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六月份之后, 天氣一天比一天熱,室外溫度高達三十七度。
病房里開了空調,陸識寫卷子時, 能聽到空調運作時發出的一點滋滋聲響。
他寫的是英語卷子。
對陸識而言, 滿卷子都是不認識的單詞, 寫一道題,拿手機要查五分鐘的單詞。
題干, 四個選項, 差不多每個出現到的單詞都要查一下。
陸識從前絕對不會有這樣的耐心。
但現在,他每寫幾道題, 耐心值快要耗光的時候, 抬頭看一眼病床上同樣在好好學習的小姑娘, 耐心一瞬間又滿格了。
他從前沒有什么喜歡的東西,連喜歡的感受也少體會。
別的小男孩小時候喜歡足球,遙控汽車,或者別的什么玩具, 那些在孤兒院都沒有。
也是會有好心人往孤兒院捐贈一些玩具, 不過要么是零件壞了, 要么是掉了漆, 破破舊舊的。
每回分發捐贈到的玩具時,小孩子們爭先恐后地爭搶,想要得到自己心儀的那個玩具。
尚且七八歲的陸識就站在旁邊, 冷眼旁觀地看著, 連一步都沒有往前走。
他知道自己不喜歡那些玩具。
這些年以來,他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喜歡。喜歡上了世上最好的小姑娘。
這種喜歡, 想克制卻不能。
如同胸腔之下的心臟跳動, 真實而強烈, 每分每秒都能清楚感受。
寫完十五道選擇題,半個多小時過去,陸識抬頭看了看虞晚。
速度比他快很多,已經翻頁了,在寫后面的閱讀理解題。
午睡醒來后,虞晚拿發繩隨意地把頭發扎了兩圈,有些松散,額邊的一縷碎發垂落下來,搭在臉頰旁邊。
她看閱讀看得專注,沒有察覺。
陸識看到了,視線順著那幾根烏黑柔軟的發絲,落到少女白得細膩的脖頸那兒。
再往下,是她睡裙的領口。
睡裙款式并不露,卻因她寫卷子時微彎著身,領口便也往下敞了些。
隱約露出一截纖細精致的鎖骨。
陸識眸色深了深,目光凝在小姑娘領口處的那寸肌膚上,似初雪那般白。
他在心底罵了聲自己無恥,可目光卻像被膠水黏住,難以挪開。
甚至還想往領口之下看一眼。
虞晚寫完那篇閱讀,終于察覺臉頰邊有癢癢的觸感,用手將那縷落下的碎發別到耳朵后面。
抬起眼,與陸識看過來的目光撞見,她唇角輕抿,露出甜軟的笑容:“你做了多少題呀?”
少女的眼神干凈又明亮,像一面通透的鏡子,照出他心底的齷齪下流心思,陸識頓感羞愧難當。
媽的,他簡直不是人。
小姑娘才十六歲,他想什么亂七八糟的!
陸識低下頭,裝模做樣地把英語報紙往后一翻:“才把單選做完,我會加快速度的。”
“不急呀,你慢慢做,等做完了我們再一起對答案。”
等陸識寫完這張英語報紙,虞晚另外一張數學卷子也快寫完了。
虞晚英語成績很好,一百五十分的卷子,正常情況下基本上都是一百四往上。
她念自己寫的答案,嗓音輕而柔:“ACDBC……”
陸識捏著支黑筆,把和她不一樣的全都圈出來改正。
那些單詞都已經查了,閱讀基本上能夠理解,做出來的正確率倒是挺高的。主要問題在單選和完型上,但凡是考語法的,他全錯。
然后她開始就一題題地給他講。
陸識不喜歡學習,不管從前在孤兒院里的學校,還是現在在明德,都沒怎么聽過。
可是這會兒他聽得格外認真,小姑娘說什么,他就拿筆記什么。
他不能瞎耽誤她的時間。
講完又是半個小時,陸識的英語報紙上密密麻麻的,寫了一大堆。
“謝謝。”他說,“你講的我都聽懂了。”
虞晚小手忙擺了擺:“不客氣。”
和他的救命之恩比起來,這點小忙壓根算不了什么。
前兩天,幾個警察叔叔來找她做事故調查筆錄,虞晚也因此看到了車禍發生時的情形。
監控視頻里,大雨瓢潑,出租車的車頭燒著了,冒著黑滾滾的煙,路邊有不少圍觀的行人,可只有他,明知危險還往前沖。
虞晚看見他把自己抱出來之后,不到半分鐘,那輛車就爆炸了,碎片炸得到處飛。
親眼見到的要比之前聽到的震感得多。
虞晚很清楚,要是沒有他,自己可能真的會死。
要是他動作慢一步,他們兩個就要一起葬身火海了。
“你吃蘋果嗎?我去削皮。”她問,從旁邊的果盤里拿了兩個蘋果,準備下床先去洗一洗。
“我來。”陸識站起來,從她手里拿過那兩個蘋果,往衛生間走去。
虞晚只好坐在床上等,嘩嘩的水流聲響起,很快,他拿著兩個洗干凈的蘋果回來。
陸識在沙發上坐下,拿起茶幾上的水果刀。
刀鋒泛出白晃晃的光,他手指骨節修長,捏著刀柄,蘋果在另一只手上轉了個圈,一條完整的蘋果皮就掉了下來。
整個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就二十多秒。
虞晚贊嘆:“哇,你好厲害。”
陸識把削好的蘋果遞給她,好笑道:“這有什么厲害的。”
在他的認知里,就那種成績很好,或者競賽拿獎,才算得上厲害。
虞晚拿著蘋果,咬了口,脆生生,很甜:“就是很厲害呀。”
她堅持,語氣認真:“我削蘋果就很慢的,削一個要幾分鐘,而且削的皮是斷斷續續的,很少能像你這樣削出這么完整。”
陸識看著她亮亮的眼睛,到底忍不住,唇角向上一彎。
在她身邊,他總會有種自己其實也特別好的錯覺。
門口響起兩聲敲門,兩人同時看過去,童佳霓走了進來。
她手背在身后,眼睛朝著虞晚神秘地一眨:“晚晚你猜我給你帶了什么?”
