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停車場,樓梯處的門砰一聲撞開,手機還在通話中,臧思明邊走邊掏兜,臉色鐵青,額頭冒汗,剛摸到手心的車鑰匙滑地上,他踉蹌地蹲下身,撿起。</br> ……</br> ……</br> “她背后有人的,她是我哥們的女人!那人我他媽弄不過!我現在他媽的也交代不了!”</br> “那就別交代,她上船后就不見了,船上一百多號人,你一個個看得過來?而且有人看見她上船了沒有,她可能根本沒上船。”</br> “你什么意思?”</br> “知不知道這片海域一年會淹死多少人?”</br> “你要做到這地步?”</br> “我看你先下樓,跟底下的交代一聲。還有,我要在三樓搞她,別讓人上來煩我,之后我自己處理。”</br> ……</br> ……</br> 在停車場紊亂地狂奔,探頭往后看,又四下張望找車位,隨后按車鑰匙,遙遠車位處響起一聲解鎖,慌里慌張地往那方走,壓低聲回手機:“我跟你說過了!你不止是搞了龍七這么簡單,你弄沒了她一個孩子,這孩子是我兄弟的!特么是靳譯肯的!”</br> ……</br> ……</br> “靳譯……”</br> “那是你男朋友的名字嗎?靳譯?怎么寫?”</br> “人渣……”</br> “裝什么,你不很牛逼么。”</br> “我覺得沒必要這樣……”</br> “你他媽畜牲!她紅燈你都闖!你還是不是人!”</br> “我他媽還沒碰她!”</br> ……</br> ……</br> “我叔已經知道這事了,他還能幫我頂一陣,但也撐不了多久,我還是得躲,我要去新加坡找我媽,至少躲過這陣子……媽的,我說了你也得出國!出國然后讓長輩來處理,你們家在這方面不是有人脈嗎!我?我他媽當然要躲,留在國內替你背鍋?!”</br> ……</br> ……</br> “龍七你要干嘛?龍七你別……我保證帶你靠岸,我不會讓他動你,你別……我靠你別往上坐了!你想干嘛龍七!”</br> “我不信你。”</br> “那你想干嘛!下來!”</br> “……靳譯肯,逼死我的那個人,叫虞鵬。”</br> ……</br> “臧思明,是幫兇。”</br> ……</br> “我愛你,但是……”</br> ……</br> ……</br> “我過來你這里?你現在在哪里……”打開車門,貓腰一溜煙鉆進駕駛座,慌張地啟動車子,“不行,不行算了,我倆別見面,我怕有人跟梢我,近期你也別聯系我,我得把你的聯系方式暫時刪了,到新加坡再聯……”</br> 車門剛剛扣上,窗口壓來一陣陰影。</br> 嚇得當下就條件反射想掛斷電話,但再快的反應也來不及,剛關上的車門“咔”地一聲拉開,臧思明整個人被拽出駕駛座,臉色煞白,因心虛而一聲不吭,悶頭往地上載,還沒撐起身就猛地挨一拳!整個腦袋往一邊甩,口沫纏著血絲往地上啐,緊跟著抬起雙臂捂住腦袋,在第二拳落下來前大喊:“我錯了我真錯了!你冷靜點!冷靜點!”</br> 但是這也沒擋住靳譯肯朝他揍來的第二拳!顴骨處立刻顯出一大塊血紅的淤青,衣領被提起,又猛地往下摁!后腦勺砸地,這一記直接將他砸得奄奄一息沒脾氣,手臂軟綿綿地往地上攤,含著一嘴的血腥咳嗽,而靳譯肯拿落在地上的手機,屏幕亮著,正在通話的對方還在電波那端候著線,他一手摁著臧思明,另一手慢慢將手機擱到耳邊:“叫虞鵬,是不是?”</br> 臧思明痛吟,豎耳聽。</br> 電話那端,死寂般沉默,但只維持四五秒,突然笑出聲。</br> “對不住了啊,兄弟,這要早知道是自己人,就不打她主意了,真對不住,我真的是個畜生,這樣吧,我們協商一下,我給你姑娘賠個兩百萬,再給你賠個三百萬,這事咱私下就了了,成不?”