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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日出 26

    云升傳媒公司成立四個月后,人去樓空。絕大多數業務都攔腰斬斷了, 僅剩了兩名秘書、一名策劃總監還在協助萬邦影業繼續推進《狼煙》第三部的宣傳。此前對內承諾, 對外宣傳的所謂上億投資, 聯合打造, 產業鏈造星等等夢幻圖景, 皆成泡影。
    目前, 公司內部除了老板梁丘云以外, 僅剩一個藝人駱天天還沒有簽署解約的協議。之前半個月,他已經連跑公司辦公室十好幾趟了,看著就是不想解約,可并沒有人回應他。每次要么大門緊鎖, 要么就遇到大樓的物業人員,物業告訴他, 這幾層的門臉快要拆掉了, 很快會轉租給別人:“你沒看到嗎, 里面都是垃圾, 家具都搬走了, 過幾天會有人來負責清潔。”
    駱天天還沒來得及適應這個全新的環境, 還沒有對“云升傳媒”產生類似于對“亞星娛樂”那樣的歸屬感,就已經不再有機會了。
    梁丘云一直失聯。
    莊喆說,天天,你知道嗎,萬邦作風很霸道的,陳樂山這個岳父獨斷專橫, 業內人人皆知,之前就有好多個女明星都離開北京了,大家都傳,說云升傳媒關門大吉,是因為云老板有可能會接手萬邦,但我覺得就算這樣,陳樂山也不會放權的,云老板只能一直活在他眼皮子底下。
    “天天,”莊喆擔心地看他,“陳老板他們……不曉得你和云老板的關系吧?”
    駱天天不關心梁丘云只能活在誰的眼皮子底下,也不關心陳樂山陳小嫻到底對他兩人的關系知道多少。駱天天在乎的只有一件事:梁丘云,不可以丟下他。不可以每次他陪他玩了一場游戲,他就把他一個人丟在原地了。
    但想是這樣想,兩個人認識以來,駱天天已經被他丟掉過許多次了。無論是在當年的宿舍門外,還是深秋的北京市火車站。只是每一次,每一次梁丘云離開了,過上一陣,他又會回來,他總會重新站在駱天天面前,用他那雙陰沉的黑眼睛注視他。
    有時候他離開的時間很短,走上十幾步路,回頭背上了駱天天就走。
    有時候他離開的時間又很長,長到駱天天不等他了,不想他了,看見他就煩,他又追回來,從背后摟住駱天天,說什么,哥以后照顧你。
    那么這一次呢。
    駱天天獨自坐在酒店房間里,他不知道要等多久,他只是習慣性給梁丘云打著電話。駱天天并不愿意仔細去想,梁丘云要結婚了,梁丘云要成家了,而這意味著什么——在駱天天看來,梁丘云不可能是一個好的丈夫,更不可能是一個好父親。梁丘云太善變了,這么多年,駱天天覺得梁丘云只有欲望是忠誠的。
    而梁丘云的欲望,似乎永遠朝向了一面叫做“湯貞”的鏡子,然后折射到駱天天的身上來。“湯貞”在鏡子的另一端,距離他們始終非常遙遠。究竟有多遠呢,就像嘉蘭巨塔的高度,像那個叫周子軻的人擁有的財富,就有那么遠。在駱天天看來,這個場面十分詼諧:遙遠的湯貞,和遙遠的周子軻走到了一起,湯貞多么清高啊,哪怕掉進懸崖,一身泥水,也有周子軻這樣的人把他救上岸,從一開始,就沒有梁丘云什么事。這是命運的不公平之處,也恰恰正是公平之處,在駱天天看來,湯貞就應該去找周子軻那樣的人,連方曦和都只能摸到湯貞的腳腕。駱天天覺得,湯貞瞧不上梁丘云,湯貞也多半瞧不起自己,瞧不起亞星娛樂。至于為什么湯貞還在他們這群凡人中間待了這么久,也沒享多少福氣,多半是受苦,受罪,拉扯著那么多人……
    湯貞走了,被一只命運的手,拉回到天上了。駱天天不覺得羨慕,只感覺到一種秩序的回歸。就好比當初湯貞忽然出現在亞星娛樂地下練習室里,成為了駱天天命中注定相遇的那個“插班生”,秩序被打破了,又逐漸重組。“插班生”終于還是離開了,報紙上說,湯貞現在正過得好,周子軻在他身邊也不是花花公子了,戀愛談了六年,現在每次出街還手挽手,如果湯貞是個女人,多半周子軻早娶他回家了。
    梁丘云該死心了吧。
    又或是還沒有。
    人世間一股黑色的妖風,在人間肆虐也就算了,還想吹到天上去?
