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郢坐在安錦南對面喝茶。</br> 自侯爺命他坐下后,他頭上的汗滴就不曾停過。一層層地向外滲。</br> 這段日子在安錦南手底下做事,豐郢就自己親眼見的,和從旁人那聽說的,慢慢去了解安錦南這個人。</br> 可似乎他每每覺得自己已經摸清安錦南脾性之時,現實就會狠狠的教訓他,告訴他這是錯的。</br> 在江西第一次收到安錦南書信之時,他覺得安錦南是個愛才惜才、禮賢下士之人。然后幻想自己來拜見侯爺時,會被如何的奉為上賓,侯爺又會是多么慈和地勉勵自己</br> 從江西初調安錦南麾下,第一回上門拜見時,又覺侯爺是個嚴肅刻板不茍言笑的人。猶記得那巍峨的屋宇前,一排大氣都不敢喘的督鹽轉運使司官員,個個筆直站立,深秋天氣,紫紅官服竟給汗水浸得透濕,院內鴉雀無聲,等待侯爺一個個傳喚。侯爺分明沒一句斥責或嚴厲的話,偏就威壓深重得叫人不敢輕視。</br> 走馬上任第一天他自報家門后,侯爺只是隨意瞟了他一眼,聽他匯報關于自己所知的盛城鹽市之事時,連一句話都沒搭。事后待眾官員都退下了,他悄悄墜后兩步,想說番感謝的話。</br> 深堂闊案后,侯爺抬起頭來,肅殺的面容凜然若寒冰冷雪,只一挑眉,低沉地問句“還有事”</br> 竟驚得他腿軟手抖,一句話都說不出。</br> 原來,侯爺不喜人攀交情的</br> 可今天他伯父壽辰,侯爺卻又大駕親臨,還當著人前親切喚他“瑾瑜”</br> 豐郢心情是復雜的。</br> 侯爺其人,心思便如夜闌深海,深沉至無從探究。</br> 果然京城里的天潢貴胄能在朝中爭一席之地的都不是簡單之輩。自己還有得學。</br> 氣氛冷凝至極,豐郢頭上默默滴著汗珠,安錦南手里捏杯茶,用指頭輕輕摩挲著杯沿。豐郢只聞自己緊張急促的呼吸,甚懼這呼吸驚擾了侯爺,又努力將氣息放輕,憋得自己幾乎悶暈了去。</br> 好在這難熬的時刻被外面輕緩的步聲打斷。崔寧躬身在外傳報“侯爺,豐姑娘到了。”</br> 安錦南沒有動作,面無表情“嗯”了一聲。</br> 心內翻起小小的浪花,捏拳在唇邊咳了下。</br> 豐郢如逢大赦,忙從座位上站起身來,不著痕跡將自己與安錦南之間的距離拉得遠些,走到門邊朝豐鈺笑道“鈺兒你來了”</br> 安錦南沒抬眼,他如一尊大佛,安然坐在那兒,手里拿杯一口都不曾喝過的茶,那模樣豐鈺一見就沒來由覺得氣悶。</br> 豐鈺眺了眼明顯緊張局促的自家哥哥,非常不情愿地移步到安錦南身前敷衍地蹲了蹲身,“侯爺萬安。”</br> 豐郢臉色一紅,暗暗朝豐鈺打個眼色。你怎能待侯爺如此無禮這禮行的未免太草率了吧</br> 豐鈺垂頭不語,行過禮也不等安錦南叫起,自行便站了起來,似乎有些不耐煩地等待安錦南開口說話。</br> 豐郢對兩人的舉動有些反應不及。</br> 妹妹幼時便乖巧,進了宮后,更做了關貴人宮里的掌事姑姑,按說禮儀自是不會差了。而安錦南身居高位日久,尋常官員在他面前都不敢造次,那沉沉的眸子隨意朝誰掃上一眼,只怕那人都經受不住。</br> 這兩人此刻的反應卻未免太怪異了吧</br> 若他沒看錯,剛才妹妹用挑釁的目光看了眼侯爺,而侯爺他</br> 目光竟閃躲了</br> 安錦南別過臉,又咳了一聲。屋中兄妹二人都在等待他示下,他只得抬頭,用極冰冷的眸光眺了眼呆立在旁的豐郢。</br> 豐郢心中一顫,侯爺不高興了</br> 同時,他又敏銳地接收到來自門前的一道視線。</br> 崔領衛他,朝自己打眼色的原因是</br> 是想他呵斥無禮的妹妹么</br> 于是豐郢開口“鈺鈺兒”</br> 他剛喊了聲豐鈺的名字,就發覺侯爺突然眸光一銳,又朝他掃了一眼。</br> 豐郢呆住了,不知該說下去,還是不該說。</br> 安錦南抿了抿嘴唇,身子靠向椅背。</br> 崔寧適時道“豐大人,請隨我來。”