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瀟瀟在廊下撞見端飯食過來的水仙,從她手上接過托盤,將人遣了下去,親手端入安錦南的屋子。</br> 安錦南坐在東邊窗下,手里拿著一本兵書,穿著家常素服,眉眼沉沉,看來有些不快。</br> 安瀟瀟一面朝他走去,一面抿唇笑道“崔寧做錯了何事隔著院子都聽見他呼痛之聲。”</br> 安錦南“哼”了一聲。崔寧此人他還不知道這是故意喊給他聽呢,生怕他以為司刑官下手不重,打得不疼,他消不了氣。</br> 他堂堂侯爺,當街為難一個小販,傳出去是多大的笑話,不給崔寧長長記性,下回再行魯莽事,他嘉毅侯名聲何存</br> 安瀟瀟知道有些事勸不得,她不過代為管著安錦南院子里的庶務(wù),旁的事,還輪不到她插手。</br> 安錦南輕車簡從回鄉(xiāng),仆役多留在京城侯府,兼他素來不喜人多吵鬧,厭惡給人碰觸,身邊只留個訓導(dǎo)下人的韓嬤嬤,和一個可供使喚的侍婢。尋常丫頭們都只在外頭屋子里掃灑做活,不得踏入他內(nèi)室半步。外頭有鄭管事管著外務(wù),崔寧負責扈從,韓嬤嬤總領(lǐng)眾仆,本應(yīng)是女主人負責的內(nèi)庫鑰匙暫交于安瀟瀟保管。各司其職,向無人越界。</br> 安瀟瀟上前替他收了桌上的幾本書,催他道“兄長且先用飯吧,天兒晚了。”</br> 安錦南放下手中的兵書,挪步隨她到了廳中,托盤里只四菜一湯,安錦南久在軍中,對飲食不挑剔,亦不喜鋪張,吃的還不如尋常商戶講究。</br> 安瀟瀟替他夾了塊鹿筋醬筍尖兒,又盛了湯給他,自己坐在他身畔陪著,安錦南挑了挑眉,睨她一眼,似乎有話要說。</br> 安瀟瀟抿了抿唇,才她就見著屋里桌上擺了一排的梳篦,有大有小,花色各異。無論怎么想,搜羅來這些東西都不是安錦南的作風,再聯(lián)想崔寧這人精突然惹惱了安錦南,怕是事情又與某些敏感之人敏感之事有關(guān)。</br> 她雙眸亮晶晶地,托腮瞧著安錦南“兄長,你買這么多梳子,是送給我和姐妹們的”</br> 安錦南默了片刻,無聲地將碗中的飯吃完。安瀟瀟遞來巾帕和茶盞,供他漱口抹拭了,他方低低“嗯”了一聲。</br> 安瀟瀟含笑走去了里間,將上頭擺著的梳子一只只拿起來細看。</br> 有羊角的,石頭的,檀木的,圓形的,方形的,雕花的,刻葉的,鑲邊的,嵌了珠子的,各式各樣。</br> 安錦南坐在桌前,無言看她挑挑撿撿。</br> 安瀟瀟拾起一只漆木雕花的小圓梳,在頭上比劃兩下,轉(zhuǎn)頭含笑道“兄長,這只還不錯,梳齒不疏不密,齒尖兒磨得平滑。”</br> 安錦南掃了眼余下那些,又瞧瞧安瀟瀟手上的,沒覺出什么不同。淡淡“嗯”了一聲。</br> 看安瀟瀟朝他走來,將手里的梳子展示給他看“不過兄長,尋常世家小姐恐怕不會在街上攤前買這東西。”</br> 安錦南挑了挑眉頭,終于開口“怎么”</br> “手工雖也算精細,到底比不過寶玥齋那些,我屋里用的都是寶玥齋的嵌玉象牙梳子。你瞧這花雕的雖生動,可卻是早年的舊樣子了,如今時興的可不是這種。”</br> 安錦南眸色一沉,抿了抿嘴唇默了片刻。</br> 安瀟瀟坐在他對面,含笑道“下回兄長要買這些女兒家用的戴的,先跟我說聲,我好替兄長參詳一二。”</br> 安錦南的面色要多黑沉有多黑沉,似乎心中掙扎,半晌,朝她冷冷一睨“放下,出去。”</br> 安瀟瀟忍不住笑出聲兒“兄長不是買給我們的嗎我瞧就這只好看,不準我拿著”</br> 安錦南掃她一眼,起身走到東屋,拾起那本書埋頭看了起來。