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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泡沫 19

    林經理捏著一份晨報走進亞星娛樂大樓,他再三喊保安, 把外面那些記者都轟出去。
    報紙頭版登著功夫巨星梁丘云的一張照片。
    “……出道以后, 有那么三四年, 亞星沒有給我安排什么工作, 我也沒有錢, 每天不得不去別人的劇組幫工, 打工。很辛苦, 但也有所收獲。在片場我結交了日后的許多朋友,他們如今也各自成長為優秀的武打替身、武術指導。亞星娛樂對我的忽視,磨練了我的體能和意志。我想這也是我能走到今天的一個原因。去年,我們的云升慈善基金會拿出了六千萬的款項, 專門為暫時找不到工作的青年武打演員尋找上升渠道,保證他們的日常食宿。我能體會他們的辛苦, 我也愿意幫助他們。在昨天的發布會結束后, 他們當中的很多人也站出來表態支持我, 我非常感動, 其實他們沒有必要這么做, 為了我去得罪亞星娛樂。武打演員都是有血性的人。他們明白我如果不是被逼無奈, 不會與自己的經紀公司鬧到這一步。阿貞的悲慘遭遇,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如果我對阿貞都能坐視不管,談不上去保護更多人。”
    溫心一大早趕到公司,她是通過地下停車場鉆進來的,避開了媒體, 卻沒有避開林經理忍了一宿的火氣。林經理一見她:“溫心!” 嚇得溫心一咯噔。
    “林經理你……你從音樂節回來了啊?”
    林經理瞪著兩只驢眼,氣勢洶洶過來了。溫心以為要因為湯貞老師的事遭他一頓斥罵,卻被林經理把報紙推到她臉上:“你看這個新聞!”
    “這個梁丘云,忘恩負義!背信棄義!”林經理站在公司大廳,旁若無人,罵得口水四濺,指天指地,“他自己一個人怎么可能搞得出這么大的風浪!帶走了這么多人啊,你看看,他帶走了這么多人啊!一早就全是串通好的!”
    溫心顫巍巍接過報紙來,她偷瞧林經理,又看四周,這時候她發現,明明是上班時間,公司卻遠不如往日里喧囂熱鬧,許多辦公室關著門,不知是不是全都遲到了。
    林經理在溫心面前來來回回踱步,罵到情緒激動處,他一把嗓子都成了哭腔:“串通好了媒體,啊?還串通好了電視臺,串通好了萬邦那群狗日的,買了那么多通稿、網絡水軍,這是合起伙來坑我們啊……狼心狗肺,我日他媽的梁丘云,狼子野心!又毒又狠!那姓陳的,誰不知道當年就是他對方曦和下的手,現在又盯上我們了……他早就盯上我們了!我早該想到他從一開始就沒安好心啊……他是要把亞星一把搞死!一分錢都不會多給我們!”
    “林經理,你、你冷靜一點……”溫心被他的大喊大叫嚇壞了。
    “我為什么要冷靜?”林經理雙目赤紅,反過來問她,林經理又從溫心手里抽過那張破報紙,反手甩到溫心臉上,“你看看,你看看,你難道不想罵他嗎??你這個小姑娘,你家老師都送精神病院了,你還沒看穿這個梁丘云他媽的從頭到尾就不是,就不是東西啊???”
    郭小莉的秘書被媒體記者堵在外面,費了好半天工夫才被保安救了出來。她一到自己桌面上,先接到廣告公司打來的好幾個電話,對方劈頭蓋臉罵著,她唯唯諾諾應著。
    這會兒她回頭朝郭小莉辦公室看,發現那門開著條縫,郭小莉來公司了,在辦公室里。
    “郭姐,mattias 十周年活動的廣告已經全部撤下了……”
    秘書站在門口,看到郭小莉癱坐在辦公椅里,雙眼緊閉,一只手滑落下來。
    “郭姐……郭姐!!”