虞晚很配合地想了想,一連猜了四五個,都被她否定。
“是香草冰淇淋!”
童佳霓語調喜滋滋,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到面前,手里一盒圓圓的冰淇淋:“是你最喜歡的牌子和口味哦,我排隊去買的。”
虞晚笑起來:“謝謝佳霓!”
甜甜的笑容在臉上漾開,還沒來得及收住,橫空伸出來一只手,把剛放到她手里的冰淇淋拿走了。
虞晚掌心上空空的,只留著一點涼涼的觸感。
“誒?”她不解,歪頭困惑地望向陸識。
童佳霓也疑惑,這人怎么還和她們晚晚搶上冰淇淋了呢?
陸識看著床上迷茫的小姑娘,解釋道:“醫生上午才說了,你現在還不能吃冰的。”
能吃的他一定給她買,可是對她身體不好的,他絕對不同意。
天氣熱了,虞晚就很想吃冰淇淋,上午醫生來查房的時候,她問醫生自己能不能吃。
醫生給的建議是最好不要吃。那時,陸識也在旁邊,他一大早就過來了,自然就聽到了。
虞晚猶豫了下,試圖強詞奪理:“那,醫生說的是最好不要吃,也沒有說完全不能吃,意思是吃一點也沒問題的。”
“而且佳霓買都買來了,我不能辜負她的心意呀。”
她眨巴了兩下眼,滿含期待地看著他,想要他把那盒冰淇淋還給自己。
香草味的,是她最喜歡的!
結果就聽到少年十分冷靜無情的聲音:“你要是吃了,我等會兒就告訴溫阿姨。”
虞晚:“……”
童佳霓:“……”
童佳霓聽得十分魔幻,這一言不合就告家長的行為,她小學三年級以后就不愛干了。
這人到底是怎么用這么平靜的語氣說出來的,符合您掄起袖子就把外校七八個小混混干翻在地的氣質嗎???
但別說,這招很管用,最后虞晚只能眼睜睜看著童佳霓在自己面前吃完那盒冰淇淋。
陸識見冰淇淋沒了,終于放心,拎起書包和虞晚告別。
等他走了,童佳霓嘎嘣咬著蘋果,忽然感慨:“晚晚,我發現你突然和陸識關系變得好親近了哦。”
虞晚一愣。
童佳霓繼續道:“就我剛才在病房外就看見你和陸識有說有笑的,從前你除了江……”
她智商及時上線,馬上剎住車,沒把后面那個字說出去。
晚晚忘記了江澈是好事,可不能被自己提醒得想起來!
“江什么呀?”虞晚不解。
童佳霓強行轉移話題:“沒什么,我口誤。我的意思是,從前你和別的男生,都不會這樣的。”
虞晚長得漂亮,除了和江澈,對班上其他的男生她從來都維持著一個客氣禮貌,但又不會親近的態度。
可剛剛,童佳霓看得清楚,她對陸識,就像從前對江澈那樣,笑得溫柔又甜。
舉止之間也很親昵。
陸識是長得帥,而且冒著生命危險救虞晚,也確實很讓人感動。
只不過人從來不是公平的,童佳霓和虞晚認識了這么多年,難免會更多的向著她這邊考慮。
陸識的家庭背景太復雜了,私生子,只是被接回來了,至今還沒被陸家真正認回去。
盡管陸家的那個兒子很不成器,童佳霓偶爾都能從她媽那兒聽到陸彥干的那些個荒唐事。
但人家是正牌的長子長孫,以后陸家的家產都是他的,陸識能落得著什么?
那晚晚跟著他,不是就得受苦嗎?
“是不是因為陸識救了你,你就喜歡上他了啊?晚晚,你要分清楚感激和感情的區別呀。”
童佳霓有點擔心,就想提醒她一下。
*
今天晚上,虞晚頭一回失眠了,她在想童佳霓說的那句話。
對陸識,她當然非常感激,可是愿意和他待在一起,又好像不完全是因為這個。
車禍之后,她記憶出了點問題,很多從前的事她記不清了。
可是和他一起,就有種說不上來的踏實又安心的感覺。
就好像,不管什么時候,只要自己需要,他就會在她的身邊。
夜深了,窗外一輪小小的月。
病房里很安靜,只有她不斷翻身時,被子摩擦時發出的窸窸窣窣聲。
她越想,心里越有種奇異的感覺。
像是綿綿春雨落下,似有什么要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