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那天,錦西下了入春以來的第一場雨,延綿不絕,一如潮濕的再也不會干燥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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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為我們揭曉最具潛力獎的南浠,接下來,讓我們有請頒發(fā)最佳新人獎的嘉賓,周牧......”
南浠從頒獎臺上下來,舞臺四周的光束還在緊追不舍地追逐著她,直到少女搖曳的流光長裙隱入黑暗。
助理朱佳佳迎上前,語氣雀躍:“小浠姐,你又上熱搜了呢,網(wǎng)友們都在夸你今天造型好美。”
又——南浠困乏地揉了揉眉心,微垂的長睫看不出絲毫情緒,平靜如常。
頒獎典禮是直播,從南浠出現(xiàn)在紅毯開始,#南浠生圖#、#南浠口紅色號#、#南浠天鵝頸#,自帶焦點屬性的南浠在今晚這場大牌云集的典禮,靠著網(wǎng)友們對她的愛和罵,依然生生殺出重圍,被送上了她并不喜歡的熱搜榜。
【雖然南浠脾氣差耍大牌黑料多,但有一說一,我還挺吃她這張臉的。】
【呵呵,都是造型堆出來的,不過身材倒不錯,披個麻袋都能像高定。】
【南浠居然還沒flop?天啊,還有誰不知道南浠當年就是靠花錢買的影后,高中時就各種大牌傍身,粉絲還吹什么最會演戲的小花旦,笑死我了。】
【???樓上趕緊兒去看眼科,南浠這演技要還算不好,估計老藝術家你也看不進眼里。】
朱佳佳邊刷微博邊跟著提前離場的南浠上車,看到又一群黑粉無中生有,上下嘴唇一碰就捏造出了什么“我之前在劇組跑龍?zhí)祝瑳]少見她欺負人”之類的謊話,立刻炸毛了:“你才欺負人,你全家都欺負人——不對,你才被欺負,你全家都被欺負,詛咒你一輩子翻不了身!哼!”
這群無腦噴子,天天對著一個根本沒見過的人肆意編排黑料,都不怕半夜被鬼敲門嗎?!
對比氣成包子臉的朱佳佳,南浠卻已經習以為常,進圈這么幾年,罵她炒作的,黑她整容的,最過分的是拿她高中時照片造謠她被包養(yǎng)的,南浠在短短四年間見到了最惡毒的人心,也見到了最悲哀的烏合之眾,起初還會想著澄清,后來就意識到,不值得。
“好啦,別氣了,生氣會長皺紋,女孩子要少生氣。”南浠笑著捏捏朱佳佳氣鼓鼓的松鼠臉,靠回車座。
“嗯嗯!我不氣!我就是罵他們幾句心情好!”朱佳佳吐吐舌頭,嘴上答應,卻還是忍不住繼續(xù)刷微博,看到夸南浠的就跟著高興,看到罵南浠的就切小號上去回懟,護犢子護的緊。
但沒過一會兒,朱佳佳臉色凝重起來。
“小浠姐,好像有人在磕你和周牧的cp哎。”朱佳佳點進一個#安慕希好甜#的話題,最新發(fā)帖是一張動圖,周牧彎腰提起南浠裙擺,含笑看著她的背影。
南浠睜開眼,面色微冷:“這人是誰?”
“去年爆紅的一個男明星,女友粉挺多的。”朱佳佳開始搜周牧的過往履歷。
“我和他有過合作嗎?”南浠蹙眉。
“沒有,今天晚上你倆是第一次見面。”朱佳佳搖頭,給南浠看粉絲制作的動圖。
畫質略有模糊,隨著由遠及近的鏡頭,勾勒出款款走向舞臺的南浠,最分明的莫過于她身后一雙紳士給她整理裙擺的手——是南浠上臺頒獎前,長裙被臺階拖拽了下,被坐在過道一側的周牧看到。
除此之外再無交集。
南浠回想了片刻,這才記起好像是有這么一回事。
她接過朱佳佳手機,點進超話。
帖子不多,更像是新建的,就這么一會兒的功夫,關于她倒貼周牧的話題已經沖到熱搜榜前十,不少網(wǎng)友一頭霧水,還在奇怪這倆人什么時候有了瓜葛,周牧的女友粉已經提槍上陣,直接沖到南浠微博下劃清界限。
【哥哥紳士,抱走不約。】
【知道寧長得美,求寧獨自美麗,真不是所有男人都喜歡你這款!】
【哎喲一向眼高于頂?shù)挠昂缶谷豢v容自己粉絲拉郎配,我家哥哥受寵若驚,承蒙厚愛,高攀不起!】
“誰倒貼你們了?誰要你們喜歡了?!”朱佳佳在一旁看的火冒三丈,“明明是你們天天捆綁我家小浠姐,怎么還有臉反過來倒打一耙!”
