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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小周 22

    湯貞這次在北京只停留了三天,三天里他見了不少人, 從影城高層到各級官員, 為了《狼煙》, 他是想盡了辦法了。到酒席上, 談論巴黎的風物, 閑聊歐羅巴的趣聞, 湯貞有這樣的能力, 可以讓所有人與他坐在一起,永遠不覺得厭倦。
    可當話題一觸及了《狼煙》的排片,之前再怎么拍胸脯打包票要唯湯貞老師馬首是瞻的影院經理人也面露難色了。“我給您出個主意,”那經理人連喝了三杯, 已是面紅耳赤,“這個月, 無論是京城地界, 還是整個中國, 最好的檔期就在您眼皮子底下。”
    “方老板主辦的, 新城國際電影節, ”經理人手指敲著桌沿, “如果首映能安排到那去,口碑一出來,大家不都爭搶著排嗎。”
    湯貞看他,若有所思。
    “您的意思是……”湯貞猶豫道。
    經理壓低了聲音,靠近湯貞耳邊:“我是真不想叫您為難,但弟兄們總要過方老板那一關。”
    飯局散了以后, 湯貞在停車場依次把經理們送走,他們都是看在他的面子上過來的,還指望湯貞以后多在他們影院做些活動。
    作為《狼煙》主演,梁丘云一整晚幾乎沒吃什么東西,他一直從旁幫忙,給各位經理斟酒。
    這會兒,他也有點醉了,臉是熱的,表情卻冷。他站在湯貞身邊送走這些人,目光卻時不時落到湯貞臉上。
    他在觀察什么,湯貞并不知道。
    大概因為《狼煙》的宣傳和檔期一直沒有著落,梁丘云神情疲憊,眉頭一直不能舒展,看來昨晚也沒有好好休息。
    四下無人,湯貞對他說:“別擔心,方老板已經答應我了。”
    “他答應你什么。”梁丘云冷冰冰道。
    “明天他會空出時間,叫上劇組里其他人,還有丁導,咱們一塊兒吃頓飯。”湯貞說。
    丁望中導演今天本該也過來,可他在電話里吞吞吐吐,似乎身體很不舒服。湯貞安慰了他幾句,便改約明天,畢竟方老板的酒局,不好再缺席。他勸丁導多休息。
    “到時候咱們和他好好說說,”湯貞抬頭告訴梁丘云,“方老板這個電影節,本來就要支持咱們的電影,像《狼煙》,丁導和你費了那么大的功夫,花了那么多錢,最后的成品也這么好,他怎么都應該給機會。”
    “都這個時候了,”梁丘云突然很不耐煩,“他影展什么都定好了,肯定來不及了,不用再——”
    “你不能這么想,”湯貞打斷他,“事在人為啊。”
    停車場里光線黯淡。梁丘云低下頭了,他突然開始深呼吸,這是一種無助的呼吸,在夜里仔細聽,其中的顫抖正被拼命壓抑著。
    梁丘云呼出一口氣來。“阿貞……哥、哥會想辦法。”
    湯貞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哥不會辜負你。”梁丘云說。
    他總是這樣說。每次湯貞幫他做了些什么,他都要說一些“不辜負你”之類的話。“咱們是兄弟,”湯貞笑了,他伸手在梁丘云背上拍了拍,像一種安撫,“不用說什么辜負不辜負的。”
    湯貞去了法國三個月,除了中間偶爾回國錄制《羅馬在線》,多數時間與梁丘云見不到面。組合成軍五年,他們之間確實不如過去那般親密了。兩個人一同走回酒店,站在中庭說話,正巧小齊從外面進來了。一見湯貞和梁丘云,小齊先喊了聲“云哥”,接著對湯貞說,他剛才出去挪了一下車位。“有一群人來這兒開會,說是萬邦娛樂集團的,”小齊從口袋里拿出一張名片,交給湯貞,“一位鐘秘書認出咱們的車,讓我把這個轉交,說他們陳總一直想和您見個面,吃個飯什么的。”
    “嗯。”湯貞點了點頭,空著兩只手也不接。他回頭看了梁丘云:“云哥,你這幾天見天天了嗎。”
    “沒有。”梁丘云說。
    第二日的午餐,湯貞照例是陪幾位代言商的高層吃飯,地點選在尤師傅的餐廳,梁丘云也在。席上,薩芙珠寶的薛太太一直拉著湯貞問長問短,問法國是什么樣子:“我們老薛,當年還說帶我去巴黎度蜜月,結婚這么多年了,一次都沒去過!”