    駱天天把手機放在客廳里,不動,他脫了衣服,走進浴室里去泡澡。熱水蒸騰上來,駱天天的頭依靠在浴缸邊上,他有點困了,這幾天白天黑夜,除了找梁丘云,他就一個人待在酒店房間里,吃一些外賣,吃酒店廚房做的味道不好的蛋糕。他什么電話采訪也不想接,誰也不想理,一句話也不想說。貝貝來找他,擔心得想哭了,駱天天說,你幫我到亞星娛樂那邊,買幾個包子。
    什么包子?貝貝問。
    隨便。駱天天說。
    貝貝買來了,駱天天一開始覺得很餓,從濕氣騰騰的塑料袋里握起一個包子就要吃,包子很燙,里面是蟹黃的餡,駱天天吃了幾口,低頭一噎。“怎么這么難吃。”他說。
    剩下的包子還丟在窗邊,放了幾夜。一個人住,就是不可能顧到周圍的一切,連要疊臟衣服去送洗,要丟垃圾都想不起來,提不起力氣。
    莊喆說:“天天,你要不要去看看?”
    “看什么?”駱天天總是閉著眼,說。
    莊喆坐在天天腳邊,他把駱天天的手指含在嘴里親吻。他幸福道:“天天,我覺得你狀態不太好。”
    駱天天覺得自己的狀態沒什么不好的。他已經這個狀態好多年了,也從沒有誰告訴他這不好。他躺在浴缸里,感覺著全身舒暢,水很暖和。駱天天提起一口氣,說:“打梁丘云的電話。”
    家里空蕩蕩的,很寂靜。桌面上手機屏幕又亮了,現在的人工智能,比貝貝還叫人省心。它又開始撥梁丘云的電話了,這好像一根弦,一直把駱天天胸口里那口氣吊著。
    駱天天在浴缸里睡過去了。也許他會頭沉進水里這么溺死,但是沒有。也許他會因為缺氧開始窒息,但是也沒有。他是被人從浴缸里抱出來的,那個人穿著身深色西裝,手上戴了塊金表。
    省略。
    天天的淚水在眼眶里一下兒淌出來了,淌過他前幾天去染黑了的頭發。他已經好幾天沒哭過了。
    天天忽然覺得很恨梁丘云,他抬起手來,也想掐梁丘云的脖子,可在梁丘云面前,他的力量總是弱小的,手握在梁丘云的脖子上,掐著掐著,倒像他抱住了梁丘云的脖子一樣。
    “我的家就在北京,”天天哽咽道,“你想把我趕到哪兒去。”
    梁丘云沒出聲。
    “你是不是神經病啊,”天天說,“你舍不得我,你結了婚了還是會來找我!你當爸爸了還是會來找我!陳樂山把你關禁閉,你一樣會來找我——”
    “天天,”梁丘云說,一聽到他這種的語氣,天天心里涼下去半截,“你為什么不仔細想想,我為什么會找你。”
    天天愣了一會兒。
    還沒等天天回答,梁丘云說:“你糾纏了我一輩子,但我不愛你。你明白嗎。”
    梁丘云好像又變了。天天這會兒感覺到,從美國回來以后,是傳聞中周子軻的指控,嘉蘭塔的調查,又或是陳樂山的禁閉,公司的解散——梁丘云對天天說話的語氣都變了,變得緩和,殘忍的刀鋒剛露出來,又藏進去,也許他是真的不想再有新的麻煩。
    “如果你過不下去,”梁丘云說,低頭與駱天天四目相對,“等我安安靜靜地結完婚,處理完這邊的事,以后再找你。”
    天天笑了,是哽咽的笑,是哭泣的笑。
