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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梁兄 30

    排練進入后期,喬賀感覺這日子過得就快了。好像風(fēng)吹著云,飄飄蕩蕩的,腳像落不下地,和湯貞把戲排得久了,也容易不知今夕何夕。樊笑從老同學(xué)那里聽說了試演時的騷亂,喬賀當(dāng)初問她要不要去看,她不肯去,到第二天試演的時候她又來了。
    第二第三天都中規(guī)中矩,沒有什么意外發(fā)生。樊笑和喬賀說,你們這戲也沒什么了不起的,我沒瞧出什么特別。喬賀笑笑,不說話。副導(dǎo)演倒是在一旁插嘴,說這只是戲劇學(xué)院的小試演,到預(yù)演的時候還會請媒體記者,歡迎您到時候來。
    樊笑和喬賀說,這人怎么這么討厭。
    林導(dǎo)說喬賀,湯貞他們一群小孩,瞎胡鬧也就算了,你都快三十了,還跟著亂來。
    喬賀反省了一下,和林導(dǎo)致歉。
    好在林導(dǎo)氣也消了,再加上后兩次試演喬賀表現(xiàn)良好,連湯貞也頗在狀態(tài),讓林導(dǎo)有些意想不到。他晚上回到酒店,找喬賀研究了一番,發(fā)現(xiàn)在那一場臺上的瞎胡鬧里,湯貞淚流滿面,倒進“墳”里,被喬賀從“墳”中牢牢地接住。這件事對湯貞似乎造成了一些不小的影響。
    喬賀起初沒有留意到這件事有什么特別,他回想起那個夜晚,只記得他在那個臺底下的“墳?zāi)埂崩铮选坝⑴_”接住。湯貞在臺上那樣哭,哭得喬賀心里一陣一陣鈍痛。他分不清是梁山伯在為英臺難過,還是別的什么無奈、慚愧,甚至遺憾。湯貞在“墳”邊看見他,連哭也忘了,那一瞬間舞臺的白光打在湯貞的頭頂背后,湯貞望著喬賀,那巧笑不見了。
    陽城下蔡一片寂靜無聲。喬賀在黑暗里接住那只鴻雁,那條小小的游龍。他臉頰上濕濕潤潤的,不僅沒有避開喬賀,反而兩只手臂抱著喬賀脖子,低低抽了一口氣,劫后余生一樣:“梁兄……”
    喬賀拍了拍湯貞的背。
    大家都很累,湯貞也是,他的臺詞最多,情感變化最豐富,折騰人。他們一起從不見光的“墳?zāi)埂崩锍鰜恚瑴懩樕隙似鹦θ輥恚蛦藤R一起朝臺下招手,鞠躬。
    副導(dǎo)演再三強調(diào),沒有,小湯沒不喜歡那個道具:“我說,難道你還指望梁山伯在墳里躺著等你,他聽了還笑呢。”
    隨后副導(dǎo)演又表示,這主意是他和喬賀老師一起臨時出的,主要是想鬧著玩,小湯不知道,讓林導(dǎo)不要和湯貞發(fā)脾氣。
    林導(dǎo)端著他的杯子,低頭在喬賀房間坐了一會兒。夜里十一點鐘,他抬頭問喬賀:“他回來了嗎。”
    喬賀側(cè)耳聽了聽,隔壁陽臺沒動靜:“應(yīng)該還在忙他的偶像工作吧。”
    林導(dǎo)嘆息一聲,走了。
    喬賀一直覺得,林導(dǎo)把湯貞拉回這個舞臺上,最初大概是想彌補什么遺憾。
    誰知遺憾越補越多,越接近湯貞這個人,越是如墜五里霧中。
    試演結(jié)束以后,導(dǎo)演助理把試演時的筆記交給林導(dǎo)。湯貞在和經(jīng)紀(jì)人打電話,林導(dǎo)把小褚和小江幾個人叫到臺上,一番指導(dǎo)。這時候的林導(dǎo)總是態(tài)度和藹,說話還特別注意,盡量地照顧著幾個年輕演員的自尊,顯得特別溫柔。可等到了喬賀和湯貞面前,他又難免刻薄起來,變成一個孩子氣的愛捉弄人的老頭。
    事實上排練直到現(xiàn)在,喬賀也沒有親口從林導(dǎo)嘴里聽到那個答案:他心中的梁祝到底是個什么東西,那個擁有很多選擇的人,為什么到最后只剩一個選擇。林漢臣喜歡把演員蒙在鼓里,他用一種半欺騙性的指導(dǎo),引領(lǐng)他們進入他想要的一種狀態(tài)。他總是不打招呼就做一些決定,比如試演結(jié)束以后,他要求湯貞在最后那場戲里,把所有臺詞都藏起來。
    湯貞問:“怎么藏。”
    “不要說詞,你安安靜靜地,在臺上把詞給我演出來。哭也不要哭。”
    喬賀聽著,覺得這就有點玄虛了。
    湯貞對演戲擁有極高的天賦。和他合作過以后,喬賀就再沒有懷疑這一點。湯貞技術(shù)卓絕,情感豐沛,盡管有時候——也許是年齡問題,也許是因為閱歷——他始終很難準(zhǔn)確地到達某個情感狀態(tài),他需要不斷地引導(dǎo),不斷地“逼迫”,才能把內(nèi)心里的情感維持在一定的程度。