</br> 臧思明的眉頭深皺,從嘴內含糊吐出一聲:“操……”</br> “五百萬?”他低低回。</br> “兄弟,要不你說個價,這事咱盡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還要出來玩的,別鬧得不愉快,我說真的,真要打起官司,憑個錄音,兄弟你不一定弄得了我。”</br> “那試試。”</br> 虞鵬那邊頓了一下。</br> 靳譯肯接著說:“不是不會寫我的名字嗎?加拿大待久不認識漢字了?等著,我來教你寫。”</br> “有必要嗎兄弟?”</br> “你不牛逼么。”</br> 虞鵬一聲氣音式的笑:“怎么著,你是要拿走我一只手,還是一條腿?”</br> “我要你一命抵一命。”</br> 最后五個字說出口,臧思明額頭的冷汗流到顴骨傷口處,刺辣辣地一記倒吸氣,虞鵬聽著,沒說話,靳譯肯接著說:“這圈兒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要抓條蟲不難,你好好地在你那洞里鉆著,耐心等著,我先教你兄弟做人,再來找你。”</br> 咔。</br> 話落,電話掛斷,手機往地上滑,擦過臧思明的腦門,臧思明整個人一抖,而后衣領再被拽起,一拳如疾風般呼來!他痛得大喊:“你想怎么樣我都配合!我給龍七道歉!我給她道歉!”</br> 而第四拳再呼下去的時候,停車場一側傳來腳步聲,循著聲響奔到這兒,迅速大喊一聲:“靳譯肯!”</br> 第五拳!</br> “你別管他了!”鄔嘉葵喊,“龍七有反應了!”</br> 第六記,握緊的拳頭懸在半空,臧思明顫顫發抖,一手擋臉,一手捂著半腫的眼睛朝他驚恐地盯。</br> ……</br> ……</br> 意識從模糊到清醒有一個過程。</br> 前段時候混混沌沌,只聽得到自己的鼻息,在腦內晃蕩著,飄著,像一團隨時都會消了的弱風,而后聽到金屬的碰撞聲,聽到護士低聲的耳語,聽到深海的聲音,醒了幾秒,沒說出話,又失去意識,真正清醒過來,已是凌晨兩點。</br> 那時候,一系列基礎檢查后,護士將她的病床小心地升起,她虛弱地躺在枕上,視線隨著病床的上升移到前頭隔離窗處,玻璃另一面,龍梓儀,盧子牧,吳爾,老坪,班衛,鄔嘉葵,方璇都在那兒候著,烏壓壓一群,龍梓儀撫著心口,舒出長長一口氣,盧子牧拍著龍梓怡的肩,她也看著她們,面目虛白,嘴唇干淡,而后稍微側了側額。</br> 龍梓儀知道她想看誰。</br> 臉上有點情緒,但身子總歸還是朝旁邊偏了偏,隨后,她才看見靳譯肯。</br> 玻璃窗外,眾人的背后,墻邊的長椅上,他坐在那兒。</br> 沒有跟她們一樣,第一時間圍在窗口,是安靜地坐在那里,安靜地透過人群縫隙凝視著她。</br> 俯著身,手肘抵著膝蓋,目光隔開人群與她對視的時候,一聲不吭,一步不動,但眼睛是紅的,看著她,看良久后,揉了揉臉,是一種強撐了一天一夜后的失而復得,一種強烈卻無聲的情緒釋放,太難以承受,直到此刻才真正放松下來,看著鬼門關遛過一圈回來的她,就像看著同樣度過了一趟生死劫的自己,疲累卻欣慰,終于沒有失去,終于還活著。</br> 太好了。</br> ……</br> 那個時候龍七不知道。</br>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玻璃窗旁,靳譯肯的斜對面,還有一個人背靠著墻站著。</br> 董西。