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鈺醒來時,身側已不見了安錦南的身影。</br> 她向是淺眠,未料會有一天,沉睡到身側的人何時離去都不知。</br> 小環持了漆木托盤進來,朝豐鈺抿唇一笑“侯爺吩咐,不準擾夫人清夢,把過來回事的都遣了。”</br> 見豐鈺似有些懵怔似的,笑著擰了帕子遞過來“夫人先擦擦臉,醒醒神,侯爺說了,待會兒待夫人醒了,便與夫人外頭巡鋪子和田莊去。”</br> 豐鈺點點頭,才梳洗畢,選衣裳的當兒,水仙引著兩個四十來歲的婦人走了進來。</br> “夫人,這兩位是前頭宮里的教引嬤嬤,原是淑妃娘娘身邊的舊人。”</br> 豐鈺略吃驚,從座中站起身來。</br> 她不知道安錦南用意為何,訝異地朝水仙看去。</br> 水仙笑道“侯爺將二位接出京城,本在鄉間安養,為賀侯爺和夫人大婚,又恐院中人手不足,特留在了侯府。侯爺說,夫人且慢慢揀選著,若覺著可心,隨時招來問話使喚,若不得意兒,就仍只用夫人身邊的人兒。這兩位嬤嬤在我們院里,和韓嬤嬤一般身份,也能替夫人訓教丫頭們,端看夫人安排。”</br> 豐鈺抿了抿嘴唇,尚未答話,那兩個嬤嬤已納頭跪了,叩首道“夫人萬安,老奴等愿效犬馬。”</br> 這和昨日韓嬤嬤安排人手給她,是不一樣的。</br> 韓嬤嬤手底下的,皆是侯府用慣的舊人,關系盤根錯節,想給她使絆子,那是輕而易舉的事。而這兩位,宮中出身,淑妃舊仆,直受安錦南驅使,又與原來的仆婢們皆無瓜葛,她放在手底下調遣,也能少些顧慮……</br> 豐鈺溫言將二人請起,各賞了一只荷包,知道安錦南在等,便不曾多言,匆匆妝扮過后用了膳食,便朝外去。</br> 這一日夫婦二人在盛城內游走,安錦南騎在馬上,豐鈺乘在車內,偶然透過車簾低聲說兩句話。多數都是崔寧在說,向女主介紹安錦南在盛城各處的產業。</br> 豐鈺有些意外。</br> 安錦南平素生活簡樸,出門也不愛大擺排場,除之前下聘的禮單略叫人咂舌外,幾乎沒有太明顯的奢侈之風。卻不曾想過,原來他竟有如此之多的產業。</br> 茶樓酒館,驛站錢莊,單只盛城之內,便有數十樣營生。</br> 她不由猜測,安錦南回到盛城,莫非早在許多年前就已經開始準備了么?</br> 憑她所知,其中很多鋪子,明面上的東家,并不是與安錦南有甚瓜葛之人。可背地里,這些人其實早就在憑安錦南調遣了么?</br> 但她這念頭也只是一瞬,安錦南愿意向她展示自己的世界,準許她走入其中,便說明,他對她是不設防的。至少,在很大程度上是信任她的。</br> 這便足夠了。</br> 有些信任,有些尊重,有些疼愛,哪怕未必長久,未必是全部,也已足夠令豐鈺驚喜。</br> 她向來不會輕易對人抱有太多奢望,她習慣自己去拼取自己想要的,而非被動等待給予。</br> 回門日,豐鈺盛妝梳鬢,著大紅云錦,乘雕金香鸞車,跟在安錦南馬后,緩緩朝豐家而去。</br> 出嫁的女子,在夫家是外姓人,能否立得住腳說得上話,要看娘家是否有實力。而嫁出去的閨女,在娘家又成了嬌客,能否給家人帶來榮耀,全系在丈夫身上。</br> 里里外外,其實并沒有屬于她自己的家。</br> 豐凱和豐允、豐郢等人,一早便候在門前,打發小廝在巷口探看,遠遠瞧見侯府的車馬駛向這邊,便高聲吆喝“姑爺姑奶回門啦”,接著便有人燃起炮仗,噼里啪啦一陣快響。</br> 豐凱帶頭迎上,笑著拱手恭請安錦南入內。</br> 早在巷口處,安錦南便下了馬,并未刻意端著侯爺的架子,雖面上并沒有什么笑容,也足叫豐家眾人欣喜不已。</br> 豐鈺的馬車停在側門,自有豐大太太和周氏等人候在那里將她簇擁而入。豐大太太握住豐鈺的手臂,將她上下打量一遍,沉沉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孩子,你不容易。”</br> 說著不免紅了眼圈。</br> 豐鈺心里有些澀澀的,說不出的滋味。</br> 環顧這一圈子婦人姑娘,分明都是她的親人,緣何卻在她出嫁后,才見了幾分真心?</br> 舊年孩提時光,也曾在這老宅里留下許多的歡聲笑語,那時娘親沒有故去,她每日里都要來幾回東府,跟著豐大太太院里的幾個小丫頭玩成一團。周氏剛嫁進門時,她還常常縮在窗下覷周氏梳妝,覺得新嫁娘那些珠珠玉玉好看耀目得很,也曾幻想過自己來日成親,會是什么模樣。</br> 唯獨不曾想過這些與她血脈相連的人,會親手將她送入那冰冷的苦寒地,一度十年。