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軻的朋友們叫他假期去滑雪。周子軻聽見“雪”這個字,腦海中如同條件反射, 回想起昨夜在艾文濤家昏昏欲睡時那忘記關(guān)掉的電視機畫面——
“阿貞, 天這么冷, 風(fēng)雪這么大, 穿這么少拍戲嗎?”
湯貞雙手抱著自己肩膀, 他穿了件古時候的袍子, 頭戴玉冠, 長發(fā)披肩,顯得人瘦且單薄。娛樂新聞的記者一直問,湯貞抬頭對鏡頭笑了笑,沒回答, 劇組的人圍著他,化妝組正抓緊時間給湯貞一對凍得通紅的耳朵撲白色的粉。
我沒記錯吧, 是十五歲和媽媽分開了吧。
對。湯貞點頭。是十五歲。
周子軻開著他的車, 在冬日的街道上無所事事地游走。沿路時不時有些公交車站, 周子軻余光瞥見那些廣告牌, 過去幾年他對周身的環(huán)境毫不關(guān)心, 等到留意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這城市里處處都有湯貞。
他把車駛?cè)胫行某菂^(qū), 地鐵三號線的出口涌出大量年輕的女學(xué)生。周子軻看到她們舉的旗子,拿的小手幅,她們背的包,手里拿的袋子,全是湯貞的照片和名字。
她們的目的地,就在地鐵出口不遠處:中國亞星娛樂公司。
周子軻把車駛?cè)雭喰菉蕵返耐\噲? 下了車。已經(jīng)是下午五點鐘,亞星娛樂樓下人潮涌動。
周子軻從車后座拿了頂棒球帽扣在頭上。他從兜里摸零錢。在看到“亞星娛樂春季開放日”的廣告招牌,和招牌上湯貞率領(lǐng)著幾十藝人拍攝的巨幅照片后,周子軻隨著人流走進一個閘口。
前前后后全是些女學(xué)生、女白領(lǐng),她們小小的身軀飽含能量,氣候是冷的,她們追逐偶像的心卻滾燙。周子軻身處其中,穿著件棒球夾克,身材高大,像個異類。人人好奇地看他,仰望他,竊竊私語,連售票的大姐姐看見周子軻帽檐底下的一張臉也意外了。
“你……是新來的練習(xí)生嗎?”大姐姐問,她目不轉(zhuǎn)睛盯了周子軻的臉,害羞笑道,“練習(xí)生不用買票,你們不走這個門——”
周子軻沒聽清楚,他低頭把機器吐出的票揣進兜里,沿著向下的樓梯走進了人流。
下午五點鐘,亞星地下不少房間都空了,大批年輕的練習(xí)生后輩聚集到三號練習(xí)室——這是開放日有史以來最受歡迎的地方,門上掛了 mattias 的牌子。
湯貞穿了一雙白色的板鞋,一只褲腿挽到了小腿上,一只落下去了,他沒注意到。舞蹈老師拍著手,打著節(jié)拍,時不時強調(diào)一些動作。湯貞站在隊伍的后排,神情專注,和后輩們一同練舞。他明顯動作已經(jīng)很熟練了,有的小動作偷懶,輕輕劃過,還不如同一排另一個腳腕上有紅繩的小男孩做得更標準更賣力些。湯貞時不時看他,湯貞在笑。
站在湯貞前面的一個男孩子則穿著長褲、高領(lǐng)緊身上衣,戴了手套,留著個女孩頭。舞跳到一半,他突然站在原地不動了。他走出隊伍,靠在角落的飲水機邊,小心翼翼撐了地板,坐到地上。
曲子一結(jié)束,一屋子賣命練舞的男孩子都累趴下了,舞蹈老師喊:“不許坐,不許坐!都站起來,外面歌迷們都看著你們呢,站直了,拉伸一下自己的腿!”
留著女孩頭的男孩子站起來了,他來到湯貞身邊。湯貞被更多年紀更小的練習(xí)生包圍著,他們有的才十歲出頭,身材矮小,爭先恐后和湯貞說話,用或崇拜或依賴的眼神看他。留著女孩頭的男孩從后面突然抱住了湯貞的腰,他把臉緊緊貼到湯貞背上,是要從這群小毛孩手里把湯貞搶回去了。
周子軻聽到周圍低低的議論聲。
“天天怎么了?他心情不好嗎?”
“天天是誰。”
“是湯湯的弟弟。去年剛剛出道了。”
“我不喜歡他,他化妝以后和湯湯也太像了,就是在有意模仿。”
“可是他們關(guān)系很好。”
舞蹈老師拍手道:“起來,起來,今天最后一遍了。都打起精神來!這個月表現(xiàn)好的,被郭姐相中了的,mattias 全國巡演開場秀就有你的一份。下個月湯貞老師還要帶你們?nèi)w到新春晚會的舞臺上露臉,那是全國十四億觀眾都有可能看到你的現(xiàn)場直播,到時候表現(xiàn)不好,丟的是公司和你們湯貞老師的臉——”
有孩子問:“我們什么時候能出道?”
