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你猜。”
“猜不出來。”
富小景實在猜不出來,他既不像個窮留學(xué)生,作風(fēng)不像住在華埠的移民。他缺錢可并不把錢當回事兒。
“你希望我是干什么的?”
她希望?她希望他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薪資微薄也沒關(guān)系,正當就好;有一份不錯的保險;沒有外債;有一所小公寓,不在曼哈頓也沒關(guān)系,在皇后區(qū)或者新澤西都好。多么庸俗的一個女人,多么庸俗的想法,她不過才見過他幾面。她自己都覺得說不出口。
“我希望的都不靈的,還是你直接告訴我吧。”
“凡是跟賭相關(guān)的我都做。確切地說,我是個賭徒。”
“我不信。”
“你玩過老虎機嗎?”
她搖搖頭,“沒有。”
“你想不想試一試?明天早上就有發(fā)往大西洋城的巴士。如果你沒本錢的話,我可以借你一點兒。”
“算了,我沒偏財運。逢賭必輸。”
“不試怎么知道?我剛到美國的第一年春節(jié),手里只有一百塊,坐灰狗巴士到大西洋城就花了二十多刀,然后我用剩下的七十多塊贏了一年的生活費回來。你知道我回來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嗎?”
“去吃一頓好的?”
“我把家里的香蕉都扔了。其實我在國內(nèi)的時候見到香蕉就煩,可架不住那時候美國香蕉便宜,好像還不到三毛一磅。”
“現(xiàn)在也便宜,打折的時候還不到四毛錢。熱量高,扛餓,還能預(yù)防感冒。”她在圖書館熬通宵,包里隨時備著兩根香蕉。
富小景說著說著就笑了,她的眼睛迎上他的眼,兩人相視一笑。
真是窮到一起去了。
富小景把蘋果拔絲推到他面前,“要不你先吃蘋果吧。”
“其實我好多年都沒吃香蕉了,你做得真不錯。”
富小景的眼睛只盯著盤子邊緣,“你來美國的時候才十幾歲吧,怎么能去賭場?”
“一聽你就是個好孩子,一定沒用過假id。”
“我都二十多了,哪里算得上孩子。”
富小景很想問,像他這種中學(xué)就來美國的,要么是家里有錢,要么是親人在美國搞到了身份,怎么需要他自己去賺生活費,住夜里總能聽到槍響的房子呢。
可她沒問,他們還沒熟到那地步。
“你后來總贏嗎?”富小景想,當然不是的,如果總贏,是不太可能開那樣一輛車的。
“沒有人會永遠贏。”
“所以還是不要賭了,還是踏實工作比較好,十分耕耘,至少得有五分收獲。”
“你知道賭徒什么時候會放棄賭局嗎?”
“什么時候?”
“輸無可輸?shù)臅r候。”
“所以你現(xiàn)在還有得輸了?”
顧垣吃掉最后一塊拔絲香蕉,“你可以這么理解。明天你有時間嗎?”
富小景搖搖頭,她還得為賺林越那幾十塊錢辛苦備課,再過幾天,她就可以換打印機和錄音筆。她從不把希望寄托在沒把握的事情上,去挑戰(zhàn)微小的概率。
“能幫我下碗面嗎?”
“好啊。”她想他果真沒吃飯。
她從自己破舊的小冰箱里取出兩枚雞蛋。
“其實一個就夠。”
“這是我唯一可顯得大方的地方了。”
顧垣吃面時,富小景去房間里拿之前吃土的唱片,換掉之前轉(zhuǎn)盤上的唱片。
作為一個非爵士音樂的愛好者,富小景并不太能接受約翰柯川的音樂。
她的靈魂被某個殼禁錮住了。他在外面吃面,她在里面繼續(xù)做拔絲蘋果。
“真的不用做了。”
“蘋果早就切了,不做就浪費了。”
富文玉的微信視頻邀請在這時跳了出來,富小景按了拒接。顧垣碗里的面見了底,富小景也把拔絲蘋果裝到了玻璃飯盒里。
其實應(yīng)該趁熱吃的,涼了就不是味道了,送到他手里也可能扔掉,但她就是想做。
“不用下樓了。”
“就幾步的事情。”
電梯里,富小景的嘴一直在動卻沒發(fā)出任何聲音。等到二層,她終于開了口,“我最近可能要出門,要過一段時間才能回紐約。”
顧垣并沒說別的。
富小景覺得自己自作多情了,人家又沒一定要找她,她率先拒絕個什么勁。
兩人一前一后,走到那輛熟悉的舊車前,富小景看到一張罰單貼在上面。
她住的公寓沒有停車位,街邊停車要辦停車許可證,顧垣這種外來車輛貼罰單是很平常的事情。
顧垣把罰單塞進大衣口袋里,很隨意的樣子。
富小景忍住了問多少錢的沖動,她知道不會低,就像自己丟了錢般難受,畢竟他是因為自己才被貼罰單的。她盡量委婉建議,“其實紐約的公共交通很方便,尤其是曼哈頓,乘地鐵比開車要方便。要不想擠地鐵,也可以打車,司機們的技術(shù)跟北京二環(huán)的師傅有一批,不比你開得慢。”
