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清澈歡快的聲音充滿了整間屋子。白了頭發的老師傅看著門前氣喘吁吁的她：“雅崽莫非又闖大禍了？”她沒回答。倒是后邊追著她的師兄指著她說：“師傅，蘇傳雅又不好好練功，偷跑玩兒去啦！”老師傅既沒怨她，又沒說師兄，慈祥地呵了一句：“要為以后著想啊。”師兄連忙拽走了她：“聽懂了沒，師傅讓你好好練功。”后宅的院子里，靜得連風都沒有。換上戲袍，她極不情愿地咿呀了幾句，似生氣全無，死氣沉沉；又似病人在病床上的呻吟。“別那么應付！”師兄急了。她搖了搖頭。或許，她就不是一個當戲子的料。她沒有耐心，沒有毅力，更無家國之情懷。——她還小，還不懂這世道的黑白。梨園的夜，無月，惟聞蟬鳴。輾轉無眠，她不知怎的爬起，溜到師傅的宅院里，卻偶然間得到了一則消息：王府里的王爺過段日子要擺宴聽戲。她愕然。回想她初入梨園的那些日子。她謙虛、細致、刻苦。勤奮，深得師傅喜愛。可越是希望，卻越是絕望。幾年過去了，登臺演唱數十場，卻只換回上層貴族的一點玩弄。這戲臺，要么淪落為階層玩物，要么消失在人海之中。幸得，有人憶起，有人記得。自己逐日的頹廢終于有了希望。“但愿結局不要讓我失望。”她祈禱著。

她的唱腔日日有進步，又經師傅指點，如魚得水。一折戲下來，誰最有長進一眼望透。王府設宴之日如期而至。她被師傅安排當一名敢愛敢恨的小姑娘，為國而亡。王府為戲班精心打造了一戲臺，足有十余尺高。在張羅喝彩中，她翩翩起舞，霓裳之下刮起了一陣輕風，吟唱著這歌，念著這戲腔……臺下卻似無人觀賞。不僅是她，整個戲班，乃至大梨園，甚至這劇種。難道就要在這喧囂之中灰飛煙滅了嗎。王府真把這些當玩物了。可老祖宗立下了規矩：只要上臺演戲，就必須演完。玉珠鑲嵌的服裝終不是自己最想要的。絲竹聲畢，她呆呆地站著戲臺上，望著臺下嬉笑的貴族們——到底，她對這看似太平的一切愛莫能助。

年未，寒冬臘月。老師傅得了重病，臥病不起，開了藥方也無能為力。師兄師姐忙著為老師傅、煎藥，她也不例外。閑下時，總是想起那回在王府的一幕。爾后，她得到機遇，師姐遣她上集市買東西。踏出戲園，走進集市，只聽見百姓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現在國家越來越亂了，宮廷沒幾個認真處理朝政的！”“是啊，聽說邊疆那邊有叛軍起兵造反啦！”“這樣局勢，前幾個月王爺在王府設宴平息風言風語呢！”“小點兒聲，被人聽到要被拉去砍頭的。”、她相信，百姓絕對不會錯。可憐她一個梨園戲子，除了保著戲樓和宅院，又能做什么呢。無言……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老師傅去了。老師傅沒有兒女，他的一切由弟子們分擔。按照老師傅的遺囑，師兄成為新一任掌管者。所有弟子務必留在此地三年，不得進行任何演出。

師兄一直看好她，在此之前二人有著兄妹般的情誼。時光就是如此吧，忘了許多不開心的事。也不知過了多久，一位先生模樣的人尋進梨園。師兄不在，開門的是她。“小姐，吾乃老師傅之友喜馬君，請代吾喚他一聲。”先生鞠躬。“老師傅……他已在兩年前過世……”“那……現在掌管者是何人？”“我師兄。但他不在。”她請喜馬君入室飲茶待師兄回來，喜馬君打揖，講起了他的往事——他本是名流出身，卻不滿奢華，意外認識了老師傅，并與其結為知己。莫料風云莫測，他因故離京，再無見面。再見之時，已是陰陽兩隔……到師兄回來之時，喜馬君拿出幾兩銀子：“可憐他老人家，一生癡戲無妻兒相伴……這點心意，算對他的一點虧欠……下葬用的。至于剩的，算吾贈予你們的吧。“吾一生也喜歡聽戲，奈何不受上等人家討喜，無人知曉……”“先生，我們不能收！”她喊了出來，“謝過先生。這銀子，替老師傅收了。”師兄開口了。她不懂。為什么師兄收下這幾兩銀子，師傅早已下葬……

三載終了。她離開了戲班。她想憑自己的一身本領在世間驕傲地活著。三載閉門不出，怎知世態炎涼……國已亡，城已破……從出來的那一天，來不及好好地欣賞她所愛的世間，就要和難民們一起逃亡……她看見人群中有個可憐兮兮的小女孩，長得很像小時候的她，一時好奇便問：“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小雅。”“巧極了，我大名里也有個雅字。”“就叫你雅子吧。”“好。”小女孩高興地鼓掌。陣箭的號角響了起來，傳消息的人回來了：“前線的壯丁基本陣亡了：十五歲以上的，無論老人還是婦女，都站出來！”她準備邁出腿，被小女孩抓住：“姐姐你要走啊？”“我及笄了。”她冷靜回答。“可姐姐……你曾說你只是個唱戲的。”“那也得上！”冷峻的臉讓雅子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她隨著這批軍隊遠去，只留下一句話。“雅子，等我回來！”大漠的夜是孤獨的。她在后備部隊里，想起了梨園學戲的日子，夢回在王府不受理睬的一面……在之前，她護著戲曲最后的尊嚴，而戰場上護的是一國之尊……

歷經數月，這場戰役終以慘重的代價收場。她歸心似箭，可回到城內，雅子早已不見蹤影。她忙詢問周圍知情人。一位阿婆說：“幾月前，宮里的王爺起兵造反，帶頭的將軍藏到了城內。找不看人，三爺大怒，血腥地屠城了…過了幾日，下屬在街頭找到了餓死的將軍……”她心中已猜到了幾分。沒準兒雅子的尸體已經消失了。彼時已無后路，唯一的出口便是上場殺敵，保家衛國。可惜這紛亂年代根本無緣出女中豪杰。上司失策，后備萬余人被活捉被反叛的王爺當了見面禮。算幸運，沒被處死也免遭流放。只是她被押到正廳時，處置她的是喜馬君。“是你？”二人面面相聞。喜馬君投奔了王爺。“看在你我是舊相識的分兒上，免死，在幾天后的慶功宴唱出戲再走罷……”又是宴會。她答應了。那夜，夜黑風高，站在戲臺上，仿佛置身于王府……戲臺在城樓上……戲起，她穿著戲袍，一字一句地吟著：梨花似雪草如煙，春在秦淮兩岸邊，一帶妝樓臨水蓋，家家粉影照蟬娟。戲將終了，卻聽見有人在后邊喊：“邊外走水啦！！”喜馬君和屬下倉惶逃離。“戲未了，不能停……”她知道，國家的援軍來了。他們放了一把火在這里。“盡管看臺無人，我也要演下去……”“我是蘇傳雅……”天破曉。城內已是一片廢墟。無人知道她的下落。她守住了自己愛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