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無話,李嬸對青肆的事閉口不問,對青家的事也閉口不提。
她在路上一直偷偷打量著這個四小姐,驚艷之余又覺得驚訝至極,這個女子竟然能一句話都不說,甚至連看都不看她一樣,連面上的神色也沒有變過,若不是她的眼睛偶爾眨了眨,她可能以為身邊坐了一個死人。
時不時地,李嬸感覺到了一絲涼意,不由自主的往外挪了挪。
青肆一直在發呆,她的思緒一直沉浸在死前的那種麻木和絕望之中,直到真正到了青府門前,青肆才回想起前世在青家的一些細節,她探手撩開車窗簾,看著車夫自然地從東邊角門進去,又放下了簾子。
她記得,青府的正門極高,是燕齊京都僅次于皇宮五門的府門,青家門匾,更是開國皇帝親筆敕寫,上一世,她從來都沒有從正門進出過,曾經她不懂,如今,她知道青家自始至終都沒把她放在眼里,畢竟,一個可有可無的庶女,存在的價值也只是為了聯姻拉攏勢力罷了。
偌大的青府,一路上的馬車依然換了三輛,迎上來的婆子和丫鬟也不記得到底是第幾批,可青肆已然習以為常,不為所動,因為上一世在皇宮里的宮女,更多,也更恭敬。李嬸瞧著她處變不驚的模樣,心中暗暗驚訝,青肆那雙眼睛平淡無波,竟然有種看遍世態炎涼的滄桑之感。
最好,繞過抄手游廊,青肆在一眾丫鬟婆子的引路下踏進了榮寧院,剛進正廳,就聽見門邊的丫鬟喊道,“老太太,夫人,四小姐到了!”
青肆見著正廳主位上坐著的,正是年逾六旬的青家老祖宗,一旁面帶微笑站著的,正是青家家母呂英,兩個人都是在府里說一不二的人物,她看到青夫人的時候目光倏然一冷,隨即立刻斂去眼中的冷意,似乎微微怔住了一般,面露陌生之色,雙手合十,微微躬身道,“阿彌陀佛,見過老太太,夫人。”
她當然知道這個時候應該跪,但是現在的她沒有理由跪。
“四丫頭,這里不是尼姑庵,得改口的。”青夫人莞爾一笑,眉梢中挑起一絲鄙夷和不屑,“待會兒四丫頭就住在梅玉居吧,到點兒再一起用晚飯。”
“慢著,英兒,這幾日讓四丫頭好好學學禮數和宮步,這樣如何像話?”青家老太太揉搓著手上的玉珠,斜瞥了青肆一眼,看到青肆的容顏微微一驚,但還是皺了皺眉頭。
青夫人含笑點頭,道,“那是自然,對了,前幾日我叫秀坊做了一條紫羅抹額,里頭放了提神的藥袋,估摸著待會兒便能送過來。”
老太太滿意地看了她一眼。青夫人回以輕笑,她看了看青肆,心中沒來由的一火,這丫頭簡直是像極了那個賤人!不過,如今在她的手里……她目光一轉,自然沒有錯過青肆脖間的梅花瓣,心下一驚明了了一些,唇邊勾起一抹詭譎的笑意,一閃而過,那么快,幾乎叫人抓不住。
“茯苓,茱萸,送四丫頭回梅玉居,待會記得去秀坊為四丫頭添幾件襦裙和被衾。”
被喚作茯苓和茱萸的兩個丫鬟躬身應下青夫人的吩咐,便朝青肆道:“四小姐,走吧。”
她們攜著青肆上了一個軟轎。朝梅玉居行去。
青夫人喚了李嬸,到榮寧院邊的一間暖櫥,把門窗都鎖死,青夫人悠然的問她,“她脖子上的東西,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嗎?”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這件事她做得很絕,除了她自己和那個人,再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了,如今,那個人體內的毒也該發作完了,便自始至終只有她知曉了。
李嬸不知道青夫人是故意問她,面上帶了些嫌惡,“那東西說不定是哪個野男人留下的,剛進府之前就出了這等子事,真是天生的狐媚子!”
“好了,這樣的話可不能傳出去,不能污了青府的家匾,至于她脖子上的東西,明眼人都知道是如何來的。”青夫人眼底似乎有暗流涌動,她幽幽地道,“你去靜慈庵問一問,看看到底是哪個膽大包天的東西敢打我青家女的主意。”
她的聲音輕柔,卻滿是不容拒絕。
李嬸自然知道青夫人不是為了青肆著想,而是顧忌青家的面子,畢竟,青家的庶女,那也是青家的姑娘。
待李嬸出去后,青夫人眼中立刻浮現出一抹濃濃的煞氣,房檐邊的畫眉似乎是一驚,怪叫了幾聲,她唇角卻微微一勾,“樂妖,你的女兒……和你一樣卑賤!”
梅玉居。
“小姐,奴婢名喚茯苓,這是茱萸,有什么吩咐只管說,對府里的事務也只管問,奴婢二人都在這里。”茯苓恭敬地笑道,一旁的茱萸也點了點頭。
一個如陽光般開朗,一個如月華般沉靜。
青肆心下了然,問道,“府中都有哪些人?”
