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扎”
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公社干部莫瑪對我說,他名叫“甲尼本扎”又叫“本扎”。看他的年齡應當是七、八十歲,他自己說只有六十多歲。細問,才知他的名字叫做“陳秉章”,牧場上的人把“秉章”喊成了“本扎”。說是自從他來到了這里,這片牧場上的人就把他先把他叫做“甲本扎”,后來又叫做“甲尼本扎”或“本扎甲根”。他說,叫做“甲尼本扎”和“本扎甲根”都好,有點像當地人的名字。據公社干部莫瑪說,“甲尼”和“甲根”的意思是“舊漢人”或“老漢人”。當地牧場人把共產黨來了以后,派到這里工作的漢人稱為“甲薩巴”,意為“新漢人”,以便同過去來這里的漢人區別開。而有人說,“本扎”這個名字在藏語里同“長官”這層意思多少有點關聯,不知是不是確實,卻一直沒有深問過。
他說他的老家在“大重慶”、“璧山縣”的有條山溝里。老家那地方熱,熱得不得了,當娃兒時,熱了就下河溝去洗澡。說起老家,這好像是他唯一的記憶,他不止一次地講起老家的天氣熱。而在這片牧場上,他是一年四季都穿著一件破爛、油膩的棉布藏袍,冷和熱在他那里沒有了明顯區分。
怎么就到了這里,路這么遠,來了這里還安了家,五個兒女都已成人,難道說就沒有想回“璧山”老家去看一看?對他提出這個問題的時間,已經是上世紀的八十年代初期。記得當時,他先伸直了臟臟的一支手指,說,給一枝煙,給一枝煙再說。
點燃了劣質的香煙,他吸得很猛,連他的臉也隱入了一團又一團的煙霧當中,此時,連他本人也有點像是遙遠的歷史,面目模糊不清。
那時,我只有十幾歲,十幾歲就出來當兵,當兵吃糧。有老鄉一路,他的歲數要大點,也姓陳,都叫他“三娃子”。名字忘了,這么多年了。在哪里當兵?二十四軍,劉文輝的兵嘛。才去時,隊伍就駐在“銅梁”這邊,后頭來同劉湘打仗輸了,輸了就撤,一撤就撤到“邛州”這邊,后頭過了幾年,我在的那個隊伍就到了“甘孜”,說是駐防,又發不出軍餉,上頭要我們都到河里去,是條大河,水冷得很,去河里淘沙金。金子是撈到了,還是沒有餉發。好多兄弟都跑,跑又沒跑脫,追回來,打也打了,“枷”也“號”了,還是有兄弟在跑。有一天,陳三娃跑來給我說,他同其他幾個兄弟都商量好了,要跑,問我敢不敢跑。二十多歲的人,啥子不敢?我就同他們跑。我們不是光跑,我們四個人拖了五條“漢陽造”跑的。不是我們幾個安心要當賊娃子,這五條“漢陽造”就是路費,一條槍少說也要值十個“袁大頭”。逮到了就是殺腦殼的事,年輕,沒想那么多,一心想的是跑脫了就算數。
再拿枝煙給我,聽我慢慢給你說。
我們不敢朝內地方向跑,朝那個方向跑的都逮回來了,雜種!九死一生,打得那個慘喲!我們就朝這邊跑,心想,從這邊跑,路是要轉一些,但總要轉出去的。跑了一天,想不到人家還是攆來了,他們攆來,還隔多遠,就朝我們打槍,我們有槍也不敢還擊,就只曉得跑,跑不贏別個騎的馬。我看到我們一路的那幾個都遭逮到了,攆我的幾爺子就要跑到我當門了,老子當時想也沒有想就從一個崖坎上跳下去,下頭是條河溝。
你問傷到啥子沒有,沒有,你說是不是怪事?黑夜頭,我冷醒了。身上沒有傷到啥子,手腳都動得。皮子上到處都在流血,都干了,起殼殼了,血殼殼。好容易等到天亮,天亮了也不敢從河溝邊走到路上去,就是順到河水走,也不曉得是在朝哪里走。餓得要死,又看不到莊稼地,你說是莊稼地頭管它是啥子,成熟不成熟,吃下去“鬧”不倒人。草就不一樣,到處看到的都是草,不敢亂吃。
人逼急了還是有辦法,也不曉得是幾天了,走到一個小水溝邊,看到兩個“地老鼠”跑進離水溝不遠的洞里去了。想了一下,就把好幾個洞口都用身上的爛褲兒、爛衣裳堵起來,拿一個洞口不要堵。就去把水溝里的水用手挖一條溝引到洞里去,管用得很,才一會兒,那個沒有堵塞的洞口就在冒泡泡兒,趕快跑過去。那個“地老鼠”剛從水里把腦殼冒出來,一把就抓住,抓起來就往石頭上一“拌”,一下就“拌”死了。就這樣,連到抓到三個“地老鼠”。哪里去找啥子火來燒?給你說,我身上連一把刀也沒有,就用指甲把它們剝了,在水里邊洗邊吃,吃生的,吃到后來,心頭就翻,想吐,沒得法,還是吃。
