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霖走過雜草叢生的庭院,邁上臺階, 四處浮著一層灰燼, 他的皮鞋走到哪兒, 哪兒就會留下腳印。甘霖記得他十八歲那年, 要遠赴澳洲讀書, 他用兜里的錢, 在北京買下了第一棟產業。那時候的他怎么也沒想過, 往后十幾年會因為招惹了一個天津人,再也沒機會回來。
樹生長得參差不齊,樹干不知在哪次暴風雨中被撕裂了,一半直愣愣翹在天上, 一半倒塌下來,橫亙在路中央, 蜿蜒的樹根像螞蟻的洞穴, 將庭院里大片精美的地磚頂得丑陋不堪。因為五年都沒人進來, 雜草叢生, 把臺階上那片精致的龍雕塑都給頂掉了半個頭。看來沒了人的龍, 也抵不過雜草的威力。
掛著“人夜人”三個字的仿古破招牌被橫放在臺階上面。比起虛無縹緲的“不夜天”, “人夜人”倒更能令甘霖想起他在甘清的遺物中翻找到的那些照片。
司機把車停好,也跟在甘霖身后進來了。他關上了外面的大門,接著走進這座破敗污朽的宮殿之中。
報紙上寫,“不夜天”老板甘清車禍身亡之前,“不夜天”夜店已經連續歇業數日了。也許正是這個原因,才使得“不夜天”內部被完整地保留了下來。
“你最近真忙。”司機關了不夜天的屋門, 終于把頭上的帽子摘了下來。
帽子底下是張奇丑無比的臉,眼眶不規則,鼻梁不平順,嘴角不對稱。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甘霖已經走上不夜天的樓梯,到樓上去了,他的聲音回蕩在這座空樓里,“但請客吃飯也很重要。”
司機把他的帽子放在了門口,也上樓去了。
不夜天是甘清的王國,扒下一層墻皮里邊怕是都有黃金。甘霖沿著走廊往里面走,一路走著一路往各個房間里頭看。上次來的時候除了翻了翻甘清那小子的辦公室以外,甘霖沒怎么看過別的地方。
倒是這個司機經常會來。在北京,沒有什么是比不夜天更適合的去處了。
“頂樓你去看過嗎。”
“幾個大房間,挺開闊,”司機走進一扇門里,越過一座黃梨花木折屏,他的身影像一團黑霧,越過了屏風上的浮世繪春圖,“據說以前派對就在那里開。”
甘霖跟在他身后走進去。
地上鋪張著蜂巢形金色與暗紅交織的地毯。黃梨花木折屏后面是間小型會客室,側邊還有兩扇小門,一扇通往一間臥室,另一扇則連接著一條蜿蜒向下的樓梯。司機說,他沿著樓梯去下面探查過一次,是地下,陰森森的,安置著一座封閉的獸籠。
司機走進那間會客室,他已經對不夜天這個地方了解得很熟了。
“這兒還有一箱子。”他說,彎下腰在一排小沙發后面搬出一個紙箱來。
甘霖說:“是什么。”
“還能是什么。”司機道。
紙箱搬起來,擺在中間那張古色古香的小茶幾上頭。司機把它打開,里面是收納得整整齊齊的錄像帶,還有成摞成摞分放在盒子里的相片。
甘霖從里面拿出一盒相片,倒出來看。相片上的年輕男孩遍體鱗傷的,雙手握緊了獸籠的欄桿,男孩的臉擠壓在欄桿中間,淚水流滿了他的臉。
他并不是自己一個人被關在籠子里的,籠子里還有別的兩三個人,獸似的匍匐在他身后。因為整個環境非常黑暗,閃光燈乍亮,只能用刺眼的白光照亮這個年輕男孩痛苦的哀求到扭曲的面龐。
甘霖對著這照片愣了兩秒。
北京正是八月,沒有空調,哪里都悶熱。
甘霖站在不夜天里,穿著件工裝襯衫,感覺時不時有冷風吹過。
“怎么還有。”甘霖輕聲道,有點不耐煩。
身旁人從甘霖手中接過那幾疊照片,看了幾眼。
“別說,還真挺像的。”方遒道。
甘霖一聽這話,冷笑一聲。
“小子,會玩……”甘霖喃喃道,語氣不像稱贊,倒像揶揄,他把這些照片放回去了,“把這箱也給那個小莊送過去吧。”
駱天天走近酒店窗邊,為了倒時差,他睡了很久,這會兒天亮了,仔細去看,嘉蘭天地那塊廣告牌上的,的確是湯貞沒錯。
助理貝貝在外面敲門,說,天天哥,節目的發布會都快開始了,又給咱們打電話催。
