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置完今晚的事,崔寧回營房換了身衣裳，來到嘉毅侯府與安錦南回話。</br> 如今他已不是嘉毅侯府的人,在門房等通傳足足等了一刻多鐘，才由人引著路往安錦南的書房去。</br> 春天的子夜有熏人的暖風,崔寧一路縱馬頭上隱隱有汗，走入這間宅院后卻只覺得冷。</br> 碧樹參天佇立道旁，太湖石堆疊成小山,溪流淙淙從府中橫流而過,卻不聞蟲鳴,連巡夜的侍衛走路也未發出半點聲息。這院子從里到外都透著一股寒寂之氣。</br> 他以為侯夫人嫁進來后,侯爺會有些變化。踏上丹樨,看著面前的木門開啟,安錦南坐在案后，抬起臉朝他看來。</br> 侯爺手中握著筆,似乎剛寫了半篇字,沉沉的面容沒一絲笑，眸色幽深。崔寧在他身邊日久，自看得出,侯爺悶悶不樂。</br> 他年少從戎，并不善筆墨,此刻手中所攥的狼毫，并非是用來寫書信或注釋兵書的。崔寧借著行禮,垂頭看了一眼。</br> 是半闕賦。</br> 崔寧不由想原來侯爺心中紛亂,借揮毫來靜心……</br> “侯爺,朱子軒的證詞已經落了印，屬下方才走了一趟衙門，已經和劉知府說清了利害。如今人在縣衙專辟出的一個地方住著，方才把服侍的人也送了進去。文家暫時還不知道，那些個跟班都拘在營里沒放出去。只朱子軒獨個兒出了城……”</br> 安錦南淡淡點一點頭“只管回她便是。”</br> 崔寧苦笑“夜深了，屬下如今到底是外人，怎好進內園去？且屬下不過是個跑腿的，屬下這城防營都統還不是瞧侯爺臉面才得來的？劉大人肯給方便，也是瞧在侯爺份上，屬下萬萬不敢居功。”</br> 安錦南動了下嘴唇，話到唇邊卻沒有說出口，待崔寧走后，他坐在原地良久。終將手中筆丟下，站起身朝外走去。</br> 豐鈺睡得不大安穩。</br> 今晚文心叫人給她送過信，說自己已經動身。她心里難免牽掛。模模糊糊打了個盹，并未深睡，聽著外頭廊下似有人說話，便披衣坐了起來。</br> 小環輕手輕腳進來道“夫人，崔大人派人來回夫人，說事情已經按夫人的吩咐辦了，如今只等著公堂過審……”她并不知內里詳情，懵懂地看著豐鈺，神色不免惴惴。要對簿公堂的，定然不是好事吧？</br> 豐鈺卻是舒了口氣，似乎放下心來。轉念卻又蹙了眉。</br> 事情行進順利，也就是說，她們賭對了，那朱子軒當真是個狼心狗肺的禽獸，危難時刻，為求自保不惜推嫡妻出去抵罪。</br> 她心中涼透，捏著拳頭默了一瞬。</br> 見小環凝著眉頭，便問道“還有事？”</br> 小環道“奴婢是奇怪。侯爺明明就在院外，卻為何只派了四喜進來報信，自己卻不進來？”</br> 這大夜下的各處都落了鑰，侯爺要進內園已經是動了干戈，特地進來一趟，只為了盯著四喜在廊下回話？這沒道理。</br> 豐鈺怔了怔，眸中掠過一抹了然。</br> 她請崔寧出手，不可能不驚動安錦南。雖她承的是安瀟瀟的情兒，可崔寧行事，看的卻是安錦南的面子。他想必已經知道了一切吧？</br> 他是想她安心，特地進來給她報信的。卻又怕見她，所以喊了四喜進來……</br> 豐鈺垂下眸子，心里擁堵著許多情緒。她低聲道“小環，你去瞧瞧，侯爺已經回外院了么？”</br> 小環眨了眨眼“夫人，可是要請侯爺進來？”這對夫妻好生奇怪，侯爺回自己睡房還要夫人叫人去喊么？</br> 卻聽外頭輕輕的門響。小環回過臉，見安錦南立在門前。安錦南身后站著含笑的元嬤嬤，正朝她打眼色招手。</br> 小環霎時明白過來，連忙紅著臉屈膝一禮，快步退了出去。</br> 屋里靜靜的，就只剩他們兩人。</br> 安錦南立在那，似乎有些尷尬，臉容本就冰冷，這時更顯僵硬，低沉沉地道“元嬤嬤說，你近來不舒服。”</br> 豐鈺哽了一下，她何時不舒服了？</br> 想到元嬤嬤這么做的目的，不由垂下了頭。安錦南腳步躊躇地朝她走，立定在她身前一步之遙。</br> 豐鈺抬起臉，面容在忽明忽暗的暖色燈火映襯下，光潔瑩潤如暖玉一般。</br> 安錦南抿了抿唇，試探著勾住她放在身側的手。將那緊攥成拳的指頭一根根捋直，收進自己溫厚的掌心。</br> 豐鈺咬住下唇，下意識地看了眼身后的床榻。她今晚實在沒什么心情。可這人為了自己這般周折，明明拉不下臉面卻為著元嬤嬤一句話就擔憂得不行，硬著頭皮走了進來。前番的親熱因她的麻木敷衍而中止，自那回起，他至今都未再留宿……</br> 安錦南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臉上浮起極淡極淡的窘。“你不舒坦，本侯，留下陪你。”</br> 她每次都很順從，卻也只是順從罷了。安錦南感覺得出，她并沒什么熱情。自尊心讓他遠離她，不想一味的索取和強求。</br> 兩個極善掩飾和作戲的人偏偏無法當著對方掩飾好自己的情緒，屋中靜的簡直有些尷尬。被他握住的手甚至有了汗意。