舞蹈老師高聲道:“只要盡你自己最大的努力,你就不會后悔!”
周子軻在人群中,看見湯貞和那個叫天天的男孩子在一起。湯貞好像一點不介意同性之間類似的觸碰,后輩緊抱著他,他也沒有不自在。湯貞伸手摟過了天天,揉天天的頭發(fā),像安慰一只小動物。
湯貞不笑的時候也好看,只是笑的時候周子軻總看著他。周子軻意識到自己總在看他了。
天天撒嬌了一會兒,終于是露出點笑模樣。湯貞彎腰把滑下去的另一邊褲腿再挽起來,他回到孩子們的隊伍里,回到他們的小家庭里。湯貞跟上了音樂的節(jié)拍,在人群中蹦蹦跳跳,玩一樣地唱歌跳舞。周子軻瞧著湯貞汗?jié)竦陌l(fā)尾一翹一翹的,湯貞有他自己開心的事情要做,和周子軻不一樣。湯貞和周子軻是不一樣的。
五點半的時候,為時一天的亞星參觀日就將結(jié)束。末尾還有半個小時的感謝會。
湯貞換上了一身新衣服,會場比地下冷,他也穿了件厚點的外套。全場等待的粉絲都在歡呼他的名字,只歡呼他一個人的名字。湯貞沒上臺,他帶著其他藝人和練習(xí)生們走進觀眾席,和歌迷粉絲們鞠躬致謝。
周子軻從后門繞進感謝會的會場。他也不到下面座位里坐,就站在觀眾席最后一排的高處。
湯貞一抬起頭便看見他了。
湯貞這一天都在笑,訓(xùn)練時在笑,見歌迷時在笑,周子軻隔著玻璃看他,他就沒有一刻是不笑的,可這會兒湯貞與周子軻四目相對,他臉上的開心表情消失了,他把笑給忘了。
就這么一秒的恍惚,歌迷中驚起一陣呼聲。湯貞遲遲回過神來,他低下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項鏈上掛的墨鏡不知什么時候掉到臺階下面去了,他光顧著走神,險些一腳踩上去。
歌迷和工作人員爭搶著要幫湯貞撿他的墨鏡。“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湯貞急忙道。會場里冷,冷得湯貞耳朵根有點發(fā)紅,他自己把摔壞了的墨鏡撿起來,用手擦了擦裝進口袋里。
他沒敢再抬頭。
艾文濤在他爸公司忙了一天,到夜里才有時間去嘉蘭天地找周子軻吃飯。
“哥們兒你今兒干嘛去了!我聽說有人在亞星娛樂樓下看見你車了 ?”
周子軻正盯著沙發(fā)邊的插花瓶出神,那一簇簇青綠的花草,眾星捧月托著一株搖搖欲墜的山茶。
周子軻身上有酒味,艾文濤不知他又去哪里喝酒了。置裝顧問帶了一批人過來,人人手里拿著盒子。
“有看著像的嗎?”顧問半跪半蹲在周子軻面前,把那些盒子打開,從里頭拿出一架架墨鏡來。
艾文濤從旁邊瞧這架勢:“干嘛,你買墨鏡啊?”
置裝顧問告訴他:“子軻不小心把人家的墨鏡給弄壞了。”
顧問又問,要不要在包裝里隨送對方一些小禮物。
“寫一張道歉的卡片?下個月就過年了,賀年卡也很好。”
艾文濤感到非常不解。
“不是,你把誰墨鏡弄壞了?”艾文濤納悶道,瞅周子軻。
周子軻還在瞥身邊那插花。他伸手過去,把正中長長一枝白色的山茶花抽出來了。那花朵層層疊瓣,飽滿,動人,純白無暇。
湯貞脖子上搭著條毛巾,濕透的劉海向上捋,露出了潔白的額頭。參觀日的隔天,湯貞一大早又來公司練習(xí)新春晚會的節(jié)目,他抬頭看了眼前的周子軻。
“你……怎么又過來了?”
亞星娛樂藝人練習(xí)室建在地下一層,房間與走廊之間墻壁透明。在這樣一個地方,很難隱藏住什么秘密。
湯貞站在消防箱的陰影里。他不知道有沒有后輩發(fā)現(xiàn)他們。
“你有什么事嗎?”
