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家這一輩出了幾個極出色的青年。</br> 大表兄段溪和承家中諸業,于今三十有五,那對雙胞胎少年便是他的兒子,一個叫段瑞,一個叫段瑾,教養極好,依足規矩朝豐鈺行禮喊“鈺表姑”。豐鈺笑著叫人端禮過來,一人一套早備好的文房四寶。</br> 段溪和捐了六品龍御尉的候補,并不到京城候缺,專管著段氏外頭的事,各處二十多間鋪面,一千多畝田產,公中嚼用都從這里頭出,平素忙得腳不沾地,為著表妹豐鈺來家,特地撥冗過來打聲招呼,人還沒坐穩就被外頭回事的喊了去。十分不好意思地與豐鈺致歉,匆匆給老太太和太太們磕了頭出去。</br> 余下兩個表弟均是二舅母洛氏所出,挺拔文秀笑起來有對酒窩的叫段清和,比豐鈺年小三歲,另一個頗內向靦腆的叫段凌和,今年十九。二舅早前在江西霧縣任地方官,二舅母和子女都隨在任上,這一回豐鈺還是頭回見到這兩個表弟。各自說話寒暄一陣,二舅母抿嘴笑著攆了兩個“聒噪小子”,斥他們“纏得老太太頭疼”。</br> 其實不過段清和話多些,嘴甜如蜜哄得老人家笑一會兒咳嗽幾聲。給二舅母佯裝要用扇柄“打出去”,抱頭笑著退下。</br> 段家人一團和氣,祖孫婆媳之間親親熱熱,屋子里礙著有客在,該遵禮的地方絕不含糊,眼角眉梢透出的那股親昵令豐鈺有些艷羨。</br> 豐家規矩大。父子夫妻主仆之間輕易玩笑不得,伯父豐允為人嚴厲,又是家中獨一個朝中大員,說一不二慣了,平素不論逮著誰,弟弟也好子女也好妻妾也好,總不免申斥一番規矩道理。表面束縛得平平整整一絲不茍,實則內里早已矛盾暗生。女人最是敏感,尤其豐鈺察言觀色最善,年幼時她尚不覺得,這次回家,才覺出家里叫她處處喘不過氣。</br> 不怪她兄長豐郢早早赴外上任,輕易不回盛城。</br> 豐鈺半垂眼簾收回目光,她沒錯過適才段清和邊笑邊走不經意朝她投來的一瞥。</br> 幾個男孩兒一去,屋里恢復了先前的輕言緩笑,大表嫂楊氏指揮丫頭們擺宴排席,不一會兒就喊眾人過去前廳用飯。</br> 午后眾人各散了,豐鈺清晨趕路過來,請安前只是簡略梳洗一番,大舅母命楊氏親送她去暫住的“荷香館”。從上房院子穿過花園,繞過假山,前面一片荷塘盡頭處便是名喚“荷香館”的小榭。</br> “夏日此處最是涼爽宜人,距老太太的宿處又近,布置簡慢,妹妹莫笑話嫂嫂不周,缺什么少什么只管與我開口,可千萬別客氣。”</br> 入目是間極雅致的小廳,兩旁各有暖閣,東邊一間擺了書架,西邊一間便是寢居,布局通透。床前一張新打的妝臺,上頭擺著一只點漆八角盒,旁邊一溜大小梳子、篦子窗前供了一大叢開得極好的芍藥。</br> 鵝黃色輕紗遮住沉香木床,床頂雕花刻葉,錦被一瞧便是新的,疊得整整齊齊擺在清涼的白玉枕頭下方。</br> 楊氏方才那番話明顯便是客氣,這哪里能算簡慢</br> 豐鈺感激道“累表嫂和舅母費心,不過稍待兩日,著實布置太奢如此疼我,不知如何感激才好”</br> 楊氏微微一笑,揚手招身后兩個侍婢過來“這是翠柳,這是紅袖,妹妹雖有自己的人服侍,只怕對府里不熟,留他們在此跑腿打雜傳個話什么的”</br> 轉頭對上兩個侍婢,換了嚴肅面孔“好生招呼著表姑娘。”</br> 豐鈺一看那兩個丫鬟氣派就知是楊氏身邊得力的,至少是屋里侍奉的二等,待要推辭不受,外頭正有嬤嬤找楊氏說大爺有事尋她。豐鈺只得感激收了人。</br> 沐浴后,她換上段府為她備好的軟煙羅寢衣,支頤坐在妝臺前,隨手撥弄下那只八角盒子,就見金光閃閃的一片釵子耳環珠翠裝得滿滿。段家對她的重視是她沒想過的。</br> 有驚喜,也有慶幸。</br> 在宮里頭兩年她都沒想起要給段家的長輩們寫信問安,是后頭受得磋磨多了,委屈不知與誰訴,想及當年親娘帶她歸寧在外家玩鬧的時光,忐忑地寫了封信回來,不敢吐露宮中秘辛,只幾句極尷尬的問候。</br> 然后經過三個多月煎熬的等待,收到舅父兩句簡短回復“家中安好,保重自身,勿念”。</br> 這算是一個良好的信號,母親去后日漸疏遠的關系慢慢回復些許溫暖,而今日這等重視程度卻是豐鈺絕不敢想的。</br> 只不知是外祖母于她少時亡母的格外疼寵還是舅父舅母對她成人后頭次上門小住的客氣款待。</br> 不論是哪種,都足叫豐鈺感念在心。</br> 她略歇息一會兒,表妹淑寶、淑華就過來尋她說話喝茶,豐鈺與她們年齡差距稍大,家中她這個年紀的女子多已出嫁做了娘親。