</br> 手指輕輕地攥著包帶,抿著唇,低垂著眼,聽龍梓儀的舒氣,聽方璇的低語,良久才抬眼,看對面紅著眼的靳譯肯,從他的眼睛里真切地看到龍七,而后一言不發地側身,往走廊一處走。</br> 人群之中,只有吳爾注意到,側頭朝她看。</br> 龍七看見吳爾的側頭。</br> 只是五六秒后,吳爾的視線收回來,對上龍七,恢復剛才的欣慰模樣,朝她笑笑。</br> ……</br> ……</br> 隔日中午,身體狀況穩定,從ICU轉入普通病房。</br> 但是還無法下床,腰腹部總是有一種牽引全身的酸痛感,兩天過去,也只能靠著床頭稍微撐起一點點的身子,龍梓儀賢惠得不得了,居然樂意煲湯了,昨兒晚上還陪床留夜,但她不讓靳譯肯留,就突然成了龍七最看不順眼的那種家長,多有權威似的,靳譯肯扶一下自己的胳膊她都有意見,也不給兩個人單獨處,靳譯肯平時沒人管得住,這個時候居然乖,龍梓儀說一他不說二,龍梓儀讓他倒水他倒兩杯還加茶包,但不讓陪夜這事兒,龍七知道,龍梓儀刀子嘴豆腐心,其實是想讓他休息。</br> 她說他之前兩天兩夜沒合眼。</br> 而她這幾天也沒怎么說話。</br> 口腔內有傷口,膝蓋,腳踝,手肘各個關節部位纏著薄薄的紗布,新傷舊傷,大傷小傷,還有一層死難過后的抑郁情緒,壓得她眼眉淡泊,就靠著床頭看龍梓儀和盧子牧忙前忙后,然后吃各種藥,輸各種液,每回護士拿來時都是已經拆好的幾粒配一杯溫水,也沒說是針對什么的,她問自個兒身體怎么樣的時候,護士往龍梓儀那兒看一眼,就說在恢復,挺好的。</br> 外面的世界如何,她沒去關注,老坪把她手機里的社交軟件都刪了。</br> 鄔嘉葵和方旋來看她的時候,帶了堆滿半個病房的水果和保養品,她說:“你是指望我在這兒住十天半個月?”</br> “一半是徐一苼的,她知道你看她礙眼,沒來。”</br> “我記得你只給劇組請了三天假。”</br> 方璇在研究怎么使水果刀,鄔嘉葵搬了個椅子在床邊靠著,曲著膝蓋,撐著額頭:“出這么大的事,我要回劇組也太不懂人情世道了點,這事至今為止還沒人摸準脈絡,人人都在瞎猜,守這兒好歹有關注度,知道現在每天有多少人在我微博打卡等著我發狀態嗎?”</br> “多少?”</br> 她比出兩指頭。</br> “二十萬?”</br> “兩百萬。”</br> “哎,我要比你先發呢?”方璇問。</br> “那就絕交咯。”</br> “我靠?”</br> 回的不是方璇,是剛到門口的班衛,龍七看過去,他瞪著倆單眼皮兒,聽見鄔嘉葵這么一說,“唰”地就從兜里摸手機,鄔嘉葵也看過去,班衛一手在屏幕上快速操作,一手指向這兒:“我這就刪,這就刪啊,諾,諾刪了!才發出去半分鐘!”</br> 方璇來勁兒,指著班衛就讓鄔嘉葵絕交,后來被鄔嘉葵噓一聲,才收口,換成低聲的笑,龍七叫一聲:“班衛。”</br> 班衛看過來,她問:“靳譯肯呢?”</br> “在走廊陪阿姨呢。”</br> “我媽又找他了?”她輕輕問,“聽見談什么了嗎?”</br> “這我哪敢聽,龍阿姨啊,”班衛豎了個拇指,表情晦澀,方璇接上三字,“特別彪。”</br> “反正你沒醒之前,他是任打任罵任差遣。”</br> “為什么?”問,“不關他的事啊。”</br> “哪兒不關,是個媽都會發飆,當場聽到自己女兒流……”</br> 鄔嘉葵挪椅子,椅腳摩擦地板,吱嘎一聲響,方璇的嘴又收住,望著輸液袋,晃著手上的水果刀,鄔嘉葵朝她包著紗布的手心示意一眼,懶洋洋說:“某人當時流了很多血。”</br> 用玻璃杯砸虞朋導致自己手心被割破的畫面無聲地沖進腦子里。</br> 指頭動了一下,沒回話,沒動聲色,三四秒過去后,說:“聽說救我的是臧思明。”