</br> 崔寧乃是嘉毅侯身旁侍衛首領,又是與他出生入死上過疆場的,掙過六品千總之職,按職級,還比豐郢這個七品官還高上兩級。</br> 豐郢臉色微微漲紅,他心中一團亂麻,在安錦南面前,半點沒有平素辦差時的機靈警醒。他下意識就隨崔寧走出去,豐鈺忽然將他袖子一拉,“哥哥不必避諱。”</br> 意思是,只要安錦南與她說的話,沒什么是豐郢不能聽的。</br> 安錦南挑眼看向豐鈺,只見她目光銳利,神色透著不忿和防備,貝齒咬住下唇</br> 嘴唇</br> 安錦南霎時別開了眼,目光觸及怔愕的豐郢,滿面殺氣地橫了他一眼。</br> 豐郢“”實不知我做錯了什么,侯爺</br> “侯爺有何吩咐,大可直言。”</br> 豐鈺冷冷拋下這句,令豐郢稍稍回神。</br> 是了,侯爺命他將妹妹喚來,所為何事</br> 妹妹乃是內宅閨女,獨與侯爺在室,確實不甚妥當。</br> 安錦南無可無不可地指了指身側的椅子“坐。”</br> 豐鈺沒言語,不客氣地坐了上去。</br> 平素她睿智機警滴水不漏,連她自己也不曾發覺她在安錦南面前莫名有些驕縱。似乎內心深處一把火給燃著了,輕易一點就炸,半點不肯遮掩。</br> 安錦南了了豐郢一眼,覺得此人不知為何變得有些討厭,他手里那杯茶已經冷了,指尖點了點杯沿,道“續茶。”</br> 豐鈺抿唇不動。豐郢連忙回身提了茶壺過來,垂頭卻見安錦南手中茶分明是滿的。</br> 豐鈺心中小小腹誹了一聲,從哥哥手中將茶壺接過,又將安錦南手里那杯茶拿掉,換了新的杯盞。先倒入一杯,潑掉,再蓄滿了茶水,再潑,將第三杯茶蓄入,才遞給安錦南。</br> 安錦南伸手接茶,食指不經意觸了下豐鈺冰涼的指尖,他心臟猛地跳了跳,收回視線,握住茶杯的手腕輕顫</br> 許久,方端起茶杯,啜了一口。</br> 豐鈺有些惱煩。</br> 安錦南這人的毛病她知道不少。</br> 極度敏感多疑,時刻防備著人家暗算。驕傲自大目中無人,對女人格外苛刻挑剔。生活還算簡單,一飲一食的步驟卻繁瑣的很。茶要飲杯子微溫后口感適宜的,厭惡的人碰過的茶絕不會入口,不知上一個遞茶給他的人是誰,不知那人知不知道自己已被嘉毅侯他老人家嫌棄了。</br> 安錦南瞇起眼,似乎對手上的清茶還算滿意。</br> 他稍稍側過身來,指尖敲了敲桌案,“上回你說要尋的人”說到一半,頓了頓,抬眼了了了豐郢。</br> 豐鈺渾身一震。安錦南的意思是,他已經派人找尋過了</br> 她不敢抱有希望,在上回那樣的難堪尷尬過后,她甚至還打了安錦南。</br> 以他睚眥必報小肚雞腸的性子,不給她點顏色看加倍的還回來,怕都是心懷慈悲的了。</br> 他竟真的派人去尋了</br> 安錦南手底下的人,自比段家的人馬精銳。</br> 適才安錦南看向豐郢的意思,是詢問她是否介意豐郢在側旁聽</br> 她突然心情復雜起來。一方面是對安錦南的模糊態度心中難安,一方面是惶急不已想盡快查清真相。她神色數次變換,終是理智占了上風。與安錦南之間尷尬也好,齟齬也罷,當前最重要的事還是徹查娘親的死因,其他,都可暫放。</br> 她攥了攥袖子,聲音放的緩慢鄭重,“侯爺,可有消息”音調里不自覺帶了絲她自己也未發覺地焦急惶恐。</br> 安錦南十分安逸地朝椅背靠了靠,吩咐崔寧,“將人帶上來。”</br> 朝豐鈺斜橫一眼“你自己問。”</br> 片刻,兩個侍衛押著個穿錦衣的男人進來。</br> 不仔細瞧,還以為是安錦南隨行的仆從,穿得整整齊齊,那衣裳卻是明顯大了些,臉色也灰撲撲的十分難看,一被推入,他就哭喪著臉伏跪在地,不住地叩頭道“小人已經言無不盡,實在沒什么隱瞞的了,老爺饒命,饒命啊”</br> 豐郢嚇了一跳,這人犯了何罪,緣何侯爺特地帶他過來,拿給妹妹看</br> 他一頭霧水,根本弄不明今天安錦南一舉一動究竟是什么意思。</br> 豐鈺緊了緊手腕,盯著地上那人,她喉頭發澀,竟一句話都問不出。