打車總不會比養(yǎng)車更貴。
富小景是個務(wù)實派,她并不贊成花這么多錢養(yǎng)如此一輛車。他們雖然都窮,但實際上是不一樣的。
不過她的話也就到此為止了,她不過與他有過幾面之緣,無權(quán)干涉他的生活。
顧垣跳上了車,在富小景要轉(zhuǎn)身前,他叫住了她,從車里拿出一張唱片,“肯尼基的。”
“謝謝,不用了。”
“我不怎么聽這張,放我這兒也是浪費。”
云散了,月亮露出來,富小景目送著他的車消失在視線里。
回到臥室,給富文玉回微信,她叮囑的還是拿老一套。
她知道,她怎么不知道?人間煙火都快把她給嗆死了。
富文玉把美人分成兩類。
有一類美人,她的美貌本身就是生產(chǎn)力,哪怕她目不識丁、語言鄙俗,但靠著臉和身段就能為自己置下一份產(chǎn)業(yè)。但對于大多數(shù)有幾分姿色的女人來說,美貌是1后面的那個0。
富文玉是個天生的商人,她很早就得出結(jié)論,要想最大程度發(fā)揮長相的價值,不是每天研究化妝醫(yī)美把長相從七分提升到八分,而是努力提升其他方面。
當富小景還沒突破男女親吻就能懷孕的認知時,富文玉就直白地告訴她,“你這個長相,如果在小餐館做服務(wù)員,也只會被稱為清秀而已,當然也不會缺人追,后廚的小工、飯館的門童都很樂意娶你回家。可若你讀了博士,幾乎所有人都會認同你是個美女,或許還會有幾個男人認為你長相驚艷。所以,你一定要好好讀書。”
富小景當時將懂未懂,停下蒯土豆泥的手,眨著眼睛問“媽,現(xiàn)在有幾個人追你啊?”富文玉恨鐵不成鋼,嘴都氣得發(fā)顫,只催促她吃牛奶雞蛋,吃完趕快去上學(xué)。
她想,富文玉其實對她嫁入豪門這事兒寄予了厚望,只是后來終于認識到她朽木不可雕也,對她的期望也逐漸下降為不做王寶釧就好。
王寶釧哪里是那么好做的,她的父母豪貴,起碼不用她養(yǎng)。
夜里,她把顧垣送的唱機搬到了臥室,幾次把唱片放到唱盤上,還是作罷。
第二天下午,梅約富小景去她的公寓談最近的際遇。
梅住在四十二層。
從四十二層看下去,可以看到中央公園,里面光禿的枝椏提醒著這是一個寒冬。
一進門,梅就拉富小景去看她的衣帽間,她從三層架子上取出一個橙色包,“這是我第三個愛馬仕。”說著去捕捉富小景臉上的表情,“小景,你為什么看見這個能不激動?”
富小景沒有見識地說道,“又不是黃金。”
“愛馬仕和黃金一樣都是硬通貨。危難時候是能拿來換錢的。”梅見富小景不捧場,見到她時的熱情也略微冷卻了。她從最底層抽出一個普拉達的殺手包塞到富小景懷里,“拿去背吧,女人總得有個好包。”
“算了吧,上次我背的包樣式和這個有點兒像,都被搶了。”富小景拿過包又俯下身來放到包本來該在的位置。
按照田野倫理,干涉研究對象生活是大忌。人類學(xué)負責(zé)觀察問題、解釋問題、卻從不負責(zé)解決問題。盡管做研究的第一天,富小景就告訴自己千萬不要勸人從良,但有次她還是沒忍住,梅回她的話很簡單,你養(yǎng)我?
她養(yǎng)自己都困難,何以負擔(dān)這么奢侈的生活?
不由得自慚形穢。
梅當著富小景的面一件件地換衣裳,后來讓富小景陪她試。
梅在一所全美排名還不錯的學(xué)校,但該學(xué)校在中國知名度極低。梅在這所學(xué)校的東亞系研究現(xiàn)當代文學(xué),最近在做的題目是好萊塢電影和英國文學(xué)對張愛玲中早期創(chuàng)作的影響。
“你說諷刺不諷刺,張愛玲本人困于學(xué)歷,在美國找不到教職,只能做訪問學(xué)者。但卻有一堆人靠著研究她拿到了終身教職。所以我覺得我們這種專業(yè)畢業(yè)不好找工作、收益低都很正常。前幾天我打車,司機恰巧是你們學(xué)校畢業(yè)的。”
“你猜他是學(xué)什么的?”
“人類學(xué)。”
“恭喜你,猜對了。”
“他現(xiàn)在還沒還完學(xué)貸。他跟我說,前些年他在做紐約出租車司機的田野調(diào)查,做著做著就成了一名司機。小景,你是不是覺得很好笑?”
富小景覺得一點都不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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