</br> 安瀟瀟吐了吐舌頭,“好啦,我不拿就是。兄長這樣小氣,到時約人出來可不要借用我的名義才好。”說罷氣鼓鼓地往外走。</br> 安錦南眼角顫了顫,“本侯何時說過,要約誰出來”</br> 安瀟瀟冷笑一聲“也罷,是我失言。”</br> 拂袖出了屋門,安瀟瀟在廊下笑得直不起腰來。她突然好想去司刑處瞧瞧崔寧,他這頓板子挨得可不大值當呢。</br> 不足三日,豐鈺就收到了兩張?zhí)印?lt;/br> 一張來自安瀟瀟,邀她去嘉毅侯府吃九月十五的齋菜。</br> 一張來自應(yīng)家太太,邀她和豐三太太同往宏光寺聽元一主持講經(jīng)。</br> 兩張?zhí)佣际侵苁嫌H自送過來的。秋日明媚的光線透過紗窗射入屋中,細微的塵末在半空飛舞。豐鈺正在給蘭花澆水,聽說周氏來了,連忙迎過來將她請到炕上坐了。</br> 周氏打量這間小小暖閣,珍貴擺設(shè)無幾,倒是窗下一排瓷樽中花繁葉茂,各色蘭花開得極好。</br> 蘭花本就是嬌貴之物,尋常不易養(yǎng)好,何況是這種天氣越發(fā)冷的時節(jié)倒不知豐鈺有什么奇招,將花園里半衰的蘭花搜羅一處,一盆盆的養(yǎng)活了起來。</br> 周氏心中一嘆,瞧豐鈺鎮(zhèn)日不是在屋中做繡活便是養(yǎng)花,一門心思撲在這上頭,倒把婚事放去一邊,半點不急的樣子。</br> 不免勸她“錯過了瀾生,再尋旁人,未必更佳。五嬸娘是咱們自家人,一聽說應(yīng)家有意結(jié)親就忙過來遞話。我知你怕什么,你怕遇人不淑,將來后悔無著。可瀾生不一樣,他不是那種輕浮之人,這些年他名聲如何,想你也有耳聞。這樣的人認定你,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br> 見豐鈺垂頭不語,周氏湊近她道“我不若與你交個底。你知這門婚事,是誰的主張”</br> 豐鈺抬起頭來,目中微現(xiàn)愕然。</br> 周氏知她許猜到了,含笑低聲道“是瀾生自己愿意。他說娶妻娶賢,你規(guī)矩禮儀樣樣都好,又文秀聰慧,是再好不過的女子。這才央了他娘求到五嬸娘跟前,怕你覺得委屈,勸得他娘同意婚事緩緩再議,只求你能心甘情愿嫁他為妻。”</br> 豐鈺聽得這話,說心無波動是假的。</br> 身為女子,孰不想覓得良人佳婿,愛護自己一生</br> 遑論這個主動求娶、欣賞傾慕于她的人是人品樣貌皆無瑕疵的出色兒郎</br> “這回應(yīng)夫人邀你去山寺聽講,你只管一去。我們尚有些許親緣關(guān)系,你又只是陪著三嬸上去的,不怕誰說什么閑話。應(yīng)家是知道本分的,不會叫你損了閨譽。”周氏將手里兩張?zhí)映耙煌啤俺札S菜是中午,你先去嘉毅侯府,待午后再與三嬸娘匯合,你覺得呢”</br> 豐鈺有些哭笑不得,周氏的意思,是叫她兩邊都別得罪。</br> 站在周氏角度來說,肯這樣花心思勸她已很難得。畢竟是她自己的婚事,旁人替她謀了這樣好的人家,這樣好的兒郎,她自己卻拿喬作勢百般不愿,換個立場,她都未必會如周氏這般耐心。</br> 她不免又勸自己,既遲早是嫁,應(yīng)瀾生其實沒什么可挑剔的,總不能因人家太好,便疑心人別有所圖。</br> 略略一想,豐鈺覺得還該給自己一個機會。她著小環(huán)取了灑金箋,上書兩行小字,著小環(huán)要車送去嘉毅侯府。</br> 夜深沉。</br> 嘉毅侯府正院。</br> 稍間榻旁,一盞光線昏暗的小燈。</br> 幾上一張信箋,已經(jīng)攤開在那幾個時辰。