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六</br> 來人滿面淚痕,面容枯瘦,一雙手緊緊抓在豐鈺的裙子上面,指甲縫隙都是泥色。</br> 引路的宦人一驚,連呼:“大膽宮婢,膽敢唐突嘉毅侯夫人?</br> 還不拉下去?”</br> 幾個小監上前,拉手拉腳將豐媛從豐鈺身前扯開。</br> 宦人堆笑道:“是這蠢奴才不長眼,夫人可驚著了?”</br> 厲色看向豐媛:“哪里來的瘋子?</br> 沖撞夫人,你擔得起嗎?”</br> 豐媛哀聲呼道:“姐姐,你看到了嗎?</br> 你是嘉毅侯夫人,他們卻膽敢這樣對我啊!”</br> 那宦人變了顏色,仔細辨認,這才依稀認出來人。</br> 早聽聞宮里有個瘋瘋張張的宮女,逢人就吹噓自己是嘉毅侯的小姨子,干活不情不愿,還數次違禁在宮中亂闖。</br> 幾番都是關太嬪出面保下她。</br> 說起來關太嬪自己的日子也并不好過,當年宸妃的性子跋扈到什么程度宮內皆知,動輒打罵欺辱,皇上又喜拿她作伐子與宸妃斗氣,夾縫中求生的關貴人謹小慎微了一輩子,才掙得一條性命安度至今。</br> 倒為了這個瘋婢子數次出頭,想來也是為著當年和嘉毅侯夫人豐氏的情分。</br> 宦人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那幾個小監還鉗著豐媛不放,若是嘉毅侯夫人因此不快,倒霉的還是他們這些人。</br> 宦人臉上堆了笑:“夫人,您看?”</br> 豐鈺擺了擺手,撣一撣被抓皺了的衣裳,朝身后的小環打個眼色,看也沒看豐媛一眼,提步邁進了宮門。</br> 小環行至前頭,給引路的宦人和那幾個小監各福了一禮:“辛苦諸位公公,這確是我們二姑娘,只是如今身在宮中,外頭的虛禮都該免了。”</br> 朝豐媛道:“姑娘若想求見夫人,該依著宮規,先給夫人遞消息,然后每季末去宮門前等著依次會親,不當這般莽莽撞撞地跑出來嚇著了夫人。</br> 叫人家瞧去,還以為咱們豐家規矩不好,姑娘臉上不好看,也給夫人和侯爺抹黑?!?lt;/br> 豐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br> 她這是,被一個小丫頭給教訓了?</br> 可如今有求于人,豐鈺那般信任小環,她若是得罪了小環,保不齊這死丫頭在背后耍什么陰招。</br> 她哭哭啼啼地捂著臉道:“我想和姐姐說句話,他們不準我出來,鎮日把我關在那不見天日的鬼地方,給我干不完的活兒……”</br> 小環微微一笑:“姑娘如今做的,咱們夫人也曾經歷過。</br> 老爺官階七品,所出的閨女不論嫡庶都得入宮為奴,這是祖宗傳下來的規矩,便是如今夫人貴為一品誥命,也是不能更改的。</br> 姑娘便是為著家中臉面,也該安安分分的,叫人知道咱們豐家的姑娘不是那種貪樂躲懶的,哪能仗著夫人和侯爺的勢,就不把規矩律法都忘了?</br> 姑娘這不是陷侯爺和夫人于不義?”</br> 豐媛咬了咬牙:“小環,你別……”</br> 小環不再理會她,朝那引路宦人福了福身:“公公這趟辛苦,咱們夫人都記下了。</br> 能不能請公公允個方便,先請這位到不擾人的地方候上片刻?</br> 夫人待會說不準要訓誡幾句,也免總叫公公們為難。”</br> 小環這幾年跟著元嬤嬤和韓嬤嬤學做事,加之年齡漸長,豐鈺漸漸將一些重要的事交于她做,氣度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單純膽小的小丫頭,也有了幾分貼身大丫鬟的體面威嚴。