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沉,暴雨將至。</br> 這樣的天氣是不好的,阮素已經熬了兩個晚上了,她正站在安靜的走廊盡頭抬頭望著天空。</br> 殯儀館里似乎無論哪個角落都不會太熱鬧,以前阮素不明白,為什么在生離死別的這一刻,家屬們臉上的表情永遠都是呆滯麻木多過于悲傷,現在她隱約明白了。真正的悲傷不是某個時刻的,它會貫穿她的余生,就像當年養母離開時,她看著遺像,聞著滿屋子的燒香燒紙錢的味道,眼淚卻一直都掉不下來。</br> 十歲那年,她失去了生命中最最重要的親人,那一天,那一個星期她都沒哭,可后來,在她都二十多歲時,偶然看到一個背影很像養母的阿姨,她一路追上去,癡癡傻傻的看著,等到那個阿姨上了公交車,她在街邊眼淚奪眶而出,思念揮之不去,從十歲到三十歲,整整二十年了,沒有哪一天忘記過媽媽,沒有哪一天不想媽媽。</br> 今年她三十歲了。</br> 她又失去了生命中一位重要的親人。</br> 人分好的壞的,疾病似乎也是這樣的,有的疾病會給人反應過來繼而求生的機會,有的疾病則不給人半點時間。季母的身體已經到達了極限,幾個月前,看了無數的西醫中醫,結果都是一樣的,這位母親硬撐著兒子蘇醒過來,又看著兒子一天天好起來,她終于放心了,身體也撐不下去了,油盡燈枯原來是這么一回事。</br> 季明崇是二十二歲這一年出事的,今年他也三十多歲了,昏迷了整整九年后,他終于蘇醒了。</br> 這九年里,季母經歷了喪子、喪父的悲痛,仍然打起精神來,無非就是一個盼頭,希望能等到兒子蘇醒。</br> 季母是沒有任何遺憾離開的。季明崇蘇醒了,生活也走上正軌了,她不在,季明崇也會好好的,毛豆也一樣。然而,如果說阮素是季家的生機,那么季母則是季家的主心骨,季母走了,這個家再也回不到從前了。</br> 正在阮素看著天空發呆時,可能是睜著眼睛太久了,眼睛干澀眼淚也掉了下來。</br> 她聽到聲響,轉過頭去,盡頭處有個人過來,是季明崇,他蘇醒過來已經有兩年了,這兩年里他積極地復健,可醫生已經說了,他能像現在這樣坐在輪椅上已經是意外之喜了,恢復成正常人那樣行走,幾乎不可能。</br> 他坐在輪椅上,穿著黑色的正裝,表情也是跟阮素一樣麻木。</br> 這幾天,他們都熬了太久,熬到已經不知道該傷心該痛苦了。</br> 他很熟練地用輪椅,終于來到了她的面前,他從口袋里拿出了一顆巧克力遞給她,“你兩天沒吃東西了?!?lt;/br> 他的聲音沙啞。</br> 這讓阮素想起了之前的一件事。季明崇剛醒來的時候,他的精神狀況非常不好,沒有半點求生意志,不管他在出事前被商界吹成什么樣,他依然只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少年,昏睡了九年,醒來后,家沒了,大哥沒了,爸爸也沒了,他還半死不活的,想走不能走,想坐不能坐,說是生不如死也不夸張。</br> 后來,季母不知道跟他說了什么,他開始復健,可那一年里,他都不說話。</br> 一開始她以為是他的說話功能受到了影響,還跟季母一起去咨詢過醫生,醫生說他的聲帶沒有問題,為什么不說話,還是心理上的障礙,他之所以答應復健,是因為他還有母親還有侄子,這是他的責任拉扯著他不往深淵墜去,但他本人已經在深淵里了。不說話就是一種體現。</br> 她那時候想,就不勉強他了吧。</br> 他能活著,能蘇醒,就已經是意外之喜了。</br> 一年前,她夢到了一串數字,正好那天被馬雯拉著去體彩店,她想起了那串數字就買了一張彩票,哪知道居然中了大獎,整整五百萬,那是她從未見過的巨額款項,她早已經把季家人當成自己的親人,毫不藏私的將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宣布了。</br> 那天,她準備領獎事項,季家只有她跟他,她臨走前,他突然開口叫住了她。</br> 他喊的第一個名字是她的名字。</br> 她詫異不已,不敢相信他居然主動開口了,就在他們所有人都已經默許了他以這種方式表達他的真實情緒時,他說話了。</br> 她現在還記得,他的聲音就像現在一樣沙啞,他說:“阮素。”</br> 原來他有他的考量,他怕她一個人領獎會被有心人盯上。這一次開口,是他妥協的開始,向這個世界妥協,向內心深處的眷念妥協。</br> ……</br> 阮素回過神來,接過了他遞來的巧克力,她剝開糖紙,巧克力的苦味甜味在嘴巴里彌漫開來。