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瑪這次本來是不準備跟姚遠見面的。因為她知道把一個在省城很吃香的博士招回小縣城沒有任何的可能，見面也就沒有意義反而有些唐突。所以十幾天時間里他們只是留兩個工作人員輪流守攤，其他人盡情在省城里去游玩，只等著姚遠的工作有著落了，然后回去交差。

這天他們已經從學校和那家銀行兩方面都得到證實，顧盼盼已經敲定了這份工作，今天去看了工作環境然后就簽約。所以已經退了酒店的房間，只等著姚遠與招聘單位完成簽約以后，就起程坐著包租的臥鋪大巴返回。

說來也巧，姚遠到了約定時間下樓去等顧盼盼，因為顧盼盼是一個時間觀念很強的人。偏偏那邊堵車，顧盼盼給他打電話說要晚點才能到。

因為時間不確切，上樓也沒有必要了。他就在風景如畫的校園里溜達著等，不知不覺就到了招聘單位設攤的廣場。前幾天路過這里還像鎮上趕大集一樣人山人海，現在只剩下零零星星幾個攤子，和稀稀拉拉的幾個人了。于是，姚遠一眼就看見了艾瑪，隨即也看到了“煤海西流高薪招聘人才”的橫幅。

關鍵是艾瑪也看見他了，還沖他笑了一下。

姚遠就走過，才知道這些人是專程來省城招攬人才的。

“來了省城怎么不聯系我？難道我算不上人才嗎？”

姚遠跟艾瑪打招呼的時候竟然還有那種心動的感覺。

“哪里敢啊！我知道西流這座小廟盛不下你這大神仙了，我們提供的工作崗位估計苦熬二十年也掙不下你一年的薪水。我們家費保羅好不容易熬到國企的副處，年薪才十八萬。我原來以為這就算是高薪的了，到處給人吹牛。到了省城一打聽才知道，那點錢在你們面前簡直是毛毛雨啦！”

“唉，你們哪里知道這樣的高薪后面是無止境嘔心瀝血的日子。那些企業招我們是因為只有我們可以幫他們完成賺取長遠利益的項目，也就是說，選擇了這份工作就等于我們未來的人生已經被一次性透支了。”

眼前的姚遠真看不出春風得意、神采飛揚的神情，甚至有些身疲力竭。

“不會吧！既然這么說，你為什么不回西流。薪水不高，但工作輕松呀！”

其實看到這么多家鄉人，他已經開始思鄉了。

省城的這份工作確實是一般人求之不得的，這樣的崗位只有顧盼盼和他才能勝任，也算是專業對口，人盡其才。

但姚遠知道自己不是那種事業心很強的人，特別是他的性格很難融入省城的生活，也就是說以后的日子他就要在一座孤島中度過。

他不是不想回西流工作。讀本科那時候，他每個假期都回老家，大四的第一個學期，跟他一樣即將在另一所大學本科畢業的同學黃波告訴他一件事，他們家準備花五萬塊錢聯系一份縣城的工作，找了很多人連錢都送不進去。他跟著父親去見過一個當官的遠方親戚，父子倆提著厚禮低聲下氣，卻遭到白眼和冷落。

當時是他們幾個高中時關系不錯的同學在縣城的一個小酒館相聚，黃波喝多了痛哭流涕，“考上本科那時候我總以為自己真成了天之驕子，現在真正進入社會了才知道自己就是廢品，貼錢都送不出去！1”

“不是政府統一分配嗎？”姚遠有些不解。

“是分配，像我們這種不是官二代、富二代的，只能去偏遠鄉鎮去工作。當今社會連農民都往城里走，我們去了那地方原來的女朋友肯定吹，想重新談戀愛連女孩子都找不到！”

“但是，那些地方的工作總得有人做呀！”

“你不是鄉村長大的嗎？做那樣的工作根本不需要上大學！”

姚遠沉默了，像他這樣學經濟學的，到了窮鄉僻壤還真用不上。

也就是說如果回西流就業，然后被分配到偏遠鄉鎮去，那等于從農村出來，轉了一圈花了家里幾萬塊錢，浪費了三年時間又回到了原點。

當本科畢業那時候姚旺告訴他家里給聯系工作的時候，腦海里立刻浮現出父親和姚旺低聲下氣四處碰壁的場面。

后來他很少回老家，假期也是跟著顧盼盼一起進行社會實踐，為寫論文尋找依據。

當那么多的家鄉人出現在自己眼前，被一片鄉音圍繞著，就好像有萬千條繩子在把他往有關西流的記憶里面拉。

“你們出來招人跟自己回去等安排有什么區別呢？”

艾瑪和那個帶隊的勞動人事局副局長看見姚遠有些動心了趕緊跟他加溫，讓工作人員遞上縣委、縣政府的文件。

“姚遠，我們這可是招賢納士。自己回去了統一按政策分配，說不定會分到哪里去，我們這次招回去的全部安排在縣直機關和重要部門，目的是提高干部隊伍的整體水平。像你這樣的可能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

姚遠沒有看文件，但艾瑪的話他聽明白了，意思是根本不用走關系就可以進入縣城的大機關工作。

“我愿意回去！”

“那好那好，你趕緊填一下表，我們派人跟你去學校辦手續，收拾東西。最后今天就動身回去。”