    湯貞笑道,法國也就是那個樣子,說巴黎浪漫,也是因為相愛的人在一起才浪漫。
    梁丘云仍是不太說話,反正在這群代言商眼里,他一向等同于不存在。他看著湯貞被這個薛太太那個張太太李太太的拉著一起合影,又是給這個老板的孩子那位總監的親戚簽名。只有在湯貞被灌酒的時候,梁丘云才站起來,說幾句話,幫湯貞分擔一些。
    酒席過后,梁丘云拿醒酒藥給湯貞吃。今晚就要見方曦和了,他希望湯貞盡可能地清醒。
    湯貞抱著毯子坐在保姆車里,臉色酡紅。下午還要見幾家電視臺的負責人,他想先小睡一會兒。“云哥,”湯貞說,“你給丁導打個電話吧,問問他好點了沒有。”
    “好,你睡吧。”梁丘云說,正巧這時他手機響了。
    “是丁導嗎?”湯貞問他。
    梁丘云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淡淡“嗯”了一聲。見湯貞準備睡了,他下了車去,關上車門,他將手機拿到耳邊。
    “阿云啊——”魏萍在電話里火急火燎,苦苦哀求,“你來看看天天好不好,就當萍姐求你,你來看看他!”
    護士們起初并沒有意識到甘清與駱天天之間的關系,他們看起來像是很親密的友人,因為甘清對駱天天很體貼,照顧得十分好。
    白天魏萍總去病房探望——駱天天包裹在紗布里,傷口太多,連下巴上也是一道道的抓痕、割痕。“你想把你自己毀了?”魏萍這么問他。病人不吭聲,只把眼睜著,魏萍只能隔著紗布小心翼翼撫摸他的臉。“幸好臉沒太傷著,萍姐給你想辦法,這么多護士小姐給你想辦法,不會留疤的。”
    而等到了夜里,陪在病人身邊的就只有甘清先生了。
    值班護士例行查房,凌晨五點鐘推門進去。甘清聽見了身后開門的動靜,他回過頭,只一眼,就把那可憐的護士嚇跑了。
    主治醫生和護士長來找甘先生溝通,那是第二天清晨了,他們看見甘先生穿了條沙灘褲,踩著雙軟拖,站在病房外的走廊上喝咖啡。仿佛他不是來探病的,他是來度假的。
    “傷口感染?”甘清一雙眼睛在圓墨鏡片后面笑,叫人看不懂他的想法,“不是有你們在嗎。”
    他究竟是真的關心愛護著駱天天,還是只想體驗這種從未有過的新鮮感覺?駱天天醒了,他坐在床上,不哭也不鬧,整個人失去了生機。他望著四周雪白的墻面,嘴唇還顫顫的。他仿佛又在經歷那個噩夢時刻了。
    甘清同樣對那個瞬間難以忘懷,二十多個小時過去了,回味依舊是無窮的:駱天天匍匐在地上,整個人的自尊徹底崩塌,駱天天哭喊著,發瘋一樣地撕叫,可梁丘云頭也不回地走了,甘清瞧著天天絕望扭曲的面孔,那是在湯貞臉上永遠不會出現的一種丑態。他聽到駱天天喉嚨里擠壓出的嘶啞無意義的悲聲——如同外殼正在飛速剝落,朽壞了的靈魂,永遠失去它的遮攔了。
    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駱天天時,這個嬌聲嬌氣,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男孩,忐忑不安離開了經紀人,獨自走進甘清的房間。
    之后種種驚喜和意外,實在是太多了。
    “寶貝兒,”甘清把駱天天摟過來抱著,仿佛真的把天天當作一個小寶貝了,“等我把你捧紅,捧得比湯貞還紅。”
    駱天天在他懷抱里,眼珠子一動不動的。
    甘清握了天天的手,大拇指一遍遍摩挲那手腕上厚厚的繃帶,仿佛在懷念那一汪洶涌的血泊,他不禁感慨:“湯貞有什么好看的,”他捏過天天的下巴,笑道,“天天好看多了!”