    呂天正拈過一張報紙來,就著一盞閑茶,把報紙來回翻看。現在這新聞媒體也是厲害,這么短短時間,不僅挖出了湯貞過去幾年的工作日程、用藥記錄,連湯貞在律所留下的遺囑都扒了出來,拿到世人眼里曝曬。
    “遺囑詳細列出了湯貞名下房產、股權、作品版權……除遺贈親朋好友的部分外,湯貞授權他的遺囑執行人成立‘亞星成長基金’,為中國亞星娛樂公司旗下藝人及練習生提供……”
    報紙翻到下一版,當中啪啪擺出了四張獨家照片,是記者喬裝潛入精神病人康復中心內部,小心拍攝到的湯貞近照。照片里的人物不是“國民偶像湯貞”,也不是“過氣明星湯貞”,只是一個高墻里的病人,他站得離鏡頭遠遠的,穿和其他病人一般模樣的白色衣褲,像一個模糊的雪點,走在人群中。
    也奇了怪了,照片里那么多人,呂天正的眼睛還是難免一下子就捕捉到那個影子,仿佛印在湯貞身上的那點白色都和旁人不同。
    “呂老師看什么呢,這么入迷。”
    呂天正手指一緊,抬起眼來,報紙上面是梁丘云居高臨下一張好奇的笑臉。
    呂天正余光疾掃報紙,他道:“聽說毛成瑞這兩天連家都不敢回了。”
    坐在遠處的林大出聲了:“這么多人逼債上門,把老伴兒孫堵在家里,還是怕嘛。”
    呂天正聽出話外之音來,他跟著一同笑。
    梁丘云被陳樂山叫到身邊坐下了。呂天正隱隱約約聽見陳樂山在與梁丘云說些“業務重組”“高管任命”之類的話題。呂天正把眼前報紙里這些八卦是非、蜚短流長合上。他忽然對這些沒多大興趣了。
    陳樂山的秘書鐘堅從門外進來,道:“陳總,送來了。”
    那是一份文件,由傅明慧的秘書柯薇拿到門口,鐘堅送到陳樂山面前。陳樂山看了封面,哈哈便笑,翻也不翻,丟給梁丘云:“是你的,遲早是你的,你就算不要,他送也送到你手里。”
    梁丘云接過來一看,是一份中國亞星娛樂公司投資概要。
    他也笑。
    “去吧,把你們那些小寶貝兒們從水深火熱的地獄里拯救出來吧。”
    溫心坐在郭小莉的病房外,聽見隔壁病房一個男孩把廣播電臺的音樂頻道打開了。郭小莉的秘書嚇得淚眼婆娑,抓著溫心問,郭姐昨晚是不是去看湯貞老師了:“發生什么了嗎?”
    溫心慚愧地說,她也不知道。“我只聽說郭姐被一些情緒激動的歌迷影迷還有記者堵了,還有人對郭姐動了手,”溫心蹙著眉頭,“湯貞老師的值班護士也說,郭姐就在湯貞老師那兒坐了幾分鐘就走了。郭姐讓護士看好湯貞老師,還說外面什么消息都不要讓湯貞老師聽到。”
    秘書愣道:“所以他現在還不知道 mattias 解散了的事?”
