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人命。李元夕立刻支起了耳朵。

　　路通繼續(xù)道：“其妻盧氏說他是被人謀害，托張里長來廳里報案。胡推官點名讓你去。”

　　“江娘子的案子還沒結呢。”雖然喜歡辦案，可貪多嚼不爛的道理，李元夕是懂的，況且還有韓家失竊案呢，一兇一盜，夠忙活的了，“不行，讓他找別人吧。孟饒他們都閑著呢。”

　　“胡推官說了，都是江家人，你都給辦了就是。”

　　“哎？”聞言，李元夕眨了眨眼睛，“這江愷是江韻的大哥！”

　　這倒是出乎意料。前天在韓宅，他還拜托自己早日捉到殺害他妹妹的兇手，今天卻。

　　李元夕默嘆一聲，抬頭看天，青天白日，萬物皆芻狗啊。

　　路通又道：“還有啊，就算別人去，你也得跑一趟——宋仵作回老家探親了，驗看的事，只有你了。”說著，指了指馬鞍前掛著的仵作箱。

　　“胡推官的精明都用在這里了。”一人兩用，榨干為止，李元夕知道推不掉了，便不再耽擱，“走吧，去看看。”

　　兩人上馬，急奔興盛街。

　　江愷的宅第在興盛街心，規(guī)規(guī)整整的四進大宅院，門前兩尊石獅，傲然蹲守。

　　李元夕、路通到時，依舊是石獅迎客。

　　“值差們沒來嗎？”李元夕問道。

　　“不該呀，我從理刑廳出來的時候，就通知了，讓焦力帶人隨著張里長先來。”路通搖搖頭，表示不解，“王保長也不在，幸虧沒人看熱鬧，不然非出亂子不可。”

　　李元夕也感到奇怪，鬧市大戶出了人命，那些最好熱鬧的人，居然一個也沒來。虧她還一路擔心秩序不好維護來著。

　　但細想也就了然：誰敢看江家的熱鬧呢？江愷可是江家大少爺，江大員外江霆賢的兒子。

　　江家之勢，勢如中天。博州府一半的綢緞莊與米店，都是江家開的。世人傳說，江家有三個金庫，就連知府老爺也跟江家借過錢呢。

　　“算了，咱們進吧。”李元夕翻身下馬，她可不耐費時干等，破案要的就是一個“快”字，分秒必爭，與時間賽跑。須在第一時間尋得線索，掌握證據(jù)。

　　“等等，你看——”路通抬目望向街口。

　　就見一群人簇著一頂四抬暖轎急急奔來，后面跟著四騎護衛(wèi)。

　　再細看，焦力，甲長，保長都在其中。

　　明白了。李元夕與路通對視了一眼：原來他們都去迎候江員外了。

　　不一會兒，那暖轎到了門前，轎簾掀起，一個虎背熊腰的男人步了出來，頭戴天鵝絨錦帽，身穿狐皮大氅，腳踩麂皮云頭履。

　　氣勢逼人啊。路通不自覺地后退了一步。

　　李元夕立在原地，繼續(xù)打量江霆賢，富態(tài)有余，威嚴更盛，特別是一雙狼目，似乎時刻準備捕食。

　　但是，“怎么沒有悲傷之色呢？老來喪子，其痛可知！”

　　她正疑惑著，就見江霆賢拱手見禮：“這位就是李捕快吧，給您添麻煩了。”

　　他的聲音平和可親，李元夕卻突然感到了一陣寒意，都這個時候了，還能沉穩(wěn)自如，定是個厲害角色！

　　她回禮道：“職責所在，江員外客氣了。——您請。”

　　一群人涌進了大門，門人小跑著去通報。

　　快到二門時，江霆賢停住腳，吩咐護衛(wèi)：“你們兩個在此，給差爺們奉茶。”