    而一旦不作引導(dǎo)了,一旦不“逼迫”他了,他的那些真實的情感又會慢慢縮回去。就像人的舌頭,除非拉扯著才能讓它一直暴露在日光下,一松開,它就立刻躲回自己閉塞的小空間里,湯貞也又成為那個可愛的,年輕的,容易害羞的,富有朝氣的,有點神秘的偶像明星了。
    喬賀可以把這種彈性理解為演員的一種自我保護。這也許和湯貞這個人的處世方法有關(guān),也可能受到了他職業(yè)的影響——作為一個偶像明星,需要長時間保持興奮,長時間地維持一種不真實的,不人道的,甚至虛無縹緲的樂觀主義,這根本有違人性。湯貞又有點追求完美,他像是很排斥自己的情感流露似的,喬賀想起有幾次他們在陽臺上的交談,每當(dāng)湯貞不自覺對他表達出什么真實的情感,湯貞下意識的那種慌亂、窘迫、吞吞吐吐,仿佛他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他的身體在阻止他的情感交流。
    只有等到了舞臺上,到了話筒前,湯貞才放松下來。
    喬賀時常想起湯貞只有十八歲這件事。
    他也曾對林導(dǎo)說,湯貞的表演已經(jīng)足夠好了,再多就屬于苛求了,萬一適得其反怎么辦。林導(dǎo)卻說,對小湯來說不行,不夠。
    林導(dǎo)想要的也許并不是一個足夠完美的祝英臺。他想要的是沒有留下過往那些遺憾的湯貞。
    可湯貞已經(jīng)長大了,他用自己的方式經(jīng)歷了生活,不可能再變回十一歲的樣子,回去香城。
    湯貞坐在臺下,低頭看劇本,像是想從字里行間里推敲出林爺要表達的意思。
    選擇,悲劇,命中注定?
    “你的梁兄,因為你,郁郁而終,”林導(dǎo)坐在旁邊,一邊同他講,一邊看舞臺上幾個工作人員在調(diào)整最后一幕要用的升降臺,“你的老父親,因為你,騎虎難下。祝公遠(yuǎn)在鄰里鄉(xiāng)親間丟盡了顏面,如果你不嫁給馬家,他恨不得一輩子沒有你這個女兒。你和英臺年齡相仿,小湯,假如同樣的事發(fā)生在你身上,假如你也這樣失去了這些東西,親情,友情,愛情……你會作何選擇?”
    湯貞靠在座椅里,這個姿勢讓他整個人像團成了一個球一樣安全。聽著林爺?shù)膯栴},他嘴巴囁嚅著。
    亞星娛樂年輕的練習(xí)生們就坐在不遠(yuǎn)處,梁丘云,祁祿,駱天天。
    “我覺得我還能,找到一些別的東西,”湯貞回過頭,說,“我不至于這就要去死。”
    “別的什么?”林爺問他。
    “別的……”湯貞想了想,“別的比方說……我的工作,我的舞臺,我的歌迷、影迷什么的。”
    林漢臣說:“那你就想象這些東西全都不要你了。”
    湯貞一愣。
    “歌迷影迷,全跑了,沒人要看你,沒人要聽你。你就這么想。”林漢臣說。
    副導(dǎo)演從旁邊勸:“怎么會歌迷影迷全跑了,導(dǎo)演你也說得太過了。”
    林漢臣神色如常,看著湯貞:“過嗎?據(jù)我所知,每個演員差不多都做過類似的噩夢。小湯,你一定體會得到我說的意思。”
    湯貞坐直了。
    他明顯從梁祝的故事里抽離了出來,帶著戒備心,看了林導(dǎo)。
    “就像祝英臺飽讀詩書,卻無法改變她的任何命運,”林漢臣一個字一個字,說給湯貞聽,“你想象有一天,小湯,你就算再會唱歌,再會演戲,你的歌迷也不再愛你,你的影迷也對你失望透頂。沒有人好好聽你唱歌,也沒人請你演戲了。你甚至就不能演了,你就不會唱了!愛你的人都離你而去,你甚至再也登不上舞臺。所有讓你引以為傲的東西都沒了,你的歌迷、影迷,你的舞臺,你的才華……你看著這一切離開你,但你挽回不了。就像你眼睜睜看著山伯離開樓臺,你卻攔不了他。”
    湯貞似懂非懂,坐在原地。
    “我怎么會挽回不了?”他突然問。
    林漢臣說,我又不會算命。
    “你想象英臺最后的生活,最后的狀態(tài),”他說,“眼睜睜看著自己失去一切。明知道山伯病重,卻回天乏術(shù)。心急如焚,日夜焦慮,被父母關(guān)在家門里,無計可施。她在樓臺上癡等,直等到油盡燈枯,再也無法挽回。”
    林爺說:“梁山伯一死,所有一切,沒有機會再來了。”
    湯貞喃喃問,還是最初他不明白的那個問題:“梁山伯死了,英臺就要死嗎?”