她這話并非無稽之談,南浠長得美,又熱度高,從出道開始都沒斷過追求者,想和她炒緋聞的男明星也是只增不減,但受限于南浠從不接感情戲,私下里的性格更是冷到不近人情,到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即便如此,依然有不少明星都在想法設法地和南浠扯上關系,什么在采訪里公開宣稱欣賞南浠演技,標榜南浠是自己女神,故意買南浠同款私服再秀出來,騷操作比天天搞艷壓的女明星還多。
熱搜排名還在緩緩往上爬,南浠點開幾個活躍的cp粉,發(fā)現(xiàn)全都是只關注了她——正主粉絲帶頭磕糖,磕的還是一個捕風捉影的動圖,要說背后沒人推波助瀾,鬼都不信。
“給廖姐打電話。”南浠將手機遞給小朱,倏然冷下來的眼眸似霜雪,寒意料峭。
沒等朱佳佳撥號,廖羽歆的電話已經打了進來。
“小浠,熱搜我安排人撤了。”廖羽歆是南浠的經紀人,一手捧紅過連南浠在內的數(shù)十個當紅明星,做事雷厲風行說一不二,但因著南浠性子傲商業(yè)價值又最高的緣故,和她說話還算比較客氣,“是棠婭搗的鬼,她不滿你截了她一個高奢代言,就買水軍黑你和周牧,她經紀人已經同意賠給我們一個上星劇本,這件事就到此為止。”
上星劇?呵,南浠從出道開始就走的大銀幕路線,這種劇本即使制作班底靠譜,她也不可能打亂自己現(xiàn)有的規(guī)劃接拍。
說白了,身為公司大經紀人的廖羽歆是希望南浠吃下這次啞巴虧,給其他藝人爭取資源。
“我不接受。”南浠整個人隱在晦暗的車窗,長睫半斂,隨著街邊忽閃的路燈間或投下一片暗影,“大家都是品牌方的考察人選,她自己爭不過我,憑什么說我截了她的代言——廖姐,小孩子才做讓步,劇本你要,道歉我也要。”
廖羽歆沉默一瞬,再開口時,語氣軟了幾分:“小浠,我知道這事兒委屈你了,姐和你說句實話,棠婭已經決定簽約我們公司,說起來大家以后都是一家人,沒必要因為這點小事傷和氣。
南浠眸中閃過一絲譏誚。
所以,棠婭這是拿準了公司會讓她息事寧人,才這般有恃無恐。
“廖姐,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棠婭從出道開始就不缺資源,一番的電視劇拍了一部接一部,哪一部都把想紅寫在臉上,結果呢?”南浠淡漠開口,“強捧遭天遣。”
廖羽歆當然清楚:“紅不紅看她命,公司看中了她背后的人脈,也會盡全力幫她,剩下的就看她自己。”
換作旁人,面對掌管著自己生殺大權的經紀公司,順從是最常見的選擇。
但南浠不是別人。
“廖姐,我不管公司簽她是圖她硅膠臉還能繼續(xù)取悅金主,還是圖她靠炒作靠拉踩就能走紅。”南浠看向窗外,在呼嘯倒退的街景里輕輕貼近車窗,聲音和呼吸一冷一熱,交織出一層極淺的白霧,“她潑我臟水,我就要還回去。”
廖羽歆眉頭擰出了川字。
一陣長久的空白。
南浠也不催促,漫不經心地倚著車座,拿車窗當畫板,吹口哈氣,隨意涂鴉。
“小浠姐,你看這個。”朱佳佳興奮地壓低嗓音,和南浠分享她剛從小姐妹那挖到的新料,“難怪棠婭會污蔑你和周牧,這倆人上學時居然談過,后來棠婭抱到大腿就把周牧踹了,現(xiàn)在看他走紅,又想拐回來吃回頭草,真不要臉。”
屏幕上是幾張親密照,有些年頭,女孩青春男孩陽光,戀愛的粉紅氣息隔著屏幕撲面而來,能辨認出是棠婭整容前的臉。
南浠挑了下眉。
“小浠——”
不待廖羽歆說完,南浠已經把照片發(fā)給她,“廖姐,我不多要,她怎么買的熱搜,我就怎么給她買回去,她不一直覺得自己不夠紅,單和流量男星曾經談過戀愛這一條,就足夠她在網(wǎng)絡紅上一星期。”
“小浠,棠婭一直走的清純人設,周牧團隊也不可能承認他倆戀情,曝光這個沒必要。”廖羽歆頭疼。
清純?朱佳佳揉了揉眼:沒毛病啊,照片里是激吻照,還是某些部位需要打馬賽克的那種。
啊,也不知道是清純這詞兒被玷污了,還是自己的眼被玷污了。
南浠表情淡淡,一聳肩:“那就讓棠婭公開發(fā)道歉聲明。”
廖羽歆:“......”