駱天天厭煩道:“我不去了,不用叫我。”
貝貝愣了愣,說:“《大都會》的莊記者還在酒店大廳里等著,說天天哥你好不容易回國,他想見你,要給你拍什么……什么電影。”
駱天天在窗邊的沙發座椅里頭坐下了,他光著的腳心踩在地毯上,眼神望著窗外那霧蒙蒙中的嘉蘭天地塔。
“讓他進來吧。”駱天天說。
莊喆脖子上掛著記者證,身上穿著略有些古板的襯衫和工裝褲。他走進駱天天的酒店房間里,右手提著一個蛋糕,左手抱著他從編輯部借來的那臺dv——每次和天天見面,他都帶著這個。
一進房間,莊喆就匆忙把蛋糕和dv都放下了。他走到了駱天天面前去握天天的手,情難自抑,無法自控,一見到天天,他整個臉都漲紅了。
“我好久不見你了,天天……”他試著叫他。
駱天天跟梁丘云去到美國待了一個月,這一個月里只偶爾和莊喆郵件聯絡了幾次。莊喆確實太年輕了,他緊緊攥住駱天天的手,低頭去不住親吻他的手背,好像在吻一個圣潔的王子或公主。當莊喆抬起頭望向天天的時候,他仿佛要把他的整顆心都掏出來,要這么獻給天天了。
這個年輕的追求者是如此狂熱,讓駱天天想起他的學生時代,似乎也曾這么不管不顧地喜歡過某個人。他很難去計較莊喆的魯莽和唐突。
“真的有這么快嗎?”駱天天問。
莊喆只是低頭親了親天天的手背。
莊喆很是狼狽,逃也似的進了天天酒店房間的浴室里去。
等他出來的時候,面頰上都是汗,眼眶都紅了,好像很自責。駱天天看了他一眼,慢慢的,搖了搖頭。
天天并不能滿足莊喆更多。從那一年被梁丘云救出來之后,他就不打算再和除了梁丘云以外的任何人……
但他也許可以滿足莊喆一點點。特別是現在在北京,在與梁丘云相隔甚遠的另半個星球。天天仰躺在床上,被莊喆不住地親吻,感覺莊喆像一個朝圣者,正全身心地膜拜著他。
“你為什么帶蛋糕來。”
“想幫天天你慶祝一下。”
“慶祝什么?”
“慶祝你接下這檔綜藝節目,還在美國拍了新片。”
莊喆的天真讓駱天天想笑。
“新的節目多好呀,”莊喆說,“不用再那么辛苦演戲了,在節目上唱唱歌跳跳舞,抖抖機靈,耍耍寶,就能輕輕松松有人氣,做你們那個偶像。”
駱天天說:“是誰告訴你,在節目上唱唱歌跳跳舞,抖抖機靈,就能做偶像的。”
莊喆愣了愣。
莊喆把dv抱過來了,駱天天瞥了一眼,發現那dv亮著燈,不知是從什么時候打開的。
莊喆一直說,他要給天天拍一部電影,拍一部真正屬于天天的曠世奇作。
酒店房間里頭暗,窗簾拉了一半,只有些清晨稀薄的光線照進屋子里來。駱天天坐在地毯上,穿著睡袍倚在床角,時不時低頭看認真切蛋糕的莊喆,要么就轉頭去看窗外的北京街景。
“一個月沒回來,”駱天天說,“好像過了半個世紀。”
莊喆把一塊認真切好的蛋糕小心翼翼端到了駱天天面前。他說:“天天,你看到湯貞的廣告了嗎,掛到嘉蘭塔上了。最近所有人都在議論這個。”
駱天天瞧了一眼窗外:“我早就告訴過你了,湯貞啊……”
水淹不沒,火燒不侵,刀槍不入,陰魂不散。
他抬起眼睛,又看嘉蘭塔的那一抹影子。
“他死不了的,”駱天天低下頭說,“我一點也不意外。”
莊喆爬過來,坐到了天天身邊。他能感覺到天天很累,一個人回北京錄節目,好像格外孤單。
莊喆鼓起勇氣伸出手,去摟天天的沒有一絲傷痕的肩膀。
“最近,一直有一個男人給我發郵件。”天天把他的頭倚在莊喆身上了,這似乎是一種信任。
“什么郵件?”莊喆問。
“說……說我是他的情人、玩具,”天天閉上了眼睛,回憶道,“說……他知道我的過去……”
莊喆沉默了兩秒,道:“哪里來的瘋子,是不是有病。”
駱天天睜開了眼睛,他這時抬起頭,距離很近很近地看莊喆。
“你知道我的過去嗎?”他問。
莊喆愣住了。
半晌駱天天輕聲道:“你到底喜歡我什么啊,莊喆。”
駱天天并不開心。在國內接的新節目,不喜歡,其他主持人看他的眼神都很怪。在美國拍的片子,也不喜歡,那個美國導演總說他不用心,不走心,“只有在模仿湯貞的時候才會盡最大的努力”。那個導演說天天對鏡頭做什么表情都像湯貞。這讓駱天天覺得,這個導演和梁丘云一樣,都是滿腦子只有十年前那個湯貞的東西。
