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姑奶奶灰敗的臉，我突然有一種負罪感。這十八年，我好像過得太過順遂，太過任性了。爺爺還在的時候，他老人家寵溺我，凡是都順著我。爺爺不在了，太叔公又挺身而出，以垂死之軀，毅然挑起了本應屬于我的那份重擔。現在，太叔公也不在了，可是這位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姑奶奶，又突然出現，擋在了我的面前。
    貌似，我虧欠他們，太多。
    畢竟是血脈相連，我與姑奶奶雖是第一次相見，可眼看她老人家這副模樣，也是忍不住的傷心。我扶住了她，哽咽著說，姑奶奶，你……沒事兒吧？
    姑奶奶的眼中已經失去了光澤。她抬起手輕輕的撫摸著我的頭，強笑著說，不錯。不愧是我張家的種。沒有白費你爺爺的一番心血。來，扶我到旁邊去。
    我扶著姑奶奶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涂萌也要跟上來，卻被姑奶奶阻止了。鄉親們知道姑奶奶想要跟我說些隱秘的事情，很自覺的騰出了一塊地方，遠遠的看著，沒有打攪我們。
    姑奶奶說，老五啊，你爺爺生前，最喜歡的就是你。他好端端的，突然就走了，你不覺得奇怪嗎？
    說實話，我以前也想過這個問題。爺爺身體一直都很硬朗，走得卻是是太突然了一點兒。前一分鐘，他還跟我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后一分鐘，他突然大口大口的吐起血來，接著就陷入了昏迷。送到醫院，也沒檢查出什么毛病來。
    我無法忘記，那一天深夜，老爺子回光返照，抓起木匣塞進了我的手里，交待了幾句，溘然長逝。我知道，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想要告訴我的，可是當時，他老人家的口齒不太利索，我又是心緒不寧，所以就沒聽清楚他在說什么。這件事情，我沒敢告訴過任何人。這是我心里永遠的痛。
    想著想著，我鼻子一酸，掉下淚來。
    姑奶奶撇了撇嘴，用她顫抖的雙手為我擦去眼淚，淺笑著埋怨，你這孩子，都這么大了，怎么還不明白男兒流血不流淚的道理呢？快別哭了。有一些事情，我要交待給你。
    她這么一說，我的眼淚流的更兇了。她瞪了我一眼，抬手又要去摸她的拐杖，發現拐杖不在身旁，啞然失笑，嘆著氣說，好啦。三年前，我那大哥突然找到了我……
    我姑奶奶小的時候，正值亂世，邪祟橫行。她自小耳濡目染，知道了很多別人不知道的東西。她的天賦很高，比我爺爺要強上許多。可是礙于祖訓，家里的手藝傳男不傳女，任憑她再怎么央求，都沒能如愿。
    但凡天賦高的人，心氣自然也比尋常人要高上不少。有一次，太爺爺打了她一巴掌，她竟然一氣之下，離家出走，臨走的時候還留下話來，說總有一天，她要證明，傳男不傳女是錯的。
    她這一去，經歷了怎樣的波折，我就不得而知了。等她再一次出現的時候，是在那個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年代。她站在院子里遠遠的看了我爺爺一眼，說了一句，哥，你果然不如我。說完就走了，連水都沒有喝上一口。
    等她再一次見到爺爺，是在八年前。那一年，我還只有十歲。爺爺帶著陳天慶和我老爹找到了她，把老祖宗留下的訓示完完本本的告訴了她。到最后，爺爺說，秋月，我這一去，怕是以后都見不上了。紀化是個好苗子。可現在世道變了，他不愿意學，我也不會逼他。怕只怕以后會招來禍患。他畢竟是張家的子孫，到那個時候，你能幫就幫幫他。
    當時，姑奶奶也沒覺得什么，笑嘻嘻的滿口答應了下來。可是四年前，她突然做了一個夢，夢到我爺爺來跟她告別。夢醒之后，她心知不妙，急忙上路。可路途實在是太過遙遠，那時候交通也不像現在這么發達。等她到了地方，我爺爺都已經下葬了。她也沒有進村，只在墳前燒了些紙錢就走了。
    說到這里，姑奶奶停了一下，搖著頭說，現在看起來，我還是不如他。從那以后，我就暗中跟你爹取得聯系，一直都注意著這邊的動靜。只是，沒想到事情會這般的棘手。唉，也是我大意了。
    我低著頭喃喃的說，都怪我。我要是能把祖傳的手藝繼承下來，就好了。
    姑奶奶擺了擺手，說也不能都怪你。天意如此，任誰都改變不了的。接下來我要說的事情，你可一定要記在心上。我看過了，村口的那個引煞局，像是你爺爺的手法。曹保國和陳天慶，你一定要小心了。這老廟臺里，像是外人動的手腳，一定要提防村子里的陌生人。最后一條，紀化，我問你，你覺得涂萌這丫頭怎么樣？