他們相互之間已經(jīng)見過很多次了。在短短時間里,在各種有人的沒人的場合。有幾次湯貞發(fā)現(xiàn)了他,也發(fā)現(xiàn)周子軻正注意自己。他記得我嗎?湯貞并不清楚。
他們不認識,甚至沒有說過幾句話。在《梁祝》后臺握手那次,周子軻更是連句客套話都沒對湯貞說過。仔細回想,竟然是湯貞第一次認錯人的時候交流得最多。
周子軻還戴著他昨天那頂棒球帽,眼睛在帽檐下的陰影里。
他拿出一個包裝好的盒子,遞到湯貞面前。
湯貞不明所以。
“這是什么?”湯貞問。
周子軻的目光越出了帽檐,就在湯貞臉上看著。“你拆開看看。”他說。他終于開口了。
湯貞向來不收歌迷的禮物。
他腦子里沒有頭緒,低頭很快拆開了包裝。
一個四四方方的黑色盒子。盒蓋打開,正中央一支嵌進去的墨鏡,還有一支被固定在墨鏡旁的白色山茶花。
“這……”
“給你的。”周子軻道。
湯貞抬頭看他。
“我看你昨天把墨鏡摔了。”周子軻說。
周子軻就看著湯貞面上沒什么反應(yīng),耳朵卻慢慢紅起來。
湯貞把墨鏡的盒蓋蓋回去,道:“謝謝你,這個挺貴吧。”
“不貴。”周子軻說。
湯貞說:“墨鏡是我自己摔的,和你沒有關(guān)系的。”
周子軻看著他。
湯貞頓了頓,又誠懇道:“我跟你不太熟,也不認識——”
“你不認識我?”周子軻突然問。
“我認……我知道你是誰,”湯貞忙道,“之前在《梁祝》后臺……”
“我不是指那一天。”周子軻說。
湯貞一愣。
“最一開始……我把你當成我們公司的后輩了。”湯貞想起周子軻那一日清晨那雙睡不醒的眼睛,對送到嘴邊的溫度計的抗拒,還有一聲不吭對湯貞的愛答不理。仔細回想起來,那一天湯貞是有點太自來熟了。“不好意思,我認錯人了。”湯貞抓住機會道歉。
湯貞這人也奇怪,他拆了包裝紙,那紙疊得那么復(fù)雜,他立刻就能原樣包回去,過目不忘似的。
“湯貞老師?你們誰看見湯貞老師了!”
“他剛剛不知道被誰叫出去了,你到后面去找找吧。”
……
湯貞聽到有后輩在叫他了。
“我、我要走了。”湯貞急忙壓低了聲音,他把禮物包回原樣,塞回到周子軻手里。湯貞想了想,又對周子軻道:“今天不是參觀日,我不知道你是怎么進來的,但……你還是快出去吧,這里經(jīng)常有工作人員檢查。”
周子軻站在消防箱后面,眼看著湯貞走了,果然沒過幾分鐘他就被巡查的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了。亞星娛樂的工作人員問他要練習(xí)生證件,周子軻瞪人家,人家也瞪他。周子軻拿不出來,他離開地下練習(xí)室的時候,那把他放進去了的大姐姐驚訝道:“你不是我們公司的練習(xí)生?”
周子軻在深冬的陽光下走進停車場,剛解鎖了車子,那大姐姐從后面追過來,手里拿了一張紙:“誒,誒!這位弟弟!你要是想加入——”
紙拿過來,是一張表格。周子軻低頭看了一眼。那姐姐本來還熱情地打算介紹什么,瞧見周子軻開的是輛阿斯頓馬丁,她的笑容頓了一下。
周子軻晚上依舊開車去酒吧。湯貞還他禮物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湯貞小聲囑咐他,快離開,湯貞不知道在慌什么,好像怕人看見了。艾文濤在停車場等著,隔著車前玻璃,艾文濤一眼瞧見放在周子軻副駕駛座上那個禮物,包裝紙開了條縫,明顯被人拆過。
“怎么回事,你不是拿著送人嗎。”艾文濤問。
酒吧老板拿了支32年的蘇格蘭威士忌親自給周子軻倒上。周子軻拿過杯子來,冰塊和玻璃杯碰撞。
“不是,什么情況啊?”從昨晚開始艾文濤就覺得有什么不對勁。
“他不要。”周子軻說了這么一句。
艾文濤意識到這事兒復(fù)雜了。特別是連著兩天,他那些狐朋狗友都有人瞧見周子軻的車停在亞星娛樂的停車場。車牌號沒錯,就是周子軻的車。
周子軻怎么會突然去亞星娛樂的。
“你到底想送給誰啊?”艾文濤小聲打聽,“亞星的?”
周子軻抬起眼睛瞅他。
艾文濤“嘖”了一聲,不敢置信:“跟我你還見外?”
