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手機關掉、電話線也拉掉、沒去上班。將自己關在房中，蒙頭大睡，卻仍睡不實。每年的今天都是我的周期性情緒低落日，今天是10月21號，是朱顏的生日！我已經五年沒有見過朱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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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年前的10月21號。陽光很足，我記得很清楚，因為我的眼睛被太陽射得生疼。

　　這一晚，79號小樓金碧輝煌。隨處可見的喜氣洋洋。她將結婚的日子定在她的生日，10月21號。

　　三層樓上每一層的水晶落地大窗都泛著明麗柔美的燈光。不過，鼎沸喧騰的人聲都來自一樓的大客廳，所有的來客嘉賓都聚集在那兒。

　　今天是朱顏結婚！她始終還是嫁給了他，那個據說年輕有為，事業有成的男人，那個大她三歲的男人。媽說，人人都認為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昂貴的排場，奢侈的布置。婚禮，此刻正在推向今晚的高潮。

　　我獨步悄悄地來到寂靜的后院。湘紀竹前的那張老石凳讓如水的月光澆得冰涼侵骨。夜風中垂擺的紫藤掩映不住大客廳里鵲笑鴻舞。歡歌笑語一浪一浪朦朧襲來。幾乎要守不住后院這份落寞的孤獨與寧靜。

　　我痛苦地閉上眼睛。眼角有液體偷偷順著臉龐流了下來，滴在手擘上，很燙，很燙！我很狼狽的用力擦盡。

　　披著婚紗的美麗新娘，溫柔而歉疚的雙眸令我心悸！新郎一付意氣風發的得意之態，讓我恨不得上前抓住他的鬼禮服狠狠地揍上他幾拳，然后拉著我心愛的女孩逃離這個鬼地方！可一接觸到朱顏漂亮的大眼睛幽幽地望著我的眼神，就像泄了氣的氣球，我從來都拿她沒辦法，即使在現在，我痛苦得想要死，卻仍要堅持來參加這個我一輩子也不想參加的婚禮！因為我是她口中的小弟！恨透了“小弟”這兩字！

　　如夢的燈光從后門射出一個銳角三角形倒映在門與水池邊。一個大約四，五歲的小女孩立在燈影中，不住地跺腳。我抬起頭。

　　“我找廁所。”小女孩兒把小手伸給我，一邊還跳動著小腿兒，“很急很急。”

　　我這才發現，這是一個非常少見的，十分標致漂亮的小女孩。一身淺藍的短裙把她裝飾得象新鮮水果一樣人見人愛。這么個小女孩兒驀然在客廳與后院這兩極世界間出現，我簡疑心是天上放下來的。

　　我笑著牽起她，帶她走上二樓朱顏準備給自己的客房。小女孩兒一看到洗手間雪白的門，就像小動物似地自己蹦了進去。我踱步走到窗口。

　　小女孩兒又叫了：“你來一下好嗎？”

　　我走進去，坐在抽水馬桶上的小女孩兒連忙把手伸給我：“我剛剛差一點翻了下去。”

　　我看見她那小小的胖腿兒空懸在那里，于是上前一手牽扶著這小人兒，一面從大鏡壁中打量自己。小女孩兒也歪頭通過鏡子打量我。

　　“我好了。”小女孩跳下地，旋即高高撅起小屁股：“我不會擦呀。”

　　我忍俊不禁笑出聲。只得彎腰為她服務一次，然后把她抱上洗手池，為她洗凈小手再抱出洗手間。

　　準備下樓時，小女孩兒突然莊重地站住不走了，并且十分莊重地望著我。我很想笑。

　　“怎么了？”我只好蹲在她面前，“還有什么問題嗎？”

　　“我們今天也結婚，好嗎？”

　　“為什么？”

　　“我要嫁給你！”

　　“呵，你知道結婚是什么意思嗎？”

　　小女孩兒思索了一會兒：“就是我要嫁給你。”

　　我拍手把披在小女孩眉前的幾縷秀發輕輕掠到腦際。原來我想大笑的，可是突然笑不出，而且小女孩兒認真鄭重的神情，給我重創過的心靈另一番觸動。

　　這個仿佛來自夜空又仿佛來自童話世界的小精靈，在一霎那間，讓我的思緒回到了童年……

　　那年，我9歲，那一年，我第一次向朱顏求婚，她也只有18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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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歲，9歲對我來說很重要，因為那一年我認識了朱顏。