    溫心搖頭。
    音樂頻道里,正播放一段多年前的對談錄音。
    “……當年很多湯貞的歌迷看到他和我們一起合作,覺得擔心。對我們樂隊進行了一系列長時間、大范圍的攻擊。覺得搖滾圈的都太亂,吸毒嗑藥神經病都是,會把她們的偶像帶壞。但其實大家都是人,性格都很真,湊在一塊,趣味相投,一起做音樂,自然是朋友。湯貞很好,但他背后那個娛樂公司,手段讓人不屑。”
    “我們幾個,特別是老王,他當時跟湯貞之間,是真的有一種交流,音樂人之間的東西,一種認同,沒法描述。湯貞反正,挺沒有安全感的一個人。很多人沒有安全感,就容易去糟踐自己,我們圈子里很多人都在糟踐自己。湯貞有一回跟我們講,他不想糟踐自己。當時老王就問他,你不想糟踐自己,你當偶像干什么啊。”
    “哈哈哈哈。”
    “其實到今天還有很多人不理解,說你們當初怎么跟湯貞攪和到一塊兒去了,惹來一身腥,還吃到官司。我們也沒辦法。他們那個公司很壞,把我們當成,當成湯貞事業上的一個污點,其實和我們有什么……打人,我相信我們的鼓手小馬不是湯貞找人打的。報紙上怎么寫的我不清楚。吸毒,我當時不在湯貞他們那屋,我不好保證,但是我可以打包票,老王不是那種人。這些都莫須有,你知道嗎。當時提出發合作專輯,湯貞很高興,很投入,來我們巴黎的錄音棚錄音,錄完一聽感覺非常好,為什么一回國他們公司就不認賬了呢,我們不明白。前段時間還有記者跑去斯里蘭卡找老王,問湯貞的事情。老王就說,他不恨湯貞,他很同情湯貞。他知道這些記者跑過去是想聽他說什么。但我們都是有底線的人。”
    “論到底為什么我們當時和湯貞覺得,相互之間碰撞,可以合作,有火花。因為搖滾是一種深刻的,深刻的自我挖掘,自我表達,是一種自主、私人、自我享受的東西。湯貞不是。他要滿足那么多人,滿足所有人,他是要讓別人去享受他的。他寫一首歌出來,要先經過他們經紀公司的審查,還不是我們說普通意義上的審查,而是一點負面的,一點湯貞個人的、私人的東西都不能有,全部要弱化。湯貞這個人身上沒有搖滾精神,一星半點沒有,太沒有了,反而構成了一種反向的極端。它反而變得十分理想主義。內在的理想,外在的理想,一種虛偽到了極致,飄在天上,燃燒生命的那么一種理想主義。傳達了他自己嗎,傳達了。你會發現,湯貞這個人還真的就是這樣的。”
    “這又回到一個最初的問題上來了。人為什么需要音樂。因為想要安慰,想要一個方向,需要一種信仰。有的人在搖滾里尋找這個東西,有的人在他,在他們,在‘湯貞們’身上尋找這個東西。而湯貞在他的那條道路上做到了一個極致……”
    郭小莉打完了點滴,就想要出院了。醫生給她很多囑托,她披頭散發坐在床上,神情萎靡,也不知聽沒聽進去,是溫心在旁邊扶著她聽著。秘書給郭小莉倒來了溫水,叫她怎么也喝上一口,郭小莉嘴唇裂成一道道的。“外面下雨了?”郭小莉問。溫心看向窗子,瞧見那一道道水痕擊落在玻璃上,把外面世界暈染得模糊不清。
    秘書告訴郭小莉,公司兩個同事開車過來了,來看你,接你出院:“大家今天上班路上都被媒體記者堵得厲害,現在還有沒到公司的,打電話給我,說找你請假。”
    郭小莉坐在床上愣了會兒。“還請什么假。”她把手伸進外套里,腳滑下床,套進高跟鞋,踩著就要走。溫心勸她換醫院的拖鞋。郭小莉不肯。
    走過隔壁病房門前的時候,溫心聽見那音樂頻道廣播還開著,病房里人們小聲議論,說剛剛這個樂隊提起的湯貞,就是被他的經紀公司逼成現在這樣的,才進了精神病院。
    她們一行三人下到醫院停車場,從電梯一出來,整個世界都啪啪啪在電梯門外面對著她們閃爍。記者問,郭小莉女士,你作為湯貞出道以來近十年的經紀人,對現在社會上對于你的這么多指控就沒什么想說的嗎,你后悔過嗎,也懺悔過嗎。狗仔在罵,罵郭小莉個離婚女人,心理變態,吃人肉,扒人皮:“湯貞變成精神病,你也不怕全家下地獄!”他罵著,郭小莉看見了他的鏡頭,他便成功抓拍到了她。溫心在槍林彈雨中聽見公司兩個同事在不遠處叫道:“溫心!這邊!”
