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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顧云深不知道時錦在不在乎,可他在乎。
  他捧在手心的,連一根頭發都舍不得碰的姑娘,僅僅是脫離了自己的視線三年,又是傷腿,又是壞牙。明明曾經連崴腳都疼得眼淚汪汪的人,現在受了這么大的苦卻分毫都不肯表露出來,硬生生的自己咽下去。
  倘若不是知蕊主動說,他要怎么才能知道,他在她生活中缺失的那三年,她都經歷了什么?

  顧云深眼神微沉,愈發堅定了要盡快讓人去嶺南調查的決心。
  *

  從上京到靖州一路北上,雖然路途遙遠,可時錦并不覺得難捱。
  馬車的車廂大,里頭被布置的很舒適。時錦所在的那半邊尤其如此:身下鋪了厚厚一層的絨毯,身后墊了柔軟的靠墊,整個小空間都透著毛茸茸的軟。
  即便到北邊涼了起來,窩在馬車內也絲毫不覺。

  這樣長途跋涉的體驗感太好。
  唯一讓時錦感到不適的是,顧云深的視線總是若有似無的落在她身上。起初時錦以為是錯覺,可兩人同坐一輛馬車,總有零丁幾回讓她逮個正著。
  偏偏顧云深坦然得很,反倒弄得像是時錦發散過度一樣。

  好在到后來他收斂了許多,否則一路上被人時不時盯著,還躲不開,委實鬧心。
  不過就算他不收斂時錦也耐他不何,無他爾,時錦心虛。

  當初答應了太子說服顧云深不要將公務全部扔過去,弊端就是,這一路上,凡顧云深醒著,就在處理從上京一路送來的奏折。
  路上處理和在官署處理還不一樣。有些亟待回復的奏折一定要準時送回去,就必須趕在到驛站前處理好。若是拖到下一個驛站,難免就會誤事。
  偏偏奏折多得很,雪花一樣從上京飄過來,還有越來越多之勢。

  時錦心虛之余仍有不解,抓著小毯子問:“不是將大部分政務都分下去了嗎,怎么還有這么多奏疏要處理?”
  顧云深對時錦向來是說不出重話的,他捏了捏眉心,勉勵克制自己呼之欲出的火氣,端著心平氣和的語氣道:“京中那位帶頭做的好事。”

  雖然沒點明,但時錦瞬間就悟了:有這么好的方式能拉著顧云深處理公務,太子怎么可能會放過?一定是將顧云深轉交給他的公務原封不動的還了回來。其他官員雖說不敢上行下效,可碰到難處理的總要搭著便利一道送來。
  可究竟什么樣的公務算是難處理的,就是見仁見智了。

  了悟的時錦心更虛,一邊在心里罵著太子卑鄙,一邊把小毯子拉到頭頂,秉持著“我看不見你,你就看不到我”的自我蒙蔽,終于捱到了靖州。

  到靖州主城那天是個黃昏。
  正值太陽落山,似火的余暉灑下,極目遠眺,入眼之處無一不被火紅的暖光籠在其中。偌大的平原仿佛與天空融為一體,紅日低的似乎觸手可及。盛極,美極。
  這是時錦從未見過的風景。

  她下巴抵在小窗上,被這難得一遇的景色震撼到,不時發出由衷的贊嘆。
  北地的黃昏有風,透過撩開的車窗徐徐吹進來,落在手背上有些微涼。顧云深欠身將人拉回來:“風大,仔細著涼。這景色在靖州很常見,不急于一時。”
  “知道了知道了。”時錦敷衍地應著,一邊又不死心地往外探頭,“我再看一會兒,不要掃——”

  話沒說完,時錦“唰”地縮回車廂。
  顧云深被她的動作驚了下:“怎么了?”
  “自打踏入靖州,我記得我們不曾經過驛站?”

  顧云深點了點頭:“是。”
  時錦皺眉指了指正前方:“那前面這么大隊人馬是怎么回事?”

  顧云深從車窗的小縫中覷了眼,果見不遠處一隊人馬整齊候著,好似專門在等著他們一樣。
  時錦猜測道:“總不能是打劫吧?”
  “不是打劫。”顧云深收回視線,“訓練有素,穿著官服,是靖州的駐軍。”

  時錦疑惑道:“咱們都沒經過驛站,他們怎么還能掐著點攔路。
  顧云深:“咱們雖未聲張,可一隊人馬入了靖州地界,總瞞不過他們的眼。”
  時錦托著下頜:“堂堂相爺的行蹤被人窺伺的如此徹底,你怎么一點兒也不惱?”

  “若是我能悄無聲息的踏入靖州,也就不需要特意來走一遭了。”顧云深坦然以對,他看了眼滿臉寫著幸災樂禍的時錦,調侃道,“丞相的手伸不到靖州,阿沅恐怕要跟著我一道受氣了。”
  “我才不會受氣呢。”時錦倚著窗,從容道,“你受氣是因為要和知州、刺史博弈,我嘛,吃吃喝喝樂一樂,受氣這種事輪不到我。”
  頓了頓,時錦偏頭,略略得意的覷他一眼,“況且,若是我會受氣,你壓根就不會帶我來。”
  顧云深眉梢微揚,眼里分明帶著笑。

  正說著,馬車停下來。車外傳來一道粗曠的聲音:“相爺大駕光臨,末將有失遠迎,實屬有罪。”
  顧云深眸光動了動,淡聲問:“來者是哪位將軍?”
  “末將靖州駐軍參將,廖和澤。”那人繼續道,“相爺長途艱辛,刺史大人已在府衙備好宴席,為相爺接風洗塵。”