</br> “在你昏迷不醒的時候拼命把自己摘干凈的人也是他。”</br> “他人呢?”</br> “躲他叔那兒去了,”鄔嘉葵說著,補一句,“他叔不放人。”</br> 還想往下問,但門口咔噠一聲響,抬眼過去,龍梓儀進門。</br> 隨著這一記,方璇放水果刀,班衛往旁邊讓出道,鄔嘉葵也起身,三人都叫一聲“龍阿姨”,龍梓儀看著情緒不太好,頭發扎得有點松,有疲態,抱著手臂,夾著根女士煙,從鼻子里“嗯”一聲,班衛討好提一句:“阿姨,醫院禁煙……”</br> 龍梓儀沒應,只把煙頭往垃圾桶里丟,旋開保溫杯瓶蓋,往桶內澆水,煙頭呲一聲滅,她接著喝剩下的半杯水,同時用眼睛瞅在場的人,喝完水,說:“都來看她呢?”</br> “差不多了龍阿姨……我們準備走了,龍七你好好休息啊。”方璇回得尤其快,給班衛使眼色,一副對龍梓儀怕得不行的樣子,等人都走后,病房的門關上,龍七問,“他人呢?”</br> “下樓給我買午飯去了。”</br> “你不是在醫院食堂吃過了?”</br> “我喜歡外頭的蔬菜沙拉,怎么了?這我都不能差遣?”龍梓儀說著,從床頭柜的包里拿一串鑰匙,揀出其中的指甲鉗,拉來椅子坐床邊,把她的手腕拉來。</br> “干嘛?”</br> “給你剪個指甲。”</br> “我指甲挺好的。”</br> “大難不死得剪指甲去晦氣。”</br> 一剪子這就毫不留情下去了,咔噠一聲響,龍梓儀低著腦袋,接著說:“我跟你那個叫老坪的經紀人談過了,他跟你簽了五年的經紀約對吧?你要不想繼續做藝人,這約他愿意無償作廢,其實我再養你幾年也沒事,學費,生活費,沒有你要擔心的地方。”</br> 龍梓儀話里的意思很清楚了。</br> “我想想。”龍七說,頓了一會兒,問,“老坪挺精一人,你怎么跟他談的?”</br> “他再精也怕一個哭天搶地的娘,我說我女兒要死了你得賠我錢。”</br> 好了。</br> 瞬間明白方璇說的“特別彪”三字什么意思了,那個時候無奈地翻一白眼,再問龍梓儀:“那你找靳譯肯說什么了?”</br> “沒什么,就談談約他爸媽吃飯的事兒。”</br> 立馬就想抽手,但被龍梓儀用力抓住,一剪子又“咔噠”下去,龍七說:“吃什么飯啊?你約人爸媽干嘛?”</br> “噢,”龍梓儀頭也不抬,“他們家兒子一聲不吭把我女兒拐到這破海灣弄出這么趟事,醒了就完事兒了?就算你倆是普通朋友關系,那家長好歹也知道打個電話噓寒問暖一下,你倆現在什么關系?還不準我吃他們一頓飯聽聽好話了?我告訴你,沒劈頭蓋臉罵一頓算好的!”</br> “我本來就在這兒有活動,再說把我弄成這樣的也不是他,你這間接責任推得也有點遠。”</br> “你別管,這事你沒發言權。”</br> “我憑什么沒發言權。”</br> “就憑你瞞我這么多事兒。”</br> “什么叫我瞞你,我請問你之前管過我嗎?噓寒問暖過我一日三餐嗎?現在我命都沒半條你才給我煮一回湯,就覺得對我的感情事有發言權了是吧?”</br> 龍梓儀伸手就往她胳膊上擰一記,痛得她抽手,又偏偏抽不開,叫:“干嘛!我病號!”</br> “知道自己是病號就省省力氣。”</br> 床頭柜包里的手機響。</br> 龍梓儀這會兒終于收鉗子,把鑰匙串放一旁,用食指指了她一下,一股“老娘待會兒收拾你”的氣勢,隨后壓一壓語氣,將電話擱耳邊:“喂?”</br> 龍七懶得搭理她。</br> 稍微撐起一點身子,拿另一邊柜子上的水喝,電話對方的人好像在報龍梓儀的職業,龍梓儀聽著,回:“嗯,是我,您哪位?”</br> “你連自己顧客手機號都不記。”