    郭小莉坐進后車座位里,門關上,只剩了四面砰砰槍炮般的撞門聲。車開出停車場,前面同事嘆息道:“郭姐,你這是積勞成疾啊,趁這機會趕緊回家歇歇吧,你看現在外邊亂的……”
    雨刮器在車前翻來覆去,抹掉窗上的雨霧,維持短暫的清明。
    溫心坐在郭小莉身邊,她把郭小莉剛打完點滴的手握住暖著,兩個同事在前頭你一句我一句地閑聊天。
    “……梁丘云不是這么說的。他是說,他跟湯貞感情好是好,但僅止于兄弟情,知道吧,兄弟情。以前好到斷背那都是讓咱們公司逼著演的。”
    “嗨喲,可別逗我笑了。他要有那么好的演技至于五六年紅不起來嘛。湯貞當年給他介紹多少資源,演一部砸一部,當人都不記得了。”
    “他這人也奇怪,他確實不喜歡別人說他同性戀。”
    “他喜歡犯賤。”
    郭小莉問,你們把車開到哪兒去。同事回頭說,都下午四點了郭姐:“囡囡今天叫學校安排人給送回家了,你回家看看去吧,別回公司了。”
    “囡囡怎么了。”郭小莉問。
    旁邊秘書小姐咬著嘴唇,說,郭姐,在醫院我沒敢告訴你。
    “郭姐,你前夫,帶著一群記者,跑去學校接囡囡去了!!”同事在前頭說。
    “不過學校那邊連囡囡的面都沒讓露,真是好學校哎,找了保安讓你家小保姆帶囡囡先回家了,”同事說到這,又搖頭,“不過估計你家樓下現在也不太平。要不郭姐你今天帶囡囡換個地方住?”
    郭小莉后背落在皮制的椅背上,沒有力氣一樣。
    前面兩個同事很快又聊起些別的趣聞八卦,像是肖揚的粉絲今天到話劇演員喬賀前妻樊笑的微博下面把她罵到公開道歉,因為樊主編點贊了一條暗示亞星每一代知名偶像都要去陪睡的微博:“肖揚現在人氣沖得很猛啊!”
    “哎喲。他今天上午接受采訪,說不解約,說公司把他養大,沒有公司就沒有他的今天。結果他那些粉絲急得,到處刷屏,喊啊,肖揚,傻孩子醒醒啊!快跑啊!”
    另個同事笑道:“他不怕招罵啊?”
    “肯定招罵啊。都罵他被毛總潛規則——”
    “哈哈哈哈!”
    “人家梁丘云都為了湯貞站出來啦!你肖揚居然不幫忙,忘恩負義!還為黑心公司撐腰,遲早過氣被你們公司拋棄——”
    溫心聽著前面兩個同事越八卦越樂了,在前頭笑,倒是緩和了不少氣氛。
    這要擱到以前,郭小莉一準讓她們閉嘴了。郭小莉不喜歡八卦,更不喜歡公司同事聊閑天。
    “溫心,”郭小莉冷不丁說,“你一會兒跟我回家,帶著囡囡,咱們去看看阿貞。你也去見阿貞,別成天在餐廳里躲著不見他。”
    溫心低下頭:“哦……”
    “祁祿之前開完了林經理的會,自己回家去了,本來想讓他好好休息休息。但估計這兩天……”郭小莉嘆氣道,“你給他打個電話,問問他家那邊怎么樣,有記者騷擾他家人嗎。”
    溫心說,好,好。
    車被前頭的人流堵住了。
    是一群保安在驅趕手捧鏡頭的記者、狗仔和圍觀群眾。開車的同事打開車窗,手指著前面樓,朝外面身披雨衣的保安嚷嚷:“我們住前面,就住那棟,住戶!你得讓我們過去!”
    保安冒著雨問:“你們是哪一戶?”
    郭小莉推開車門下車。記者都被趕到了遠處,耳邊格外清凈,她只聽得到雨聲。她看見周子軻打著一柄傘,站在她家樓下。兩個同事、秘書,還有溫心,見到周子軻本人居然出現在這里,也都嚇了一跳,紛紛從車里下來。
    郭小莉心力交瘁,此時此刻她該對周子軻說點什么呢。你是藝人,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不要穿著幾天不換的襯衣在外面晃。你沒看到這邊都是記者和狗仔嗎,衣領這么皺,不是教過你疊整齊嗎。成天不聽公司的話,明知道現在外頭又鬧又亂,明知道康復中心門口都是眼睛,還開車來來回回明目張膽地進出,人家護士都看見你了,全院都傳遍了,報紙上都在寫你,我是管不住你,攔也攔不了你,但你是偶像,是藝人,你也稍微注意一下吧。
    郭小莉踩著高跟鞋,在積水的路面上走過去。她近距離瞧著周子軻,周子軻在傘下也看她。郭小莉低頭拿鑰匙,開了門,虛弱道:“先進家來吧。”
    郭小莉剛從醫院回來,一身疲憊。她進門前把手背上膠布撕掉,隨手藏進口袋,門一打開,女兒囡囡喊道:“媽媽!”