</br> 好在崔寧上前一步,拍了拍那人的肩頭,指著豐鈺道“這位是豐姑娘,你將前番與我招的,再與她復述一遍。”</br> “是是這位姑娘、奶奶我我叫趙清水,原是河源人士,七歲那年,父親亡故,前來盛城投奔族叔,隨他行醫”</br> “那位夫人的藥里,原有一味藥,有行血散瘀功效,因藥性極強,非是重癥,不敢添入,那時我年方十七,幼稚青澀,叔父又是當地有名的大夫,雖心里有些嘀咕,怕自己說錯了貽笑大方”</br> “后來我幾番回想,自己這些年也在外行醫診癥,積累得豐富些了,每每想及此事,總是心中難安。那夫人后來鎮日昏沉,偶有咳血,月下不盡,淋淋不去,虧損極深,怕與此藥有關”</br> “用量極小心,又非是傷人命的毒物,便是仵作驗看,亦查不出常年累月積攢,天長日久,才徹底壞了根本,好好的人兒年便虧喪性命,加之那位,心病已久,終日郁郁,此藥對她尤為見效,依稀記得,當時是源于她小產后體虛,才請了我叔父代為調理想是從那時起開始用了這藥不過一年余,她便便”</br> 趙清水說到這里,不住拿眼去偷覷豐鈺和崔寧等人,驚懼得渾身發顫。</br> 一旁的豐郢表情已經失控,他渾身發顫,一直怔怔地聽著。他張口結舌朝豐鈺看去,豐鈺坐在椅中,早已紅了眼圈,只倔強不肯讓淚水滴下。想是在這種時候,猶記得身側有安錦南崔寧這些外人,不愿失態。</br> 可豐郢心內波瀾滔天,哪還顧得上旁的他找不回聲調,啞著嗓子從喉嚨里艱難地發出疑問“你說的你說得”</br> 趙清水不敢隱瞞,連連叩頭道“確實不是小人害人,小人叔父已然作古,他他素有佳譽,原是個極心善的人想是想是因著人家人家勢大,不得不從后來叔父多年茹素,想也是也是心中難安,四十幾歲年紀便便故去了”</br> 豐郢眸子赤紅,他已經忘記了自己要懼怕座上的侯爺。上前一步將地上的趙清水拎起來,凄聲道“你,你方才說的,是何人那被人謀死的,是何人”</br> 趙清水閉緊眼睛,又怕又急地帶了哭腔“是是這府里的二夫人,豐二太太我真不關我事饒命,大爺饒命”</br> 當年的少年少女,已經長大成人,趙清水記性再好,也難以辨認出眼前的便是豐郢和豐鈺。</br> 豐郢攥緊拳頭,咬牙切齒,猛地一拳朝趙清水摜去。</br> “你胡說”</br> “是誰收買你叔父害人是誰你說清楚,什么勢大,什么被迫,你休想將過錯栽到旁人身上去,你給我說”</br> 豐郢激動得不見半點平素的斯文儒雅,他如一只狂躁的野獸,將滿腔的驚慌悔恨全發泄在眼前人身上。他從沒如此刻般失態。</br> “是是豐二老爺豐慶豐大人小人不敢在盛城行醫,也是怕給他某日想起來滅了口,這才拖家帶口去了陽城小人雖未曾聽見豐二老爺要求叔父害人,可每回進府給夫人診癥后,叔父都要留在二老爺房中一陣。有一回小人調皮好奇,趁著小廝隨從都不在院中,趴在窗口朝里頭偷看,親耳聽著二老爺詢問,問問她還有多少時日叔父說約莫兩月,二老爺沒有半點哀色,反拊了拊掌,對叔父說辛苦先生當時我不懂,我我真的不懂都是后來才想明白叔父沒道理砸自己招牌,他會如此,沒有二老爺首肯,他他怎么敢”</br> “你胡說”豐郢一拳打得那趙清水仰過頭去,口鼻見血。</br> “我爹我爹他不可能”</br> 豐郢搖晃著趙清水,質問“你說,是誰指使你冤枉我爹是誰我娘分明是病死的,我在書院讀書那幾年,我娘身子便一直不好,與我爹何干你你含血噴人你你們”</br> 他赤紅的眼睛環顧周圍的人,視線從崔寧,安錦南面上掠過,最后停在豐鈺身上。</br> “鈺”他聲音沙啞地喚她,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我這不是真的,對吧”</br> 豐鈺抹了下眼睛,面色沉沉,嘴角噙了抹冷笑,緩緩站起身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