</br> 念這么一句,又被龍梓儀隔著被子打膝蓋,痛得她倒抽一口氣,龍梓儀起身到窗口聽電話。</br> 而就在她緩著氣的時候,龍梓儀突然提高聲音:“噢,你就那小兔崽子的律師是吧?”</br> 她抬頭。</br> “怎么著,我還沒找你們算賬,你們就先查我職業,人身威脅是吧?”因對方的回話而頓了一下,但又立馬搶話,“那你說,你說這上來就報我家門什么意思?還誠心交流,你聽著,誠心交流就是你報完我家門,再把那小兔崽子的生辰八字坐標地點報給我等價代換!不然就沒法交流,你告訴那兔崽子,要交流上法庭找我去!”</br> 龍梓儀口沫橫飛說完,手插兜,一邊聽對方回話一邊在窗口走,龍七看著的時候,門口“噠噠”兩聲響,靳譯肯提著一袋子餐廳打包盒進門,龍梓儀沒注意。</br> 他也正忙事兒,正單手拿著手機發信息,但進門的第三步就忙完,一邊將手機放兜里,一邊抬頭往龍梓儀的背影看一眼,把塑料袋內的幾個便當盒放病房會客區的桌子上,這時候,龍梓儀對著電話嘲諷笑出聲:“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br> 靳譯肯正在擺筷子和叉子。</br> 擺得特別認真,伺候龍七都沒這么認真過,把便當盒的蓋子一個個拆開,把溫熱的保健茶飲也拿出來,插上吸管,然后往龍梓儀的方向關注一眼,龍梓儀正好說:“我女兒缺你這幾個破錢了?”</br> 太忙了,龍七看完靳譯肯這兒,又順著吵架聲看回龍梓儀那,一個都不想落下,靳譯肯這時候起身,龍梓儀激動著呢,脖子粗著,對著電話怒聲講:“告訴那兔崽子一家,別想跟老娘使這套,就是傾家蕩產我也要把他告到牢底坐穿!”</br> “阿姨。”他出聲。</br> 龍梓儀這邊還沒發完火呢,還要講,他朝她伸了伸手,隨后經過同意拿過手機,擱耳邊聽三秒,平靜地打斷:“你先停,你記一個手機號。”</br> 那邊愣了一下。</br> 靳譯肯沒等人,單手插兜,開口就報十一位手機號,是他自個兒的,龍七聽著,龍梓儀一邊叉腰一邊用手扇風消氣,他報完,說:“以后這件事的對接人就是我,你的委托人想使什么招全說我聽,別打錯電話,交流出問題算你頭上,私下和解這個主意收回去,給虞……”</br> “兔崽子。”龍梓儀撂一句。</br> “朋那個兔崽子帶句話,別著急露財,把錢都留著兜自己,這件事他既然做了就只有兩個結果,要么把牢底坐穿,要么傾家蕩產把牢底坐穿,他看著辦。”</br> 說完,掛電話,低頭在手機上操作幾下,還手機時說:“阿姨,這段時間的陌生來電你都別接,號碼我拉黑名單了,這事你別操心。”</br> 特別沉穩靠譜,還接上梗了,龍七馬上就打量龍梓儀看靳譯肯的眼神兒,但龍梓儀知道她腦子里想什么,又朝她看過來了,劈頭蓋臉地就罵:“我聽說你以前跟那兔崽子還是朋友?看都交的什么朋友!都什么眼力見,上梁不正下梁歪的一家子人!”</br> “朋友是那個姓臧的,不是這個姓虞的。”</br> “那姓臧的也不是什么好東西!”</br> 噠——</br> 門廊處一聲叩門響。</br> 是護士。</br> 護士叩完門朝著身后點一點頭,像替某人做完了引路工作,轉身離開,龍七的腦袋側一側,才看到在門廊處站著的臧習浦,臧習浦帶了一束探病的花來,還有一人在他身后畏畏縮縮地站著。</br> 尷尬了。</br> 龍梓儀知道剛才說話聲大了點,抱手臂,沒出聲,只敷衍地點點頭,臧習浦回了她,她的下巴朝會客區一指:“臧先生,坐。”</br> 隨后眼睛就盯著他身后那人看,那人沒進門,在門外候著,只露出半截身子,靳譯肯也擱那兒淡淡撂一眼。</br> “臧老師好。”龍七說。