這輩子,和上輩子還是一樣嗎?
“回小姐,府中共有四百七十九人,傅爺居泰來院,大少爺居墨云軒,二少爺居沉月軒,大小姐,二小姐,三小姐和五小姐都在后院,老太太居榮寧院,夫人居夢柯院。”
“名字,年紀。”青肆面無表情,這丫鬟只說住所卻不透露其他的東西,真是機靈啊。
“這……奴婢不敢。”茯苓低下頭,略帶惶恐地道。
“罷了,我晚上問夫人。”青肆解下發髻,一頭柔順光亮如黑緞般的墨發傾瀉而下,極長的青絲落到她的腳踝邊,烏發襯得她雪膚晶瑩,美如仙子。
茯苓被她的舉動驚呆了,一時愣在原地,竟然怔得說不出話來,一旁的茱萸斂了斂眼皮,上前一步,輕聲道:“小姐,傅爺尊名青海,年方四十五,夫人尊名呂英,年方三十七,大少爺貴名青冷,年方二十,二少爺貴名青暖,年方十九,大小姐芳名青伊,年方十七,二小姐芳名青耳,年方十六,三小姐芳名青衫,年方十五,五小姐芳名青舞,年方十三,其中,大少爺和大小姐為夫人所出,二少爺為側夫人劉氏所出,二小姐與五小姐為三姨娘所出,三小姐為九姨娘所出。”
青肆看了她一眼,心中暗暗嘆道,這個丫鬟,善于察言觀色,既謹慎又膽大,只是不知,這兩個丫鬟是不是都是呂英差配過來的眼線嗎?她依然平靜地道,“善哉,你二人先出去吧,到晚膳點再喚我。”
“是。”兩人低頭應聲,都恭敬地退了出去,門也被輕輕帶上。
她對著面前的銅鏡,輕輕一笑,鏡中的絕美面容似乎更美了,但她隨即便斂了笑容,執起木梳,開始為自己挽發,上輩子,她的發都是自己綰,因為邢止戈不會,也從未想過,而她又自恃清高不愿意讓宮女碰自己的頭發。
重新綰了一個流云髻,她才站起身,在自己的閨房轉了一圈,果然,一點也沒變,無論是丫鬟,青家的人,青府的布局,似乎都沒有變,似乎一切都如曾經的那條軌道亙古不變的發展,唯一變的,是她自己,可是,如果一切照舊,她難道要把那卑賤的人生再活一次?
“小姐,三小姐來了!”門外茯苓脆生生的道。
“請她進來。”青肆回道,不久,門開了,但見一個女子,蓮步婀娜,身姿纖柔,面容柔婉,一身青蘭勾秀馬面裙,白羅雙鵲銀丹比甲,渾身散發著一抹江南女子特有的芬芳,秀麗溫婉,容姿雖然不算上佳,但細膩如玉的肌膚與柔弱無骨的身形何嘗不把她塑造成了一個美人?
青衫唇角彎彎,移步到青肆身邊,輕輕拉住她的手,道,“妹妹初來府中,如事有不宜,可以找我,我就住在梅玉居附近的蘭香館,左轉一射之地,妹妹在寺廟里可也受了些苦,瞧這身板瘦的,不過來日方長,要多補補。”
她的話里盡是溫柔與關切,青肆心中微動,道,“妹妹謝過姐姐。”
“今兒個聽說你在榮寧院‘阿彌陀佛’,妹妹,這可使不得,老祖宗雖信佛,但不喜女兒家的成天掛這些在口,倒也是,寺廟里沒有嬤嬤教禮儀,不過明日就會有人來教妹妹,眼下離春天開學還有一段時日,妹妹就先養一養,滋補滋補。”青衫捏了捏她的手,然后松開,“那姐姐便先走了,有什么事托人告訴我哦。”
“姐姐。”青肆叫住她,“妹妹什么事都不懂,還望姐姐多費心。”
青衫笑道,“自然。”說罷便離開了梅玉居。
青肆垂眸,上輩子,青衫對她也是如此溫柔如此熱心,只不過那時她不屑,現在想來,她還真是——愚不可及,連唾手可及的救命稻草都視而不見。
她搖了搖頭,拿出《天草經》,又細細研讀了一陣,直到茯苓在門外喚她,她才放下書,收在柜子下,理了理身上的衣服走了出去,隨茯苓和茱萸一路又到了榮寧堂左側的和永廳,一進廳,不少女子都已入座,圍在一個大圓桌邊,老太太位上座,夫人位右邊第一個,左邊是四個各具特色又清秀美麗的女子。
左數第一個,鳳眸柳眉,五官端麗,渾身上下一股雍容典雅之氣,精致的眉眼無一不符合大家閨秀的標準,這是青伊;第二個,煙眉朱唇,目光靈動清亮,臉上左邊眼角有一顆痣,為她靈秀清美的容姿增添了一抹天然的嫵媚,這是青耳;第三個自然是青衫;第四個,俏臉稚氣未脫,珠圓玉潤,但足以想見張開后也必定是個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