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云茶鋪,是盛城遠近最有名的茶鋪,收各地最名貴的新茶，以快船快馬速運而來,加以獨特手作方法和別具一格的包裝，賣的別旁處貴上一倍，卻仍有無數的達官顯貴趨之若鶩。</br> 這是應瀾生接手家中產業后才興起來的生意，時間不久，堪堪載。他代父侍奉祖父母,安守祖業,沒有從仕,憑驚世之才，妙手丹青，撐起一族花用。外供父兄伯叔們安心務政，內保家中老幼飲食富足。</br> 入世而不見俗媚,便是應瀾生此人的難得。</br> 人人皆道他是為家族犧牲光明前途，唯他自己知曉,他所求所盼，不過一知心人罷了，甘愿拋卻名利權勢，安守這小小一隅,能偶然遠遠瞧一瞧那人，便再沒旁的奢求。</br> 三人入了雅間,盤膝對坐在茶案之前,應瀾生揮退了店當侍婢,自行卷袖子替兩人分茶。</br> 豐允見他動作行云流水，一身霜白儒衫大袖翩然，舉手投足俱是美感，眉濃如墨，朗目若星，通身風雅，心想這原是一門極好的親事，若得此人為婿，也不算辱沒了豐家。若也入仕為官，想來成就亦不差吧……</br> 當即笑笑，從應瀾生手中接過了茶盞。豐鈺心不在焉抿了口清茶，但覺齒頰留香。與之剛才安瀟瀟所調的雪嶺梅香是全然不同的意境，一個是寒潭濯靜，一個是彩湖氤氳。</br> 不由挑眼朝應瀾生望去。</br> 不妨應瀾生亦在看她，四目相對，他溫文一笑“此茶可入得口？”</br> 豐鈺點點頭，心思飄得遠了些。她在天香樓門前與應瀾生同行，想來此時消息必已傳入安錦南耳中。不知他如何做想，又會有何反應？</br> 當時因他言行著惱，才賭氣般跟著應瀾生而來，此刻與他如此近距離的坐著，心里漫漫溢起些許的不自在。若非豐允在此，兩人家里又有親緣，今日之舉算是極不妥當了。</br> 她向是沉穩，對自己不利之事怎肯做的？只推賴那癲狂自大的安錦南，頻頻叫她亂了方寸。</br> 豐鈺長舒一口氣，淡淡應了一聲。</br> 應瀾生注視著她，見她右邊鬢角處有一抹小小的劃痕，顏色已極淺淡，想是當日所傷，不由眉眼微沉，低聲問道“聽說前番豐姑娘在杏花街上受襲，可傷著不曾？”</br> 豐允代為答道“已不礙事了。侯府送來不少補品，另有除疤祛瘀的藥，均有奇效，瀾生不必憂心?！?lt;/br> 應瀾生點點頭，知道豐允這是在提醒著他，豐鈺已非他所能肖想的人了。</br> 又想，原來傳聞非虛，果然如今豐鈺與安錦南之間，已過了明路，開始公然往來……</br> 他心中說不上是什么滋味。早已預知的事被攤開在太陽底下，本就與他不相干，這虛假的婚事從一開始就只是他借口靠近安錦南的幌子，又有什么好酸澀煩悶的呢？</br> 豐鈺此人，雖也是極秀麗的女子，可便她再好，又如何比得過阿言千萬之一？</br> 為何他會在乎？</br> 為著曾有一段虛名掛牽，覺得自己與她有了些許的聯系么？</br> 應瀾生不動身色替豐允續了杯茶，指尖在茶壺上輕輕扣了三下。豐允垂頭致謝，豐鈺在旁，余光瞥見雅間簾外一名侍婢悄悄退了下去。</br> 三人說了些閑話，不多久，便有豐府的從人匆忙進來，朝應瀾生道了聲失禮，與豐允報曰“家里馬兒受驚，車里的東西滾了一地……”</br> 豐允騰地站起身，“你們如何做事的？”</br> 應瀾生忙勸“牲畜難馴，想來不是貴仆不仔細，不知車中有何物，豐大兄可要去安排一二？”</br> 豐允點了點頭，有些氣急敗壞地走了出去。</br> 茶鋪里院不深，且已停了車馬，這才將豐家馬車停當在后巷，哪知就出了這等事！當真事事不順，心里還有些怪罪起豐鈺來。</br> 豐允一走，室內就只剩豐鈺和應瀾生二人。侍婢們都守在簾外，雖這雅間是半敞的，仍叫豐鈺有些悚然。她面容不變，與應瀾生閑說了幾句家常話，應瀾生替她續了第三杯茶，她實在有些喝不下，抬眼看向簾外，想喚小環進來問問豐允怎還不回來，應瀾生此時止了笑，淡淡瞥她一眼。</br> “鈺兒是為安侯爺才拒了我么？”</br> 這話說得有些輕佻，在兩人關系已經分明了楚河漢界之后，應瀾生如此喚她，問出這樣的言語，除了要挑釁，或是故意調戲，豐鈺想不到還有旁的用意。</br> 如今真面幾乎已經揭開，彼此再無需掩飾，從今后再接近的機會幾乎沒有，豐鈺不是傻子，她只結合前因后果一想，便猜出了一直存在心底的疑團。</br> 此時的豐鈺反不急躁了。</br> 她持茶在手，穩穩地坐在那兒，眼眸半垂，輕聲道“應公子不是都知道了么？”