    丁望中面色灰白,一整晚的飯局上,他眼神都躲躲閃閃,既不敢直視湯貞,也不敢抬頭看方老板。幸好方曦和對他也不感興趣。“你們都這時候了,”方曦和道,“出了問題自己不知道想辦法,就叫小湯替你們跑前跑后。”
    丁望中悄悄看了一眼身邊的梁丘云,發現梁丘云臉色陰沉,頭低著,手攥成了拳頭,擱在桌子底下膝蓋上。
    湯貞還在跟方曦和商量怎么把《狼煙》加塞進影展里。方曦和倒是很體貼湯貞,新端上來一盅湯,服務員先給方老板盛了一碗,方老板卻叫湯貞第一個嘗。“也潤潤你那嗓子吧。”方曦和說。
    湯貞說話說得嗓子都啞了,他是太著急了。
    方曦和一點也不關心《狼煙》的后續宣傳和檔期,他也許只是喜歡聽湯貞對他說盡好話,說那些根本不可能實施的計劃。丁望中無端想起今天吃這頓飯前,梁丘云告訴他,方曦和喜歡臨陣搞小動作。“他簽走了阿貞,也不會給我留一條活路,”梁丘云這么說,“想進他的電影節,完全是癡人說夢。”
    出道五年,梁丘云的人生履歷上寫滿了一部部失敗的項目、作品。拜方曦和所賜,梁丘云早已是圈內棄子了。
    可能只有湯貞還不放棄,追著方老板想拿到那個機會。
    飯都吃完了,方曦和還沒下定決心要不要幫《狼煙》這個忙,他是鐵了心要把花出去的錢丟進水里,把梁丘云砸進河底。
    但湯貞的嗓子潤完了又啞,潤完了又啞。
    方曦和穿上秘書拿給他的外套:“行了小湯,回去再說。”
    方老板要湯貞今晚跟他回望仙樓。
    丁望中與湯貞道別時吞吞吐吐,從昨晚到現在,他是有很多話,很多擔憂想對湯貞說的,可又不知如何開口。歸根結底,湯貞已經在北京生活了七八年,而丁望中只是香江來客。
    反而是湯貞先安慰他。“我知道丁導你這一年獨自在這里很辛苦,”湯貞輕聲對丁望中講,“你相信我,我會盡力爭取。”
    湯貞又對丁望中笑了一下,他坐進了方曦和的車里。
    夜深了,《狼煙》劇組的人紛紛離開,只有梁丘云一個人還獨自站在酒店門口。他往街道上看,看來來去去的車流,似乎每輛車里都有方曦和的影子,都有阿貞。
    阿貞隔著車窗朝他望過來,阿貞很不快樂。可阿貞又笑著說:云哥,我會努力。
    梁丘云忍不住一陣深呼吸。
    努力,努力……他們來到這里這么多年,到底是為了什么……
    有人在身后問道:“是梁丘云先生嗎?”
    梁丘云根本沒留意背后有人,他下意識回頭。
    就在他身后不遠處,街邊不知何時停了一輛黑色奔馳轎車。一個剃光了頭發的年輕男人身穿著皮夾克站在車門外,一條眉毛斷的。
    梁丘云一眼認出他來。
    就聽身邊人微笑道:“你好,我是陳總的秘書,我姓鐘。”
    湯貞在望仙樓過了一夜,倒也沒別的事,就是望仙樓里諸位朋友許久不見,都想見他。方老板也客氣,說小湯今天話說多了,嗓子累著了,你們別叫他再說了。也許方老板是真的不想再聽到“狼煙”兩個字了。隔天一早,樓底下熱熱鬧鬧的,是新城發展請來的會計師團隊,過來做賬的。湯貞剛剛在自己房間洗漱完畢,就接到內線電話,方老板叫他到樓下去:“小湯,過來煮個面條給大家嘗嘗。”
    當紅綜藝節目《湯湯美食廚房》在兩岸三地播了兩年多,湯貞無論去到哪里,見哪些達官顯貴,都有人想嘗嘗他的手藝。湯貞下樓之后,才發現工作人員竟把半個廚房都搭好了,就搭在方老板的會客廳里,弄得像個攝影棚似的。
    湯貞忙活了四十多分鐘,客人們坐在方老板身邊喝茶聊天,看著湯貞親手給西紅柿去皮切塊,傅春生在旁幫他手打雞蛋。湯貞炒了西紅柿汆兒,煮好了面,正應了七月暑熱天,望仙樓的廚子們也備好了蒜,給大家嘗嘗老北京的味道。
    幾位審計師也被請進來了,一聽說是湯貞親手做的面,幾個人都表示很榮幸。一位審計師叫身后秘書,讓他把一個叫黃健雄的小會計叫過來。“我們所有個小黃,”他接過了面碗,對傅春生和湯貞笑道,“特別懂這個吃面!”