</br> 現在是深秋時節,氣溫已經很低了,她雙手放在口袋里取暖。</br> 季明崇坐在她旁邊,順著她的視線看向天空。</br> 很奇怪,他很想看看她眼中的世界。他醒來有兩年了,頭一年生不如死,這一年生活才有了起色,可是他媽走了,他還記得他媽在臨終前,氣若游絲,在他耳邊說:“好好活著?!?lt;/br> 他說,好。</br> 他既然醒來了,既然活下來了,就會好好地活著。m.</br> 他早已經在深淵里了,他以為他的余生都會在黑暗中度過,周圍什么聲音都聽不到,孤寂無邊,后來,他在深淵里聽到了聲音——</br> “季明崇,這是我在網上給你買的毛衣,是不是很好看?”</br> “走啦,季明崇,我推你出去曬曬太陽,今天天氣特別好,公園里好多小朋友放風箏呢。”</br> “季明崇,今天吃火鍋,知道你喜歡吃辣,我特意在網上學了超好吃的調蘸料的方法!”</br> 她成了他世界里的聲音,也成了一盞燈,陪著他在這晦暗的世界前行。</br> ……</br> 晚上,季母已經火化,那么大那么溫暖的一個人,最后呆在那小小的骨灰盒里。毛豆哭累了,已經睡過去了,他今年十二歲了,已經要上初中了,阮素為毛豆蓋好被子,走出房間時,碰到了給她沖牛奶的季明崇,兩人一人一杯熱牛奶來到了院子里。</br> 季明崇沒說話,阮素沒忘記從屋子里拿來毛毯蓋住他的雙腿。</br> “你看?!比钏刂钢炜罩械男切?,轉過頭來對他說,“我媽跟我說過,死亡并不是終點,每個人走了以后都會化作一顆星星,在天黑了的時候,照亮愛的人走過的路。你看那三顆星星是不是挨得很近,一顆是明遠大哥,一顆是叔叔,還有一顆是阿姨。對我們來說,是離別,對他們來說,是重逢團聚。”</br> 季明崇握緊了杯壁,溫熱的觸感從手心傳至身體的每一處,他轉過頭來,對她笑道:“我不是毛豆?!?lt;/br> 她一愣,“可我覺得你比毛豆更難哄?!?lt;/br> 毛豆雖然已經是大男孩了,但她說的話他是聽的,他也相信他的奶奶是跟他爸爸還有爺爺團圓了,所以這幾天倒也沒那么難過了。</br> 季明崇笑了,他嗯了一聲,“放心,我沒事,沒事?!?lt;/br> 只要她還在,他就沒事,他就會好起來。</br> 她想盡了辦法,希望他能重新振作起來,他自然不會讓她失望,但其實,他怕她會失望,失望他不是她想象中的那個人然后離開。所以這一年里,她將那扣稅后的四百萬給他,聘請他成為她的專業理財師,他答應了,用一年時間,讓四百萬翻了倍……</br> “一千萬,夠不夠開一家公司?”她突然問。</br> 他回:“可以。”</br> “那就好!”她似乎松了一口氣,“那這樣,我給你一千萬,開一家公司,聘請你當總經理,幫我管理公司,怎么樣?”</br> 他側頭專注地望向她。他不知道有沒有人告訴過她,她太過簡單純白,連她此刻的想法他都能猜得到。她無非是怕他會因為母親的逝去而頹廢,所以想用他曾經最熱愛的事業拴住他。</br> “好啊。”他點頭答應了,“你想賺多少錢,告訴我一個目標?!?lt;/br> 這個問題可難倒阮素了。</br> 雖然這十年來她為錢困擾過很多次,當年也因為錢差點踏進火坑,如果不是季父,可能她早就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但她這個人其實很容易滿足,一份維持生活的工作,一處避風躲雨的住處,再加上三餐,她就滿意了??伤?,得定一個很難的目標,這樣才會讓眼前這個男人充滿斗志。</br> “我想住很大很大的房子,”阮素掰著手指頭算著,“還要有車,對了,我還想有個海島,每年冬天過去度假,還想要私人飛機……”</br> 她一個一個的數著,季明崇盡管知道她所思所愿并非是這些,但也聽了進去。</br> “好?!奔久鞒缈聪蛩拔掖饝??!?lt;/br> 這些東西嗎?</br> 好的,他都會給她。</br> 后來的兩年里,發生了很多事情,季明崇跟阮素的關系也有了變化,在初雪的這天,正式的成為了情侶,會相互依偎扶持的關系。</br> 訂婚禮的前幾天,阮素跟季明崇出去逛街,在商場碰到了一個熟人,那時候季明崇正在排隊給她買奶茶。</br> 她在一旁等著無聊,就去了隔壁的香水店。</br> “阮素?”</br> 一道女聲讓在試香的阮素回了頭,她有些詫異,來人竟然是周云菲。</br> 周云菲是季明崇以前的校友,聽說一直很喜歡季明崇。三年前,周云菲出現在他們的生活中,有一天周云菲很奇怪的叫住了她,跟她說:“阮素,明崇只是依賴你,并不是真的喜歡你,你懂嗎?