    也不等我回答，姑奶奶就自顧的說了下去，她天資不錯，心地也善良，就是這些年被我驕縱壞了，有些頑劣。
    我點了點頭，訥訥的說，嗯，確實挺好看的。
    姑奶奶眼睛一亮，意味深長的笑了，笑得我好不自在。我剛把頭低下，她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唇角溢出一絲血跡。我大吃一驚，要去扶她，她身子一歪，倒向一旁。
    我把她攬進懷里，搖晃著她的身體，大聲喊著，姑奶奶。
    姑奶奶已經沒有了任何的聲息。聽到我的喊聲，涂萌急匆匆的奔了過來，花容失色，痛哭失聲。
    淚水再一次模糊了我的視線。我愣了片刻，突然跳了起來，把姑奶奶的拐杖拿了過來，遞到她的手里，對她說，姑奶奶，你打我吧。
    拐杖從姑奶奶的手掌中掉在地上。就在不久之前，她握著拐杖的手還是那么的有力，敲得我骨頭都疼，可是現在，她連拐杖都抓不住了。我喉頭發堵，又喊了一聲，姑奶奶，你打我，你打我啊！
    姑奶奶再也打不到我了。她已經死了。
    涂萌沖過來對我拳打腳踢，哭喊著，都怪你！都怪你！你怎么那么沒用，害死了自己的爺爺不說，還害死了婆婆。
    我雙目充血，捏緊了拳頭，任憑她的拳腳落在我身上，雖然憤怒，卻又好像只有這樣，心里才會好受一些。
    陳天慶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大聲說，老五，你要振作起來。
    我想起姑奶奶說的話，抬手給了他一拳，沖他吼了起來：狗日的！是不是你設的引煞局？
    陳天慶愣住了。愣了片刻，他滿臉委屈的叫了起來，不是我干的。
    我揮拳又要打他，他不閃不避的站在那里，挺著胸膛說，如果你能好受一些，那就打吧！
    其實我也知道，那引煞局多半是曹保國搞出來的。我狠狠的又打了陳天慶兩拳，茫然無措的停了下來，抱住他痛哭失聲。
    哭了一陣，我心里的積郁發泄了一些，人也漸漸的冷靜了下來。姑奶奶說，對老廟臺動手腳的是外人。這段時間，村子里唯一的外人就是蕭燕山了。
    我四下看了一眼，沒看到他的蹤影，就大喊了一聲，蕭燕山，你給我出來！
    過了片刻，有人告訴我說，沒看到他。
    我心里騰地冒起火來，咬牙切齒的說，果然是他！果然是他！這個雜種，我要他不得好死！
    對了，好像還少了一個人。是誰呢？我瞪著眼睛又在人群中搜尋了一遍，發現張振東也不見了。難道說，一直躲在背后打悶棍的人是他？
    就在我疑惑不解的時候，曹保國搖搖晃晃的又從地上爬了起來。他一眼就看到了我，呲牙咧嘴的跟我說，老五，你沒事兒吧？
    我正一肚子的邪火沒處發泄，噔噔噔走到他跟前，抬腳將他踹翻在地，騎上去掄起拳頭就打了起來。他胳膊受了重傷，無法抵擋，扯著脖子嚎了起來，老五，你干什么？干嘛打我！
    我咬著牙說，打的就是你這個畜生！你說，你都害死了多少人？
    曹保國不再說話，像是默認了我的說法。我心頭火氣更重，直把他打得面目全非，才被陳天慶攔了下來。
    陳天慶跟我說，老五，你要把他打死了。
    我掙了一下，沒能掙脫，回頭瞪著陳天慶沒有吭聲。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個草人拿在手里，對我說，老五，這件事情，怕是沒那么簡單。
    陳天慶說的如此肯定，我也有了幾分疑惑。爺爺只收了這么兩個徒弟，不可能都是孬種，既然曹保國是個混蛋，那陳天慶就壞不到哪兒去。我從陳天慶手中接過草人，瞄了一眼，發現那上面寫著曹保國的名字，下面還有生辰八字。
    看到這里，我的眉頭不自覺的皺了起來，嘟嘟囔囔的說，這是什么東西？其實，對于一些邪術，我也有所耳聞，心里已經明白了七八分。
    陳天慶苦笑著沒有吭聲。
    我悻悻的站起身來，把草人丟在曹保國的身上，狠狠的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罵罵咧咧的說，呸！就你這水平，還當什么教授呢！被人控制了都不知道，真他娘的丟人！
    曹保國一骨碌坐了起來，頂著個豬頭臉，像是傻了一樣，盯著草人沒吭聲。
    就在此時，大槐樹的方向傳來一聲巨響，跟地震了一樣。老爺廟的虛影嘭的一下化作飛灰，天地間重新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