</br> 豐鈺的感傷只是一瞬,笑著回握了豐大太太的手,“我哪有什么不容易的,這回為了我的事,伯母費心操持,嫂子也跟著忙亂了數月,我和侯爺都十分感激。”</br> 豐家要的,不過就是這句話。</br> 巴巴的將她娘親的嫁妝奉上,還特別多添了幾許,漂漂亮亮的送她出門,為的不就是安錦南的在意?</br> 豐大太太眉目柔和起來,一路扶著豐鈺的手入內。男人們去了外院,后宅皆是婦人,進了大太太屋中,才知族里的好些人都來了,一時相互見禮,忙了好大一會兒。</br> 好容易各自坐了,稍問了幾句她在侯府的生活,就有一個族里的嫂子哭起來,引得眾人都朝她看去。</br> “那應家壟斷鹽市,我們哪里知道?不過做個馬前卒給人跑跑腿,當初拉著我們合伙,想著彼此有親,就沒多想投了一筆……如今應門倒臺,卻拿我們這些人墊背,哪有這樣的道理?”</br> 一邊哭一邊說,眾人只得有些尷尬地安慰。那嫂子抹了眼睛,抬頭炯炯盯著豐鈺道“這事是侯爺手底下過的,大妹妹能不能幫忙和侯爺說聲?就說咱家真不知底系。”</br> 豐鈺抿了嘴唇,正要勸幾句,那嫂子突然推了一把身前的孩子,“還不給你們姑母磕頭?求你們姑父放你爹爹?”</br> 那孩子本在吃果子,三四歲年紀,梳著總角,給她娘親一推,手上果子沒拿住,咕嚕嚕滾落在地,孩子正想去拾,卻被那嫂子一把扯住,給打了個巴掌,口中罵道“還不跪下?你姑母瞧你呢!”</br> 那孩子登時大哭起來,惹的一屋子人勸的勸哄的哄。那嫂子也跟著落了淚,抹著眼睛道“我一個婦人家,能有什么主意?大伯大兄他們也沒法子,能求的只有大妹妹,大妹妹的親戚,那不就是侯爺的自家人么,大妹妹一句話的事,就能免我們做了孤兒寡母……”</br> 豐鈺本低頭一直瞧那哭的可憐的孩子,聽婦人說到這里,她眸中閃過一抹譏誚和涼薄。</br> 這種事如果背著人私下和她說,難道她會一口回絕么?就算她并不愿意讓安錦南因她而在公事上徇私,她也可以想法子了解一下始末、幫忙關注一下結果。</br> 卻非要在人前,用這種粗鄙手段架攏她,叫她為難。</br> 她若拒了,那么今日她的風光回門,她的侯夫人身份,她適才答話時說的那些“在侯府一切都好”就成了謊言。他們就要猜測要么她不被安錦南在乎,只是個空架子夫人。要么就是她無情,明明可以出力卻不愿相助娘家。</br> 可若不拒,她才出嫁三日,她與安錦南正在磨合和彼此試探熟悉當中,她這時便有所求,且是這種要插手到他外面公事上的,她成了什么人?安錦南會如何看她?</br> 豐鈺淡淡一笑,那些安慰的,勸阻的,一個個都將目光打量著她,等她手足無措地將事情應下。</br> “嫂子,孩子有什么錯?您先別急。家里發生這等事,我還沒聽說過,這幾天侯爺休沐在家,也不曾去過衙署,鹽市上的事,不如先請我哥代為打聽打聽?他跟隨侯爺治鹽,細處比侯爺知道的還多。”</br> 說完,就蹲下身子,朝那哭泣的小人兒張開手,掌心不知何時多了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壯兒乖,你別哭啦,姑姑有好玩的,送給你好不好?”</br> 那孩子眼睛眨啊眨,眸子干凈的不像話,見豐鈺打開小盒子,露出里面金燦燦的一個小人偶來,那孩子終于被吸引,掙開眾人朝豐鈺走去。</br> 那嫂子聽豐鈺的話音,似乎是愿意幫忙,又給了孩子足金的見面禮,眼淚便略收了收,便囑咐自己的孩子和姑姑道謝。</br> 屋里這場忙亂算是告一段落,等豐允那邊來人,說侯爺要去給岳父母請安,請夫人一同過去,豐鈺這才得空脫身,扶著小環的手往西院走。</br> 適才屋里鬧得動靜有點大,小環在門邊聽的清清楚楚,不免替豐鈺憂心。</br> 她略知道一點豐鈺的心結,這門婚事門第相差懸殊,夫人自己又是做過宮婢伺候過人的出身,在侯爺面前想得到尊重本就不易。</br> “夫人,那位奶奶的事……”</br> 豐鈺抿嘴一笑“你擔心什么?該擔心的是我哥才是。”</br> 她只說叫人去求豐郢,豐郢能不能成可與她沒關系。</br> 屆時她還要“嫻淑”些勸勸侯爺,可萬勿因他是她兄長就格外縱容,留些把柄給人。</br> 沒道理這些不顧她死活的人只推個孩子出來哭兩聲,她就得乖乖替他們奔走。</br> 豐郢如今不是很本事么,能替豐媛籌謀免了入宮,自然也該有本事不靠她的裙帶關系做成事。</br> 這個家里的某些壞習氣,也該是時候改一改了。</br> 豐鈺攏了攏頭發,在眾婢簇擁下去了豐慶和客氏的院子。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