    不一會兒那位小黃來了,大夏天,他穿著西裝,一頭是汗。他坐在角落沙發凳上,看起來性子悶,很低調。工作人員端給他的一碗面,他接過來,拿了筷子上來就吃,嘴巴抿了抿,嘗過了嘴里滋味兒,他便低頭飛快吃了起來。
    湯貞做了這么一鍋汆兒,自己并不吃。他坐在客人們中間,笑著陪他們說話,時不時還親手剝幾個蒜瓣給他們。
    那姓黃的小會計一聲不吭,竟把一整碗面都吃光了。他深呼吸著抬起頭,露出一張沒什么辨識度的闊臉。“怎么著,再來一碗?”旁邊人笑著問。
    小黃也笑,他嘴邊還有西紅柿汁水,看見湯貞也在看他,他忙點了點頭。
    方老板說,以前還有機會吃小湯親手做的小湯席。
    “現在忙了,”方老板在眾人面前活像湯貞一位老長輩,感慨道,“再想吃,就都是他家附近那個尤師傅做了。”
    湯貞聽著。
    這一天,他推掉了公司所有安排,一直在望仙樓待到了傍晚。從擬定菜單,到采買、備菜、下廚,都是湯貞親手來做,整個望仙樓的廚師班子端著高湯來給他打下手。到了夜里,方老板坐上座,湯貞每端上一道菜來,還給席上人講講做法,方老板抬起頭來,在燈光下觀察湯貞在廚房熏得沁出汗珠的臉。
    “我確實挺羨慕他的,讓你這么真心相待。”飯畢,方老板在辦公室和電影節幾位負責人談過了事情,他抬起眼來,對獨自站在他面前的湯貞說。
    湯貞在席上喝了不少酒,臉頰一片紅暈。
    “明天幾點飛巴黎?”方曦和問。
    湯貞說,早上九點。
    “行了,”方曦和微微笑道,“黏了我兩天,可讓你心滿意足了吧。”
    湯貞終于告辭了。來了北京三天,他就沒幾分鐘是待在自己家里的。方曦和要派輛車送他,湯貞說他已經給小顧發過了短信:“他應該就在樓下。”
    許多客人把湯貞送出了望仙樓。停車場還遠,湯貞請大家不要送了。他獨自往停車場走,邊走邊低頭給梁丘云和丁導發短信。
    小顧從車窗里看到他,便開門下了車。湯貞走到車前,還在低頭編寫短信,突然小顧走過來,小顧沒有伸手幫他開車門,反而從背后一把把湯貞抱住了。
    湯貞嚇了一大跳,他條件反射想要躲,卻感覺對方的下巴靠過來,抵在他頭發上,這根本就不是小顧的身高。“小顧”從背后低下頭,用力吻湯貞的臉,湯貞忽然看清了他藏在帽檐下的眼睛。
    湯貞沒有抗拒了,他任“小顧”緊摟著他吻他。
    “先上車吧,”湯貞害怕,聲音也悄悄的,和“小顧”輕聲商量,“先上車好不好?”
    周子軻越發想念巴黎。
    一回到北京,湯貞就不再屬于他了,“湯貞”被無數人撕扯著,只有其中輕飄飄的一小片能落到周子軻手心里。
    湯貞每天都發短信,保證他會盡早回去,可事實是周子軻在家干坐一整夜,也只會等來一句“抱歉”。
    如果不是這條給什么小顧的短信不小心發錯到周子軻的手機上,周子軻不知道今晚又要幾點才能見他。
    湯貞衣服里有股油煙味兒。湯貞脫了外套,鉆進廚房匆匆給周子軻煮夜宵。當冒著香氣的飯菜端出來,周子軻看著湯貞笑的臉,他也發不出脾氣來了。
    他長到十八歲,還沒有什么人能像湯貞這樣接連幾天放他鴿子的。
    當然這種體驗很新鮮,也伴隨著失望、失落。周子軻應該和湯貞爭吵幾句嗎,應該質問湯貞:你每天說想我,想見我,好不容易回北京了,我不知道你在陪誰,不知道你在忙什么,你怎么有這么多事要忙?