艾瑪趕緊給西流打電話，告訴副縣長還有局長，他們此行的目的達到了。

姚遠鼓足勇氣跟顧盼盼打了一個電話，“顧盼盼同學，對不起，我不能跟你一起干事業了，我要回老家去，為改變偏遠山區貧困落后的面貌盡一點綿力。”

電話那頭半天不說話，但他能聽到喘息的聲音，沉默了很久之后，顧盼盼回了一句：“姚遠，你混蛋！”

就這樣經濟學博士姚遠成了溪流縣政府縣域經濟研究中心的一名干部。

在后來的一次同學聚會中，艾瑪當眾講述過這次大規模招納人才的最后結局。

大隊人馬半個多月時間，只召回一個人來，艾瑪和那個副局長覺得有點不好交代，但主管副縣長和局長聽了匯報卻顯得很高興。

當時協助縣長分管勞動局的副縣長是孔武強，他笑呵呵的說，“小艾主任，這事情要這么看！我們手里不是有文件嗎？這就等于縣委、政府給了五十個縣直機關干部的名額。常言道掛羊頭賣狗肉，現在我們有了羊頭，還愁找不到狗肉嗎？”

就在孔武強和當時的勞動局長暗中為自己的各種關系戶安排工作的時候，這事被人反應到了谷豐登和歐陽布那里。

谷豐登主持召開縣委常委擴大會議專題研究這件事，范圍擴大到了全體縣級干部。本來谷豐登在會上的講話有聲有色，他的秘書吳正陽是彭五洋的學生，寫這篇講話的時候彭五洋給提供了一份參考文本，那是彭副縣長根據農民姚紅世有關人才戰略的論述總結而成的。

縣高官看了這篇講話很高興，對吳正陽的文筆和看問題的深度大家贊賞。

“隨著煤炭產業的開發，煤炭深加工和產業鏈延伸勢在必行，我們必須首先做好人才儲備，才能應對未來的各種發展和變化……”

看樣子這個講話讓與會人員深有共鳴，谷豐登的話音剛落會場就掌聲雷動，緊接著爭先恐后發表意見表示附和。等到所有人說完，谷豐登聽著紅光滿面的時候，歐陽布突然哼哼了兩聲。

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這個看上去身材瘦小，但脾氣有些暴躁的縣長身上。

“書生意氣，紙上談兵！”歐陽布這八個字一出口現場的所有人臉色都變了，谷豐登不光變了臉色，渾身都在顫抖。

“這是一系列工程，不能操之過急的，否則就會引起各種矛盾的。給人才提供待遇可以，那么其他的拿到研究生以上文憑的干部怎么辦？建人才樓也可以，但是到底讓誰住進去才合適？我們這是行政機關，不是小門店小買賣，想招誰就找誰，那待遇是有國家規定的，誰敢隨意提高待遇！說一通廢話，沒有可操作性，等于是白說！”

歐陽布講完這番話，就站起來離開會場。留下渾身發抖的縣高官和其他面面相覷的縣級領導。

不多一會，歐陽布就通知召開縣政府常務會，參會的只有在職副縣長。

“長話通說，今天不是我找事。是我們這位書生書記不按套路出牌，本來這是出臺一項政策，事前就應該跟我跟各個常委通氣的，結果他一個人就善做主張出來制定政策了。”

“對不起，歐陽縣長，我們不知道——”幾個副縣長想解釋會上發言的事情。

“沒事的！我知道你們只是逢場作戲而已。我現在要說的是這次招人的事情，既然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們可以盡快把人招滿，只有一個要求，條件必須夠得上叫人才的就行。再坐的各位，加上其他幾位常委，還有人大主任和高官，都照顧一下，你們看著安排。我不用考慮，也不需要上報老谷。具體實施就由孔縣長安排勞動人事局來執行。好了，就這樣。”

歐陽布這一招比較絕，所有主政的縣級領導都參與了安排自己的人，自然不擔心會有人去告狀。至于他自己，一個縣長安排幾個人跟玩一樣的。這樣就可以讓谷豐登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

當時擔任常委、宣傳部長的馬子德給歐陽布打電話，“歐陽縣長，是這樣的谷書記已經安排我們對實施人才戰略大加宣傳了，我們已經安排人寫好了報道，即將在市報和省報刊發。你現在這樣——”

“呵呵，宣傳是必須宣傳的。我們西流招賢納士的大門永遠是敞開的，這回才招回五十多個人，而且有一個是國家級重點科研項目的博士生，以后會有更多的人才來到西流這片沃土成就事業。值得宣傳的，很值得！”

那篇新聞稿姚遠也看到過，市報和省報的內容幾乎一樣，洋洋灑灑一大片，他也沒看出什么可讀性來。

不過，對他的承諾倒是真的兌現了，可以讓他自由選擇單位，包括縣委辦、政府辦、財政局、能源局等。之所以選擇縣域經濟研究中心，是因為這個單位的名稱跟他的專業有點牽連而已。只是正式開始工作以后，他才知道選與經濟研究中心是一個要多尷尬就有多尷尬的單位。不過這是后話。

當時據艾瑪說，這次招人是谷豐登和歐陽布之間的第一次沖突，結果好像是歐陽布略勝一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