    郭小莉彎下腰,鞋來不及脫,在玄關就把撲過來的女兒抱住了。
    自上周末馬術表演會結束后,囡囡對郭小莉就變得依賴多了。這會兒她下巴搭在郭小莉的套裝肩頭,好奇地眨巴眼,盯著在郭小莉身后進門的周子軻看。
    周子軻收起傘,那傘滴水,被保姆菲菲接過去。周子軻仿佛不大自在,他俯視著囡囡,又看郭小莉,這個女人剛剛在外面還強撐著一股勁兒,這會兒進了門,抱著自己年幼的孩子,她一身的勁兒都仿佛一泄而空。
    “爸爸去學校找你了?”郭小莉小聲問囡囡,摸她的臉。
    囡囡看了郭小莉,低頭道:“他帶了很多人,說媽媽的壞話……”她又說,“我不喜歡這樣的爸爸……”
    溫心和兩個亞星娛樂的同事從門外進來,正好看到這一幕。
    保姆菲菲招呼大家先進家來。外頭雨濕,大家都換了鞋,只有周子軻在原地站著,保姆菲菲很尷尬,郭小莉家玄關鞋柜里找不到一雙男士拖鞋。
    “菲菲,客房柜子里有一雙,你拿給子軻先穿著。”郭小莉在客廳里說。
    周子軻穿了雙棕色的男士拖鞋,那是雙很舊的鞋,穿在腳上很生硬,他走進郭小莉的客廳,走到哪里,囡囡看他到哪里。保姆菲菲抱歉笑道,家里平時很少來男客人。周子軻坐下,囡囡指著他的腳,說:“是爸爸的拖鞋……”
    周子軻看她,沙發旁邊臺燈下面立著幾張郭小莉獨自抱著女兒囡囡微笑的合照,周子軻也看見了。
    兩個同事從兜里拿糖,逗囡囡玩。郭小莉把外套脫了,讓菲菲給大家倒點熱茶,郭小莉說:“囡囡第一次見子軻吧。有禮貌,叫子軻哥哥。”
    囡囡轉過頭,臉蛋有點紅,大眼睛瞧著周子軻的臉。“子軻哥哥!”她有點害羞。
    郭小莉叫幾個同事自己喝茶,和囡囡說:“媽媽一會兒和溫心姐姐,帶你一塊兒去看阿貞,好不好?”
    囡囡坐到郭小莉懷里,她腳沾不著地,是全身心靠在媽媽身上的:“看阿貞?我可以去看阿貞了嗎?”
