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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 66 章

    項明章根本分辨不清報紙上的字跡,  只聽楚識琛句句真切,聲聲入耳,不需振臂鏗鏘,  卻吐字如擂鼓,他的心臟跟著一起怦然狂跳。
    楚識琛念完,  一步邁至舊報近前,  他伸手觸摸,怕紙脆殘渣落,恐墨淺痕跡消,動作那么輕,那么慢,  忘記掌下隔著一層玻璃。
    項明章從未見過楚識琛的這般樣子,入迷著道,滿眼虔誠,仿佛對著的不是一張報紙,而是一尊通達的神佛。
    他想叫楚識琛一聲,張口又止住了,  忽然明白了那句……不敢高聲語,  恐驚天上人。
    楚識琛的指尖撫過公告上的每一個字,  撰寫的時候他已是孤家寡人,下筆愴然獨悲,刊登后再無退路,  徒有一腔決絕。
    最后一次讀這篇公告是在安全轉移的那艘船上,  然后風暴來襲,  他的舊物淹沒于海,  跟著一起葬送的,  是他被永久抹除的渺渺半生。
    而此時此刻,  楚識琛剛完成銀行分析報告,浩瀚數據翻覆腦海,拼湊成一部銀行業的發展史。
    舊愿達成,有幸親歷。
    楚識琛收回手,退開半步,仰頸一聲長長的笑嘆。
    項明章滋味難明,他目睹了楚識琛的震愕,傷懷,以及方才那一刻的瀟灑豁然,洶涌的疑問堵在他的胸間,包裹著跳動不止的心臟。
    半晌,楚識琛恢復平靜,空曠的展廳帶著回音,他莊重地說:“我失態了?!?br/>     項明章卻只覺鮮活,小心地問:“因為這篇公告?”
    楚識琛赧然自夸:“這篇公告寫得很動人,至少很觸動我?!?br/>     項明章心思暗轉,公告刊登于1945年,和資料中銀行關閉的時間吻合,當時沈作潤已經去世了,那發表公告的人會是誰?
    會不會是最后四年間,沒有留下信息的那一位銀行行長?
    項明章望向公告結尾的落款,只有“復華銀行”,他失望道:“寫得這么動人,可惜沒有署名。”
    楚識琛下意識地說:“有的?!?br/>     項明章道:“我是指撰寫的筆者。”
    楚識琛的目光飄向柳宗元的那句詩,改口說:“既是公告,大約只寫銀行的名字就夠了?!?br/>     “不對?!表椕髡路瘩g,“‘吾仰祈國泰民安’,用的是個人口吻,撰寫公告的人為什么沒有留下名字?!?br/>     楚識琛怔忡道:“也許他有迫不得已的原因。”
    項明章注視著楚識琛的神情,沒有繼續談論,他撿起掉在地上的包,說:“走吧,再去別處逛逛?!?br/>     楚識琛戀戀不舍地離開,他真想撬開玻璃,把舊報摘下深藏囊中,轉念又釋懷了,這般光明正大地展覽于世,大概才是一段歷史最好的結局。
    兩個人把四層樓逛了一遍,普通游客是走馬觀花,楚識琛是踏雪尋梅,恨不得停駐在每個展柜前細賞一番。
    一間文化館耗盡了精神勁兒,沒力氣再逛別的地方,這大半天,楚識琛談項目、念公告,出來被早冬的陽光曬著,不免口干舌燥。
    項明章也渴了,說:“前面有咖啡館?!?br/>     楚識琛不想喝咖啡,情緒浮沉值得酌一壺觴:“我們去喝一杯?”
    項明章道:“好,我奉陪。”
    從闌心文化園離開,項明章開車帶楚識琛去了雲窖,天氣變冷,人們懶得熱鬧,清吧的恬淡氛圍正受歡迎。
    顧客比平時多了些,酒杯相碰的聲響摻雜在細密的談笑里,項明章和楚識琛依舊坐在固定的卡座。
    沙發靠墊換成了深色系,很軟,楚識琛第一次來的時候舒服得睡著了。
    酒吧經理過來,遞上兩份酒單:“項先生,您跟朋友喝什么?”