　　這是要避嫌了。江愷身故，其妻須得露面，外人，特別是外男，不宜入內(nèi)。

　　好精細。李元夕明白，卻有些為難，路通怎么辦？她剛要開口，就聽江霆賢道：“李捕快，路捕快，請。”

　　聞言，搭檔二人俱是一驚。

　　路通驚的是，江員外居然知道他。

　　李元夕驚的是，他如此明理，不因俗禮而誤事。

　　于是，一行五人進二院，就見一個婦人哭著從書房迎了出來。兩個婢女緊跟其后。

　　這就是盧氏了。

　　都說江愷命好，幾任妻子都是美人，李元夕現(xiàn)在是信了。那盧氏，雖然妝容已殘，鬢發(fā)不整，卻愈發(fā)楚楚動人，一身綠綢襖裙，更是添了幾分搖曳。

　　“爹爹，您可來了，請為媳婦做主。”

　　盧氏說著，就要行跪拜大禮，江霆賢連忙止住，吩咐婢女：“照顧好少夫人，出了差錯，唯你們是問。”

　　又對盧氏道：“你好生歇著，凡事有我主張。”

　　李元夕這才恍覺，那盧氏當是已有身孕，剛才她一俯身，手不覺地就扶腰，再聽江霆賢話里話外，顯然對這個媳婦甚是愛護。

　　盧氏謝過公爹，卻不肯歇息，定要陪著夫婿。

　　江霆賢尚未應允，李元夕開口道：“江員外，驗看之際，按律是需親屬在場，證見明白。”盧氏作為正妻，自然有這個權利。

　　江霆賢看了盧氏一眼，扭頭對李元夕道：“李捕快，驗看，一定要動刀嗎？”

　　沒有人愿意自己的親人遭受剖割之刑，江員外沒有明言，李元夕自是聽懂了：“為了找出致命傷，必要的時候得用。”

　　聞言，盧氏后知后覺，這個拎著木箱的女人居然是捕快，剛才她只注意身佩腰刀的路通，以為他才是公差大人。

　　明白后，盧氏立刻哭拜：“李大人，請?zhí)嫖曳蛐錾煸€他公道。”

　　李元夕抬手扶住她：“夫人請放心，職責所在，元夕定當竭力。——煩請夫人帶路。”

　　一行人向書房走去。一個護衛(wèi)先去開了房門。

　　淡淡的血腥氣飄來。李元夕屏息，路通悄手按住刀柄，當先一步的江霆賢頓住了腳，身子微傾。

　　江愷仰靠在花梨榻上，七竅流血，雙手死死抓住胸口的白綢直綴。

　　盧氏放聲大哭，似要跌倒，兩個婢女趕緊扶住。

　　江霆賢揮手止住上前欲扶他的護衛(wèi)，慢慢退坐到書案前的扶手椅上。

　　李元夕明白這是準允了，遂輕輕頷首，走到榻前。

　　指甲青黯，唇紫黑，很明顯是毒殺。但為了周全，她還是驗看了尸身全部，沒有傷痕，可以斷定是毒藥損毀內(nèi)臟，出血而亡。

　　聽了中毒的結論，江霆賢立刻問道：“大少爺?shù)纳攀常稳素撠煟俊?br />
　　“是我，老爺。”一個一直跪守在花梨榻前的男仆哽咽著回答。

　　“尤寧！”江霆賢一頓，“說，怎么回事？別哭！”

　　尤寧忍住淚：“午飯后，大少爺要小憩，我便泡了金銀花茶給他，誰知剛喝兩口，就，就……”

　　“他吃了何物？”江霆賢又問。

　　“鴿子湯，烏精飯。都是我先嘗過的。”尤寧道。

　　這就是茶的問題了。

　　江霆賢攥緊了拳頭：“哪家茶莊？”

　　“濟仁堂。”