    郭小莉把囡囡攬在身邊,不自覺低下頭,貼著囡囡的臉笑著問她:“想不想他啊。”
    周子軻從沙發上站起來了。
    郭小莉和其他幾個人都抬起頭。
    周子軻離開客廳,到外面玄關走廊去透氣。走廊墻壁上鑲嵌著兩排家庭照片,周子軻裝作看了幾眼。郭小莉放開囡囡,從客廳里出來:“子軻。”
    周子軻在那些照片里瞧見了好幾張傻傻正笑的臉。
    是湯貞。很多很多的湯貞。
    周子軻回過頭,眼前這樣一個郭小莉,這樣一個單身母親帶著年幼的孩子和保姆,三個女性組成的家庭,叫周子軻覺得非常不適,從頭到腳都不舒服。
    “曹老頭兒讓我來看看你。”他聲音里都帶出敵意來了。
    “曹醫生?”郭小莉一愣。
    溫心聽見聲音,也從客廳出來。
    溫心在后面跟郭小莉說起曹醫生今早也去找她,讓她來看郭小莉的事。周子軻自顧自,低了頭繼續觀察郭小莉墻上的那些照片。
    連家庭合影里都沒有“父親”的身影存在,但幾乎每張合影里都有湯貞。
    也都有梁丘云。
    距離周子軻最近的第一張,郭小莉看上去只有二十幾歲,她的臉還沒有凹陷下去,皺紋也不見幾條。她把梁丘云和湯貞摟著,湯貞手足無措,手捧著一個嬰兒,看神情是怕摔了,梁丘云從一旁也很緊張,伸手給他在下面接著。
    第二張,第三張……郭小莉慢慢老了,她頭發不再披在肩上,而是挽到高處。連她身邊兩個年輕人也長大了,逐漸變得成熟。周子軻手指按在相框上,拿下來其中一張照片,這張照片里,湯貞的頭發變長了,但還沒有長及肩膀。湯貞在照片里被梁丘云和郭小莉一左一右地攬著,湯貞手里則抱著一個小女孩,就是囡囡。囡囡摟著湯貞的脖子在張嘴拼命大哭,惹得周圍的梁丘云、郭小莉都笑。湯貞在照片里非常瘦,手腕細得都有些瘦骨嶙峋的意思了。他在照片里低頭望著囡囡,眉頭微簇,眼神仿佛很是抱歉。
    郭小莉不需要“丈夫”。生活照里,郭小莉家的新沙發是梁丘云和湯貞一塊來搬的。她家的燈泡壞了,是湯貞坐在梁丘云脖子上,表演雜技似的給她換的。囡囡的生日派對,握著她的手一起切下蛋糕的也不是她的爸爸媽媽,是郭小莉和長發披肩的湯貞,還有西裝革履的梁丘云,蛋糕上寫著,郭蘊婷五歲了,mattias 七歲,生日快樂。
    亞星娛樂兩個同事先行回去了,各自回家吃晚飯。郭小莉給她女兒穿了鵝黃色的雨衣,她問溫心會不會開車。溫心一愣,才想起郭小莉剛昏迷從醫院出來,是不適宜開車。
    “我……”溫心恨自己關鍵時刻派不上用場。
    周子軻在玄關穿鞋,保姆菲菲把雨傘給他,他推開門,要走。郭小莉走廊墻上少了一張照片,弄得好端端的一排,缺出一塊顯眼的白。郭小莉問他:“子軻,你去哪兒?”
    周子軻坐進郭小莉的車,這駕駛座位擠,他腿伸不開。向后調座椅的時候,囡囡坐在后面兒童椅里,又眨巴兩只眼睛看他。周子軻關上車門,發動車子,開到樓前,郭小莉上了副駕駛,對后面的囡囡解釋道:“你溫心姐姐不會開小汽車,子軻哥哥會,他正好帶我們去看阿貞。”
    囡囡說:“阿貞也不會開小汽車!阿云會開。”
    溫心坐在囡囡身邊。她一雙眼睛朝前看,難免又忍不住歪了歪,瞧駕駛座上衣領皺巴巴的周子軻。
    她早聽說過,八卦雜志也寫過,周子軻學生時代的幾位前女友也接受過很多類似的采訪,向讀者爆料各種關于周子軻這個知名富家公子哥的秘聞趣事,她們說周子軻從小就怪癖多多,其中一條,他把他的車子當作私人空間,誰都不許進,而且他只要開車,甭管開的是誰的車,車上其他人都要下去,他不帶人,特別怪。前女友們說:“可能因為他開車特別瘋吧,可能就不會好好開車,為了其他人的安全?”
    這會兒溫心瞧著雨刮器在前頭劃過來,劃過去,她看著子軻在雨天擁堵的街道里,隨著車流,耐著性子,帶著她們一點點往前進。
    窗外細雨淋漓,郭小莉余光瞥身邊的周子軻。她忽然想起不久之前,一個夜晚,她從湯貞家里出來,也是和周子軻同坐在一輛車里的。
    那個時候的郭小莉心事重重,她遍觀四周,就沒有什么人是可以完全信任的,沒有什么人是讓她能夠依靠的,湯貞自殺了,惹得所有人都焦慮,都有壓力,郭小莉是她們的支柱,更不能朝她們發泄什么。最后居然是周子軻,這個叫人想都想不到的年輕人坐在她的車里,抽著煙,一聲不吭把她一番情緒一頓傾吐聽完了。
    那天的周子軻好像也像現在這樣,衣領皺皺巴巴的就跑出來了,不顧及一點形象。郭小莉那個時候也沒深想,阿貞自殺,周子軻這小子為什么會表現得如此反常。
    囡囡在后面喊:“媽媽,外面是我的學校!”