</br> 臧習浦沒往會客區坐,將送的花束擺上桌面:“身體狀態怎么樣?”</br> “在恢復,好多了。”</br> 病床靠窗的一側“咔噠”一聲響,靳譯肯抽了張椅子,坐她床邊上。</br> 一坐就抬二郎腿,正面對向臧習浦,沒說話,但面兒上的公子哥脾氣明晃晃擺著,眼睛里一股年少陰沉,挺犀利地看著,龍梓儀在倒水,動作懶洋洋的,沒有要招待客人的樣子。</br> 臧習浦沒坐。</br> 他在她病床的另一側站著,開門見山:“我是來表態的,龍七,你告虞朋和思明的事,我支持。”</br> 知道在場的人性格都直,沒有過多的噓寒問暖,一句問好后,就這么說出口,臧習浦隨后又說:“但這是一場持久戰。”</br> “你要面對的不只是公安和法院,還有媒體和觀眾,你的案子小到細枝末節都會世人皆知,會被來路不明的報社和自媒體一遍遍公示與剖析,你現在手上所持的合約都有可能因為稍有偏差的社會影響被撤銷……”到這兒,他問,“你有這個準備嗎?”</br> “受害的我,很見不得人嗎?”</br> 臧習浦無聲地點頭,努了努嘴:“我有一些媒體朋友,可以幫你適當發聲,其他的,除了把思明帶過來,我沒法再參與。”</br> “謝謝你臧老師,你沒法參與的原因我理解。”</br> “我也替你請了一位口碑不錯的心理咨詢師,你要不排斥的話,現在就把電話留給你,你可以從今天開始做心理建設……我知道這件事,對你打擊挺大。”</br> “不用麻煩了,”她回,手心撫了撫被面,“我聽說前兩天臧老師不肯放人?”</br> 臧習浦看向靳譯肯。</br> 靳譯肯也抬著眼,回看。</br> “我不放人的原因,你看到人,就明白了。”</br> 這句話說得不帶溫度。</br> 隨后,他側頭叫一聲臧思明,門外徘徊許久的人就戰戰兢兢走了進來,靳譯肯的右腳踝在左膝蓋上泰然不動地抵著,視線往門口盯,一副等待自個兒“杰作”的模樣,很快,龍七就看見了那個被打得快認不出來的臧思明。</br> 鼻青臉腫,意志消沉,全身上下都是不甘心的怯,她側頭看靳譯肯,他正慢悠悠地搖著椅子,沉著,不出聲兒,而龍梓儀在臧思明身后的柜子旁靠著,旋開保溫杯蓋子,邊睨,邊喝。</br> 靳譯肯這方面就很直了,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這一套,實行得特別徹底。</br> “我還得提醒你一句,龍七,”臧習浦的雙手緩慢地插兜,發聲,“我從思明那里了解到,虞朋家是做航運業買賣,八十年代開始發家的,他們家就他一個兒子,很寵,他有一個姨……”</br> 看向靳譯肯。</br> “據思明所知,和你男朋友的母親是校友,很久不聯系了,相信很快就會有聯系,除此以外,你男朋友家子產業的一部分業務也與虞家有些交集。”</br> 這話的意思就明顯了。</br> 明著說虞朋家不會善罷甘休眼睜睜看兒子受折騰,暗著說靳譯肯有家庭關系牽絆不可靠,第一個有反應的是龍梓儀,暫停喝水,凝神想事兒,靳譯肯卻像早知道,終于回一句:“我謝謝你提醒她,但我也定一定你的神,我家在這件事上態度跟我一致,流程該怎么走就怎么走,絕對給他弄全套。”</br> 臧習浦到此已經表完了態度。</br> 聽著靳譯肯的話,以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樣站著,看上去退了,卻遠遠沒有消去針鋒相對的氣場。</br> 而龍七一直往床前的臧思明看。</br> 他不敢跟她對視,始終低垂眼,不久,她說:“我想跟他單獨聊聊,你們都出去一下行嗎?”