周子軻繼續(xù)喝酒。
艾文濤坐得離周子軻更近了點,推心置腹講:“哥們兒,別的,別的興許你比我懂。但是亞星娛樂——我跟你講,就那些大明星小明星男明星女明星的事,你找我啊!哥們兒門兒清,門路多著呢——”
周子軻又看他。
“快,說說,誰啊,”艾文濤就想聽這稀罕事,“誰不要你禮物?”
周子軻說:“你有什么門路。”
艾文濤大手一拍胸膛,一個大拇指舉起來:“你今兒告訴我是誰,明天我就把人叫出來陪你吃飯,信不信?”
此后一星期,艾文濤都沒再見著周子軻的面。兄弟朋友想叫周子軻出去玩,也一概沒叫出來。有人在亞星娛樂門口再次瞧見了周子軻的車:“我在對面等人,看見他車在樓下開過去好幾個來回,他干嘛呢,練車呢?”
艾文濤不許他們瞎打聽,但有些消息傳得實在快。艾文濤前腳剛托人約湯貞出來吃飯,后腳方圓十里一大圈子的人就呼啦啦都知道了。
“不不不,”艾文濤解釋道,“我吧!我有一個朋友——”
“裝,接著裝,”朋友在夜場握著臺球桿,嘬了兩口煙,“那天看片兒數(shù)你唧唧歪歪屁話最多,回頭自己又偷偷摸摸惦記上了。”
艾文濤百口莫辯,他反正目標明確:“那你們誰認識湯貞吧?”
不認識。不認識。一問這個,全都搖頭,還好心好意勸他:“約不出來。能約還輪的著你。放棄吧小濤兒。”
艾文濤不信這個邪。一個星期找遍各種人,愣是還真就全部碰了釘子。幾乎每個人都告訴他,約別人好說,湯貞是不可能的:“他現(xiàn)在什么身份你不看看,關(guān)鍵是,人家后頭有人。”
還有人說:“約湯貞多麻煩,直接上‘不夜天’啊!”
聽說艾文濤沒把人約出來,周子軻也不意外。艾文濤一個勁兒道歉,周子軻把艾文濤的酒杯拿過來,酒保夾了兩個冰塊進去。周子軻拿了瓶新開的酒,倒上。酒杯底輕輕一聲,擱到艾文濤跟前。
艾文濤震驚了:“這……我沒幫上忙啊!”
“吉叔這兩天找你了嗎。”周子軻說。
“沒有啊。”艾文濤道。
“見了他你把嘴閉上。”周子軻說。
艾文濤立刻舉杯一口喝下保證酒,嘴里鼓鼓囊囊含了兩個冰塊,他把嘴緊緊閉上了。
周子軻沒怎么喝酒,反而還吃了點東西。他的咀嚼片又吃完了,車還沒開到藥店,周子軻在一個紅綠燈路口想都沒想就打了轉(zhuǎn)向。車拐進去,前方不遠,又是中國亞星娛樂公司的大樓了。
周子軻最近這段時間常在亞星娛樂樓下過,四處走走,逛逛。他不是有意要過來的,只是放假了無所事事。
有時他會在亞星門口看到湯貞,有時看不到。據(jù)亞星娛樂對面文化商店的店員講,最近這邊蹲點的歌迷非常多:“湯貞老師平時工作忙就不大過來。最近和公司的幾十個練習(xí)生突擊準備新春晚會節(jié)目,每天起碼會來一趟。”
想起湯貞這個人來,周子軻心里仍是有一種奇異感。他總覺得這就是到他嘴邊的一顆荔枝,憑空出現(xiàn)在他眼前,殼裂開了,露出一條雪白的縫。周子軻看到了,聞到了,可等好不容易他想張嘴了,又一直吃不到。
湯貞有時是自己從亞星出來的,身邊跟幾個助理。有時是一群小男孩圍著他,或摟或抱或牽他的手,湯貞也不避。
還有時候,湯貞是和一個周子軻從沒見過的陌生男人一同出來的。那男的不像是亞星娛樂的練習(xí)生,他塊頭大,個子高,膚色也更深一些。
湯貞和他站一塊兒,兩個人有說有笑的,那男的還動輒握住湯貞的手往口袋里放,大概冬天更保暖一些。
周子軻坐在車里都能聽見車窗外那些女孩子捂著嘴的尖叫聲。他一轉(zhuǎn)頭,正好瞧見亞星文化商店在更換櫥窗里的立牌——“mattias”,原來是搭檔工作的同事。
整整一星期了,周子軻每天從亞星娛樂門口路過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幾次。湯貞十有八九沒發(fā)現(xiàn)他,偶有一兩次注意到他在,湯貞那雙眼睛睜大了,有點意外,有點驚訝,到頭了又有躲避。不知道是不是周子軻的錯覺,他總覺得湯貞有幾次目光朝他這邊望過來,是想要看見他的。
周子軻也再一次被那位亞星娛樂的大姐姐抓住了。“小兄弟,我看你的車每天都從這里過……是不是想到我們公司來啊?上次給你的表格看了嗎?家長同意嗎?你可以來試試,我們這里不收錢的!如果你愿意,還可以包吃住!不合適隨時可以走的!”