</br> 應瀾生啞然失笑“豐姑娘從一開始便態度不虞，亦是為著安侯爺么？”長長嘆了一聲，眉眼染了冰霜，所有的溫文氣質都陡然變得凜冽，“既如此，何不早早拒了此事，緣何應我母親數次邀約？”</br> 當真，便對他半點動心亦不曾么？</br> 事已至此，其實并不需要什么答案。他朗風霽月若此，事事要求一個體面，對自己于此事的較真程度，亦覺無法理解。</br> 可話已脫口，無可挽回，他想知道答案，想要一個交代，僅此而已……</br> 其實豐鈺曾試過的。</br> 一次次的給過他機會，也給過自己機會。</br> 初見時難道不曾為他的風采所驚艷過么？只是無法裝傻，無法去忽視某些太過明顯的漏洞。</br> 他如此為人，又豈會那般急進？多次與她獨處，表現出對她極滿意的樣子，她相信他是個十分聰明的人，聰明守禮的無雙公子，不該是這種表現。</br> 且，她自問并非絕色淑媛，亦無特別的才干，如何能叫如此人物一見傾心，為己折腰？</br> 凡是太過容易得來的東西，她都不敢要。</br> 守住本心，不屬于自己的那些，她亦從來不敢奢求。</br> “公子當真要求個明白？”豐鈺冷笑，“從一開始步步圖謀，用心不純的，難道是我豐鈺么？”</br> 應瀾生眉色一凜，視線在她平靜無波的面上停駐片刻，然后，他咧開唇角，涼涼笑了，心底微涼又苦澀的滋味縈了滿懷，舌根有些發麻，低啞地道“原來，姑娘一直是在防備著我?！?lt;/br> 早該知道，宮里頭打過滾安然出來的女子，怎可能是那純情懵懂之輩。怕從一開始自己作出的深情姿態，在她看來就只是笑話一樁。</br> 他覺得有些挫敗，勉強維持著笑顏“不知我失在何處，姑娘可否賜教”</br> “我勢微力薄，公子突然與我攀親，難道不曾打聽過我在豐家的處境么？”</br> “公子名聲奇佳，在外無人不贊，這等人物突然對我有所求，難道我不該懷疑么？”</br> “便我愿信你是真心，可你故技重施，在我面前公然設局，難道我是傻子，到現在還看不出么？公子分明從一開始就輕視了我，沒將我放在眼里?！?lt;/br> 應瀾生神色微怔。公然設局？</br> 他手觸及杯盞，陡然明白過來。</br> 適才他叩擊茶壺，安排驚馬，果真便與當日襲擊安錦南時，是如出一轍的手段。</br> 是，豐鈺沒有說錯。是他太過自傲急進，太過輕敵。</br> 不過……應瀾生低低地笑了起來，他兩手交握，背靠在身后的壁上，半是贊嘆半是可惜地道，“姑娘冰雪聰明，瀾生拜服不已?！?lt;/br> 豐鈺淡淡道“其實公子還算錯了一點?！?lt;/br> 她挑眉，朝他看去，一字一頓的道，“恐你情報有誤，我與安侯爺，從來都不是你以為的那種關系。即便你將我扣留在此，他亦不會因妒而來。你不僅輕看了我，也錯看了他。”</br> 豐鈺緩緩站起身來，朝他福了一禮，“那么，不多耽擱公子，豐鈺告辭?！?lt;/br> 應瀾生沒有阻止，豐鈺已扶了小環的手臂，朝外走去。</br> 陽光甚好的天氣，不知何時飄起了雪，涼涼的碎屑落在頰上，很快就消弭了行跡。</br> 道旁，一輛雕金錦飾的馬車停在那兒，崔寧神態謙恭，正與豐允說話。</br> 豐鈺怔了下，下意識回眸朝應瀾生看去。應瀾生好似早料到會這般，對她淡淡一笑，似乎在說，“你瞧，你騙不了我。你和安錦南分明就是這種關系?！?lt;/br> 豐鈺還未從震驚中緩過神來，那雕金馬車掀了開來，玄衣鶴氅的安錦南自車中步出，越過豐允，在漫天飛雪中，緩緩朝豐鈺走來。</br> 整個世界都變得安靜。</br> 他腳步沉穩，步伐寬闊，一步一步，像是踏步在她心尖之上。也像是重重的踩著應瀾生的胸腔，又恨又怒，難過沉悶得透不過氣來。</br> 安錦南沉聲道“上車?！?lt;/br> 他面容肅殺，不見半點柔情。適才在天香樓中那個眉眼帶了笑意的人，與眼前這面沉如水的，似是兩個人。</br> 他淡淡吩咐這句，帶著不容拒絕的果斷。</br> 好似她本就是該聽他所令，為他所護一般。</br> 應瀾生抿了抿唇，從屋中踏步而出。</br> 安錦南淡淡掃一眼頭頂的匾額，慈云茶鋪，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據說是應瀾生的手筆，為盛城內外所贊……</br> 他自來不喜文秀之人，尤其眼前這種，誑騙無知婦人的偽君子。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