</br> ……</br> 等人全部離開,病房門關上后,臧思明才稍許放松,往后退幾步,頹靡地坐上椅子,病房內的窗簾半拉半開,龍七平靜地開口:“我就問你一個問題,虞朋有沒有感染?”</br> 臧思明抬了一下眼皮。</br> 又往門口看了看,回:“靳譯肯知不知道?”</br> “答案不會因為有沒有人知道而改變,你只管回答我,他有沒有?“</br> 臧思明撓發,低低問:“你當時跟他有沒有血液接觸?”</br> “我不確定。”</br> 他往椅背靠著,側著臉,思考多大的問題似的,隨后懊惱表情看向她:“龍七,你就饒了我們這一回,虞朋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他就犯了事從加拿大回來才開始破罐破摔,我求你給我們一次機會,這案子你一旦報案就是公訴案,撤訴很麻煩的。”</br> “我在船上求你的時候你聽了嗎?”</br> “我后來后悔了,我跳海救你了。”</br> “但你后來還想污蔑我。”</br> “龍七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真慌了那時候,口不擇言,我錯了。”低垂腦袋連道幾聲歉后,他抽一記鼻子,突然抬頭看她,“我跟虞朋商量了,他家愿意賠償你一千萬,你再要別的補償你跟我說,他爸媽現在想保他,好說話。而且說實話,船上一伙人都撒了謊,他們要是肯幫你作證,那他們一開始的口供就是偽證,也要定罪,你只有錄音,光憑錄音沒法定案。”</br> 拿著床頭柜的花束就朝他擲,臧思明躲了一下,她喊:“敢做那事就別怕報應!”</br> “龍七,你好歹也權衡利弊一下,你要是告他,你未婚流產的事情肯定也一起被捅出去!靳家要讓你進門還好,靳家萬一不要你,你看圈里誰還敢娶你?你看你這條藝人的路還走不得下去!實情我也告訴你,虞朋他姨已經聯系上靳譯肯他母親了,媽的愿意花五千萬順靳譯肯的毛!我也才知道他們兩家有業務合作,這面子你看他母親接不接!到時候靳譯肯一旦被家里收權,就你們家那小破家庭拿什么跟虞家打官司?!”</br> 臧思明這一長串話激情昂揚,她偏偏只聽進“未婚流產”四個字,腦子里刺裂般想起游艇上的下身出血,想起護士每回送藥時的晦澀不語,想起方璇的口快,想起龍梓儀的義憤填膺,手下意識捂腹部,這兩日時不時發作的酸疼此刻尤其強烈,頭皮有點麻,天旋地轉,氣若游絲問一句:“你說誰流產……”</br> 臧思明的情緒一壓,表情一變:“你還不知道?“</br> 口快說出后又臉色煞白。</br> 那個時候龍七沒法控制自己。</br> 嘴唇咬得發白,眼睛巨紅,轉頭就握住床頭柜的水果刀,掀被子下床,臧思明嚇得往門廊處退:“龍七……龍七我本來也不知道!”</br> 一趔趄往地上倒,她跟著蹲身,臧思明低咒一聲,牢牢握住她攥著刀刺過來的手腕,病房門此時開,靳譯肯的反應很快,第二個抓住她的手腕,扶著她的肩膀往懷里摟,臧思明被臧習浦扯著肩膀往一米外拖,龍梓儀和一些護士緊跟著護住她的手臂,想收她的水果刀,她緊握不放,瞪著臧思明喊:“我要血債血償!”</br> “寶貝你先松手,讓他們慢慢償!”龍梓儀一邊勸一邊拽刀,拉鋸幾回后終于一個用力,刀唰地從龍七掌心抽出來,但過于快的刀刃也劃傷她手心,血往地上濺出一條線,濺到臧思明的鞋尖上,他的反應很強烈,抓著墻壁猛往后退,狼狽不堪,龍七看見了,紅著眼睛看見了,護士們圍著她給手做急救處理,靳譯肯抱她,龍梓儀摸她的腦袋,她偏偏執著地看著一臉驚慌樣的臧思明,順著他的表情猜測到什么,心口起伏了一下,良久后低頭閉眼,掉淚的同時,一聲濃重的哽咽。