    明明是梁丘云想要他想得要命,明明是梁丘云過不下去,卻總好像他在乞求他的愛。
    “你怕周子軻,是不是,”天天說,眼中含淚,“你岳父也好怕啊,所以才把你關起來。”
    梁丘云眼垂下來,瞧天天的臉。
    “你什么時候才能明白,”天天對他說,喘著氣,“你追求的不是湯貞,是我,你要的不是湯貞,是我!”天天說著,脖子從床上生生抬起來了,他對梁丘云說,“mattias 不是你的,湯貞也不是你的,陳樂山的家產也不是你的——”
    天天想說,我比那個女人陪伴你更久,我比所有人都了解你,你趕我走,你會后悔,你忘了你答應過我什么了,我差點出事的時候,你不是說過你要照顧我一輩子嗎,你一定要我再一次出事你才會后悔嗎。可他的話沒說完,忽然一股巨力抽過來了,天天的視線恍然歪過去了,歪向了床邊的窗臺上。
    臨近傍晚,陳小嫻還在家里客廳坐著。她原本早該出發去醫院了,是鐘堅發短信告訴她,說云哥已經離開了公司,會回來接她一起去醫院做檢查。
    等了好久,都等不到。陳小嫻閑得無聊,打了個電話給華子。
    華子的語氣兇得不行:“梁丘云跑了。”
    “什么?”陳小嫻驚訝道,“什么叫跑了?”
    “他把車里幾個保鏢都打了,扔下車,自己一個人開著車遛了,”華子安慰妹妹道,“我已經定位到他的車了,馬上找到他。”
    哈哈。是陳小嫻的笑聲。她居然笑了。
    “云哥一定是在家里太悶了,”陳小嫻說,“讓你們總關著他。”
    華子在那邊沒說話。
    “那你幫我告訴云哥一聲,我自己先去醫院了。”陳小嫻說,掛了電話。
    陳小嫻戴好了帽子,手套。她打開房門,小心翼翼保護著自己肚中的寶寶,走下臺階。
    小道盡頭的院門外,保姆站在車邊說:“小嫻,姑爺剛才給我來信兒了,說他去一個朋友的飯局,晚上回來再陪你挑婚紗照。”
    陳小嫻抬起頭,一聽這個:“我的婚禮流程書忘拿了!”
    她急急忙忙往回走。
    保姆追進院子里來,著急道:“小嫻,你慢點走,別摔著了。”
    陳小嫻雖然曾懷孕過,卻沒有懷孕到這個階段,大夫說她體質不好,孩子有早產征兆,陳小嫻并不太在意,她畢竟只有二十二歲,還是個少女。
    陳小嫻穿著靴子在家里走來走去,懷孕之后,她在家里也很少走動。
    在沙發上找了一圈,電視柜,酒柜,廚房……陳小嫻扶著樓梯上樓,在二樓又找,從走廊這頭,走到那一頭,保姆在后頭追著,只見陳小嫻翻了半天,都沒翻到,陳小嫻闖進姑爺的辦公室,看了一圈,也沒瞧見,辦公室里還有座樓梯,陳小嫻扶著扶手,又往三樓上去。
    “小嫻,你上樓梯可小心點!”保姆在下面喊。
    陳小嫻朝下說:“可能放在兒童房里,要是沒有的話,就真弄丟了……”
    這條安裝在梁丘云辦公室內的樓梯非常狹窄,樓梯上頭不通往兒童房,鎖著一扇非常精致的木門,走上去,兩面墻把樓梯夾在中間,沒有燈,十分黑暗。
    陳小嫻小心踩在臺階上,總覺得之前云哥帶她在家里到處看的時候,沒來過這兒。
    三樓上,不應該是兒童房和閣樓嗎?