    “開一瓶淡紅酒,”項明章擔心楚識琛空腹喝不舒服,“再加一道香茅蝦,一道蟹粉吉列斑球和血橙沙拉。”
    紅酒和餐點很快上來,稍微醒一醒,項明章倒了兩杯,說:“嘗嘗?!?br/>     楚識琛捏著高腳杯端到唇邊,嗅了嗅,清淡的果酸香氣,呷一口用舌尖品嘗味道。
    項明章瞧著他,莫名想到靈團兒吃罐頭,笑著揭短:“你之前不是立志戒酒么?”
    楚識琛說:“終歸是俗人,‘戒酒’不成,反要借酒?!?br/>     飲了片刻,經理送來一瓶白蘭地,說:“項先生抱歉,我差點忘了,這瓶是老板新收的,他說您過來的話,拿給您試試?!?br/>     項明章道:“那你打開吧?!?br/>     楚識琛記得上一次來,撞見項明章和一個男人坐在這里,他猜測:“這里的老板就是你上次見的那個人?”
    項明章承認:“對,他叫許遼?!?br/>     楚識琛不清楚他們算什么關系,項明章吩咐許遼調查,二人比起朋友,似乎多了些服從,他問:“許先生今天不在?”
    項明章“嗯”一聲:“出門了?!?br/>     楚識琛沒再問旁的,面前一杯淡紅酒,一杯白蘭地,他雨露均沾地全都喝光了。
    說來湊巧,他第一次痛飲是因為到訪復華銀行的舊址,這一次是因為重見復華銀行的關閉公告。
    并且每次都是問項明章討酒喝。
    楚識琛飲得略兇,毫無章法僅憑興意,但他在蕓蕓座中依然沉穩,手不晃,聲不高,哪怕喝得急了,嘴角也不會流下半滴,只唇峰渲染一層薄紅。
    帶上醉意也乖覺,楚識琛呼吸放慢,明眸里減了幾分靈光,靜靜放空,倒像在琢磨什么正經事。
    項明章剝了蝦,說:“吃點東西?!?br/>     楚識琛道:“怎能勞煩項先生做這種瑣事。”
    項明章擦了擦手:“那你給我剝一只?!?br/>     楚識琛婉拒道:“應當禮尚往來,可我介意手上沾了海腥味,再握筆撥珠,實在難以消受。”
    項明章一頓:“撥珠是什么?”
    楚識琛說:“白話語,就是打算盤。”
    項明章:“……”
    可以確定,楚識琛醉了。
    項明章發現楚識琛喝醉后講話文縐縐的,之前還提及什么北平和法蘭西,用詞簡直不像一個現代人。
    剝好的蝦仍放在碗中,項明章問:“一會兒涼了,到底吃不吃?”
    楚識琛用箸尖輕戳,蝦肉飽滿緊實,剝得干凈完整,他夾起來,罕見地探究細枝末節:“項先生,你都給誰剝過?”
    項明章反問:“你覺得誰能勞煩我做這種瑣事?”
    楚識琛說:“白伯母。”
    項明章道:“她不吃肉?!?br/>     楚識琛又說:“項董?!?br/>     項明章又道:“高蛋白難消化,他不能吃?!?br/>     楚識琛挑破:“所以我是第一個?”
    “你不喜歡的話,就是唯一一個,不會有下一次?!表椕髡抡f,“你喜歡的話——”
    他沒說完,楚識琛低下頭,把半掌大的蝦囫圇吃進嘴里,他柔薄的腮鼓起一點,含混地說:“……喜歡。”
    大庭廣眾,項明章不能起身繞過桌子做些什么,只能捏緊了酒杯,仰頭將白蘭地喝個干凈。
    消磨到黃昏,項明章叫了司機來開車,先送楚識琛回家。
    十字路口轉彎,楚識
    琛傾斜身體撞到項明章的胳膊,項明章故意低低地“啊”了一聲,借著醉意玩笑:“撞疼了,幫我揉揉。”
    “幼稚?!背R琛托起項明章的小臂,更幼稚地聞了聞剝過蝦的手指,只聞見洗手液的香味。
    項明章側臉湊到楚識琛耳邊,小聲問:“檢查我?有味道是不是就不讓碰了?”