    他當然是有火氣的。湯貞煮完了飯,洗完澡出來,走廊的燈也變暗了,湯貞軟軟的有水汽的手心貼在周子軻臉上,摸得周子軻也很難再繼續繃著一張臉了。
    周子軻不想吵架。這有任何意義嗎?到明天一早湯貞就要走了。
    可周子軻又確實覺得,恐怕只有他在珍惜這最后一點時間。
    周子軻把湯貞拖過來,拖到自己腿上,他一低頭就能聞到湯貞濕頭發里那點洗發水味。“你到底想不想我啊。”周子軻喃喃的。湯貞仰起頭,臉頰正好蹭到了小周的臉。
    “想。”湯貞告訴他。湯貞目不轉睛地看他。
    大約湯貞自己也知道,他花了那么多時間給那么多人,只剩下最后一點點機會能和小周在一起。明明他日思夜想,做夢都在夢著小周,卻只能這時候睜大眼睛,親眼多看看他。
    湯貞伸長了脖子,在小周臉頰上濕漉漉地親了一下。
    湯貞有一次在電視節目中說,他會把蛋糕上的櫻桃留到最后才吃。
    “阿貞是要把最好的東西留到最后才享受的人,對不對?”主持人問。
    周子軻看到湯貞在電視機里笑著點頭了,坐在身旁的梁丘云卻說:“因為天天喜歡吃那種罐頭櫻桃,很甜。”
    “原來都留給天天吃了?”主持人驚訝道。
    周子軻捧著湯貞的脖子吻他的時候,從湯貞的鼻腔里傳出了一絲細細弱弱的動靜,周子軻還是第一次聽到,那像極了呻吟。我不生氣,周子軻想。湯貞臉色通紅,趁著酒勁,他兩只胳膊把周子軻的脖子緊緊抱住了,讓小周留在他的身邊。
    從七月開始,周子軻的心情就一直不好。
    湯貞回了巴黎,每天工作繁忙,為了那電影節,幾乎連個吃飯時間都沒有。他不希望小周在酒店一個人孤零零地等,在北京起碼還有小周的同學、朋友。“畢業沒有同學聚會嗎?”湯貞哄孩子似的,“不和朋友出去玩?”
    湯貞又說,他再過二十天就回國了:“真的。”
    周子軻躺在床上聽電話,悶悶不樂。
    艾文濤第不知道多少次叫周子軻去踢球,周子軻終于去了。夏日炎炎,周子軻跑得飛快,一晃眼就到了球門前,一腳把球踹進去。
    守門員艾文濤根本不好好防守——他怕被球砸了頭,干脆蹲球門外邊兒捂自己腦袋。等皮球安全落網了,他站起來拍拍膝蓋,摘下手套,跑到周子軻身邊。“哥們兒,”他感覺周子軻今天情緒很低落,進了球也不高興,“咱看鞋去吧!”
    體育場東頭兒,有家艾文濤他們常逛的球鞋店。
    艾文濤一進店就和店主招呼起來,這店主進貨的門路廣,總有些限量稀罕好貨,因為熟,總給艾文濤他們預留著。艾文濤在展示柜前瞄了一圈,回頭看見店主拿了只鞋出來,專門給周子軻看。
    “……您要多大碼?”店主湊近了周子軻,低聲問。
    艾文濤探頭一瞧,發現周子軻右手捏著那只明顯不是周子軻鞋碼的灰色麂皮小碼球鞋,左手在旁邊攤開了,鞋放上去一比較。“比這個更小點。”周子軻對店主道。
    “你要啊?”艾文濤瞪著眼睛問,“你給誰買啊這么小?”
