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下了好一陣子雨,待到天氣轉晴,溫度也跟著上去了。
前朝后宮的陰霾之氣,卻并沒有隨著綿綿陰雨一同消散。自從麟德殿一事后,皇帝愈發寵信方士,甚至聽信讒言將中書舍人打入獄中。平南王府被收權后,朝中人人自保,卻仍有將士傳書為平南王說情,民間也議論紛紛。
聞人湙身為帝師已經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去找過他,希望他能在圣上面前說幾句話。聞人湙公事公辦的態度讓不少人腹誹,甚至有人懷疑平南王出事是否是他暗中算計。
然而即便心中再有不滿,也不得不承認,如今聞人湙是天子心腹,皇帝糊涂太子自負,聞人湙不知暗中籠絡了多少人,雖年少卻也不可輕視。已經有世家許諾給他好處,甚至想靠招他為婿的方式拉攏。
許三疊得知衛尚書曾隱約打探過聞人湙的家世與婚配意向后,不禁調侃他:“聽說衛尚書的女兒貌若桃李,你若娶了她還能將衛尚書這個老賊拉到我們這邊,衛氏也是世家大族,豈不是百無一害,你就答應了吧。”
聞人湙正在看截下來的折子,看都不看他,只冷笑一聲,道:“衛氏看風使舵的本領最高,若是我憑姻親才能拉攏他,那我也不過是庸懦無能之輩。”
許三疊見他抵觸此事,也沒有再提這茬,只笑道:“你不愿也無妨,反正那衛尚書也不是個好東西,竟把兒子的心上人娶回去做了繼室,也不知家宅如何安寧。那女子應當也是個有手段的,聽聞她舅父靠她指引賺了大錢,如今亦是有名的商賈。”
聞人湙“嗯”了一聲,依舊坐得端正,看折子的手指都沒頓一下。
前些日子下了半個月的雨,民間也不太平,河洛之地水患再起,莊稼房屋淹了大片。河中節度使與朝臣勾結,企圖壓下民難,當地世家與節度使互相依附,等消息傳到朝廷的時候,百姓流離失所早已民怨滔天。
與京城相距八百里的洛水之地餓殍遍地,隨處是淹死的牛羊與沖垮的房屋,而上京城繁華安寧,宮中綾羅錦緞如云,桌上擺滿佳肴美饌,此處盛世太平,另一處卻遍地凍死骨。
容鶯知道洛陽等地水患還是因為容窈,容窈的駙馬是潁州太守,如今也因為水患先回去了,容窈與他爭吵后留在了京中。
夫妻之所以不和,原是因為駙馬是世家子弟,家中規矩太多,婆家對容窈幾多挑剔,而她三年未有身孕,駙馬想著納妾,容窈才發覺他早就養了外室,兩人一直賭氣到如今。
大多數人要聽容窈抱怨,定是要勸她大度良善,接受駙馬納妾的,只有在和容鶯說的時候,容鶯會毫無理由地站在她這邊,陪著她一起怨駙馬,而不會勸她將那外室迎進門。容窈記得少不更事認為容鶯出身低微,對她時常報以冷眼,如今想來只覺得幼稚。
元太妃再次病重,容鶯在病榻前守了太妃許久。容窈聽聞后連夜披了衣裳去看望,等到的時候容曦和趙勉都在。昏黃燭火映照出重重身影,床榻上的太妃眼睛微瞇著,喉嚨中發出嘔啞氣聲,時而微弱時而急切,眾人站面色冷凝地在一處,心臟像是被放在粗石上時輕時重的摩擦。
其中與元太妃最合不來的就是容曦,她是皇后親生,祖父是徐州刺史,從來不是讓人罵了忍氣吞聲的人物,頂撞元太妃多次,后來索性不來了。這次深夜被趙勉帶過來,本來十分不情愿,還罵了他幾句。見到從前高傲又壞脾氣的太妃如今奄奄一息躺在病榻,她也不由心情沉重。
太醫連夜進宮,也只是開了藥,委婉地讓提早備下后事。
趙勉看容曦撐不下去,勸她先回去歇息,容窈在太妃殿中的軟榻上小憩。而容鶯守了一夜早已眼下青黑,侍女勸了幾次,她仍是沒有去睡。
此時此刻她只是覺得無措,困意被心中巨大的迷茫壓了下去。面對生死人會感到無能為力,太妃的每一次呼吸都在牽動她的心臟。如同當年母親走入大火,她也有種改變不了任何事的無力感。
容鶯不知道怎么做,只能在心中默念經文替太妃祈福。