“他實在太侮辱人了,”莊喆替駱天天氣惱道,“天天你比湯貞努力多了,也比他特別。湯貞到底有什么好的,他一點也不真實,他身上那所謂的悲劇之美,超出了我們生活真實感受的范圍,太虛無了——”
“算了我不想聽他了。”駱天天低下頭道。
很奇怪。駱天天二十五歲了。人生二十五年,他身邊不僅沒有什么值得信賴的朋友,也沒有能說知心話的人。
梁丘云對他的內心世界從不關心。
“你非要讓我回憶嗎?”駱天天問。
莊喆摟著他,咽了咽喉嚨,說:“天天,我只想陪著你。”
駱天天也不抬頭。
“上次你告訴我,你有一個愛人,去世了,”莊喆壓低聲音,輕輕地說,“我覺得這像你心里的一塊傷口。”
駱天天還低著頭。
莊喆說:“我只希望你好受一點。”
莊喆把駱天天抱得更緊一些。有的時候,莊喆感覺駱天天像一塊冰,抱起來手心刺痛,但卻很輕易就能夠把這塊冰融化。
因為他并不是什么堅固的東西,只是冰而已。
“我很想他,”駱天天說,他的兩只手在這個時候抱住了莊喆的脖子,駱天天的臉藏在莊喆懷抱里,叫人看不清他的臉,“他沒有了……”
莊喆把駱天天緊緊抱住。
“只有他對我好。”駱天天說。
“不是的,”莊喆急忙說,“不是的天天,愛你的人有很多的……”
“我曾經想……一輩子都和他在一起,”駱天天說,咽了咽喉嚨,“出事之前,我在電話里,和自己的過去道別了……我誰都不想了,我只想要他了……”
莊喆抱著天天,愣了。
“和誰的電話?”他問。
云升傳媒老板梁丘云沒想到會在紐約遇到黃健雄。自從萬邦集團副總經理林大出事之后,國內暗流涌動,黃健雄此番跑到紐約來,名義上是來開個會,但梁丘云聽說,同是萬邦集團副總經理的黃健雄恐怕短時間內都不打算回國了。
兩人約著吃了頓便飯。席上,黃健雄心情還不錯,和梁丘云聊起他赴美之前在北京吃的最后一頓面條,味道很好,特別是頂上澆的汆兒,一勺子能頂一桌的山珍海味。“雖然都不及以前老城的味道,但比起現在的面條,也是綽綽有余了。”黃健雄道。
“現在還能吃到老城的味道嗎。”梁丘云說。
黃健雄略一回憶,說起,他以前在北京給人打工,吃過東家請的一頓西紅柿汆兒面。“做面的……”黃健雄抬起眼來,看了看梁丘云,他笑道,“做面的小廚師是外地來的,做的不錯,挺老道。”
梁丘云吃著飯,看手邊一張報紙。報紙上說,最近歐洲有個伯新資本,發展勢頭迅猛,和中國知名企業嘉蘭國際在南歐某個小島的開發上達成了合作。
黃健雄也瞥見了嘉蘭國際這個名字。
“你《狼煙三》那個叫什么,電影彩蛋?”黃健雄說,吃了口洋蔥圈,“和嘉蘭塔談妥了嗎?”
“談妥了。”梁丘云輕聲道。
“確定合作了?”黃健雄問。
“嗯。”梁丘云應道。
黃健雄笑了。
萬邦娛樂現在需要一些好消息。不僅僅是林大的死,謝明|慧的告病辭職——黃健雄說起,當年就是謝大姐直接操作了政府對新城國際電影節的重新審查。謝大姐有她的渠道,和方遒是有過來往的。方遒的尸體此番撈上來,再加上林大的死,對謝大姐著實刺激不小。
這么一樁樁事情,加上在亞星娛樂上栽的跟頭,都不是太吉利,急需要《狼煙三》的票房來給萬邦集團內部沖個喜氣。
“陳老板最近在國內挺忙的,”黃健雄說,“傅春生來美國送了一趟你,一回國,就被他抓著不放。”
“傅先生是不是后悔回去了。”梁丘云說。
黃健雄笑了。“他不是一直說嘛,如果方遒化作厲鬼回來報仇,第一個要殺的肯定是他。”
梁丘云皺了皺眉。
“他若是能從陰曹地府回來,再把他送回去吧。”梁丘云用手中的刀子切開一片牛排,慢慢嘗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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