夜里十一點多,周子軻還蹲在亞星對面的馬路牙子上抽煙。艾文濤每天跟著他爸忙得團團亂轉(zhuǎn),也沒多少時間來騷擾周子軻了。艾文濤說,他已經(jīng)和爹媽商量好了,大學(xué)去讀個商科:“讀懂讀不懂的混個學(xué)歷唄。反正將來就干那些活兒。”
你呢。艾文濤又問。
周子軻從嘴里摘下煙來,在腳下摁滅了。正逢對面人行路燈紅變綠,周子軻走過去了。
接近零點,亞星娛樂的工作人員都下了班,地下練習(xí)室實行刷卡出入制。練習(xí)生多半是未成年人,除了幾個特別刻苦努力的,都早早回家了。
周子軻雙手揣在褲兜里,戴著他的帽子,在每間練習(xí)室之間來回看。
“肖揚,還不回家?”
是一個氣喘吁吁的聲音。地下一層面積雖大,但夜晚了,是有點動靜就能聽見。
周子軻回頭看。
“我先不走,地鐵都停了。外面那么黑,我等同學(xué)一會兒來接我喔再走。你累你先走吧。”
“這么大了還怕黑。你那個姓易的同學(xué)?”
“大怎么了,大就不讓怕黑啊!”
“你同學(xué)那天來吃飯,不是說也想在亞星弄個名額蹭吃蹭喝嗎。怎么沒見他來。”
“他?他球打得好好的。甭聽他瞎說,他逗你玩呢。”
“瞎說?我看他挺可靠的。這么晚了還天天來接你,還幫你照看兩個弟妹。我想找同學(xué)幫忙請個假都要請他們喝飲料。”
那叫肖揚的訕笑兩聲。
“別不知道感恩,你自己一個人在這邊,就要仰仗同學(xué)。回頭拿了演出費,你記得請人家吃飯。”
“羅哥你這張嘴,不當隊長忒屈才了吧!”
“我?”
“等將來咱們出道,我一定舉薦你做隊長。別人干不了這個!”
那被稱為“羅哥”的笑了。“我出不了道了。”
“怎么這么說。”
“木衛(wèi)二沒我什么事,再過幾年大學(xué)畢業(yè)我就去找工作了。不過我看你挺有希望的,肖揚,你應(yīng)該能出道。”
肖揚一點不客氣:“我跟你講,羅哥,這話我只告訴你一個人!我肯定能出道,我將來一定是巨星!亞星娛樂要是錯過了我,后悔去吧!”
周子軻在走廊里聽著這對話,連這些小練習(xí)生們也各有他們自己的未來可以暢想。
“你要成為多巨的巨星啊?”
“起碼……起碼比曲少川紅吧。”
“那跟湯貞老師比呢?”
“湯貞老師……”肖揚小聲嘟囔,“我不知道……要是等我都比曲少川紅了,湯貞老師他得紅成什么樣啊?”
“這些話你在我面前說說也就算了。白天人多口雜,你就不要說了。”
“我又不傻,”肖揚說,“這不是看今天這么晚了外面也沒什么……”
一個穿卡通t恤的小男生,頭發(fā)金色的,探頭出了練習(xí)室,他沿外面走廊向前向后來回看看,嘴里喃喃的:“……也沒什么人。”
他一雙桃花眼朝周子軻的方向掃過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他眼睛忽然瞪大了。
周子軻被發(fā)現(xiàn)了,也不吭聲,帽檐低得很。
“羅哥,羅哥……!”那叫肖揚的練習(xí)生跑回去了,小聲心慌道,“外面好像有個黑影……!”
從走廊的另個方向,突然響起人的腳步聲。
“湯貞老師,夜宵我拿吧。”
“小顧你先進去看看。”
“這么晚了,說不定是誰走前忘了關(guān)燈了,外面公交地鐵都停了。”
“不一定。郭姐說有幾個練到凌晨還不走的。你先進去看看,我在這里等你。”
周子軻抬起頭,他聽見了湯貞的聲音。
“喂,里面的!”小顧在走廊盡頭喊道,“還有人在練習(xí)嗎?”
小顧拉開練習(xí)室的玻璃門,湯貞走下樓梯,到了練習(xí)室門口,朝里面望了一眼。
“只有你們兩個在?”湯貞問。
其中一個點點頭,驚訝道:“湯貞老師,你怎么來了?”