</br> 那宦人一疊聲地奉承道:“好說,好說?!?lt;/br> 誰不知如今天下最有權勢的人,除了龍座上那位,便屬嘉毅侯?</br> 當今圣上對其信任有加,天下兵馬盡數在他掌握之下,連王族宗親也要給他幾分顏面,他夫人的妹子別說根本不用守舊律做宮婢,就連直接提拔做了皇上的四妃之一也是使得的。</br> 奇怪就奇怪在,這嘉毅侯似乎當真極其克制。</br> 他不貪功,賞下來的異姓王爵之位說拒就拒了,他親族只余少數一脈,俱在盛城守著祖傳的產業過活,沒有任何人被提拔入仕。</br> 他舅子豐郢原被他舉薦做了鹽政司主簿,人人都以為這回他上京,會提攜舅兄一塊入朝為官,誰想他偏偏沒有理會妻族。</br> 有人為了討好安錦南,在朝中提議擢拔豐凱,說其“素有功績”,安錦南當朝稟道:“豐凱為人持重,端正有余,而睿智不足,于地方略有寸功,然功績并不足破格提擢,論治事理政,知人善任,不及知州劉珉。</br> 若因安某之故,屈賢才而升俗庸,恕安某不能從。</br> 朝中用人,自當選賢任能,方顯開明公正。”</br> 一句話,堵死了豐氏一族的上進路。</br> 那時京中有傳言,說嘉毅侯這門婚事,怕只是權宜之計。</br> 畢竟從他對妻族的態度上看,嘉毅侯對其妻,并沒有如何重視。</br> 可轉眼,他就親自上書,為其妻請封誥命。</br> 連他妻子認下的兩名義女,也都善待有加,親自請了宮中老資歷的教養嬤嬤,往盛城教導兩個義女。</br> 那宦人心念電轉,轉念想到安錦南先前對豐氏一族的態度,和今日小環斥責豐媛時的言語。</br> 這么看來,想必是嘉毅侯為著避嫌的緣故?</br> 功高蓋主,本就如履薄冰。</br> 他沒獻回虎符,卻用這種謙卑的態度表明著自己的忠心?</br> 這樣一來,一切都說得通了。</br> 畢竟有先帝的前車之鑒,嘉毅侯縱是立下不世之功,也只有夾著尾巴做人,以免帝王猜忌……</br> 宦人笑得越發真誠了些,對那幾個小監道:“委屈豐姑娘暫去后頭的小梅園坐坐。”</br> 引著小環進了福壽堂,指著廊下道:“姑娘便在那邊等著接夫人出來便是?!?lt;/br> 小環謝過了宦人,規規矩矩地依照指使去那頭立著。</br> 夏日臨近,天氣一日比一日熱。</br> 京城的晴天,總有曬得人睜不開眼的艷陽。</br> 小環候在外頭片刻就覺得熱的受不住,不知她那剛有孕不久的夫人可還耐得住這悶熱。</br> 豐鈺孕后極是怕熱。</br> 她坐在椅上靜靜的等著,小廳是專門供太妃們見客用的,四周的窗都敞開著。</br> 但宮中的建筑地基打得深,屋檐又闊,加之內里的陳設都是烏色的沉香木,這廳中倒不覺悶。</br> 況這宮里不知縈繞多少含怨不肯離去的孤魂。</br> 這是世間最繁華熱鬧也最冰冷可怖的所在。</br> 豐鈺默默握著手里的茶,聽見身后輕輕的響動,她就站了起來。</br> 門被從外推開的一瞬,她同時福下身去,行了外命婦的拜見禮,口稱:“娘娘萬福。”</br> 她沒有稱她“太嬪娘娘”,“娘娘”便是舊年她對關貴人的稱呼。</br> 如今喚來,竟恍如隔世一般,從前種種,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了,變得那么渺遠。</br> 宮娥扶進來一個頭發半白的貴婦人。</br> 她頭上插著一只水頭極好卻也極為簡單的玉搔頭,身上穿著青藍色的絲綢宮裝,袖口衣擺繡著不起眼卻極繁復的深藍纏枝紋。</br> 從前保養得宜的一雙手上沒有涂蔻丹,也沒有戴甲套,長指甲都剪短了,修得整整齊齊的。</br> 手背上青筋明顯地突出來,瘦得像枯枝一般。