</br> 豐鈺覺得自己應當說些什么，心頭煩亂亂的又不知該從何說起。</br> 安錦南似明白她的心情，低聲道“你可要去見見你那位好友，文心？”</br> 他目光一直落在她面上不曾移開，所以很清晰地捕捉到她眸子里霎時雪亮的喜色。</br> “這，行嗎？”</br> 安錦南嘴角浮起淺淡的笑“不親眼看過，你如何安睡？”</br> 豐鈺這回笑容明顯真誠多了。</br> 安錦南即刻叫人備車，似乎生怕她反悔一般。兩人很快到了衙門，那劉知府一路慌忙穿衣一面奔出來見禮。把安錦南留下應酬那劉大人，豐鈺速步跟著衙差帶著小環往里去。</br> 文心何嘗睡得著，聽見外頭的侍婢見禮她就醒了。鐵門開啟，豐鈺走了進來，兩人對視一眼，紛紛紅了眼眶。</br> 一個是心疼，一個是委屈，文心連寒暄客氣的話都沒說，撲在豐鈺懷里就哭了出來。</br> 她到底還是在意的。人心真經不起考驗。</br> 朱子軒當時哪怕多猶豫一瞬，或是他只需沉默的等她自己撲出去搶著認罪，她的心情都不至于這般難受。</br> 如今已不單單是傷心。更多的，是對自己過往沉浸在愛情假相中的愚蠢而揪心不已。</br> 她怎會容忍自己，愛著這樣的一個人？</br> 豐鈺把懷中人緊緊抱著，咬著嘴唇道“明日一早，事情就會傳遍盛城，接著就看你的了。文心，你可想清楚了？事情傳開，不可能瞞住你娘，她會很傷心。你的名聲，說不準也會有些傷損。這些都將是你獲得自由的代價。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br> 文心苦澀一笑“這時候你還來試探我？明天，我會讓所有人知道，他到底是個什么貨色。你為我所做的一切不會白費，豐鈺，你放心，我已經瞎了一回眼，不會再瞎第二次。我還要用這雙眼睛看著他們能過的有多快活！”</br> 豐鈺撫了撫她的頭發。絮叨了好一會，文心才后知后覺地道“這么晚了，你怎么會來？嘉毅侯脾氣未免太好了吧？這樣都由著你？”</br> 豐鈺笑了笑，這話不知該如何作答。</br> 文心不無羨慕地道“豐鈺，好好珍惜這恩情。你也別總冷著臉，他一味在乎你，你卻不當回事，一回兩回他寒了心，再熱烈的情義也熬不住這般搓磨。你先別忙著駁斥我，你真當我看不出？每每提到他你就顧左右而言他，說你心里沒事我如何不能信。”</br> 豐鈺無奈一笑，應付幾句就從里頭告辭出來。</br> 車中，安錦南早在里頭等待她了。</br> 昏暗的巷道微現天光，車前琉璃燈罩下半截燭火已近熄滅了。</br> 安錦南坐在暗影中，她的角度看不清他表情。這個孤絕十年的男人，這些年是如何度日？</br> 沒有親人，沒有知己，身邊無數的政敵和想要算計他的人。</br> 他其實和她并沒什么不同，她分明最懂得孤獨的滋味，卻為什么要用冷漠來懲罰他？</br> 也許在這段婚姻中，在這曖昧的感情里，他也與她一樣的不知所措。她尤記得他捧住她的臉，無比真摯而急切的問，豐鈺，你要什么？你得與我說。</br> 豐鈺坐入車中，身側高大的人影扭過來看著她，豐鈺忍住瑟意，將頭輕輕靠在他臂膀上。</br> “侯爺，文心背著我，偷偷的哭過。”</br> 這話說的沒頭沒尾，安錦南一時不知如何作答。</br> 豐鈺睫毛輕顫，低低地道“她心里還是會難受，那是她喜歡的人……可是他，卻早就不喜歡她了……”</br> “若換成是我，只要發現別人對我有一絲不好，我就會加重十倍的防備。我討厭被辜負，討厭被欺騙，更討厭被拒絕。所以我會先拒絕別人，會先辜負別人，會先欺騙別人……”</br> 黑暗中，安錦南悶笑了一聲“那你，可有欺騙過我？”</br> 豐鈺閉上眼，將額頭抵在他肩窩。聲音低不可聞。“有……有的……”</br> 安錦南捏住她下巴，一雙眼晶亮生輝。</br> “什么時候？騙了我什么？”</br> 豐鈺咬了咬嘴唇，道“上次，侯爺問我想要什么，是不是生了侯爺的氣。我說什么都不想要，也沒生氣，是騙侯爺的。”</br> “還有再上一回，侯爺問我，為何不愿的時候，我說是不想高攀……也是騙侯爺的。”</br> 安錦南挑了挑眉，壓抑著呼吸問她“那真實答案是什么？現在可否說？”</br> 豐鈺覺得兩眼澀的難受，遲疑地道“真實答案是，我想要侯爺永遠對我溫和言笑，不要發脾氣。”</br> “我不想出嫁，不是怕自己配不上，是怕侯爺不看重我，當我是個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奴婢……”</br> 安錦南喉結咕噥一下，竟是怔住了。</br> 豐鈺將臉埋在他肩上，軟著聲音道。</br> “文心說，侯爺待我好，連外人都看得清楚。我何嘗不知？可我難免貪心，我不只想要愛寵，我還想要侯爺尊重我，信任我，”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