湯貞說:“我怎么不能來,我的練習(xí)室也在這里。”
“可是都這么晚了,都沒什么人了——”
湯貞走進去,感慨道:“現(xiàn)在是人少了。”
他把手里的夜宵給他們遞過去:“隨便買的,不知道你們餓不餓。要是吃不了……”
肖揚已經(jīng)開始拆夜宵保溫盒了。他抬頭悄悄看了湯貞一眼,他和湯貞本人雖然這段時間常見,但沒說過幾句話,難免還是會緊張:“不會不會,肯定吃得了!”
“老羅”勸他,太晚了別吃這么多,肚子脹明天還怎么訓(xùn)練。
“知道了。”肖揚邊嘟囔邊一口吞下一個蝦仁燒賣,他是真餓了。
湯貞笑道:“練舞是體力活兒,吃飽了才好繼續(xù)訓(xùn)練。”
肖揚嘴里鼓鼓囊囊的,使勁兒點頭。他偷偷瞧湯貞,眼睛亮亮的。
湯貞見過肖揚幾次,對這小子一雙眼睛頗有印象。郭姐也曾跟他提起,說肖揚素質(zhì)不錯,是個活寶,將來出道很有可能禍從口出:“除非他自己機靈著,也有人管著他。”
“老羅”把自己那份夜宵打開了,也不先吃,回頭忙著找紙杯倒水。湯貞看他:“買了粥,喝點粥吧。”老羅說:“不是不是。”
他這一杯溫水是倒給湯貞的:“謝謝湯貞老師這么晚過來,你這么忙,還給我們帶夜宵。”
湯貞笑了笑,大概自己感覺也很像是個受人尊敬的長輩了。他把紙杯接到手里:“謝謝。吃飯吧。”
小顧接起一通電話:“哎,云哥……沒有,還沒回去。我們現(xiàn)在在公司練習(xí)室這塊兒,對,有幾個孩子還沒走。一會兒就送湯貞老師回去休息了——”
小顧壓低了聲音說話,順著走廊往外走。湯貞坐在兩個孩子給他搬的椅子上,聽他們討論這次新春晚會演出的事情。
湯貞抬頭看了小顧的背影。
肖揚吃了幾個燒麥,打開咸粥來喝。肖揚說,明晚上估計來練習(xí)室的人就多了:“要是聽說湯貞老師來給我們送飯,那幫人估計全來打地鋪了。”
湯貞看他:“你們明天想吃什么,給小顧發(fā)個短信。”
不要不要。肖揚說。讓他們平時都不來訓(xùn)練,湯貞老師不要再送了。
“老羅”用牙撕開一包檸檬水,對肖揚講:“人多來點不好嗎,省得你又怕黑,動不動鬼哭狼嚎的。”
肖揚一聽這個,把手里的咸粥放下。他一指身后:“真的!剛才那邊真有個黑影!我看得清清楚楚!”
“老羅”往肖揚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走廊外沒有光,更沒有什么人的影子。“我看你是真餓暈了。”
湯貞不自覺也回頭瞧了一眼。他看向走廊的方向,那里漆黑一片。
隱約有一頂棒球帽的弧度映在練習(xí)室的玻璃墻上。
湯貞站起來了。
他坐的椅子向后滑,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動靜。
肖揚和“老羅”同時抬頭看他。
“我出去看看小顧。”湯貞對他們說,聲音特別小,像是怕外面的小顧也聽到。
周子軻不是沒見過媒體記者。在他還是個小小少年的時候,就沒少被媽媽抱著,被爸爸叔叔舅舅們牽著,在一些公開場合露面。
可他仍舊體會不了,想象不到:嘉蘭塔的少東家凌晨一點多在中國亞星娛樂公司地下練習(xí)室逗留——這里面有著什么樣的新聞價值,有多少文章可做。
他更不清楚亞星娛樂是個什么地方,湯貞是個什么樣的人。湯貞身邊圍繞著多少眼線耳目,而在這座亞星娛樂大樓外面,又有多少個鏡頭正四面埋伏。
湯貞從練習(xí)室里走出來了。他起初遠遠站定看了周子軻一會兒,大概為了躲避身后的孩子們,湯貞走進周子軻身邊的黑暗里。
你怎么又過來了。湯貞問。
周子軻一雙眼睛在帽檐下面垂著。這個問題過于明知故問了,以至于周子軻抬眼看著湯貞,一言不發(fā)。
“你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間嗎,”湯貞說,“這么晚了,你爸爸媽……你家里人不找你嗎?”