    周子軻回頭瞧了艾文濤一眼。
    艾文濤叫周子軻一同去吃泰國菜,周子軻不去。他開著車在城南瞎逛,到了飯點,不自主地進了尤師傅的餐廳。可同樣一道菜,在尤師傅這兒吃和在湯貞家里吃,是兩種滋味。
    街邊的音像店在放一首歌,女歌手在歌里唱道:“你的眼睛里有宇宙萬象。”
    周子軻下了車,站在音像店外,看到玻璃門上貼的印有湯貞面孔的電影海報,是一部叫做《黑堤上的藍色雨衣》的獨立電影。周子軻盯著那張海報上湯貞的眼睛,又看到玻璃門上映照出的自己的雙眼。
    他打開了音像店的門。
    店內很吵,一排排貨架邊擠滿了客人。進門處的宣傳貨架上寫著:“湯貞喬賀主演林漢臣經典話劇《梁祝》新版dvd今日到貨!!”周子軻在客人中間擠過來,擠過去,他神情茫然,看到都在買《梁祝》,他也拿了一盒。
    湯貞到底有多少張作品在市面上流傳,周子軻并不太清楚。他在貨架中間這里看看,那里看看。倒是總有顧客偷偷抬起眼瞧他,周子軻發現了,也不以為意。他看到這家店的貨臺上擺放著幾張鎮店之寶:有湯貞的絕版單曲《如夢》,標價一萬八千人民幣。還有一盒dvd套裝,似乎也是湯貞的,是港版電影精選集,標價四萬。
    不少顧客正在展示柜外對著這些東西竊竊私語。“這套里有《花神廟》……”
    “刪減過?”
    “沒有,沒被禁以前出的。”
    周子軻夜里倚在自己公寓的沙發上,放下了遙控器,他給自己倒了酒喝。電視屏幕上,湯貞身穿著黑色警服,手握槍蹲守在門后等待時機。周子軻瞧著湯貞那嚴肅的表情,湯貞穿警服,皮帶下的腰也細,周子軻低頭繼續撕手里碟片的包裝,價格標簽隨著塑料膜被一道撕下來。周子軻打開一看,第一張就是那熟悉的封面。
    湯貞坐在一頂百人大轎上,在人群中盤著腿,抬著頭仰望天空。
    《花神廟》
    湯貞當晚給周子軻打去電話的時候,周子軻好像睡著了,他在電話里迷迷糊糊的,吐字也模糊不清。“小周,你是在臥室里睡的嗎?”湯貞聽著背景音里有點吵,仿佛有電視綜藝節目開著。
    “不是。”周子軻輕聲道,很誠實。
    “那你現在在哪里?”湯貞著急問道。
    周子軻沉默了片刻。
    “湯貞,”周子軻突然道,“你想不想我。”
    湯貞愣了。
    “想。”湯貞說。
    “嗯。”周子軻重重道。
    “我也想你。”他說。
    周子軻從沙發上爬起來,看到電視上還在輪放《羅馬在線》早年的節目,他摸遙控器把電視關掉了。他走到臥室去睡。夢里,他夢到湯貞裸了一截白色的腰,像那花神。
    又像換著衣服,被人發現了的祝英臺。
    小周,湯貞淚眼看著他說,今天不生氣好不好。
    周子軻把湯貞緊抱著,把身穿藍色雨衣,慢慢行走在黑色長堤上的湯貞緊抱著。把破衣爛帽,蹲在水井邊忍著寒冷吃雪的湯貞緊抱著。把手握話筒,握著梁丘云的手共同奔跑在演唱會舞臺上的湯貞,把規規矩矩坐在方曦和身邊,親密參加記者會的湯貞,把人山人海中,因為王宵行的吉他聲而微微失神的汗流浹背的湯貞……
    全部,全部……
    周子軻清醒過來。當他意識到他的嫉妒的時候,他發覺這多半是因為他和湯貞一直不在一起。他沒有理由去嫉妒誰,他也不喜歡嫉妒別人。他只是想在睡醒的時候把湯貞抱著,聽湯貞哄他不要賴床。可湯貞總在別人那里,總和別人在一起。
    床單上有一些痕跡,是夢的痕跡,是“湯貞”的痕跡。周子軻對這一切感到很不自在。
    他是很想湯貞。去巴黎之前就很想了,沒想到回來以后這種想念更是被加劇到一種令周子軻自己都覺得不舒服的程度。
    聽到湯貞在《羅馬在線》里說,他和云哥會一輩子在一起工作,在一起唱歌。周子軻會感覺怒火中燒。
    看到湯貞在《如夢》的歌詞日記頁上寫:我還沒有經歷過愛情,在我的想象中,戀人是年紀比我大一點的人。周子軻很想一笑置之,卻又忿忿不平。
    湯貞在電話里說“小周,我好想你”,卻又讓周子軻在家中一直一直空等,只因為湯貞要去為了什么梁丘云,為了 mattias,為了組合,為了公司,去四處奔波。
    周子軻只有十八歲。北京的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周子軻還在浴室里坐著發怔。湯貞打電話來,問小周昨晚睡得好不好。
    周子軻接聽著電話。“不好。”他說。
    “發生什么事了嗎。”湯貞問。
    周子軻眼望向浴室朦朦朧朧的窗外。
    “二十天太長了。”周子軻心情低落地說。
    巴黎距離北京一萬多公里。有時和湯貞說著說著話,周子軻會忽然想起《梁祝》,想起湯貞坐在那支秋千上,一瞬就到了周子軻眼前,一瞬間又離他非常遙遠。
    “你和你哥也每天這么講電話嗎?”周子軻問。
    湯貞愣了愣:“什么?”