</br> 豐鈺心內猛地一顫,她抬起眼,眼圈已紅了。</br> 分別不足三年,她的娘娘,怎老成這般?</br> 關太嬪揮了揮手,命身邊的人都退了出去。</br> 豐鈺上前將她扶著,坐到榻上,然后豐鈺起身,繞到她身前,嘴里喚著“娘娘”,在她面前跪了下來。</br> 這回行的,是從前的禮。</br> 關太嬪本不想受,她慌忙地伸出手想攔住豐鈺,見豐鈺容色堅持,她太懂她了,她知道攔不住的。</br> 關太嬪只好坐了回去,含淚受了這禮。</br> 豐鈺仰起頭,湊前到她身前,目中含淚,心疼地道:“娘娘,您清減了?!?lt;/br> 關太嬪握住她的手:“芷蘭……”</br> 才只吐出兩個字,就哽咽得說不出話來。</br> 豐鈺吸了口氣,勉強扯出一抹笑,一面抽出帕子替關太嬪擦眼淚,一面道:“是我不好,惹娘娘哭了。</br> 我走之后,娘娘向來可好?</br> 他們伺候得可還得當?”</br> 這話換在別人面前,她絕不會問。</br> 自她這番進宮,從前舊相識的宮人一個都未曾見到,許是旁人怕她尷尬刻意避忌了?</br> 抑或是旁的?</br> 她關心關太嬪,他們情分和別的主仆不一樣。</br> 多少次同歷生死,多少次相互救贖。</br> 若這宮中尚有一點真情,那就是關貴人待她的好。</br> 關太嬪抿了抿她的頭發,“誰能比我的芷蘭更貼心?</br> 走了,都走了?!?lt;/br> 這話說得輕松,豐鈺卻從中聽出了多少不舍。</br> 她睜大了眼睛,看一看四周,確定屋內無人,才低聲地道:“娘娘,是因為宸妃?”</br> 關太嬪點了點頭,握著她手將她從地上拉起來。</br> “宸妃的丑事,你是知道的……皇上那樣好面子,他怎肯留下知道內情的人活著?</br> 便是我身邊的人根本不知情,同在永和宮,那也是有嫌疑的,非是你和我情分不同,朝廷又要用嘉毅侯,連我也……”</br> 她說到這里,話音便止。</br> 關貴人這輩子在深宮里頭,出身不是頂尖的好,榮寵又不盛,卻在宸妃眼皮底下安然活了這么多年,她不是尋常人,更非蠢笨之輩。</br> 她自有她的法子活著,自有她的法子取信君王。</br> 只是她要活命,就不得不舍下其他的人。</br> 她保不住那么多。</br> 可在這樣的情況下,她還保了豐媛。</br> 豐鈺坐在她身邊,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掉。</br> “娘娘,您受委屈了?!?lt;/br> 關太嬪微微笑道:“有什么好委屈的,在這后宮,能活著,便是福分了。</br> 你看昔日宸妃如烈火烹油,誰的勢頭比得過她?</br> 最終還不是白骨一把,黃土一抷?</br> 那個口口聲聲愛她的男人,連最后的體面都沒給她。</br> 皇陵,她進不去,可惜了。”</br> 豐鈺慢慢拭了淚,“娘娘沒受牽連自是最好的,否則,芷蘭如何安心?”</br> 宸妃的丑事暴露,是安錦南推波助瀾的結果,牽連其中的人命,又豈不是君臣相斗的犧牲品?</br> 縱是宸妃錯在先,殺人的是先帝本人,可歸根究底都有安錦南的手筆在其中,豐鈺無法完全釋懷。</br> 一將功成萬骨枯,哪個人的成就不是踏著無辜者的鮮血走來?</br> 豐鈺自己亦不敢說一句,她的手是完完全全干凈的。</br> 他們生活在這個世界,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之下。</br> 無法不爭,無法不斗。</br> 關太嬪緩緩地道:“這次叫你來,是近來我夢頻,總是念著你。