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還有些痛,可以忍耐的程度。安錦南試探坐起身來,一只墨綠色的綢袋從胸口滑落到床鋪上面。</br> 散開抽繩,一只繡金絲火鳳的香囊落入視線。她沒有添上花枝蔓草,用赤色金線繡了一團團火焰,繞過鳳凰周身,不留痕跡地銜接了上面的裂口,并自然并和了那抹紅痕。</br> 這只鳳,在她手指針線之間浴火重生。</br> 可逝去的人卻不會再回來了。</br> 一縷若有似無的淡香幽幽沁入鼻端。安錦南眸子閃了閃,將香囊握在手里,湊近</br> 原本的淡淡遺香中,夾雜一抹微苦似甘的冷冽清香,他閉上眼,掩住眸中起伏的波瀾。</br> 起身,將香囊收入腰間,披了外氅,又恢復了往日冷郁模樣。</br> 昨晚不堪回首的脆弱無助嗯,定是源于冷家用在他身上的藥吧</br> 非是藥力緣故,他怎可能丟臉至此。</br> “侯爺。”崔寧的聲音,自外面窗下透進來,“冷二姑娘昨夜受驚,此刻發熱不退,冷大爺想求侯爺準許,請郎中前去診治。”</br> 安錦南勾了勾嘴角,噙了一抹冷嘲。到這個時候,冷擎風還不死心,覺得他會憐香惜玉</br> 冷雪柔坐在書房柜后的榻上,已有五六個時辰。</br> 初被幽禁時,她哭鬧過,強闖過,懷疑過,掙扎過,無用。</br> 是被兄長冷擎風一個耳光扇得清醒了。</br> 然后從冷擎風和芍藥的只言片語里,明白自己是何處境。</br> 她要如何相信,這個與她一直以為的那個世界完全不一樣的現實</br> 家人對她的疼寵原來別有用意</br> 親娘安排的這趟出行原來是并非是要成全她的癡心,他們當她是顆棋子,是用來籠絡嘉毅侯,延續姻親關系的工具</br> 在計劃失敗陰謀敗露后,兄長向來溫和寵溺的臉原來可以變得這樣猙獰。</br> 溫和慈愛的家人,原來有這樣陌生冷酷、自私無恥的一面</br> 姐夫該會如何想她</br> 那么多年的相思、癡戀,深埋在懷不敢傾吐的少艾之心,盡數被這下作齷齪的陰謀污染。</br> 她再也沒辦法坦然地與姐夫撒嬌癡纏,再也沒面目頂著一張與姐姐肖似的臉接受他柔和凝視。</br> 這是為什么</br> 是這個世界瘋了,他們瘋了還是一直是她自己在自欺欺人</br> 她睜大雙眼,已經哭不出眼淚。</br> 自我懷疑和對這世界的深深恐懼淹沒了她。</br> 門外傳來鎖鏈被拉扯的聲音,冷擎風從椅子上站起身來。</br> 芍藥眸子亮了一瞬,那光彩又很快熄了去。</br> 是侯爺來了。</br> 卻不是為解救她而來。十余年的貼身相伴,十余年的虛偽算計,至此時,將被一一清算。</br> 安錦南身穿玄色銀線流云紋箭袖袍,高大身軀背后是茫茫晨曦,他自門外緩緩步入。</br> 屋內重新恢復了半昏半明。安錦南立在那,容色有些模糊。</br> 冷雪柔第一次不敢上前嬌聲喊他“姐夫”。</br> 她站在書柜旁,雙眼通紅地遙遙望他。</br> 他冷峻威嚴,面無表情。視線淡淡的,從她身上掠過,沒有停留,哪怕一息。</br> 冷擎風勉強堆起笑容,站起身整了整衣袍,“侯爺,是不是有何誤會二妹恐著了風,您看,可否容我先行帶她回府延醫診治”</br> 安錦南朝他看去,挑了挑眉。</br> 嘲諷意味十足的一瞥,叫冷擎風尷尬地閉了嘴。</br> 芍藥這些年在安錦南身邊,對他極為了解,安錦南是個思慮周全的人,他永不會打沒把握的仗。</br> 他會下令禁人,說明有些事,容不得反口,也沒機會反口。</br> 然他對冷家慈悲多年,便是無望,也必得拼死一試。哪怕自己逃不脫,至少至少莫牽連了大爺。</br> 她拖著酸軟的雙腿,膝行到他面前,仰頭哀求“侯爺,所有事均是婢子一人所為。是婢子心痛侯爺,不愿再看侯爺孤苦,您身邊怎能永遠無人照顧”</br> 她指著冷雪柔道“且二姑娘癡心侯爺多年,侯爺當真看不出么侯爺待二姑娘自來不同,是婢子錯了心思,以為侯爺顧及名分輩分,才不好開口提親。是婢子糊涂”</br> 冷雪柔不知該說什么,不知該如何辯解,她怔怔聽芍藥代她訴說情意,只覺整張臉火辣辣的,如被火焰灼燒。</br> 她心中久藏的企盼,毫無尊嚴地被人揭穿。</br> 原來這種感覺,并非如釋重負。是如此的羞恥。</br> 安錦南沒有看她。