一直到天亮后,冷卻的燈花被拂落。殿外有人通報天子駕到,容鶯叫醒容窈,給匆匆走近的父皇行禮。
皇帝只草草讓她們平身,走到元太妃的榻前沉聲說了些什么,一旁的侍者就讓她們先出去。
容窈坐在院子里石凳上,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接著就面色不虞地看了眼四周,見沒人走近,才和她抱怨道:“我回來都一月了,父皇也沒想過召我說句話。如今見到了也沒多看一眼,到底是兒女太多了,也不知是否還記得我排行第幾。”
容鶯寬慰她:“這是我兩年來離父皇最近的一次。”
“……”容窈果然沉默了,再不說一句抱怨的話,只不停唉聲嘆氣。
不久后太子容霽也跟著來了,趙貴妃也帶著兒女姍姍來遲。容窈小聲鄙夷道:“要是父皇不來,就算等太妃薨了也別想見著他們人影。”
容鶯正撐著額頭閉目休息,聞言也只是低聲的應了一句,沒有睜眼。容窈又說:“太子身后那個穿白衣的應該就是帝師吧,竟然也跟著來了。又當帝師又當太子少師不成,長得倒是英俊,也不知實干如何。”
容鶯睜眼看去,太子一行人都在殿外等候,聞人湙也看見了她,對她微微頷首,算是打招呼。
不久后殿門忽然一開,“哐”地一聲嚇得容窈一抖,不禁怒目而視,結果就見到父皇面色陰沉,隱怒不發從殿內走出,連大開大合的步子都透著不悅。
趙貴妃連忙跟了上去,也不提進殿探望貴妃了,容麒和容霽對視一眼,猶豫要不要留下,最終容麒還是順著皇后交代的話,跟著父皇一起走了。
容霽無奈一笑,走進殿內探望太妃,容鶯和容窈也跟了進去。
昨晚氣若游絲的太妃,如今正靠在榻上,雖然眼神渾濁氣息不穩,卻總算清醒了一點,看到兒孫進來也沒什么表情。容霽對待太妃沒什么感情,客套地說了些話就準備走,太妃的目光卻直直地看向聞人湙,艱難地抬起手指指向他。
容霽神色略顯意外,聞人湙也目光一凝,俯身行禮。
“稟太妃,這是當朝帝師,太妃這是……”
太妃只盯著他,神色顯得迷茫,侍女說道:“太子殿下不用憂慮,這是太妃病犯認錯人了,往常也是有的,今日也不知將帝師認成了誰。”
容霽點點頭,沖聞人湙招招手,“既如此,帝師去看看太妃,沒準是將帝師錯認成了家中親友,說兩句話也好圓個念想。”
元太妃是隴西望族之女,遠嫁京城,再沒有回過故土,從前的族親自進宮后就沒有再見過,而她又無自子嗣,晚年無親無友,凄涼地在這深宮中回憶早已模糊的過去。
聞人湙面色如常,上前扶住了太妃的手,一經握上去,太妃的手就像干枯的藤蔓,緊緊攀著他不肯松,手臂抖動著,不停說些胡話,一會兒是父母,一會兒是兄弟,稱呼也亂七八糟。
容霽有些看不下去,又不忍此時讓聞人湙跟他走,遂說道:“我先行一步,待太妃清醒后帝師來東宮,我有事請教。”
聞人湙應了,神色從容淡然,并沒有被病人纏上的不耐煩,反而溫聲寬慰老太妃。
容窈實在是困得不行了,和容鶯交代道:“我再去歇一會兒,有事叫我一聲。”
她點點頭,坐在殿內撐著腦袋看向聞人湙,過一會兒太妃又糊涂了,死抓著聞人湙的手,瞪大眼念了句:“懷璟……懷璟去哪兒了?”
容鶯本以為平常,卻發現聞人湙的臉色終于變了,似是眸中忽然聚了陰云,很快又一瞬消散,他低聲在太妃耳邊說了什么,太妃忽然如孩童一般嗚嗚哭了起來,容鶯立刻起身,連同侍女也拿著帕子進來了。
她抱怨道:“你怎么把太妃惹哭了?”
聞人湙嗓音微啞,道:“不是我。”
“好吧,那你方才在說什么呢?”她嘆了口氣,給太妃擦去眼淚。太妃依舊死抓著聞人湙不放,還一把撥開了容鶯的手。
聞人湙避開容鶯幽怨的目光。
過了一會兒太妃氣息越發平穩,也不再哭了,神色反而變得平和,躺在榻上弱弱地喘著氣。容鶯喝了口冷茶,看到聞人湙給太妃牽了牽被角,緊接著太妃閉上眼,口中發出幾個如同囈語般模糊的詞匯。
“十六年……靖昌侯府……”
容鶯起身走近,聽清了最后一句。
“子姑待之……子姑待之!”