　　尤寧的話令眾人一驚，濟仁堂，以濟世救人為本，堂主陳舒念醫(yī)術精湛，尤擅針灸，年紀不大，卻已名揚博州府，有“女華佗”之譽。

　　說濟仁堂下毒，怎么可能！

　　江霆賢自是明白，但猶豫片刻，還是沖護衛(wèi)點了點頭。

　　李元夕立刻攔阻：“江員外，我奉命緝拿兇手，請相信我，也請給我一點兒時間。——金銀花茶，雖然出自濟仁堂，但中間定有曲折，也許有人做了手腳，也未可知，請容我細查。”

　　聞言，江霆賢尚未作答，就見側旁的盧氏突然跪下泣道：“爹爹在上，媳婦本不該多言，可事關夫婿冤屈，我只能含辱傾告。——李大人說的是，這茶確是被人動了手腳！”

　　啊！眾人皆是一愣，齊齊注視著盧氏，等她說下去。

　　“兩個月前，叔叔來借銀子，愷郎沒有答應，他就來求我，我想都是自家骨肉，就拿了給他。之后，他便不時過來，言語卻越發(fā)輕佻，手腳也不安分，我只好避著他。誰知，他膽子甚大，公然不懼，直到被愷郎撞見，這才灰溜溜地跑了。

　　“但是本月初，他又來了，說了一堆污言穢語，還給了我一包砒·霜，讓我偷偷放在愷郎的茶里，我當時答應了，為的是打發(fā)他走。之后再無動靜。結果三天前，他著人送了一包茶給愷郎，說是賠罪。我并未在意，可今天愷郎就，——我好糊涂，早該提醒愷郎的。”

　　說完，搖搖欲倒，兩個婢女趕緊扶她在方凳上歇息。

　　這番話的信息量太大，不啻驚天響雷，把聽眾都震啞在地，一時間無人開口，各有思慮，書房里安靜極了。

　　忽然，江霆賢開口了：“尤寧，少夫人所言，可都屬實？”

　　尤寧垂目道：“兩個月前，二少爺來要銀子買雕弓，還嫌月用不夠，要大少爺添加。大少爺沒同意，勸他收心，學習打理生意，二少爺是惱著走的。

　　“上月初十，大少爺巡店回來，見二少爺正在后堂喧鬧，非要少夫人置酒相待，大少爺勸他戒酒，他就走了。

　　“三天前，二少爺在韓姑爺家大鬧，是大少爺趕過去制止的。二少爺自知理虧，晚上命人送了一包金銀花茶來，說是給大少爺賠罪。——我知道的，就是這些。”

　　聽完，眾人又是一震，江霆賢捏了捏手指，他身側的護衛(wèi)剛要俯身聽命，他卻又問：“盧氏，江峰給你的那包砒·霜，何在？”

　　“在我梳妝臺左側的小屜里，一個剔紅粉盒裝著。”盧氏道。

　　“李捕快，麻煩你，去看看。”江霆賢道。

　　此時，方便進入后堂的也就是李元夕了。這本也是她的分內(nèi)事，她立刻答應了。

　　江霆賢便吩咐一個婢女帶路。

　　很快，李元夕就回來了，手里拿著一個紙包，一切如盧氏所言。

　　江霆賢不再猶豫，吩咐護衛(wèi)：“立刻去把江峰帶來，把他的宅子封住，一個人都不許走掉。”

　　“江員外——”

　　李元夕剛開口，就被江霆賢止住了：“李捕快，這是我的家內(nèi)事，我自會處斷。”

　　“不，江員外。現(xiàn)在這事已經(jīng)報官，就不再是您家的私事。家有家規(guī)，國有國法，無論怎樣，您不可動用私刑。再者……”
　　她的話沒有說完，被院中突來的喧鬧聲打斷了。