他狹長的眼眸半垂著,嗤笑一聲,走到桌旁,坐入椅中。</br> 冷擎風抿了抿嘴角,從芍藥適才朝他拋來的一眼當中,他已經察覺了她的意圖。</br> 既然有人愿意做這替死鬼,何樂不為</br> 冷擎風裝作大駭的模樣,跳起來指著芍藥罵道“竟然是你你這無恥賤婢,侯爺的婚事何時輪到你一個下賤婢子做主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敢拿姑娘的清白和侯爺的聲名開玩笑”</br> “侯爺,這賤婢好大的膽我就說,侯爺待我們向來仁義,怎可能無故關押我等在此原來是此婢從中作梗。侯爺,您”</br> 他話沒說完。門被從外推開,崔寧手捧書冊、信件等物從外步入。</br> 安錦南指尖輕輕敲了敲桌面,十分疲憊地閉了眼,下令“叫他自己看。”</br> 崔寧應命,朝冷擎風拱了拱手“冷爺,請過目。”</br> 冷擎風一頭霧水,取過一張半舊的紙掃了兩眼。</br> 只一瞬,他就變了臉色,聲音發緊,不敢置信地抬起頭來“侯爺”</br> 崔寧溫笑道“冷爺拿的這張,是您六年前用侯爺名頭強奪的那間酒樓舊主人寫的陳情書。上面有簽押和手印,另有人證物證等,您若欲見見,這便可以喊進來與您過目。”</br> “不可能”冷擎風聲音拔高了少許,惡狠狠地攥皺了那書信,“你胡說,我何曾做過這等事”</br> 崔寧微微一笑“無妨,冷爺先瞧完再論不遲。”</br> 冷擎風心臟撲通直跳,臉色難看至極,他飛快抓起桌上那些冊子,越看越是心驚。</br> 崔寧的聲音始終不緊不慢,他拿起哪樣,便與他口頭做出相應解釋“這是冷家假作侯爺名帖和印鑒,寫給臨城知縣,為冷家親眷索要官職的私信。”</br> “那是強奪臨城北山玉礦開采權的”</br> “強買良家女子的”</br> “因與臨城長鋪爭奪生意而謀害人命的”</br> “借侯爺生辰、侯夫人生辰等名頭與人索要孝敬銀兩的”</br> “冷二老爺參與前年賑災貪墨的”</br> “拐賣良家婦孺三十余人,強迫其在冷家名下的百花樓接客”</br> “虐仆致死,因懼其親人告發而滅其滿門”</br> “冷四爺當街縱馬踏傷人命”</br> “冷爺舅兄因私憤火燒廣慈寺,冷兄出面賄賂威脅官府”</br> “你住嘴”冷擎風臉色發白,驚惶得沒一絲血色,他瞪大眼睛扶住桌案,伏低身子湊近安錦南,“侯爺,這些都是假的,有人要害我,有人要害我們冷家,想要借用我們冷家以打擊您啊侯爺,他們這分明是沒將您放在眼里”</br> 芍藥目光緊緊盯在那些賬冊和書信上,耳畔聽得崔寧一樁樁的細述,她的眼眸越來越暗,最終在冷擎風說出上面那番話時,閉起眼睛苦笑了下。</br> 時至今時,大爺還未看明白嗎</br> 侯爺發作的,不單是昨晚的事。</br> 侯爺容忍冷家這么久,縱容他們在臨城日益壯大,對他們所行所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由得他們去猜疑他是不是真的對冷雪柔有什么,讓他們越發瘋狂、膨脹,妄想更多</br> 然后,他居高臨下,揮袖打破他們的美夢,踩踏他們的痛處,讓他們辨無可辨,逃無從逃,俯瞰他們做戲、哭喊、討饒,從他們眼前奪走一切,叫他們悔不當初,萬劫不復</br> 她仰頭望著安錦南。唇邊笑容越來越深,她聽著冷擎風的哭喊和辯解,撐起瘦弱的身子,搖搖晃晃地朝他走去,從后輕輕環住他的臂膀。</br> “別求了”你看不見他眸底的不屑么</br> “大爺,別說了”你到現在還妄想能全身而退</br> “滾”冷擎風厭惡地甩開芍藥,將她推倒在地,用足尖狠狠地踢她,“我與侯爺說話,你這賤人攔著我作甚非是你自作主張,胡亂插手侯爺的事,侯爺哪會誤會我們”</br> 他面目那樣猙獰,下手時不留半分余地。芍藥身上劇痛,咬住下唇,緊緊抱住了他的腿。</br> “大爺”她聲音聽來悲欲啼血,苦苦哀求“別再如此留點尊嚴給您自己吧。奴婢會陪著您,生也好、死也好,奴婢會一直陪著您的”</br> 冷擎風一腳踏在她胸口,彎腰扯住她的頭發,俯下身來,用赤紅的眼睛看她“你他媽在說些什么是你做錯事,你自己去死我為什么要與你一個賤婢同生共死,你算什么東西”</br> 他轉過頭去,堆起諂媚的笑“侯爺,這賤婢胡言亂語。