“我家里沒人。”周子軻說。
周子軻看了湯貞幾眼,又看湯貞身后那間明亮的練習(xí)室,兩個小練習(xí)生正心花怒放坐在一起,對著一桌子的夜宵大快朵頤。
即使在十米開外的走廊上也能聞到一點飯香氣。湯貞瞧見周子軻的喉結(jié)突然滾動。
怎么會家里沒有人呢。“你吃飯了嗎?”湯貞問。
周子軻搖了搖頭。
沒吃?湯貞一愣:“是晚飯沒吃?午飯呢?”
周子軻全都搖頭。
湯貞有些困惑了。
周子軻跟在湯貞身后,沿著亞星地下狹長的走廊朝另一個出口走。四周沒有開燈,湯貞走得很快,在亞星這個地界他不會迷路,熟悉得閉著眼睛也來去自如。周子軻在后面走,他的眼睛早就適應(yīng)了無光的環(huán)境,即使前方是一片黑暗,他也看得清楚湯貞的背影。
“這邊。”湯貞帶著周子軻上了樓梯。東南角的出口外面罩了一層遮陽棚,那里記者拍不到。
“別讓別人看見你,”湯貞小聲叮囑,“不然保安又要來抓你了。”
周子軻上了湯貞的保姆車。車里沒有別人,湯貞不像是個會開車的,他身上沒有車鑰匙,是靠指紋開了車門的鎖。湯貞身邊總跟著一堆助理,幫他做這個做那個,以至于湯貞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車內(nèi)的小燈要怎么開。
湯貞從身邊找到一個小保溫箱,拿在膝蓋上打開。周子軻在湯貞旁邊坐著,瞧著湯貞從箱子里拿了一盒蝦仁燒麥出來,又拿出一盒披薩:“你想吃嗎?”
周子軻沒說話,湯貞就把兩個都塞到他手上。
“這是要給誰送的?”周子軻看了夜宵兩眼,沒拆開。
“小顧留給我吃的,”湯貞告訴他,湯貞一直看他,“但我不餓。”
雖然湯貞不明白其中有什么特殊性,但周子軻很給他面子。周子軻咬了半個燒麥,當即皺了眉頭,嚼了幾口吞下去,又把剩下半個一口塞進嘴里。
周子軻這么囫圇吞了兩個燒賣,實在不能繼續(xù)才把盒子蓋回去。他又開那盒披薩,湯貞從旁邊細細觀察,問:“不好吃嗎?”
周子軻也不說話,看了一會兒手里的披薩。
湯貞知道有的人天生就是挑食,嘴刁。
夜宵是小顧在來的路上到路邊一家餐館訂的,為了招攬客人,難免做得口味重,也用不了太好的材料。湯貞雖然在吃上也容易挑嘴,但常年在外地拍戲吃盒飯,他是早就習(xí)慣了。
看到周子軻兩只眼睛盯著那片披薩,心事重重。湯貞哭笑不得。“不合胃口就算了。”
湯貞把保溫箱裝回去,放在座位下面。他試探著問周子軻,怎么會家里沒有人的,是因為家里沒有人所以才在亞星外面逗留嗎,這么晚還不回家,居然還沒吃飯。
周子軻不說話。
家里有人做飯嗎。湯貞說。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問這么多管閑事的問題。
按常理來說,周子軻應(yīng)該回答,有保姆做飯,或是有廚子做飯,畢竟他是周世友的兒子。可周子軻看到了湯貞臉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關(guān)切、同情。
“沒人做飯。”他的回答難免有些可憐兮兮的。
湯貞見周子軻從褲兜里掏出一板有點彎曲了的藥,周子軻擠了七八片咀嚼片到手里,這就是半板藥了。湯貞蹙著眉頭看他,湯貞還是第一次見人這么吃藥的:“不能一次吃這么多。”
周子軻看了湯貞一眼,他吞下藥,把空了的藥盒踹回口袋里。
湯貞的眉頭果然皺緊了。
你不好好吃飯,就肯定會有腸胃病,又這么胡亂吃藥,對身體更不好。
湯貞看著周子軻,他有一些話,臨到嘴邊欲言又止。他在周子軻面前沒什么前輩的底氣,兩個人甚至連認識都算不上。更別提周子軻看他的時候,湯貞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大自在。
“你在亞星等了多久了。”湯貞問。
“沒多久。”周子軻說。
“你是怎么進去的?”湯貞問。
周子軻剛吞完了藥。轉(zhuǎn)頭看了湯貞一眼,湯貞正等他的回答,周子軻伸手到褲兜里摸,摸了半天,摸出一板空了的藥盒。湯貞目不轉(zhuǎn)睛盯著他手的動作,周子軻又把手伸回褲兜里,這次摸出了一張塑料膜還沒拆的卡片來,直接丟給湯貞了。
湯貞雙手把卡片接住。他疑惑地看了周子軻一眼,翻過卡片來看。
中國亞星娛樂公司十期練習(xí)生,d3組,周子軻。帶隊老師:曾守龍。
旁邊還附了一張一寸照片,周子軻就穿著他身上這件棒球夾克,照片里的他在鏡頭前面無表情。讓誰也摸不透他的想法。
小顧回到練習(xí)室,沒見著湯貞的人影,反是接著湯貞一通電話。
湯貞在電話里聲音很不自然:“小顧,你問問那兩個孩子什么時候回家,這么晚了……他們有地方去嗎?”