    楚識琛耳根發熱,瞥向駕駛位:“項先生,自重?!?br/>     “我說的是鋼筆和算盤。”項明章道,“楚秘書,你以為我想碰什么?”
    楚識琛上了當:“我沒有以為?!?br/>     他剛說完,右手被項明章包裹進掌心,半掩在堆疊的大衣衣擺中,項明章說:“吃個蝦都弄得人不安寧,你知不知道我當時多想掐你的臉?!?br/>     楚識琛紋絲不動,在心里搭腔——你又知不知道我破了戒?
    一直到楚家的門外,汽車停穩,項明章才松開了手,楚識琛的指節被他握得泛著紅,然后矜持地揣進了口袋里。
    夕陽晚風,酒意激發出大半,項明章扶楚識琛進了花園。
    楚太太聽見動靜出來,驚訝道:“明章,你送小琛回來的呀?”
    項明章說:“我們喝了點酒?!?br/>     楚太太穿著絲緞的夾棉長袍,楚識琛有些恍惚,仿佛看見穿著旗袍的母親,他伸出手:“媽,我沒醉?!?br/>     楚太太牽住他:“嘴硬,等會兒給你煮醒酒湯。”
    項明章松了手,手機忽然振動起來,他道:“伯母,把人送到,那我就不打擾了?!?br/>     目送楚識琛進了別墅,項明章轉身往外走,掏出手機,來電顯示“許遼”。
    前兩天,他派許遼去了寧波。
    走出楚家大門,項明章接通:“喂?”
    許遼直奔主題:“項先生,按你的吩咐查了,寧波過去的確有一戶大家姓沈,在江廈一帶,開了幾代錢莊?!?br/>     項明章道:“那就是有線索?”
    許遼回答:“只剩一些傳聞,那些宅邸鋪子都拆掉幾十年了,關于沈家的后人沒什么消息,旁支的親戚更找不到?!?br/>     項明章有心理準備,畢竟是幾輩之前的人和事,又經歷戰亂,顛沛之后能保存的東西太少了,他問:“還有別的收獲么?”
    許遼欲揚先抑:“我本來沒報希望,就隨便一查,結果今天找到了沈作潤的墓?!?br/>     項明章意外道:“沈作潤葬在寧波?你確定?”
    “對,而且保存得很好?!痹S遼說,“因為城市發展和土地規劃,沈作潤的墓搬過幾次,但大半個世紀一直有一家人在打理。墓園的工作人員說,每年清明這家人還會來祭拜。”
    項明章有種即將戳破朦朧舊事的預感,沉聲道:“有沒有查到這家人是誰?跟沈作潤有什么關系?”
    許遼說:“我問了墓園管理處,只知道這家人姓姚?!?br/>     別墅二樓的臥房里,楚識琛打開小香爐的蓋子,點燃一塊迦南香放進去,白色的細煙縹緲彌散,叫人心靜。
    楚識琛想起從前的老管家,每天都要燒香拜佛,他從房門外經過就會聞到幽幽的香氣。
    老管家說他有禪緣,問他要不要攢一攢修為,他問怎么攢,老管家說先從最簡單的開始,戒口腹之欲。
    楚識琛答應每周四天茹素,他并不信佛,只是為了學會克制自己的欲望。
    從最低級的口腹之欲,到肉/身/凡胎的七/情/六/欲,他原本做好了永遠自苦自抑的打算。
    滿十八歲起至今,他堅持近十年的習慣,今天為項明章剝的一只蝦打破了。
    經年消逝,唯有黃昏日復一日,楚識琛合起雙手,不確定舊人能否聽到他的坦白。
    “姚管家,我破戒了?!?br/>     他近乎靦腆地笑了一下:“比起禪緣和修為,我更在意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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