    木門上了三道鎖。陳小嫻把手摸上去想推一下,摸上去才發現,這居然是扇鐵門,只是刷了欺騙性的木紋漆。鐵門最上面有扇能拉開的小窗,也上了鎖,而且太高了,陳小嫻覺得,可能只有云哥才能夠著。
    駱天天嘴角破了,左臉頰有些腫,眼睛也腫。他穿了件雪白的毛衣,下面是緊身褲,坐在酒店里吃自助餐。莊喆坐在他對面,時不時端過來些新的菜,哄著天天,希望天天多吃點,不要總是沒胃口。
    一臺dv在旁邊放著,燈一直亮,駱天天也沒在意,他的眼神始終望向了窗外,望車水馬龍的北京。
    “他想讓我走。”駱天天說。
    莊喆端來了那么多東西,擺在他面前:藍莓、青提、牛油果、荔枝……
    “天天,誰想讓你走?”莊喆坐在對面,問。
    天天眼神歪過去了,瞧向廚師臺的方向。
    莊喆連忙也往那邊看。
    “我想吃西瓜。”駱天天忽然悶聲道,孩子似的不高興。
    莊喆立刻起來,去拿。
    這天晚上,駱天天沒吃別的東西,往嘴里瘋狂地塞甜西瓜。他也不要喝紅酒,不想喝昂貴的香檳,他要莊喆去給他買橘子汽水,五星級酒店里沒有,要去老街區才能買到,三塊錢一瓶。
    “他會后悔的。”天天說。紅酒拿走了,冰桶里裝滿了莊喆費了一個多小時買來的橘子汽水兒。
    自助餐廳不剩幾位食客了,只有角落里,有一家人正在為自家的孩子過生日,鬧哄哄的。
    “以前,他也總說不在乎我,不要我,”駱天天說,望著窗外,“但我出事的時候,還是他第一時間趕來救我,在醫院陪著我,只有他陪著我……”
    莊喆坐在對面,瞧著天天,眼神閃爍的。
    駱天天看了他一眼。
    “你不相信嗎,”駱天天說,他的臉因為餐廳里的熱氣而有些發紅了,“我不是給你看過我和梁丘云的照片了。”
    “天天,”莊喆為難道,“我今天來的時候,從編輯部我師傅那兒聽到一信兒……但我不知道是真還是假。”
    駱天天問:“什么信兒。”
    “就是……”莊喆想了想,很難以啟齒的樣子,“最近不是都在傳,說嘉蘭塔在查云老板嗎。我聽說……好像還真查著些什么了,不過都是幾年前的案子,什么護城河的車禍案,還有當年你們……”
    駱天天眼里有兩點微弱的光芒,在他眼中搖動。
    莊喆瞧著天天的臉。
    “我師傅的線人說,警方那邊兒現在正懷疑,方曦和出事那天,也就是,天天你們受傷那次,有可能和云老板……”
    駱天天問:“和他什么?”
    莊喆抬起眼看天天,不敢說了。
    “你說。”駱天天說。
    莊喆為難道:“天天你上次,不是告訴我,說你出事兒之前,和云老板通過一次電話嗎?”
    駱天天眨了眨眼睛。
    莊喆說:“我想了想,覺得有可能,他就是通過你,才知道方曦和當時人在哪兒的。我師傅說,方曦和的車不那么容易跟蹤,方曦和這個人很有手段,輕易不會被人找到。”
    駱天天顫聲說:“你有什么證據。”
    莊喆立馬兒膽小地笑了:“我、我沒有證據啊,我也是聽我師傅說的,反正……警察現在正在查,已經查到他身上了,如果不是云老板,總不能冤枉了他,但如果真是他干的……”
    莊喆抿了抿嘴:“天天,你最好做好一些心理準備……”
    駱天天眼睛直勾勾盯著莊喆的臉:“我做什么心理準備。”
    “他當年……可能不是去救你的……”莊喆心疼道。
    所謂“愛”,所謂“照顧”,很多時候往往只是謊言。陳小嫻大著肚子,在保姆的陪伴下做完了檢查,她艱難地從產科病房里出來,抬起眼,在走廊上瞧見了一個熟人。
    陳小嫻以為自己看錯了,因為她記得鄧黎珍阿姨是丁克一族,和林大叔叔在一起那么多年,也沒有生兒育女。
    鄧阿姨在走廊中央戴著口罩,眼眶通紅,坐在人群里。忽然一個男人從走廊另一頭過來了。陳小嫻瞧見他的臉,認出他是那個馬場的英俊老板。只見甘霖大步走過來,他著急道:“珍姐!”鄧黎珍聞言,抬起頭,站起來了,她哽咽:“小甘……”她被他摟過來,緊緊抱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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