還吃過生魚。我給你說嘛,那天我看到河溝兒頭小魚多得很,水又不大。找到一處岔溝溝,把上游一頭堵起來,不要水流來,下游這邊,就把爛褲兒的褲腰用木頭條條撐起,用石頭在水里壓好,兩條褲腳扎好。然后就撿起石頭往水頭丟,魚就朝還有水流的下游跑,多數當然都跑脫,我那條爛褲兒里頭鉆進了七、八條小魚兒,我又是那樣,用指甲剝開,坐在水邊,邊洗邊吃。吃得發吐了,停一陣又吃。沒得法,要活命。
你說咋個同老婆認到的?我那個時候,已經跑得沒得個人樣子了,有一天還是早晨,翻過一個小山包,就看到了一頂小小的帳篷。心里就說,是說咋個昨晚鼻子里老是有煙火氣氣,原來這里有人戶了。正在想,還沒有打定主意是不是過去要碗茶水,一條大黑狗朝我跑來。嚇死人,比一條小牛兒都大,跑不動,沒得法,就喊救命。來救命的就是我老婆。你不要看她現在一臉的皺紋,牙齒也掉了。年青時,這片牧場上,好多人都曉得“仁青”漂亮呢,我老婆叫“仁青娜姆”,后來我同這里有個男人打架,幾乎是拼命,也是為了她。為啥子?就因為她是我老婆,不是那個人的老婆。現在?現在當然不會再打架了,大家都老了,年青時,要面子,想法不一樣。
開始時還是沒有想到在這里安家,想的是幫幾天工,混點吃的,等身體有力氣了又走。你不要看她現在是五個娃娃的媽媽,我才來她們家時,她們家人少得很,就兩個人,她和她的阿媽。老阿媽人好,看見我一身都是傷痕,還到廟子里去給我找藥,有吃的,也有往身上擦的。才來時,我們三個人不通話,用手比,那段時間和氣得很,現在想起來也還想。對、對、對,就是你說的懷念。后來?啥子幸福不幸福,仁青我們兩個就是剛認識時候還好,后來一直就吵嘴“角業”,不為別的,就為人家說仁青生的娃娃不是我的,其實是那些人亂說,你也看到了,這幾個娃娃,個個都像我,都像仁青。
我這個老婆仁青是個怪人,平時我們兩個不光吵,有時還打。娃娃們都好大了也還打。不打好像總有口怨氣出不出去,可等到我一落難,她像頭母老虎老樣護我,因為有了她,我才少吃了好多虧。
你問我落啥子難?就是頭些年,文化革命嘛,說我是“國民黨的爛丘八”,是我身上有血債,要我說清楚,公社的干部也要我把歷史講清楚,有人還說我是隱藏在這里的特務。說啥子的都有,還問我那枝槍藏在哪里了?我身邊是帶了一條槍,我當時跳下崖坎后,槍也不曉得飛哪方去了。也怪我自己嘴多,給好多人都說過那條槍的事,其實,后來我自己還悄悄到那里去找過,想的是找到了可以賣幾個錢,就是找不到。
文化革命一來,要我交出槍來,老天爺,我到哪里去找?這不是要我的命?公社的干部說我有槍,縣上的干部就相信,他們也來給我做工作,要我把槍規規矩矩交出來,不然就要給我“戴帽子”,戴一頂“反革命”的帽子。我是嚇壞了,只要給我把這頂“帽子”一戴上,這個家,我這幾個娃娃就算完了,他們連走路也抬不起頭來。我是真想把那條槍找到,好有立功表現,我帶他們去了兩次,就是我跳崖的地方,可就是找不到到那條槍。仁青就罵我,說我這是“人家殺山羊,綿羊打顫顫”,硬把沒有的事往自己身上攬,是昏了頭,自己給自己找事,就是“對著朝自己吹來的風撒灰,灰就會落進自己的眼里”。她對我說“臉皮本來就白,戴上黑帽子又算得了啥子;只要自己的腳板是正的,靴子歪了也不算啥子”,她說的這些話,多半是從她阿媽那里聽來的,年青時不說,有了點歲數,她說起來也就一套接一套的。
我害怕,仁青真的不害怕。我給你說,人家干部們費了好大的心血,才把四面八方的人通知來開會,開我的斗爭會。會場上,大家都不敢說笑,也不敢多說話,她卻跑來同我站在一起,人家問我的話,她就搶著回答。她說,這么多年了,我做了啥子她都清楚,她還要反問人家干部們一些話,弄得斗爭會開不下去。人家要把我關在公社的房子里想問題,她就跑來跟我住在一起,還對公社和縣上的干部們說,我們倆每天夜里都必須在一起,不然就會打架吵鬧。公社干部們只好把我放了出來。