這些事這些事是有心人栽贓啊還請您徹查,莫著了小人的道兒啊”</br> 安錦南揉揉額角,頭還隱隱發痛。</br> 他不發一言,指尖點在桌面上,有節奏的輕輕敲擊。崔寧上前一步,阻止冷擎風對芍藥的踩踏,蹲身扶著芍藥,勸道“佘姑娘,您還要繼續包庇這人么”</br> 芍藥嘴角溢血,別過臉去,不發一言。</br> 崔寧起身,從桌面上抽出一沓發黃的信箋,遞到芍藥面前。</br> “你要不要打開看看”他輕輕撥拉那些紙頁,頗感慨地道,“這些年他遞過來的信以你的謹慎,便是不燒毀,也必會撕爛,不留痕跡。可你沒有,你一張張的,都小心翼翼地保存,藏在床后的墻縫里,從京城一路帶到盛城,每晚都要拿出來看許多遍”</br> 芍藥眉頭動了下,含淚轉回頭來。伸手想來奪過那些書信,可手臂劇痛,指尖冰冷,沒一絲力氣。</br> “你真是癡心,為著他一句話,你就這樣白白等待了十年。”崔寧將信推到她手里,悲憫地道“事到如今,你還妄想替他擔下罪責,與他同生共死,可他是如何待你他辱罵你,輕視你,毆打你。佘姑娘,值得么”</br> 冷擎風咬牙切齒“什么信件這不是我寫的”發狂般要來搶奪。</br> 芍藥被他一撞,又搖搖晃晃地倒了下去。</br> 他卷起那些信紙,撕得粉碎,揚頭灑了芍藥一身,“你這賤婢,與人勾連,還要嫁禍栽贓與我,你以為侯爺會信”</br> 他狀若癲狂,重新撲向桌前,滿臉堆笑“侯爺,您別聽這賤婢胡說,我可不曾吩咐她做什么,我”</br> 崔寧冷笑“冷爺真真獨具慧眼。這些書信,您連打開看一眼都不曾,就知其中內容是栽贓您吩咐佘姑娘做事”</br> 冷擎風愣了下,神色慌亂,仍胡亂地找借口“這這有什么難猜侯爺,您別信她,我沒有做過,這都”</br> “夠了”</br> 一直不曾一語的安錦南,蹙眉喝斷了冷擎風的辯解。</br> 他揉揉眉心,負手站起身來。</br> “冷擎風,不必裝瘋賣傻。”</br> 他指了指桌上那些東西“如今,人證物證俱全,無需再辯。便是什么都無,我想你死,你尚有活路”</br> 冷擎風眸子轉了轉,喉嚨發出粗粗的喘聲。他還想抵賴,想辯解什么,安錦南一眼掃來,才勉強閉住了嘴。</br> 安錦南湊近他,親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留你們至今,是因我平生不能沒有污點。沒把柄在手,皇上安敢撒手放我兵權”</br> 這話用了極低的音量,安錦南的表情云淡風輕,聽在冷擎風耳中,卻是最可怖的催命咒符。</br> 安錦南敢在他面前說,就定有把握叫他無法泄露出去</br> 他睜大了眼睛,無邊的惶恐令他整個身體不能自抑的發起抖來。</br> “如今,我回歸鄉里,離京避世,你們用不著了。”</br> 他嘴角噙了抹淡淡的笑,抬起頭來,朝那邊的冷雪柔望了一眼。</br> “就憑此等貨色,妄想與我安錦南為妻憑她愚不可及,憑她肖似冷氏”</br> 他嗤笑“冷氏,端柔賢淑,為貴女典范”</br> 他笑得彎起眼,連連咳嗽了幾聲。</br> “出于偏壤小城,身為小吏之女,粗鄙無知,蒲柳之質。淑女貴婦可笑之至”</br> “聽任讒言,亂服禁藥,置我安錦南子嗣夭折而亡,你們”</br> 那笑容倏然冷下去,眸子因痛楚,霎時變得赤紅如血。</br> “該死”</br> 薄薄的唇間迸出這句,帶著咬牙切齒,入骨的恨意。</br> 幼子夭亡的畫面,如尺鋸般割裂他的頭顱。</br> 他閉上眼,冷汗層出。</br> 冷雪柔僵直了身子,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她顫顫的緊了緊交握的雙手,淚水涔涔而下。</br> “姐夫”這不是真的。</br> 姐夫與姐姐琴瑟和鳴,從無齟齬,是她親眼所見。</br> 甥兒夭折,分明是意外,與姐姐和冷家何干</br> 她不信,她不敢信。</br> 聽見她的聲音,安錦南張開眸子,厭惡地低喝“崔寧”</br> 崔寧垂首應“是”,聽他用無比冷酷的聲音下令“冷氏借用本侯名頭,為禍鄉里,雄霸一方,今,本侯親自徹查清楚,決心大義滅親。”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