</br> ……</br> ……</br> 下午四點,陽光不烈不毒。</br> 她沒在床上躺著。</br> 圍了個毯子在窗口沙發上坐著,望著窗外樓下玩鬧的小朋友,撐著額,紅著鼻子。</br> 靳譯肯的手覆在她的小腹上。</br> 因為之前肚子疼,就一直幫她耐心地揉著,揉了快一小時,挨著她,觀察她的情緒,在她耳邊說安慰的話,他的聲音低低啞啞的,特別入心,但越是入心就越心酸,她反過來去握他的手,但醞釀半天,說不出話。</br> 靳譯肯知道她想說什么。</br> 手撫到她的后頸,挨近自己:“別想了,等你恢復了我們兩家一起吃頓飯,然后正式訂個婚,你只管想以后的事情,只管想我要娶你的事。”</br> “……你家里知道我的事嗎?”</br> “我爸媽都知道我跟你的事。”</br> 但她知道靳譯肯說的和她問的是兩回事,沒糾正,再輕輕問:“虞朋那兒已經聯系上你家了,是不是?”</br> “你別管他。”</br> 就像高三那年“舞弊”事件,幫董西轉移輿論炮口之后,下巴帶傷,孤零零坐在下著雪的操場看臺,被問起“你家里最后知道了嗎”后,對她說“你不用管”的他。</br> 陽光落在兩個人的頸口,穿過她的發絲,落在他虎口的文身上,她在極近的距離間看著他的眼睛,越看越紅,他斜腦袋要親她的時候,她別了別額。</br> 抽了一記鼻子。</br> 隨后夾著一聲濃重哽咽,問:“你看過我的手機嗎?”</br> “?”</br> “之前不是在你那兒嗎,看過嗎?”</br> “聽了錄音,看過相冊。”</br> “短信箱你看了嗎?”</br> 他搖頭。</br> 再抽一記鼻子,低了會兒腦袋,膝蓋上掉了顆眼淚,從病服衣兜里拿手機,翻到信箱,打開陳姍發給她的短信。</br> 想給他看。</br> 但腕部遲遲沒動作,靳譯肯坐在椅子上盯著她,兩三秒后,眼淚又在屏幕上掉了一顆,終于做好覺悟,捋起額前的頭發,伸長手臂將手機屏幕對向他。</br> 他仍在那邊坐著。</br> 視線慢條斯理地從她那兒移到近在咫尺的屏幕上,眼瞳細微地動,看里頭的字,而她的手輕微發抖,因為某種害怕,又因為一種幾乎看不到未來的絕望,在半崩潰的邊緣看著靳譯肯:“我跟虞朋,可能有血液接觸。”</br> 然后他眼睛里的情緒開始變。</br> 往她看。</br> 剛才的陽光觸手可及,突然就微涼泛黃,椅腳在地上緩慢地摩擦,看著他一聲不吭地站起來,從平視他,到抬頭望他,眼淚從眼角一路滑到脖頸,哽咽越來越重,他一句話都沒說,但能感覺到此刻他身上漸漸炸開的毛,和張開的刺,她下意識握他的手:“靳譯肯……”</br> “虞朋本人知不知道?”</br> ……</br> ……點頭。</br> 再將他的手握緊一點,可手心僅僅貼住一秒后落空。</br> 他轉了身。</br> 拿沙發邊的手機,沒留一句話,朝門廊走,她的哽咽收了一下,捂著腹部起來:“靳譯肯你去哪里……”</br> 一路跟到門口,但完全沒法拉住他,他整個人身上燃著火,頭也不回地穿進長廊里,就連迎面而來的鄔嘉葵和班衛都被他無視,他邊走邊往手機上撥電話,擱耳邊,她把著門連喊兩三聲,喊得肚子痛,捂肚子,緩過來后朝鄔嘉葵喊:“你們跟著他!”</br> 鄔嘉葵反應快,轉頭就朝他的方向快步走,班衛也轉方向,一邊走一邊回頭喊著問:“怎么了?你們又吵架了?他干嘛去?”</br> 龍七一句都沒回,背靠門,吃力地用手機撥司柏林的號,但是天殺的果然占線!肚子偏又作疼,最后承受不住,皺著眉撐住地板,喊一聲:“媽!”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