最后一個音幾乎是從嗓子眼擠出來的,有如狂風吹過破漏窗紙,發出的聲音如嘶鳴如悲泣。
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
她腳步一頓,疑惑地看向聞人湙。
這話是在指什么人呢?
聞人湙亦看向她,目光泠泠如水。
太妃緊抓的他的手驟然一松,就此斷了氣。
——
元太妃薨了,宮中開始準備太妃的后事。
對于當日皇帝怒氣沖沖離去的事,容鶯一直沒搞清楚。
從侍女那處得知,太妃對待皇帝一直是冷臉以對。然而在此之前,在皇帝還只是梁王的時候,太妃為人和藹親善,對待每一個皇子公主都猶如親生,比起古板冷漠的生母,梁王反而更喜歡接近元太妃。直到秋華庭之變,兩人徹底生了隔閡。
秋華庭之變中,太妃在隴西的母族也被牽連,族人被誅一百余人,自此也漸漸沒落了。
容鶯曾經受元太妃庇佑,因此也擔任了替太妃守靈的職責。
喪葬上來往人許多,容鶯穿著孝服跪在靈堂中,時不時就有人在看到她的時候心猿意馬,對亡者的敬意全然忘了個干凈。
九公主早已及笄,如今漸漸長成,有玲瓏身軀,瑰姿艷逸。
對容鶯生了心思的人不在少數,而她全然不知。
遠在邊疆抗擊突厥的三皇子容恪傳信回來,容鶯也收到了一封三哥給她的家書。大抵是突厥猖狂禍亂百姓,他身為皇子必須以身許國,扛起守護國土和百姓的重任,等待驅逐韃虜一定會回京,讓她不用憂慮。
自從容恪自請入軍營,她已經有兩年多沒見過他了,只能偶爾從信里得知千里之外的他是否安然無恙。本來按照約定,今年夏至就是他歸京的日子,可因為邊關戰事,二人重逢之日仍是遙遙無期。
容鶯一身喪服還未換下,神情落寞地坐在廊中看信。太妃的法事請了許多高僧和道人,她被吵得頭暈,只能出來散散氣,誰知看了信心里更悶了。
廊中時常有人經過,她也不當事,頭也不抬地將信又看了一遍,卻聽到腳步聲在她近身處停下了。
“這是誰家的女郎,生得好生嬌俏。”
來人一身酒氣,言語間滿是輕浮,容鶯皺眉看向他,微微不悅道:“我是大周的九公主,公子醉了,還是早些回吧。”
她起身準備離去,被醉醺醺的男子攔住,他聽到容鶯的身份并不畏懼,眼神越發輕佻,掃過露出來一小截玉頸,笑道:“原是九公主,看來友人誠不欺我……往日我竟不曾注意,公主竟出落得這般美貌。”
她隱怒不發,問道:“你是何人?”
“在下乃范陽盧氏嫡子盧兆陵,公主可記得我?”
“不記得。”
她側身繞過盧兆陵,不理會他說什么快速就走。
盧兆陵酒氣熏天,似乎要去追她,腳步不穩直接撲通栽倒。容鶯回身看了一眼,見他沒爬起來,仍是自顧自地走開了。
等到了有人處,容鶯向他們說了盧兆陵醉到在廊道,找個人將他給帶走,省得醉死在太妃靈堂附近。侍者聽她提起盧兆陵,表情十分古怪,隱隱有鄙夷之色。
容鶯問起來,他也就直說了。
范陽盧氏一家獨大,盧太守的妻子同樣出身望族,盧太守是出了名的懼內,院宅中只有一位夫人。偏偏生了三個孩子都夭折了,只有盧兆陵活到了弱冠。
父母疼愛,親友縱容,加上有個做貴妃的姑姑,做公主的表妹。盧兆陵在范陽橫行霸道沒人敢得罪,整日和幾個紈绔一起縱情聲色。年紀輕輕后院就一大群美嬌娘。即便如此依舊不滿足,流連花樓勾欄等地。加上范陽雖有圣賢遺風,卻也落了不少惡俗,那里的貴公子喜服五石散,且□□放縱男女不忌,在范陽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容鶯聽完只覺嫌惡更甚,只盼著盧兆陵酒醒了千萬別記得她。
然而翌日一早,聆春就問:“公主昨日可是何處得罪了范陽盧氏的郎君,聽說他正在讓人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