　　“夫人——”守在書房門口的護衛(wèi)上前一步。

　　“讓開，我要看我的兒子！”一個老婦人的哭聲。

　　“滾開，這沒你說話的份！”一個男人怒喝。

　　那護衛(wèi)回頭，見江霆賢點頭，才讓開。

　　江峰扶著母親走了進來。后面跟著四個婢女。

　　江母只看了一眼花梨榻，就大喊一聲“兒啊”遂昏死了過去。

　　這一聲“兒啊”喊得撕心裂肺，立在榻前的路通不覺眼中涌淚，同時慶幸，幸虧剛才驗看，已經(jīng)給尸身做了清理，要是那七竅流血的模樣，老母親更受不住了。

　　盧氏急忙上前救應，連掐婆母人中，可江母猶是不醒。

　　李元夕道：“讓我來。”她從腰袋里取出銀針，刺破江母左手五個指尖，鮮血滴落，人睜開了眼睛。

　　“報應啊，這都是！”江母哭喊道。

　　“住口。”江霆賢瞥了妻子一眼，吩咐護衛(wèi)，“把夫人送回去！告訴粟管家，誰再亂動，家法伺候。”

　　門口的護衛(wèi)應聲，帶著婢女送江母去了。

　　江峰回過神來，沖盧氏大喊：“我大哥是怎么死的？”

　　未等盧氏開口，江峰抬手就給了他一記耳光：“畜生！跪下！”

　　“你為什么打我啊，爹？”江峰口中不服，腿卻老實，乖乖跪下。

　　“你做的好事！”

　　江霆賢扭頭吩咐護衛(wèi)，“說給他聽，不要以為誰在冤枉他！”

　　那護衛(wèi)把剛才盧氏、尤寧的話復述了一遍。

　　江峰立刻叫屈：“誣蔑，都是誣蔑。我是跟大哥要過銀子，也抱怨過月用不夠，可也就是說說，他不給，我也就算了。初十那天，那天，我做什么了，我，我打了兩只兔子，對，是兔子，就想來給大哥下酒，結果他不在，我才直接去了后堂。——那金銀花茶，是我買給大哥的，他睡眠不好，這茶安神助眠，不是，這茶還是大哥告訴我，濟仁堂有賣，我才去買的。”

　　說到這里，他忽然提高了聲音：“說我下毒，我也得有毒啊。”

　　江霆賢把那個紙包扔在他面前：“這個，可認得？”

　　“這是什么呀？”江峰盯著紙包發(fā)愣。

　　“你現(xiàn)在不認識了！這就是害死你大哥的毒藥，砒·霜。”江霆賢喝道。

　　“砒·霜！不，這不是我的！真不是我的！”江峰的臉色瞬間慘白，雀斑更加明顯，配上熊眼一雙，尤顯厭氣。

　　“死到臨頭，還敢嘴硬。”江霆賢抬起手，剛要打，卻被兒子抱住了。

　　“爹，你不要上當。我為何要毒害大哥呢？這于我又有何好處呢？”江峰喊道，“這砒·霜又不是從我家搜來的，憑什么就認定是我的？博州府如此多的生藥鋪，人人都能買的。”

　　一連串的問題，提醒了江霆賢，他想了想：“你倒是提醒我了，你家，對，你家！”

　　“去，去他家，仔細搜！把所有人看住了，一個都不許走。”吩咐完護衛(wèi)，江霆賢又請路通一同前去。

　　路通跟李元夕交換了眼神，便同那護衛(wèi)走了。

　　“不愧是江員外，處處都想到一塊去了。”李元夕心中暗道，如此倒省事，這案子就要真相大白了？

　　她悄悄打量在座的各位，江霆賢怒不可竭，盧氏暗自垂淚，兩個婢女戰(zhàn)戰(zhàn)兢兢，尤寧——

　　忽然，尤寧抬起了頭，迎上她的目光，嘴唇動了動。

　　李元夕一愣，尤寧又動了動嘴唇，還回頭看了看花梨榻上的江愷。

　　李元夕記起來了，三天前在韓宅，江愷身邊的男仆就是尤寧，她還從他手里接了那二十兩的銀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