這就更不可能了。
“廖姐,你應該還記得上次電影節(jié)開幕式,她故意借走品牌方預留給我的新款禮服,發(fā)通稿踩我時尚資源差。”南浠支著頭,目光透過干凈的玻璃看向窗外,姿態(tài)慵懶迷人,一雙夜色中也黑亮的眼眸微微瞇著,恍若雪狐,靈氣又冷傲,“我不介意額外掏錢買高定,但不代表我不記得這筆帳,加上這次,我給過她善良的機會,可她不聽,不怪我。”
南浠語氣微頓,又嘲諷道:“還有,麻煩您替我轉告她,不是睡了時尚主編給我使絆子就一定能拿到代言,我靠臉拿下的高奢,我也能靠臉守住。”
廖羽歆無奈嘆氣,許久,“嗯”了一聲。
旁邊朱佳佳在心里鼓掌叫好:啊啊啊社會我浠女王!就該這樣錘爆棠婭的狗頭!丫一五五分的小短腿把六位數(shù)禮服穿成鄉(xiāng)村名媛范兒,哪里符合高奢形象了,啊呸!
做人呢,還是得善良,看,搶不到代言不說,還塌了人設,嘖嘖。
車子一路朝著錦西近郊疾馳,等確定沒有狗仔跟蹤以后,駛入一棟安保嚴格的小區(qū),南浠戴好口罩,從車上下來。
此時的熱搜榜,排在第一的已是周牧和棠婭曾疑似戀愛的重磅新聞——之所以是疑似,是南浠給廖羽歆留了幾分薄面,同意只爆料倆人的普通牽手照。
即便如此,也足夠周牧的女友粉哭著喊著把矛頭對準捆綁自家哥哥的棠婭,還順便錘死了棠婭一直死不承認的整容。
誠如南浠所言,在網(wǎng)友心里只知其名卻無絲毫記憶點的棠婭,因為這件事終于有了熱度。至于此刻忙著公關安撫粉絲的周牧團隊,以及抓著王牌還沒用就竹籃打水的棠婭本人,都已經不關南浠的事。
洗完澡出來,南浠赤腳走在地毯,沒開燈,月光沿著半開的窗簾漏入,影影綽綽。
南浠走進臥室,微怔。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雨。
她打開手機,看到屏幕上顯示——3月5日,驚蟄,小雨。
距離清明,還有一月。
清明。
這兩個字在南浠眼底無聲模糊,沉入漆黑的眼眸,許久,緩緩湮沒,她擦干頭發(fā),上床睡覺。
睡得不太.安穩(wěn)。
半小時后,南浠被突然造訪的大姨媽疼醒,她睜開眼,有片刻恍惚。
雨還在下。
她下床,踩著月光去浴室,換過衣服后,抱著軟軟的獨角獸重新鉆入被窩,繼續(xù)醞釀睡意。
卻沒再睡著。
南浠淺眠,睡眠質量一向不好,剛才短短半個小時,就做了數(shù)個凌亂無章的碎夢,而其中,似乎短暫地夢到了爸爸。
她盯著黝黑的天花板,拼命回想,卻還是記不清爸爸出現(xiàn)的夢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索性起身,倒了杯熱水,披著一件厚實的毛毯站在窗前,俯瞰樓下星星點點的車燈。
發(fā)了會兒呆,手中的杯子開始空了,南浠喝完最后一口,忽覺嘴里咸澀,抹了把臉,掌心是濕漉漉的一片。
她怔在原地,緩緩擦干還在無聲流淌的眼淚,片刻后,轉身上床,卻被陣痛襲來的肚子阻礙了腳步——事實證明,多喝熱水就是一句自欺欺人的廢話,不管是對身還是對心。