    林漢臣說:“如果你的歌迷影迷,你的工作,你的事業(yè),你的才華,你的一切都沒了,你會怎么樣?”
    “我不知道,”湯貞說,他愣了一會兒,“梁山伯對英臺來說,意味著‘一切’這么多嗎?”
    “很多人以為他的確意味著這么多,”林漢臣說,“很多人覺得,在這個愛情悲劇里,梁山伯這個人死了,英臺理所應(yīng)當(dāng)就要去殉情。你之前不也是按這個演的嗎?”
    湯貞垂下視線。
    “但你仔細(xì)想一想,小湯,想想英臺那時的境況。”
    湯貞問:“什么意思?”
    “你想,梁山伯對英臺來說,意味著什么。或者嫁給梁山伯,對英臺來說,代表著她想要一種怎樣的生活,”林漢臣頓了頓,“按照普遍的說法,梁山伯死了,英臺愛他愛到也跟著去死。那既然這樣,如果英臺當(dāng)初沒有遇到梁山伯,那她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會嗎?”湯貞問。
    “當(dāng)然會。”林爺說。
    “如果當(dāng)初在草橋遇到的是另外一個人,也許英臺接下來的境況真會有所不同。可你想啊,小湯,祝英臺當(dāng)初只是在家中學(xué)了幾個字,念了幾本書,就拼了命的要出去求學(xué)。在那樣一個女子拋頭露面都是十惡不赦的年代,祝英臺不僅出了門,露了面,還女扮男裝,一學(xué)三年。她使勁渾身解數(shù),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幾番巧計,連她父母都拿她毫無辦法……”
    “我知道,她是個很了不起的女孩。”湯貞說。
    林漢臣看了他一眼,繼續(xù)講:“……她走出閨閣,看過了世界,她享受過那個年代最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生活。你想想,這是一個多么無所不能的小女子,一個多么聰明機敏,像你說的,了不起的女孩子,你為什么以為,如果沒有遇到梁山伯,她就可以接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去馬家過所謂的平凡生活。”
    湯貞一愣。
    “永遠(yuǎn)都不可能。只要她還是祝英臺,遇不到梁山伯,也會有王山伯、李山伯、張山伯在前面等她。”
    “所以你想,梁山伯這個名字,對英臺來講到底意味著什么。她的愛情,她的智慧,她自己的選擇,甚至于她的整個過去?能出去念書,完成夢想,見更多世面,能認(rèn)識山伯,自由戀愛,能和喜歡的男孩子許下婚約,在那個年代,對當(dāng)時的祝英臺來說,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就相當(dāng)于我們現(xiàn)在的高中生高考考上最好的大學(xué),那種生活幾乎已經(jīng)達到她個人能力的一種極限了。”
    “但就是這樣的極限,就是這么驚世駭俗的難以想象的,對英臺來說如此珍貴的事情,還是很容易,很輕易地就被她的家庭,或者說被她固有的命運,給完完全全地摧毀了。”
    “這個過程中有人來幫助她嗎?沒有。英臺每日被關(guān)在家里,苦苦癡等,等待的只有梁山伯嗎?不是的。她也在等一種命運,等一只手,把她從她的命運里拯救出來。英臺是個多么聰明的姑娘,可以說,她在很早很早以前,剛剛開始讀書識字的時候,就已經(jīng)清清楚楚看明白了自己作為一個女人以后會擁有的人生。她不是尋常女兒,她多么聰明,所以她想盡了一切辦法,想去擺脫這種命運。她做了這么多,念了這么多書,她甚至用了三年時間,為自己找到了真正可靠的另一半。她從心里,是絕不肯被人擺布的。可事到如今,什么都沒有了,她抵抗不了自己的命運,她依舊又回到了那條要任人擺布的路上,”林爺說著,把一直在旁邊一聲不吭的喬賀的手拉過來,和湯貞講,“英臺也曾期盼過,山伯能幫她,山伯能有辦法解決問題。英臺每天在家中等待,她多么希望山伯是那個能拯救她的手,多么希望山伯能改變她的命運。她也希望山伯面對這樣的壓力,能堅持下去,就像她希望自己的過去自己的選擇,能有一線生機一樣。”