</br> 安錦南從凈室沐浴出來,在屏風后解下腰上的布巾,穿了寬松的袍子,一面用帕子擦發(fā),一面朝稍間走來。本是想去取回未看完的兵書,余光一瞟,又被幾上那張信箋吸引了視線。</br> 他嘴唇緊抿,目光落在信紙上面。</br> 淡淡的閃金花紋上,客氣的拒絕,陌生的署名。</br> 豐鈺。</br> 安錦南默念了一遍,嘆一聲,伸手將信取在手中,額前發(fā)梢滴滴答答的水珠沁入那字跡中去,暗沉沉模糊了一片。</br> 安錦南抬手將信揉成團,丟在地上,抬腳踩過,直入東邊暖閣。</br> 隔院屋頂上面,崔寧手里提一只酒壺,才尋個合適的位置坐穩(wěn)就著壺嘴飲了一口,就聽屋下傳來一聲奇怪的鳥鳴。</br> 夜里何來禽鳥</br> 崔寧垂頭望去,便見屋檐燈下,安瀟瀟笑著朝他揮手。崔寧登時一怔,手中酒壺差點滾下瓦頂。</br> 片刻后,內(nèi)園矮墻上并坐了兩人。</br> 玄黑鵝黃,一男一女。</br> 安瀟瀟不知何時取了酒杯,與他討要一杯酒喝。</br> 崔寧面色為難,“姑娘,這”</br> 安瀟瀟信手奪來,替自己斟了一杯,仰頭一飲而盡,道“暢快”</br> 崔寧“”</br> 姑娘,這酒我剛就著壺嘴喝過來著</br> 安瀟瀟手里把玩那杯子,用手肘撞了撞他“因為梳子的事,兄長才罰了你吧”</br> 崔寧嘿嘿一笑“是屬下行事不周。”侯爺吩咐帶人之時,語氣沉沉,似十分鄭重。不由得他不懷疑,那小販是否十分要緊的罪犯。</br> “崔寧,你這回惹惱了兄長,想不想將功贖罪”她秀眉舒展,月色下,笑靨怡人,鵝蛋臉上染了薄薄一層銀輝。</br> 崔寧垂了垂眼,訕笑道“侯爺不喜人在他眼皮底下弄鬼。姑娘,我知你想什么。”</br> 安瀟瀟挑了挑眉“我想什么,你知道”</br> 這話不知怎么,問得崔寧心內(nèi)似被貓爪撓了一記般。他趕緊仰頭喝了好大一口酒,咕咚一聲咽下去,才轉(zhuǎn)頭重新看向安瀟瀟,低聲道“姑娘是不是以為,侯爺有意那豐家姑娘”</br> 安瀟瀟抿唇,只用一雙晶亮亮的眼睛望著他,等他說下去。</br> 崔寧喉嚨里一陣躁痛,似給那烈酒灼燒著喉頭。他硬著頭皮道:“屬下亦曾想過,是不是能幫侯爺解些憂煩,豐大姑娘與侯爺舊日相識,又是同鄉(xiāng),侯爺向不喜人家觸碰,卻不反感這豐大姑娘”</br> 不單他這么想,就連安瀟瀟也是這么想的。</br> 那晚仲秋佳節(jié),小樓之上,她送豐鈺出門回來,親眼撞見兄長立在窗前久久凝視那車馬走遠。</br> 其后兄長頭痛發(fā)作,又是她親耳聽得他口中喃念她的芳名。</br> 更讓她吃驚的是,當豐鈺走入侯府,看見他那般不堪模樣時的反應(yīng)。</br> 她張開手,毫無芥蒂地將他抱住,口中輕哼歌謠,極快地令他安定下來。</br> 兩人緊密相貼,一個面容慈悲,一個神色安詳她遙遙看著,從沒覺得世上有什么人是這樣的默契相襯。</br> 崔寧似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嘆息一聲搖了搖頭。</br> “豐姑娘眼看就要定親,侯爺不是不知,可侯爺吩咐,再不可提及豐姑娘此人。”</br> 崔寧咂了咂嘴巴,不無感慨地道“說來也是,侯爺連冷家那嬌滴滴的二姑娘都瞧不上,怎會瞧上了宮里出來的姑姑”</br> 安瀟瀟斜橫他一記“”就這樣</br> 這就能認定兄長對豐姑娘無情</br> 兄長那人看似精明,其實在感情方面著實有些遲鈍。</br> 細品了一回崔寧話中之意,安瀟瀟神色多了幾縷不屑“在你瞧來,冷二姑娘極好”</br> 崔寧回憶一番,鄭重地點點頭。