你們是不知道,文化革命那幾年,是我這輩子里,心頭最累的幾年,沒有仁青,我可能現在已經是瘋子了。她在那段時間也對我最體貼,白天我到公社去“坦白交待”,天天都要去,有些時候也挨打。人家打一下也是有道理的,解放前的事我說不清,再說,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把過去了的這些事都記下來,像你們還好,可以寫字記,記不清了,翻開看了就想起來,我又不識字,說過去說過來,越說越昏。人家越聽越氣,不打你打哪個?夜里一回去,仁青就把酥油熬化,里面還放了紅糖,趁熱一喝,肚皮里都熱了。她說,喝了這個就經得住打,讓人家踢幾腳、打幾下也不怕。再說,酥油湯湯養人呢。有時,她又給我喝牛骨頭湯,也說是喝了不怕打。其實人家打我,沒有下死手打,不然,恐怕早就打殘了,人家主要還是嚇我,要我把那條槍交出來,你說,我就咋個硬是找不到那條“漢陽造”呢?找到了,不就一個錢的事情也沒得了。我同仁青這么多年來吵也吵了,打也打了,但我這個人記情,人家當年收留了我,我落難,她又是那樣的照顧我。說實在的,好多年前,我就曉得,我這輩子其實是離不開她了。
你說這么多年習慣了沒有?沒得啥子習慣不習慣的,人走到哪里也是個把自己的肚皮混飽,冷不死就成。放牛放羊跟著仁青學幾天也就會了,給你說,就這個“牛廠”上的活路,牧場上的人會的我都會,他們能吃的我也都能吃,你說我習慣不習慣?不過呢,話又說回來,我就是不會用針,“牛廠”上的男人都會用針,縫縫補補,成了男人家的事,我才不做這樣的事,我是個男人家。說不習慣,就只有這點。你說我那個兒子,還沒有成人,就會用針,我不要他學這個,他也不聽,沒得法,他從小就是在這地方長大的,他是這里的人,我不是這里的人。
你說怪?啥子怪?我早給你說過,我是“璧山”人,老家不是這里。
立忠
聽口音,就曉得他是一個河南人,他就說他是河南省新鄉有個什么村里的人,他家在那地方是個大家族。他在這片牧場上呆的時間不長,有時他說是1961年來的,有時又說是1960年來的,反正,到這里只有20多年的時間。記得他好像也說過他的姓,是姓黃、還是姓何,口音關系,當時就沒聽清楚。再說,那片牧場上的人,無論大人小孩子、男人女人都叫他“立忠、立忠”,沒有人記得他的姓。問他怎么來到了這里,他顯得有點自豪,或者說有點驕傲。
他說他是從朝鮮戰場上下來的,他在朝鮮那地方同美國鬼子真刀真槍地干過仗。仗打完了,他所在的部隊就到青海去建農場,地里的麥子還沒長出來,種麥子的人卻餓得不行了,一個農場里的人都跑,有的朝東跑,有的朝南邊跑,他就是朝南邊跑的,一跑就跑到了這里。開始時,他一直就是這么對這里的人說,牧場上的人一聽他在朝鮮同美國鬼子打過仗,把他佩服得不得了,一來二去就讓他在這里住下了。當然,這也是在他成了一個外號叫做“波佐”的女人的男人后,人們才覺得他住下來是順理成章的事。
好長一段時間后,人們才弄清,他說他在朝鮮打過美國鬼子的話是他自己編出來的瞎話。上過朝鮮戰場、打過美國鬼子的是他的哥哥,到青海去建農場也是他的哥哥。他的家鄉在“大煉鋼鐵”后,天又不下雨,地里沒有收成。好多人都餓死了,他年青,就跑出來到青海去找他的哥哥,沒找到,不知怎么樣就跑到了這里。
外號叫做“波佐”的這個女人很丑,牧場上的女人一般都顯得很漂亮,像她那樣難看的女人很少見到。她的那張臉不知為什么顯得左面寬大、右面窄小,讓人覺得是扭曲的。更糟糕的是,在那張臉上,眼睛、鼻子都沒有擺對位置,“波佐”丑得很有名。她的外號“波佐”,就好像是說她的臉“朝外突出、腫了”。很大年紀了,從來沒有一個男人親近過她,她也認命、習慣了。那個河南人、“立忠”到來之前,她一直同她的哥哥和嫂子住一起,分開過后,哥哥嫂嫂不僅給了她很多日常必需品,還拿了一頂小的牛毛帳篷給她,在牧場上有了帳篷就可以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