南浠打開夜燈,翻柜找止痛片,卻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已是空盒。
時鐘指向十點一刻。
五分鐘后,全副武裝的南浠戴好口罩和鴨舌帽,確定自己的裝扮既不突兀也不會被人認出來,這才揣著手機,出門買藥。
等到一樓,才意識到沒帶傘。
最近的藥店距離小區(qū)不到一千米,南浠看了眼細密的雨霧,權衡了下,壓壓帽檐果斷沖進雨里。
買完藥回家,路過街邊還未打烊的咖啡館,醇厚的濃香混著雨絲縈繞鼻尖,南浠想起晚飯只吃了一只白水蛋和半根香蕉,好餓。
香味引誘著南浠想讓她進去買杯熱飲,但理智勸住了她——明天早上還要拍戲,這會兒喝高糖飲料,會水腫,無異于作死。
算了,南浠站在屋檐下,決定聞香解饞。
“老天爺啊,你睜開眼看看吧,這些只認錢的黑心醫(yī)生治壞了我老爹,還把我們趕走,簡直喪盡天良啊!!!”哭天搶地的凄厲聲突然從街角傳來,幾個披麻戴孝的黑衣男女抬著一副簡易擔架,直奔旁邊的省醫(yī)院,到了大門口就把擔架往地上一丟,扯著嗓子繼續(xù)哭罵,仿佛就地搭建了一座移動靈堂。
已近深夜,但這家三甲醫(yī)院門前依舊充斥著不少行人,此刻看到有人鬧事,不約而同駐足,對著鬧事的家屬指指點點。
帶頭的人一看,立刻干嚎得更大聲了:“爹啊,都是兒子不孝,沒本事找這群王八蛋算賬,你放心,等你到了陰間,我就把王八蛋的名字燒給你,冤有頭債有主,爹啊,你可記住了啊,是他們不給你治好病,害死你了啊!”
擔架上躺著一個形容枯槁的老人,像是腿不能動,只能勉力抬起一條胳膊,拿枯樹枝般的手顫巍巍指著兒子,怒目圓睜,嗚嗚咽咽半天說不出話。
南浠淡淡瞥了一眼,緊接看到幾個保安急匆匆趕來,不待他們呵斥,上一秒還在哭天搶地的“孝順”兒子卻是拔腿就跑,默契的仿佛提前演練過無數(shù)遍。
只留下陰雨中孤苦伶仃的老人。
無人在意。
“操!把我們當福利院啊,想扔就扔......”罵聲隱約傳來,南浠轉身欲走的腳步倏地一頓,她抬眼,透過層疊的雨霧,看到保安嫌棄地踢了踢老人,見他意識還清醒,就抬起擔架把他丟到墻角,沒再管。
陰雨比剛才更密,打在水洼,隨著路過的腳步和車痕濺起一地污漬,落在擔架,泥點斑駁。
南浠隱在帽檐下的目光沉沉收回,準備解鎖手機。
“嘎吱——”不遠處的咖啡館被人從里推開,一陣疾風穿過,有濃郁的咖啡香四溢,似乎還夾雜著一絲極淡的消毒水味。
一個瘦高的身影徑直走向老人,他走得很快,沒撐傘,細雨在他周身織出一層氤氳的水霧,又沿著精致的紋理淺淺滑落,他脫下大衣,蓋在衣衫泥濘與他毫無關系的老人身上,給老人遮著雨,屈膝蹲地,先是檢查了下老人受傷的腿,而后喊過巡邏的保安,穩(wěn)穩(wěn)抬起擔架一側,疾步去醫(yī)院。
南浠懸在屏幕上的指尖,輕輕收回了。
這是南浠第一次見到莫錚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