    “但是沒有。不僅沒有,山伯因為愛她念她,因為過于痛苦,反而郁郁而終,一命嗚呼。”
    “這是英臺的最后一根稻草。到這一步,她什么都沒有了。”
    “她到最后想破了頭,也想不明白是從哪一步起出了錯。英臺還是個少女,還是個青春期的女孩子。她也希望有人能救她,能教教她,能告訴她,為什么會這樣。可她身邊的人只會說,你認(rèn)命吧,英臺,嫁給馬家的兒子沒什么不好。這反而更讓英臺明白了,她無論怎么做,無論她如何努力,什么都無法改變。”
    “她曾經(jīng)以為,生活可以有很多選擇,她曾經(jīng)以為命運可以自己選擇,但到最后她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幻象。她對自己失望透頂,她害了山伯,也找不到出路救自己。再活下去有什么意義呢?生活就是重復(fù)這樣的命運。”
    “傳說里,英臺痛哭,情感動天,才使得梁氏墳?zāi)勾箝_。老天如果當(dāng)真這么好心,早干什么去了,”林漢臣渾濁的眼珠看著湯貞,“那個墓一直就在盡頭打開著,早早的等她進去。”
    湯貞問,主題為什么叫選擇:“更像是命運。”
    林導(dǎo)說:“命運是結(jié)果,選擇是過程。人總要死的,死不是戲,過程才是戲。”
    “最后一幕,你跪在那個升降臺上,你一定是安靜的,是沒有臺詞的,甚至是沒有悲痛和淚水的。小湯,我要你表現(xiàn)的不只是無聲的靜止,更是一種不斷翻涌的絕望。英臺最后的狀態(tài),就好像把你關(guān)在一間封閉的屋子里,你拍打四壁,毫無回應(yīng)。到最后你放棄的那一刻,前面所有積壓的絕望全部都翻出來,把你吞沒了。”
    “我想象不出那是一種什么感覺……”湯貞說。
    林導(dǎo)說:“按照我告訴你的去想。”
    喬賀一度不明白林導(dǎo)想誘導(dǎo)湯貞得到什么。但他知道,最后這一幕很重要。林漢臣一直說,梁山伯的死只是情節(jié),祝英臺的死才是結(jié)局。這是湯貞的獨角戲,誰都插不了手。
    湯貞去休息室了,林導(dǎo)叫他自己去休息室琢磨,就按照他之前提供的路子去想。副導(dǎo)演看著湯貞的背影,跟林導(dǎo)說,導(dǎo)演,祝英臺這算不算時代悲劇:“她如果活在現(xiàn)在,就沒這么多事了。”
    林導(dǎo)問他,哪個時代停止過悲劇?“活在現(xiàn)在,一樣有她想擺脫也擺脫不了的東西。”
    湯貞在休息室待了快一個鐘頭。喬賀在外面坐著,想起林導(dǎo)說那幾句話時湯貞全然戒備的反應(yīng)。
    “愛你的人都離你而去,你甚至再也登不上舞臺。所有讓你引以為傲的東西,都沒了,你的歌迷、影迷,你的舞臺,你的才華……你看著這一切離開你,但你挽回不了。”
    “誰?”一個低沉的男性聲音從休息室里傳出來。
    “喬賀。”
    門鎖從里面打開,梁丘云站在門邊往外看了一眼,冷著一張臉。
    湯貞就坐在沙發(fā)扶手上,他垂著頭,睜著眼睛,好像根本沒聽見喬賀的動靜。他不時用手捂自己的眼睛。
    梁丘云拉他的手,抱他,他還茫茫的。
    “云哥……”湯貞叫他抱著,聲音都發(fā)顫了。
    “不會的,不會這樣的,阿貞,不會發(fā)生的。”梁丘云貼在他耳邊,一直說。
    喬賀聽見湯貞喃喃自語似的。
    ”我不知道……”湯貞說。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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