    窗外不斷敲下密匝匝的雨聲。
    湯貞病房的夜班護士在護士站里忙著交接。郭小莉牽著囡囡,帶溫心過去,護士看見她一臉焦急地來了,小聲說:“放心,他還什么都不知道。”
    郭小莉急忙點頭。
    “但下次千萬不要再出現這種情況了,郭女士,我們明白你的難處,也是第一時間記掛著病人情況才過來的。但病人本身十分敏感,你昨天上來時自己狀況那么不好,你的出現對他來說就是一種刺激了。從你走了以后,昨晚睡前,到今天白天,他一直跟我們的大夫護士們打聽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事。”
    郭小莉愣了愣:“那阿貞現在——”
    “他現在不問了,我們都對他保密了,”護士說著,低頭翻手邊一本登記冊,說,“一位喬先生正在探望他,你們可以去看看。”
    特護病房靠近走廊有面很大的墻,墻上嵌了一面很大的窗。因為療養院的護理需要,這是一面單向透視窗。大夫和值班護士從外面走廊可以看到里面,病人從里面看,卻只能看到一成不變的“天空”。
    湯貞穿著他的病服,干干凈凈,十分整潔地在病床邊坐著。
    地板上干燥,只有喬賀的鞋底帶進去一些雨水氣。喬賀的發尾也是濕的。湯貞看了他,又看向窗子。
    黃昏時分,“天空”萬里無云。
    郭小莉從樓梯口跟隨夜班護士上來,正好看見周子軻的身影。剛才從停車場分開,周子軻自己上樓,沒同郭小莉一路,這會兒他就站在湯貞窗外。
    “……副導演,老高,還記得他嗎。”
    “記得,副導演,胖胖的。”
    “他挺想你,前段時間來了趟北京,說想來看你。”
    “前段時間,是戲劇協會獎嗎?”
    “你知道?”
    “郭姐給我看了新聞。頒獎禮當天我在家,不能出門。”
    “可惜沒能請你來現場。”
    “祝賀你,喬大哥。”
    一時無話。找話的人說不出話了。
    “現在怎么樣,在這里養病,效果好嗎?”
    “還可以,在哪里其實都一樣。”
    “專業醫院總該好一點。”
    “有點夸張了,把我送到這個地方,其實沒什么大事。”
    “是嗎。”
    “嗯。”
    “林導他……也很想你。”
    “林爺現在身體好嗎?”
    “……還可以。他這段時間沒給你去過電話?”
    “他打了,我沒有接到。”
    “沒給他回電話?”
    “我沒有什么臉面見他老人家。”
    “別這么說,林導一直記掛你,自從知道你——”
    “喬大哥,來的時候吃晚飯了嗎?”
    “哦,還沒有,這一路上不太好走,我本以為下午三四點就能到……”
    “我拿水果給你吃。”
    湯貞扶著床頭站起來,他膝蓋不太安穩。喬賀連忙上前,扶他的胳膊。床頭底下是冷藏柜,湯貞俯下身,把冷藏柜里放的一盒水果取出來。
    喬賀從他手里接過盒子,說:“以前嘉蘭化妝間的小冰柜,也是這么矮的吧。”
    湯貞笑道:“好像是。”
    “你沒有印象了?”