瞧兩個姑娘在她面前拘謹的樣子就知這是大舅母強推過來陪她解悶的,豐鈺心中苦笑,打起精神撿些年輕姑娘們喜歡的話題和她們聊天。</br> 半下午過去,豐鈺與兩個妹妹熟悉起來。得知淑寶正在繡嫁衣,還與她討論了半天如今流行的花樣子,到了飯點上房派嬤嬤過來接她們過去,淑寶還拉著豐鈺的手嘰嘰喳喳問個不停。</br> 引得大舅母計氏斥她“寶兒,莫歪纏你姐姐”</br> 淑寶便順勢央求道“娘親,明兒冷二的生辰宴能不能叫鈺姐姐也去那妮子平素總和我顯擺她女紅多好多好,好容易鈺姐姐趕上,正巧叫她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br> 豐鈺是個未嫁的閨女,原本出席個女兒家的小宴亦無礙,只是她年紀大了些,立在一群十三四五的姑娘間總顯得有些突兀。大舅母怕她不好意思推辭,去了又要尷尬,當即笑道“你姐姐哪里比得你清閑你祖母多年不見她,好容易留在身邊說說話,你莫強人所難。”</br> 又試探問她的意思“冷家是近鄰,一墻之隔,小時候你也見過那冷大姑娘的吧若是愿意走動,也可去玩一玩”</br> 豐鈺抿嘴一笑“原是應去的,只是我這回匆忙過來,也沒先打個招呼留下和外祖母說說話,妹妹們代我問聲好吧。”</br> 不熟不絡,去了給人圖惹麻煩,豐鈺不會去做這種惹人厭惡的事。</br> 淑寶掃興地撅了噘嘴,大舅母把眼一橫她也不敢再說。</br> 第二日眾姊妹俱往冷家赴宴,段老夫人覷這機會單留豐鈺說話。</br> 議親的事,段老夫人也有耳聞。她原不好插手女婿家事,畢竟如今豐府里的女主人已與段家無關。可豐鈺這丫頭找了上來,她還認這門親,認她這個外祖母。</br> 段老夫人心思電轉,略想了一會兒,眼圈不由紅了。她轉過臉借咳嗽掩飾了,再一回頭,豐鈺起身遞溫茶過來。</br> 一抬頭,見段老夫人凝神注視著自己,豐鈺抿嘴一笑“外祖母怎么了吃過飯可要先歪一歪鈺兒幫您打扇可好”</br> 段老夫人嘆了聲,伸手握住豐鈺的手腕。</br> “好孩子,這些年苦了你。”</br> 豐鈺抬眼,望見外祖母眼中濃濃的心疼不舍,她心中猛地一縮,眼眶幾乎紅了。</br> 這么多年,沒誰問過她苦不苦。人人都以為進了那紅色宮墻,過得便是鑲了金邊兒的日子,皇上宮妃動輒打賞,活計也輕。她剛出宮回家時,客氏甚至有意無意地打聽,想知道她可帶了什么御賜的大內珠寶出來。</br> 段老夫人面容悲憫,另一手摩挲她鬢發,“我知道如今你正在議親,此刻屋里沒有外人,外祖母想問你幾句私話,你若愿意,就與外祖母說說。”</br> 豐鈺正色坐好了,她等的盼的可不就是外祖母這話么</br> “你繼母替你相看的人家,你可有合意的”</br> 若對面是外人,豐鈺不敢答這話。說合意,顯得她不矜持。說不合意,像是在埋怨繼母對她的事不上心。</br> 可眼前是她的外祖母,是她親娘的親娘。</br> 豐鈺垂下頭,許久,才輕輕晃了晃腦袋。</br> 王家幼子打小兒就在各個戲園子混,不愛紅妝愛兒郎,包戲子包得明目張膽,世人皆知。</br> 鄭太太的弟弟屋里好些個侍婢,幾天死一批換一批。</br> 這樣的人怎可能是良配</br> 若非有著這樣說不出口的癖好,這樣的人家又怎可能愿意娶她</br> 她想要個知冷知熱能相守一生的人,哪怕貧寒困苦,只要能處得來,她不怕低嫁。</br> 這個答案早在段老夫人意料之中,十年不曾回家的女兒,親情能剩幾分況她繼母的親生女兒也到了要定親的年紀,不快快把姐姐嫁出去,妹妹怎么定親自然是只要有上門求親的,在客氏看來就是合適的人選。</br> “那你自己的意思呢你可有”段老夫人頓了頓,這話從來不該問及一個未婚的閨女,可不問,又怎么替她打算段老夫人硬著頭皮道,“你可有意中人”</br> 豐鈺臉色一紅,又是一白,垂眸搖了搖頭,“沒有的,外祖母。”</br> “好。”段老夫人目光移向窗前水盞里供的荷花,清淡的瓣上掛著露,窗外日頭已經升上來,平素上房來來往往的人如不斷流的水,能給他們獨自說話的機會也只有這么一會兒了。</br> 段老夫人不再猶豫,迅速的把自己的想法告知豐鈺。</br> “你若愿意依賴我這老骨頭,我自會護著你。你幾個表兄俱已成家,如今只有老四、老五還未定婚事,清和是稚氣胡鬧些,過兩年年長些,約莫也就收了心了。老五雖好,他還未滿二十,與你年歲差距稍大”</br> 豐鈺心中一凜,猛然想到昨天段清和臨去時朝她投來的一瞥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