　　“一海！一海，鬼靈頭，回來做作業！明天要上學呢，快點！”媽媽拉著嗓子在家門口叫喚我。

　　“明天星期天！”正和小伙伴們玩得高興的我不愿就此罷手。其實現在正是署假，可望子成龍的父母卻硬是要送我去學什么英語班，一星期得有四天要上課！我都痛苦死了。

　　我們家在江南小鎮，雖說鄰水而居，卻從未見過海，而母親卻是福建人，想是思念故土，才會幫我取這么一個名字吧。而哥哥們的名字就優雅多了，大哥叫林志偉，二哥叫林立業，我是家中老三，卻叫林一海！父母都是機關工作人員。

　　“你忘了，董太婆的孫女明天會來呀，不是說好了明天咱們全家請姐姐晚上吃飯的嗎？你說過自己要親自包餃子的！”媽媽表情很溫柔，我只好作罷，依依不舍的離開那堆好不容易堆起的“長城”。還沒忘交待其它玩伴繼續完成。

　　董太婆家與我家毗鄰而居。

　　望著坐在我對面漂亮得讓我不敢直視的姐姐，原來她就是董太婆的孫女呀。她吃餃子的樣子好漂亮。可惜她卻沒怎么注意到我，一直在忙著和爸爸媽媽聊天。

　　好不容易熬到星期五，吃過午飯，哥哥們說要去游泳，卻不肯帶我。追到門口時，我“哇哇”的大哭起來。朱顏在隔壁聽見了，就跑過來問我：“小弟，你哭什么呀？”

　　“他們，他們不肯帶我去游泳！哇哇……”有人理我，我便哭得更有勁道。

　　“乖啦，不哭，不哭，姐姐帶你去玩好不好呀？”我太矮，她只好彎下腰，漂亮的大眼睛離我很近。

　　“嗯！”傻傻地讓她幫我擦眼淚，然后牽著我的手。經過一個冰棒攤的時候，還跑過去，給我買了一根紅豆冰棒。

　　忙著含冰棒的嘴巴居然還能抽空跟她謨嘰：“姐姐，你為什么叫朱顏呀？”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她習慣地彎下腰跟我講，長長的秀發掉下一部份在我的臉上，癢癢的，卻很舒服。她只說了一遍，而我就記住了，并且永遠不會忘記。

　　以后的每天，朱顏都帶我去玩，每天都給我買一根冰棒，我因此覺得全世界的人只有她最好。

　　有一天，我把玩著吃完的冰棒的棍兒，很認真的將她拉到與我平等的高度：“朱姐姐，等我長大后，我要娶你。”她似乎吃了一驚，仍笑咪咪的答應了，卻又馬上說：“等你長大了，我會比你媽媽還老，會滿臉的皺紋，你還愿意娶我嗎？”

　　我想了一個晚上，才終于做出決定：“愿意！”于是第二天一大清早就興沖沖地往外跑去告訴她，媽媽斥說：“去找誰呢，朱姐姐已經去北京念大學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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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哥，大哥哥！”回過神兒，那個像新鮮水果一樣可人的小女孩兒正努力扯著我的衣角。

　　“什么？”我將她抱起，順著她手指，我看到朱顏婷婷地站在我面前，剛才真是太失神了。

　　我們相對黯然無語。

　　終于，我還是從牙縫里吐出幾個令我深惡痛絕的字：“祝你們幸福！”

　　她纖細的腰被從此將成為她丈夫的男人輕摟著，那個男人止不住的惡心笑容對我說：“謝謝你呀，小弟，玩得開心點，我們過去一下。”她被他帶走，始終沒說話，只是回過來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的心生生疼了一下！

　　里面繼續人聲鼎會，歌舞升平，我靜靜的離開了，沒有住在朱顏給我安排的客房過夜。

　　躺在賓館的床上，閉上眼睛，卻全是朱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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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見朱顏，我已經14歲，正是羞澀和自我表現的少年，經常穿一條被磨得慘白慘白的牛仔褲，因為喜歡那種我自己沒有的滄桑。朱顏那年已經大學畢業了，在外地一家外資公司工作。