    “好久沒去了。”
    床邊展開了一張桌板,很狹窄,這大約就是湯貞平日里在病床旁吃飯的地方,喬賀把那盒水果擱在上面。湯貞動作不大利落,彎個腰就很辛苦,扶著床還起不來,喬賀扶著他。
    “累不累?”喬賀看他這模樣,脫口問出這句。
    湯貞的袖口搭在兩條瘦得可怖的手腕上,空蕩蕩地那么垂著。湯貞聽到這句話,抬起頭,他愣愣看了喬賀。
    有人從外頭敲門,是小車四個轱轆咬合的聲音。湯貞剛對喬賀點了頭,病房門便打開了。是送藥的值班護士進來了。
    湯貞看見她。她走過喬賀身邊,往桌板上那盒水果瞧了一眼,她把手里的藥放在一邊,問湯貞:“叫什么名字。”
    喬賀還在旁邊,扶著湯貞的手臂。
    “你能不能一會兒……”湯貞說。
    “叫什么名字啊?”護士耐心,又問一遍。
    “你能不能一會兒再過來,”湯貞對她說,聲音有點發顫了,“我現在有客人在這里……”
    “藥必須準時按時吃的,有客人沒事,客人來看你,是來關心你的。”護士像哄嬰兒似的,把湯貞的手腕撿起來,看了上面腕帶的編碼,她又看了一眼喬賀,那眼神像在說,希望你配合。
    “聽話,來,叫什么名字?”
    喬賀看見護士手里拿的那些標著不同字樣的藥丸,看見湯貞袖子里藏的療養院統一編碼的腕帶。他手扶著湯貞,感覺著湯貞全身都在發抖。
    當年那驚鴻,那條小小的游龍,已經被扯斷了翅膀,連筋都被抽去了。
    除了心里的痛惜,喬賀一時竟想不出自己還能為他做些別的什么。
    “我……”湯貞嘴唇囁嚅,看著護士。
    護士說:“不是一直都很聽話嗎,今天怎么突然不想吃藥了?乖,我看你把藥吃了,我就走,你繼續和你的客人說話,好不好?”
    喬賀余光瞥到門外有人對他招手。眼前的值班護士也拿眼睛頻頻暗示他。
    喬賀借口去樓下餐廳吃晚餐,他告訴湯貞,他吃完就回來。郭小莉站在門外走廊上,手里緊緊牽著囡囡,剛才就是她示意喬賀出去的。喬賀和她握手,對于郭小莉,喬賀如今是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歉意的。郭小莉神情復雜,抬頭看他。
    “謝謝喬賀老師百忙之中還過來看我們阿貞。”
    喬賀聽出郭小莉話里的不忿,他想了想,沒有作更多解釋。
    溫心在郭小莉身后,她偷偷看著喬賀,喬賀也看見她。
    溫心身后站著的是周子軻。他仿佛根本沒看到喬賀,也從頭至尾沒注意過喬賀在這兒似的。他始終望著窗子里面,湯貞正手握著水杯,在護士的監視下把藥一顆顆吃掉,一顆顆咽下去。
    喬賀遲疑地望了周子軻的后背。
    他下樓了。
    郭小莉一直等值班護士出來,才扶著囡囡進去。囡囡一進門,便飛跑著撲到湯貞腿邊:“阿貞!!”
    郭小莉在病房里喊:“溫心,進來!”
    溫心猶猶豫豫,站在門邊還畏畏縮縮,不敢邁步。郭小莉又喊:“溫心!”
    溫心問:“子軻,你不進去看看湯貞老師嗎?”
    周子軻轉頭看了她一眼。
    囡囡本來就眼眶泛淚了,她撲到湯貞懷里,坐到湯貞膝蓋上,緊緊抱住湯貞的脖子。她說阿貞好久都不來看她,她好想好想阿貞,但是媽媽都不帶她來看阿貞。溫心進去的時候,正好聽見郭小莉輕聲呵斥:“囡囡,別這么哭了!”
    溫心忍不住一吸鼻子,也跟著哭出來了。
    囡囡被郭小莉抱過去,溫心坐到了湯貞身邊,她低著頭。郭小莉說,溫心從島上回來,就在療養院餐廳里坐著,也不回家,也不敢上來看你:“在餐廳做了水果盒子,還讓人家護士來送。”
    周子軻站在走廊外頭,聽見溫心哭泣的聲音。溫心說,湯貞老師,我好害怕,怕你不要我了,怕你離開我,湯貞老師,都是我的錯,你別不要我。湯貞對她說,他戴著她送的幸運石,不會出什么事:“我把你嚇著了,溫心。”
    曹醫生在自己診所接到電話,康復中心的護士稱,周子軻把湯貞的監護人一家都送過去了:“他現在就在病房樓,他要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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