搖頭嘆息“可惜了。好好的閨女,給她家里人坑得不輕”</br> 安瀟瀟抿了抿嘴,覺得和崔寧說不下去了。</br> 女人才了解女人,男人,呵永遠別指望他們分得清那些貌美女子是好是壞。</br> 安瀟瀟從墻上跳下,二話不說就往回走。</br> 崔寧不敢聲張,飛速躍下,追上她步子,低聲道“姑娘,您來尋我,可是有事”</br> 安瀟瀟哼了一聲,揚手推他一掌“走開,莫擋了我的路。我本是來瞧你是不是要死了的,結(jié)果竟還撞著你偷喝酒,可見二十軍棍,著實打得輕了。”</br> 崔寧嘿嘿一笑,正要說話,安瀟瀟突然袖子一揚,一根細細的綠色繩子從她袖底翻出。</br> 崔寧反手一抓,抓住了繩子一頭,“姑娘”</br> 覺出手感不對,不由朝那繩子一瞥,登時綠了臉。</br> 一條滑滑涼涼的小蛇,正順著他手腕朝袖內(nèi)蜿蜒。</br> 崔寧強大驚失色,手掌松開,欲將蛇甩脫。</br> 安瀟瀟心中冷笑,手上撫著另一條小蛇,朝他揚了揚下巴,道“我知你裝傻充愣逗我呢。崔寧,你們暗中打探那應(yīng)榮的事,想做什么我管不著。也不論兄長是不是真的對豐姑娘有意。我只知她是個極好的人,我不想任何人傷她。”</br> 月色下,崔寧原本情緒多變的臉,忽而瞧來陰沉而模糊。從他面上,依稀辨得出安錦南的影子。一主一仆,相伴十余載,從骨子里頭染上了相同的沉郁陰狠。</br> 崔寧抓住那條小蛇,穩(wěn)穩(wěn)遞回安瀟瀟手中。</br> 他垂下眸子,輕聲道“姑娘的意思,屬下明白。屬下不能替侯爺保證什么,但在屬下看來,侯爺絕無傷害豐姑娘之意。”</br> 他雙手抱拳,朝她致禮,足尖一點,自她面前躍上房梁。</br> 安瀟瀟仰頭朝屋脊看去。</br> 灰瓦瑞獸,無言沁在皎潔的月色當中。適才還與她并肩飲酒的人,已消失無蹤。</br> 寒風微涼,拂過她單薄的衣袖。</br> 抬手撫一撫嘴唇,心中又甜又苦。</br> 她怎不知那酒是他飲過的呢</br> 只是他們之間,相隔山海,能略拉近距離的,只有這一口水酒罷了。</br> 因是要入山寺聽講,豐鈺沒有刻意裝扮,穿一身素色衣裙,披了夾棉披風,頭上帶了兩朵藍色絹花,并一對珍珠釵子,清早先在老夫人的佛堂陪豐老太太誦了回經(jīng)書,才緩緩步出院子,隨豐三太太一路乘車往宏光寺去。</br> 約莫半個時辰路程,很快便至山下,豐鈺下車,應(yīng)家早有嬤嬤和管事們在候著。遠遠一叢芳草間,立著含笑的應(yīng)瀾生。</br> 他亦是素服,銀灰色錦緞凈面袍子,只袖口衣擺上繡了不惹眼的海草紋。</br> 他朝她拱手致意,上前恭敬地給豐三太太行禮。</br> 豐鈺面色微紅,垂頭眺了眼周圍的人群。扶著豐三太太的手,小心拾階而上。</br> 他綴在后面,一路凝視她背影隨她登山。</br> 堪堪幾步石階,走得她只覺漫長。</br> 身后那灼熱的視線,直似將她盯穿。</br> 可不經(jīng)意回過頭去,他又好似根本不曾看她,只叫她暗暗著惱,偏沒發(fā)泄之處。</br> 寺門前有些燒香出來的香客,豐鈺等均遮了帷帽,在旁等了片刻才在仆從擁護下入了寺門。</br> 自大雄寶殿上供了清香,再往后走就是為應(yīng)家備下的那間獨院,正室之中,應(yīng)太太對面坐著年邁的法師,朝豐三太太和豐鈺道了聲佛號。</br> 這一講經(jīng),便是一個時辰。</br> 應(yīng)瀾生立在那片已然蕭瑟的銀杏樹下,微瞇眼簾,望著半山荼蘼。他神色悵然,并不是平素那般含笑明朗的模樣。