　　這次回來，是因為董太婆過世，她回家奔喪。我在車站等了她半個多小時，在人群中，我一眼便認出了她。她明顯的憔悴了很多，父母跟在她的后面，滿臉的悲傷。見到我，她輕輕將我一抱：“當年的小弟也已經長大了，時間過得可真快呀！”剎那間，我全身的血全部都涌上了臉頰。心跳得太快，手使勁按住也沒用。

　　第二天下午，我一放學就去參加葬禮，人群中，她向我恍恍惚惚地笑，卻像沒有看見我一樣，我不放心，便在她身邊站定。

　　在鄉親們為董太婆蓋上白布的時候，我忽然感覺到肩上的重量，側過頭看，是朱顏伏在我的肩上哭了。隔著衣服，我分明地感覺到她眼淚的分量，應該是冰涼的吧，卻仿佛燭油般滾燙，一滴滴地打在我的身上，竟是疼的！很想很想為她拭去眼淚，可是，我沒有勇氣,便只好站得筆直，任我的肩一滴滴地承受著她的眼淚。心里止不住一陣悸動。

　　那夜，我第一次那么強烈地感覺到身為男人的驕傲和力量，以及女人的柔弱。

　　第二天一大早她便回了北京。沒來得及跟我說一聲。

　　此后三四年沒有見過她。

　　高考！最痛苦的一段時期，哥哥們差不多都大學快畢業，我卻在進行魔鬼式復習訓練，媽媽說，這叫平日不燒香，臨陣拜佛腳。終于，經過三個月每天僅睡四個小時的地獄生活，險勝一分的考上了北京她曾經就讀過的那所學校。這在當時是個極大的冷門，平素倒數幾名的我，居然能上重點！大有跌破所有認為我只能高中畢業的人眼鏡，父母自是很激動。街坊夸說父母命好，生三個兒子全是狀元兒。

　　讀大學。大學的生活斑斕而多彩。一次同學晚會，我結識了女朋友，因為在大冬天的北京的晚上，她伸著凍得紅紅的小手，請我吃冰淇淋。這讓我非常動心。記得那天是情人節。

　　有段日子努力學畫，一日，興沖沖地為女友畫像，畫完后她看了半晌，雙眉微鎖，遲疑道：“不是我嘛。”我搶過畫紙，怎么不是？海藍包的裙，飛揚的長發，笑起來冰淇淋般的軟與甜……我驀然地一驚，這的確不是她，這是朱顏！

　　那天，女友哭著跑出了我的宿舍，從此未再踏進過半步。我們就這么分手了。

　　她問我畫上的漂亮女孩是誰時，我不肯說她是姐姐，我討厭這兩個字！只說她是我小時候的鄰居。

　　推掉一幫臭哥們與鄰校美女們去跳舞的約會，獨自坐在宿舍，寫寫撕撕用了半本信紙，因為不知道應該叫朱顏什么好，最后，我到底還是在開頭寫上了“朱顏”，連名帶姓，像叫校園親密的女生。我已經18歲了，算得上是成年人了，應該有資格與她平起平坐了吧？

　　然后信才投進郵筒，我就開始后悔了。這么多年過去了，她有什么記住我的理由呢？！

　　我卻仍固持地每天兩遍地去看信箱。不久放了寒假，我沒有回家。大年初一，大雪鋪天蓋地，街上幾乎沒有行人，我卻冒雪去了學校。一看到信，我的心就狂跳了起來。除了朱顏，還有哪個寫得出這樣秀麗的字！！抬頭的第一句“小弟”親切而遙遠，仿佛她在久遠的童年中呼喚著我。而我與她，其實已是長相識了。

　　以后的每天無論有多忙，我都會給她寫信。也喜歡在燈下一頁一頁地翻著她的信，她秀麗的字，與我粗重的筆跡一道放著，截然不同，卻又分明緊密的相連。大一那年的秋天，我下定決心做一件大膽的事。

　　是朱顏來開的門，我鄭重地把手里的紅玫瑰一遞：“生日快樂。”

　　她疑惑地看著我，忽然深吸一口氣：“小弟！”她只及我肩際，細細地打量我，良久道：“真是雕欄玉砌應猶在。”

　　但是朱顏并沒有改，笑容依舊，只是多了點滄桑的意味，訴說著她美麗容顏下的底蘊。坐在她的房間里，捧著她給我倒的茶水，忽然覺得，一年來紛紛擾擾的心，定了下來。那年我19歲，朱顏28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