  顧云深道:“今日天色已晚,車馬勞頓,待休整一夜,明天一早再行進城。”
  “謹遵相爺令。”

  時錦將信將疑地望向顧云深:應得這么痛快?
  顧云深微微抬了抬下頜,示意她稍安勿躁。

  果不其然,下一瞬,廖參將道:“奔波數日,想必隨從都乏了。末將僭越,今夜的巡邏守夜便交由末將吧。相爺安心歇息,明天一早末將再護送相爺入城!”
  這樣的安排在顧云深的意料之中,他也沒推拒:“有勞廖參將。”

  廖參將接管巡夜一事雖然顯得咄咄逼人,可其余舉動都極有分寸。
  甚至顧云深從容不迫地當著眾人的面將時錦抱下馬車,廖參將也緊緊是短促地訝異,很快又恢復到公事公辦的狀態。

  時錦下了馬車才知道廖參將帶來多少人,打眼一掃,密密麻麻全是人頭。
  原本被顧云深抱著上下馬車已經習以為常了,可被這么多人看著還是頭一遭。饒是時錦自詡臉皮厚,也生出幾分不自在。從始至終安安穩穩地把頭埋在顧云深懷里,大有“別人看不見她的臉,她就不會尷尬”的意思。

  不過時錦很快就顧不得這些不自在了。
  她被念夏伺候著沐浴完,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不會梳婦人髻。

  在上京時,這些都是知蕊在費心。離京之后,又顧著趕路,車隊上下都極為隨意,她就更記不得這樁事了。
  至于念夏,對此道更是一竅不通了。當時離京時只顧著找力氣大的、能抱動她的人,把梳發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

  時錦帶著念夏研究半晌,最終一無所獲。
  兩人面面相覷,半晌,念夏提議道:“奴婢方才遇見客棧的老板娘,梳得是婦人髻,要不咱們去向她取取經?”

  因為不會梳發髻去求教,這行徑委實丟人。
  時錦閉了閉眸,屈辱道:“去!”

  夜里寂靜,到底是怕丟人,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拋棄輪椅。念夏背著時錦,鬼鬼祟祟地穿過夜色往老板娘的方向去。
  剛行沒多久,便聽到有人小聲說著話。

  “相爺從馬車上抱下來的人是他的夫人吧?看著這么恩愛,咱們刺史的打算怕是要落空嘍。”
  “這可不見得。”
  “我可瞧見了,相爺夫人相貌好得很,和刺史大人的姑娘比起來可不遜色。尤其是,聽說夫人還是位公主呢!”
  “公主又如何?一個不良于行的瘸子,還真指望相爺真心喜歡呢?要我說,紀姑娘人美心善,配相爺才正正好呢!”

  念夏聽不下去,正要開口斥責,還未出聲便被時錦伸手捂住。

  兩個侍衛說笑著慢慢走遠。

  念夏摸不準時錦的心思,放輕了呼吸,半晌,輕輕喊了聲:“夫人?”
  “不去了。”時錦平鋪直敘道,“回房。”

  時錦覺得,人有的時候真的不能隨便說話。她前腳向顧云深炫耀自己絕不會受氣,后腳就眼睜睜看著氣悶像是長了腿似的,眼巴巴地往她心里鉆。
  偏偏她自己心知肚明,那個侍衛沒有說錯。

  她是個瘸子,所以即便有公主的身份,即便長得不差,都不如一個身體健全的姑娘。好歹身體健全的人能光明正大地站在顧云深身邊,而自己只能依靠輪椅度日。
  斷腿續不了,時錦比誰都清楚。哪怕女醫信誓旦旦地說能找到辦法,她也不抱希望。
  腿剛斷的那段時間,她遍覽醫書,企圖從中找到腿骨齊根斷裂能痊愈的例子,可次次失望之后,她早已接受了自己將會永遠是一個瘸子的事實。

  這沒什么。
  她氣惱的從來不是侍衛直言的事實,而是直到如今,僅僅是朝夕相處了半月,她還是能輕而易舉地,因為別人打顧云深的主意而火大。
  她還是放不下。

  放不下也沒什么。
  人人都會覬覦月亮。
  她只是,為明月折腰之余,生出了攀折的心思罷了。

  昨晚的一時意氣到底還是吃了苦果。
  時錦起了個大早鼓搗頭發,憑借著記憶反復模仿,次次都以失敗告終。折騰到天都大亮,時錦氣惱地將釵環往桌上一扔,悶聲道:“去請老板娘來一趟吧。”

  時錦垂頭喪氣地梳著頭發,越想越覺得不值得。
  她昨晚怎么就為了一時的心氣耽誤了大事呢!那些個隨口胡謅的流言蜚語,哪及得上今日的面子重要?
  氣死了氣死了!
  時錦惱怒地一拍桌:“顧云深不值得!”

  “什么不值得?”剛踏進門的顧云深茫然發問。
  時錦透過銅鏡瞥他一眼,沒好氣道:“相爺不是凡事都運籌帷幄嗎,自己猜!”
  可凡事好歹有個范圍,時錦的脾氣卻沒個定數。
  顧云深識趣的沒有反駁,在一旁看了片刻,忽然就明白了她脾氣的由來。

  “阿沅不會——”
  時錦惡狠狠地盯著銅鏡。
  顧云深眨了眨眼,求生欲登時爆棚,體貼道:“阿沅梳發累了吧?要不我來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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