</br> 流云飛走,秋陽掠過,在他面容灑下斑駁的樹影。</br> 聽得身后輕緩的步聲,他回過頭去。</br> 豐鈺扶著小環(huán)的手,信步在小道上,足下踩踏落葉,發(fā)出細微的聲響。</br> 應(yīng)瀾生面色瞬時有了光彩。</br> 他上前兩步,挺拔恭立,身姿如松,疊手致禮,輕喚她“豐姑娘。”</br> 自上回簡略一談,已過了六日。豐鈺言明,暫無意愿成婚,且不欲耽擱他的時間。兩家因有親緣,走動拜訪不過尋常,只要不宣揚出去,無人能知她與他曾議過親事。</br> 然他仍安排了今日一會。</br> 不惜興師動眾,將他母親搬來了盛城。</br> 他想她知道他的心意,想她看到他的赤忱。</br> 想她明白,便是天長日久,他愿等。</br> 豐鈺憶及周氏所言,這門婚事,一開始就出于應(yīng)瀾生的意愿。</br> 如今那人便在眼前,眸光炯炯,明凈如玉。</br> 聽他溫聲道“姑娘出來散悶么不若一道走走”</br> 半山之巔,等閑人是進不來的。應(yīng)家所費香油不菲,方得此殊遇。</br> 豐鈺悶聲道“嬸娘著我到外頭走走。”奉長輩之命,勉強前來,可不是她主動要來尋他說話的。</br> 應(yīng)瀾生微微一笑,雙眸璀璨如三月湖光,“姑娘這般滴水不漏,不辛苦么”</br> 言語中帶了淡淡的揶揄,倒顯親昵。</br> 豐鈺睨他一眼,抿了抿嘴唇。兩人均未再言語。一路只聞鞋子踏在落葉上的沙沙輕響,小環(huán)落后兩步跟在后面,放眼去瞧眼前景色。</br> 金色落葉鋪就的一條小道,兩側(cè)秀木挺拔參天。一雙人影相隔半臂距離,緩緩向前,一個銀綢浮光,一個素錦如蘭。應(yīng)瀾生細心溫和,始終走在豐鈺不遠不近之處,不時柔聲提醒,路有枯枝頑石。偶然側(cè)過頭來,那面上總是溫文淡笑,言談舉止,給人如沐春風之感。</br> 于小環(huán)瞧來,應(yīng)公子便是世間最難得的好郎君。從沒見過有人如應(yīng)公子這般,便對下人亦是含笑有禮,處處周到尋不出半點不足。尤其那張面容,任誰看了不心生歡喜姑娘瞧來面色平靜,不知內(nèi)里是否與她一樣的小鹿亂撞呢</br> 一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不覺已走入了銀杏林小道的盡頭。</br> 前方是無遮擋的山頭,荒草落葉鋪地,遠遠可望見上山的石階,和山下攘攘人流。視線豁然開朗,微冷的秋風徐徐吹過。</br> 應(yīng)瀾生向左挪了兩步,以身擋在風口,免她受寒潮侵襲。豐鈺抬眼,就撞進他一泓湖水般的瞳仁。他嘴角噙了一抹輕笑,神色溫柔地凝視著她,并不說話。</br> 中有奇異的氣流涌動,好似這寒秋都變得熏人的暖。一枚殘葉被風拂起,飄飄蕩蕩落在豐鈺鬢邊。掛在那朵絹花后面。</br> 應(yīng)瀾生抬手,俯身朝她傾去。</br> 豐鈺頭上被陰影籠罩,腳步欲退,他已快速地退回原位,兩指夾著那片葉子,含笑望著她。</br> 豐鈺正想說點什么,比如時辰不早,該告辭了云云。</br> 應(yīng)瀾生不待她張口,朝她搖了搖手中的葉片,湊在唇邊,以葉為笛,緩緩吹出一段小調(diào)</br>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br>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br> 邂逅相遇,適我愿兮注一</br> 舒緩的調(diào)子,婉轉(zhuǎn)的曲聲,借由秋風,遠遠飄揚開去。