楚稷掃了眼于侍郎帶來的官兵:“來的人倒不少。”說著往側(cè)旁走了兩步,尋了張空椅子坐下,“都起來,該吃飯的接著吃,于侍郎幫朕把這案子辦了便是。”</br> 食客們面面相覷。</br> 該吃飯的接著吃……</br> 這怎么吃。</br> 顧鸞上前了兩步,亭亭而立,朗聲開口:“皇上原也只是出來走走,無意攪擾諸位歡度上元?,F(xiàn)下出了這事,諸位想來也難有心思在外用膳了。喏,外頭有位一道出來的公公,諸位找他領(lǐng)些銀錢補(bǔ)了這頓飯的虧欠吧,至于這酒樓該賺得的飯錢,一會兒皇上自不會虧了掌柜的?!?lt;/br> 她含著笑說完,眾人又愣了一陣,即刻就有反應(yīng)快地拎著衣擺站起來溜了。</br> ――平頭百姓都好奇天子長什么模樣,但真見了又誰都不敢多看,還是“敬而遠(yuǎn)之”最為安全。</br> 待得驚魂未定地這一波人溜之大吉,門外卻又有更多的人擠了過來,也不敢湊得太近,就在離得云樓一丈遠(yuǎn)的地方張望著看。</br> ――百姓們到底還是好奇的,想瞧瞧天子辦案什么樣。</br> 于侍郎躬著身行至皇帝身側(cè),抹了把冷汗,問那男子:“你是何人?”</br> “我……”</br> “先不必追問是何人?!背⒕痈吲R下地睇著他,“官爵在身卻欺壓百姓,為著一道菜,將酒樓伙計(jì)與一書生打至重傷,后又意欲草菅人命――于侍郎?!彼ы徚诵滩渴汤梢谎?,“按本朝律例,革職削爵、刺配流放,不為過吧?”</br> 刑部侍郎略作沉吟,連連點(diǎn)頭:“不為過,不為過……”</br> “好?!背⒗湫?,“再算上輕薄御前掌事女官,罪加一等。拖出去砍了吧。”</br> “皇上……”那人的臉色霎時(shí)間煞白如紙。</br> 顧鸞也不由得心弦一提,躊躇片刻,還是小聲勸了句:“皇上,還是查一查他家中究竟何人吧?!?lt;/br> 她把他一時(shí)之氣當(dāng)真得罪了朝中顯貴。少年天子,總還是要忌憚重臣幾分的。</br> 楚稷卻道:“他便是朕的親兄弟,朕也得殺了他?!?lt;/br> “留他一命,丟的是我大恒的臉?!?lt;/br> 言畢他便無意多留,起身就往外走去。</br> 顧鸞趕忙跟上,于侍郎拿不準(zhǔn)主意,看著皇帝的臉色又不敢招惹,只得喚她:“這位姑姑……”</br> 顧鸞回過頭,于侍郎一臉為難:“您看這……”</br> 皇上在民間開口要砍人,他雖為官數(shù)載但也從未見過呀!</br> “皇上既有圣旨,侍郎大人照辦便是了?!鳖欫[沉吟一瞬,又道,“此事雖來得突然,卻以引得百姓駐足圍觀,如若傳開,自都知道皇上是在主持公道,不合禮數(shù)便也沒什么打緊。大人奉旨辦差,斬殺這等惡徒,自有萬民稱頌,想來大人的同僚、上官也都說不得大人半句不好。便是有那等糊涂人彈劾大人,皇上乃是明君,自會為大人撐著的。”</br> 她說罷再顧不上他,趕忙追楚稷去了。</br> 這話對于侍郎而言卻如一顆定心丸,于侍郎凝神一想,松氣長揖:“謝姑姑指點(diǎn)。”</br> 樓外,顧鸞小跑著去追楚稷,楚稷卻走得大步流星。</br> 不愿再攪擾百姓,他出了樓就往旁邊無人的小巷子里拐,聽著她的腳步聲,心中煩亂異常。</br> 方才那混賬伸手碰她,他一瞬間火氣沖腦,想都沒想就飛腿踢了出去。</br> 現(xiàn)在想想,行止有失,丟死人了!</br> 偏生她那時(shí)就在旁邊,看得一清二楚。他還余怒未消想上去接著打,惹得她在面前費(fèi)勁巴拉地?cái)r他。</br> 那點(diǎn)好印象怕是全沒了……</br> 楚稷扶住額頭,懊惱悔恨。</br> “皇上!”顧鸞已跑得氣喘吁吁,咬牙又奔了幾步,終于趕上,扶住他的胳膊,“皇上別生氣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gè)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gè)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gè)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shí)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