你根本就不是他會喜歡的類型,他只是一睜眼就看到了你,也是你在照顧他,我承認你很好,他也依賴你,可阮素,依賴不是愛情?!?lt;/br> 當時周云菲說的這話,讓她覺得莫名其妙。</br> 因為她跟季明崇根本就不是那種關系。</br> 哪知道,還沒等她跟周云菲解釋清楚,周云菲就突然不見了,消失了。</br> 現在一別三年,阮素想起當時自己跟周云菲解釋過的話,再想到自己跟季明崇都要訂婚了,這難免有一種立的flag倒了的感覺……她有些不好意思。</br> 周云菲懷孕了,小腹隆起,滿臉幸福。</br> “真是你啊?!敝茉品菩χf,“我剛剛還不敢認,你一點都沒變?!?lt;/br> 阮素知道周云菲一直以來對她都沒有惡意,頂多就是一種對情敵的微妙敵對,這會兒周云菲懷孕了,無名指上還戴著鉆戒,應該是結婚了,她也放心了,便跟她寒暄,“恩,你結婚了嗎?”</br> 周云菲點了下頭,“是啊,去年結的,這次是陪老公來出差……”</br> 阮素正想問三年前她怎么一聲不響的就走了。</br> 周云菲卻也注意到了她無名指上的銀戒,微微詫異問道:“你這是結婚了,還是有男朋友了?”</br> 阮素笑了笑,“快訂婚了,跟明……”</br> 話還沒說完,一道熟悉低沉的男聲從身后傳來。</br> “素素?!?lt;/br> 阮素跟周云菲都回過頭,原來是排隊買好奶茶的季明崇,他還是坐在輪椅上,不過他氣度外貌皆是上佳,一路朝著她過來,都吸引了好幾個女孩子的視線。</br> 阮素也沒注意到周云菲的表情,在見到季明崇的那一瞬間變得驚恐。</br> 季明崇來到她們面前,將奶茶遞給阮素,“三分糖?!?lt;/br> 他看向周云菲,微微一笑,“周小姐,好久不見。”</br> 周云菲下意識地后退一步,差點撞到別人,她無法掩飾對季明崇的懼怕,也顧不上跟阮素再寒暄,她看都沒再看季明崇一眼,說道:“阮素,我老公在找我了,我先走了。”</br> 連“再見”這話都沒說,周云菲幾乎是落荒而逃。</br> 阮素詫異又疑惑,“她怎么了?!?lt;/br> 剛剛說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走,還這么急切,她看向季明崇,該不會是跟他有什么關系吧?</br> 季明崇笑,“可能真的有事吧,你們在聊什么?”</br> 阮素喝了一口奶茶,“也沒說什么,對了,她說她結婚了懷孕了?!?lt;/br> “那挺好的,應該恭喜她。”季明崇又笑道。</br> ……</br> 周云菲走遠了,靠著墻舒了一口氣,本來還有些疑惑阮素跟季明崇怎么會在這里的,又想到阮素說的快訂婚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測在她腦海里盤旋,所以,阮素要跟季明崇訂婚?她立馬站直了身體,本想去提醒阮素,但想起什么,肩膀又松了。</br> 算了,那不是她能管的事。</br> 也不是她能承擔得起的后果,更何況,季明崇這個人……本來就死心塌地的認準了阮素,她該想到的,阮素是逃不掉的,也不可能逃得掉。</br> 晚上,季明崇在加班,已經上初中的毛豆變成了一個大男孩。</br> 阮素跟毛豆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突然毛豆問道:“你真的要跟叔叔訂婚嗎?”</br> 阮素點了下頭,“是啊,你不是還陪我一起去選了訂婚禮服嗎?”</br> 毛豆已經到了變聲期,大多數時候他都是成熟的,只有在面對阮素時,才會有孩子氣的一面,他思忖著點頭,沉默了片刻,又問道:“你喜歡叔叔什么呢?”</br> 阮素就真的認真地想了想,回道:“他很堅強,準確地說,是常人沒有的堅韌,我很佩服這樣的人,還有,他溫和有禮,對每個人都很好,對人對事積極向上又友好,反正我很喜歡這樣的人。”</br> 其實說了這么多,阮素心里還有話沒說,也羞于對別人說。</br> 她喜歡季明崇,似乎是沒有很具體的原因的。</br> 喜歡是無法具體化的,那是很抽象的。</br> 毛豆側頭看向她,“也有可能叔叔不是那個樣子的。”</br> 阮素疑惑的看他。</br> “也許他是因為知道你喜歡這樣的人,才偽裝成這個樣子的?!泵拐f,“你想過這個問題嗎?”</br> 阮素一愣。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