</br> 他分明什么都沒說,卻又似乎什么都說了。</br> 豐鈺垂頭低眉,背轉(zhuǎn)身去。不曾行禮告辭,速步朝回而走。</br> 應(yīng)瀾生并不追上,他不疾不徐地用曲聲相送。風吹樹動,那沙沙輕響,都變作他一曲和鳴。</br> 豐鈺加快步子,人已到了小院之外。小環(huán)急急跟上,連吁帶喘地喊她“姑娘”</br> 好好的氛圍,不知為何姑娘說走便走,連禮都未持,偏應(yīng)公子還如此寵溺,眸中滿是溫柔的笑意,她沒懂,姑娘的惱得是什么,也沒懂,應(yīng)公子如何還笑得挺得意的</br> 豐鈺自不會和小環(huán)去解釋適才被人一首曲子“調(diào)戲”了。她心中憤憤地想到,都說應(yīng)瀾生乃是無雙公子,樊城明珠,人品光風霽月行止白璧無暇,哪知背過人去,獨處之時,頻頻令人生窘。</br> 她本欲與他好生聊一聊彼此的過往,試探一下他心底的真正想法,哪知自己半個字都說不出口,話題被他帶的不知偏到哪去。</br> 在屋里又與夫人們說了陣話,告辭時,天色已不早了。</br> 緩步下山,應(yīng)瀾生目送豐府車馬遠遠駛離。</br> 應(yīng)太太瞧他目光頻頻回顧,不由一嘆,“瀾生,非她不可么”</br> 自家兒子又不差什么,非要如此上趕著求著人家許嫁,哪有這樣的道理應(yīng)太太心中是不服氣的。</br> 應(yīng)瀾生似沒聽清這話,素來溫和的面容有些許冷然。他低聲道“阿娘你且先回別院,我還有事,遲些才歸。”</br> 應(yīng)太太喚了他幾聲,應(yīng)瀾生沒有回頭。</br> 他速步穿過人流。袖下的手掌暗中豎起三指擺動兩下。道旁屋宇之上,一個模糊的人影起起落落,迅速消失于視線當中。</br> 傍晚天色陰沉,晴空被流云遮了大片,天邊隱有隆隆雷聲傳來。</br> 豐府車馬入城,行在匝道之上,此時街巷已然人疏聲慢,只個尚在拼營生的小販在街旁叫賣。</br> 轆轆車聲就在巷口戛然而止。</br> 前方車里探出安瀟瀟的臉來,含笑朝這邊招手“豐姐姐,真巧啊”</br> 豐鈺神色怔了下,她已拒了安瀟瀟的邀請,客客氣氣寫了信去,此刻在街前相遇,是偶然還是</br> 她默默有些不快。不明白安錦南究竟是想干什么,打探她去處,跟蹤她不成</br> 安瀟瀟已親自下車過來與豐三太太見禮。</br> 豐家本就不支持豐鈺推拒嘉毅侯府的宴請,三太太當即推了豐鈺一把“你們自去說話玩去,叫隨行的嬤嬤侍婢們跟著,要回府前只管著他們回來要車去接。”</br> 話是這樣說,不過客氣罷了。哪回豐鈺上門,不是給嘉毅侯府客客氣氣地用雕金香車送了回來</br> 只恨這丫頭不識抬舉,不想如何鞏固這關(guān)系,倒常別別扭扭,似乎不情愿一般。</br> 豐鈺惱是惱,見安瀟瀟目中似有求懇之意,倒也不忍拂她臉面。</br> 豐鈺抿唇下車,被安瀟瀟挽住手臂,徑向侯府的車馬而去。</br> 車前,崔寧掀了簾子,豐鈺心中似有預(yù)感,登時沉了沉面容。</br> 踏上車去,果就見那車廂之內(nèi),一人閉門靠于車壁之上,似察覺有人湊近,方睜開一雙銳目,如電般的視線朝她射來。</br> 崔寧目視豐府車后方向。</br> 暗影中,一個銀光粼粼的人影立在墻下。</br> 若未認錯,那人正是應(yīng)榮。</br> 只聞安錦南淡淡的吩咐“去寶玥齋。”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