</br> 你在外頭的事,我也有所耳聞,嘉毅侯多年不曾續弦,單單看中了你,我不意外。</br> 當年他在宮中公然頂撞宸妃,將你救下,我就知道,你對他的意義,和別的宮人不一樣。</br> 那樣出身的男人,看慣了卑微的人為他犧牲。</br> 他原可以撒手不管,可他沒有。</br> 他是個有情有義有擔當的男人。</br> 你比我好,我很欣慰。</br> 至少我們之間,有一個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疼著的。</br> 你告訴我,那滋味如何?</br> 是不是,快活極了?”</br> 豐鈺忍著澀意點了點頭:“他很好,待我很好?!?lt;/br> 她扯住關太嬪的手按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我肚子里,又有了。</br> 他高興得很,剛知道消息的時候,在屋里直打轉,娘娘不知道,他那樣子多可笑,一點都不似外頭傳的那個冷血軍侯。</br> 私底下,他對我輕聲細語,慣會賠小意兒。</br> 剛成親時他還跟我拿他侯爺的架子,沒多久就投降了……對我很是服帖的……”</br> 她抬眼看向關太嬪,紅著眼睛道:“等我這胎出生,娘娘替他取個名字?</br> 雖知道不合規矩,想讓娘娘做他的干娘,不知有沒有這個福氣……”</br> 關太嬪一生無子無女沒做過娘親,一生也未被親人和丈夫善待過。</br> 再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關太嬪多么渴望愛和子嗣。</br> 關太嬪淚流滿面,連聲道:“好,當然好。</br> 倒是我,未必有那個福氣……”</br> 這話說得不祥。</br> 從一見面,豐鈺就察覺到了關太嬪的不妥,可她不忍拆穿,她想假裝不知情,至少快快樂樂的和關太嬪說一會兒話,寬慰她一瞬也好……</br> 關太嬪聲音里有無限的向往,她想象豐鈺所描述的那些畫面,“真好……他這樣的人,難為他懂得疼人?!?lt;/br> 轉過臉來,望著豐鈺,輕輕摩挲她的面頰:“你也要好好的,加倍的回報他這份恩情。</br> 要安安穩穩的過一輩子。</br> 新帝是他一手扶上來的,如今根基未穩,怕還不會有所行動。</br> 待來日,難免生了旁的心思……你得勸著他,莫得意一時,就忘了警醒……你這一生要活得順遂安樂,才不枉我忍痛放你回鄉……其實我原本,是想留你在我身邊一輩子……天隆十九年那年夏天,我不知你知不知此事……皇上向我發脾氣,用硯臺傷了我額頭那回……”</br> 豐鈺神色一凜,隱隱預知她要說的是什么。</br> 關太嬪垂了垂眼睫,握著她手的那只手微微發顫:“那天清早,皇上盯著你的背影,問我,芷蘭年歲幾何……”</br> 豐鈺抿住嘴唇,愕然看向關太嬪。</br> 聽她用低柔的聲音,緩緩地道:“他那神色,我怎會不明白他是生了什么心思?</br> 我怎能讓你走了我的舊路,過一遍我過的日子?</br> 我因此忤逆了他,其后……”</br> 當時,皇帝震怒,抬手扔來一只硯臺,砸傷了貴人的額角。</br> 貴人一生忍辱負重,卻為她,做過這樣破格之事。</br> 若換了旁的娘娘,身邊能有宮娥幫忙固寵,能有什么舍不得的?</br> 豐鈺心中猛顫,不知如何感謝她這份真心,“娘娘,您是何苦???”</br> 關太嬪喃喃道:“我不后悔。</br> 芷蘭,我永遠記得,你幾番救我于危難。</br> 當年宸妃刁難,你為我受了多少罪,我都記得。</br> 你過的好,我當真,無憾了?!?lt;/br> 豐鈺緊緊握著她手,聽她說的話越來越無望。