    周子軻沉默了一會兒:“他知道我嗎?”
    湯貞更茫然了:“不知道……”
    周子軻垂著頭,有煙灰從他指縫里飄落下去。
    “我討厭 mattias。”小周小聲說。
    湯貞在電話里一點呼吸的動靜也沒有。
    “你二十天以后回來,”周子軻說話有點鼻音,“真的會陪我嗎。”
    真的。湯貞在電話中對小周再三保證。真的。
    湯貞不是沒想過,等電影節結束,等《狼煙》如約上映了,他就向新城影業問幾天假。他意識到小周在北京一個人過得很不快樂,從巴黎分開以后,湯貞又何嘗不是每天都想他……只是現在在巴黎的工作太忙,白天要跑電影中心和幕后基地,夜里又要去方老板那里學習評審委員會的事。
    分身乏術,解脫不開。郭小莉又連番給湯貞去電話,因為公司今年的音樂節湯貞計劃缺席,通知發出去以后,現在大批贊助商撤資撤柜,又有抽到了門票的歌迷打電話來取消行程,搞得亞星非常被動。“阿貞啊,我知道這個事情已經談過了,但是……”郭小莉輕聲問湯貞,“方老板那邊,我們還能不能有一點余地,再商量一下?”
    湯貞嘗試回絕了她一次,兩次——出道五年,湯貞很少違她的意思。可這畢竟是早早與方老板談好安排好的事情。
    小周夜里又給湯貞打電話。小周慢吞吞說:“我看了你演的那個,芭比的野餐。”
    湯貞很意外,小周的聲音聽起來像喝醉了。“怎么看了那個?”湯貞問。
    “難看。”小周說。
    湯貞噗嗤笑了。身邊有幾個新城影業的工作人員,湯貞只能快步出去聽電話。
    小周說:“我還看了,涼山往事。”
    湯貞一愣。
    “黑堤上的藍色雨衣。”
    “豐年。”
    “漫長的等待。”
    “不可思議王子。”就聽小周的聲音一本正經道。
    湯貞想笑又不敢笑,他靠在窗邊,看到巴黎的落日籠罩著他,仿佛是小周還在他身邊。“你怎么看這個。”湯貞輕聲問。
    “你怎么還不回來。”小周難過道。
    方曦和聽了湯貞對他的請求。亞星娛樂搞那個海島旅游,本就是他們每年最大的宣傳項目。“他們倒是會對你賣可憐,”方曦和看了湯貞一眼,“是不是也想家了?”
    湯貞把手機老老實實藏在口袋深處。他說:“我覺得到了郵輪和海島上,只要時間安排出來,我還是一樣可以工作。”
    方曦和聽他這么說,笑了。
    “小梁是不是也去?”他隨口似的問。
    湯貞點頭。
    方老板伸手按桌上的內線把門外的秘書叫進來。他讓她找法國合作公司安排一隊保鏢,攝影師,還有秘書團隊,陪小湯回北京辦公。“到了郵輪上,要把你的安全保護好。”方老板這么說。
    這一年的七月十四日,北京時間早上四點多鐘,湯貞上飛機前匆匆給小周發去短信,他說自己馬上就要上飛機了,傍晚就到北京:“昨晚睡的好嗎小周,晚飯想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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