小顧一聽,心里立即明白湯貞又想干什么了:“湯貞老師,云哥勸過你好幾次了,不要再隨隨便便撿練習(xí)生回家做客了。那些記者就逮著您拍呢,就編您的瞎話。”
湯貞說:“沒人相信他們的瞎話。你問問,你問一下。”
肖揚的那位易同學(xué)騎著自行車來了。深更半夜,這位同學(xué)上身穿著羽絨服,下身一條長褲,一雙籃球鞋,一個大高個子杵在門口,一眼就瞧見肖揚和“老羅”在加餐了。“還有宵夜?”他張開嘴,吃了肖揚分給他的一個燒賣,“你們這待遇不錯啊。”
“湯貞老師,兩個小孩都要走了。咱們也走吧,”小顧問湯貞,“您現(xiàn)在哪兒呢?”
“走了?”湯貞有些錯愕,“我、我在車里。”
小顧打開駕駛門,坐進去,說:“湯貞老師,我是不是打電話時間有點太長了……”
話音未落,小顧抬頭瞧見車內(nèi)后視鏡,他猛地回頭。
湯貞身邊坐著一個年輕小哥,頭戴一頂壓低了的棒球帽,那帽子幾乎是蓋在臉上的。他坐在向后仰了的座位上,像在休息。
“這位是?”小顧問。
湯貞正檢查手里一板空了的咀嚼片,聞言他抬起頭:“你打電話的時候我在練習(xí)室看見他的。他胃不舒服,沒怎么吃飯,光顧著練習(xí),低血糖暈倒了。”
“咱們不是買了夜宵嗎,”小顧眨了眨眼,道,“吃點兒緩一緩?”
湯貞說,夜宵太油膩了,給他吃了一點反而還吐了:“我問了問,他家里今天又沒有人。等明天他好上一點,再給他家里打電話接他回去。”
“小朋友,小朋友,”小顧問周子軻,“你叫什么名字?”
那戴棒球帽的男孩子黑著臉,一句話不說。湯貞在旁邊道:“小顧,已經(jīng)很晚了,走吧。”
“得問問他叫什么,”小顧不放心,勸湯貞道,“公司的練習(xí)生這么多,誰記得清誰是誰。湯貞老師你是好心,但不問清楚,萬一有什么不懷好意的,出了什么事,我這——”
“他姓周,”湯貞只好回答了,湯貞想了想,對小顧道,“我確實記不清他叫什么了,以前在公司見了面就叫小周的。一會兒我給郭姐打個電話,和她說一下這個事情,萬一有事也不是你的責(zé)任,你就不要一直替我操心了。”
郭小莉是小顧的頂頭上司,性情潑辣,要求嚴苛。湯貞一臉誠懇,小顧也不好再說什么了。姓什么不好,姓周。亞星登記在案的周姓練習(xí)生恐怕沒有十個也有八個,連湯貞記性這么好的一時都記不清楚,小顧就更加想不出分明,他和練習(xí)生班子基本沒交集。
從亞星公司回家,一路上無話。
小顧把保姆車駛進湯貞公寓地庫,上面就是湯貞的家,一般沒有什么大事情,小顧是不上去的。
湯貞扶著那戴棒球帽的小哥從車里出來,他對小顧說,太晚了,你也盡早回去吧。
等電梯的時候,湯貞聽到小顧又在打電話了。
梁丘云在電話里說:“這么晚了還吃飯。”
小顧說:“我也勸了,還問了問那個練習(xí)生的名字。湯貞老師說沒記清,只記得姓周。”
“沒記清?”梁丘云聽到這,笑了,“你湯貞老師記性有多好你還不知道。”
小顧把手機放下。等再回頭找湯貞的時候,湯貞和那練習(xí)生早已消失在電梯門口。
電梯上行,湯貞按了樓層,也不說話。周子軻把頭上的棒球帽檐抬高了。他兩只手揣進褲兜里,手指再一次摸到了那張他辦完之后險些丟掉了的卡片。
湯貞在車里反反復(fù)復(fù)仔仔細細把這張小卡片來回看了那么多遍,湯貞抬頭看周子軻,不敢相信道:“你……你怎么……”
電梯門開了。湯貞不知是還在想什么,他站在電梯里,好像很迷茫,也不往外走。周子軻居高臨下看他一眼,伸手把彈出來的電梯門按回了門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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