</br> 她一顆心猛地沉下去,眼淚重新漫了上來。</br> “娘娘??!”</br> 關太嬪抿嘴笑道:“我這一生,因是庶出,在家里被嫡母百般磋磨。</br> 替代親姐入了這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宮,從此睡在一個喜怒無常翻臉無情的君王身側,我心上的人永不可得。</br> 我循規蹈矩的活著,忍氣吞聲的活著,終于熬到了最后。</br> 他死了,我的使命也完成了。</br> 我終于再不用,過那看人臉色、曲意逢迎的生活。</br> 你當為我高興啊,芷蘭,你哭什么?!?lt;/br> 豐鈺緊緊攥住她袖子一角,身子不住地打顫:“娘娘,叫太醫們看看吧,娘娘哪里不舒坦?</br> 吃副藥就好了,娘娘莫要胡思亂想,娘娘不想見一見您的干兒子干閨女?</br> 不想常常喊芷蘭進宮來說話么?</br> 傷害娘娘的人都不在了,娘娘該當愛惜自己,好好的活著……”</br> 關太嬪搖了搖頭:“我這病,早就坐下了。</br> 這些年,不過憑著一股信念活著。</br> 親眼看見宸妃閉上眼,我什么恨都解了。</br> 我想早些歸去,早些投奔我的來生……芷蘭,你可記著,將來你的閨女大了,可不要送進宮來。”</br> 她撫了撫哭泣的豐鈺的鬢角:“你還懷著孕呢,別哭傷了身子。</br> 咱們什么沒經過,還有什么看不開的么?</br> 只是你妹子,只怕我不能再護著了……你自己如何想的?</br> 早做打算才好,莫給人利用了,成了第二個淑妃……叫侯爺走了老路……”</br> 新帝明年就要選秀,國喪早過,他若有心,為安撫拉攏安錦南也好,為有個人質在手也好,豐媛都會成為他的目標。</br> 屆時宮里有位和她不是一條心的姐妹做了娘娘,怕是好事帶不來,卻能作惡不少。</br> 這也是關貴人不愿見到的,所以特意叮囑豐鈺一句。</br> 到最后,關太嬪放不下的,也就只有她了。</br> 豐鈺不住地點頭:“娘娘,我明白的。</br> 娘娘都是為了我!你放心,侯爺的態度很明顯了,我和如今新帝宮中的吳總管也有些交情,我會安排妥當,不叫這種事發生。</br> 娘娘,給我們傷痛的人,終將付出代價,我不再是那個沒助力的小丫頭了?!?lt;/br> 關太嬪點點頭:“我自是沒什么不放心的。</br> 你向來穩妥,什么都做得好。</br> 沒你替我做的那些物件兒、想的那些心思,皇上和太后,怎肯待我和顏悅色?</br> 我自是笨的,只知一味怨天尤人……是遇著了你,這生活才算有點甜滋味?!?lt;/br> 她擺了擺手:“時候不早了,恐嘉毅侯擔憂,你莫在宮里太久了,這就去吧……”</br> 豐鈺有千言萬語想訴,卻又不知從何說起。</br> 關太嬪說的沒錯,她在宮中,多耽一刻都是麻煩。</br> 豐鈺起身站在關太嬪面前,重新行了大禮。</br> 關太嬪望著她烏黑的發頂,眼淚如雨滂沱。</br> 她和豐鈺都明白,這是他們最后一回見面了。</br> 豐鈺強忍哀傷,拭去眼淚從殿中走了出來。</br> 晴陽朗朗,曬得人睜不開眼。</br> 她舉手遮住前額,也擋住了那刺目的光線。</br> 琉璃瓦頂的屋檐將陽光折射出五彩斑斕的顏色,只是那繽紛紛沓的色彩太耀眼了,終是留不住,也貪戀不得。</br> 小環快步走上前來扶住了她的手臂。</br> 垂頭隨宦人行至人跡稀少的小梅園,豐媛等在那兒,見她過來,快步走上前來,喚道:“姐姐!”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