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不測風云,多登的騾馬隊在光宗來第二年卻遭“娘絨”強人的搶劫,多登在槍戰里丟了性命。光宗那一趟沒有前去,消息傳來,光宗如喪家之犬,急急忙忙朝“雕門”家里跑。半路上卻被多登的兩個弟弟、帶著家里的人追了回來,回為多登的妹妹肚子里,這時已經有了光宗的小孩子。多登雖然不在人世,但他的名字和影響還在,何況他的家族在這片牧場上依然聲威赫赫,這使光宗不敢再有跑回“雕門”去的想法。
有好些漢人在牧場上安家,對方配偶都是家境貧寒、人口稀少的人戶,張光宗卻成了一戶人口眾多,頗有權勢人戶家中一員。旁人看來,這就是求之不得的事。光宗卻要另立門戶,而多登的親妹妹卻也支持他。兩口子就成了十來頭牛、三十多只羊、一頂帳篷的主人。兩年后,光宗的第二個兒子出生時,老婆卻一病不起,丟下他竟自走了。光宗還沒有從悲痛中醒過來,兩個小孩子的舅舅強行把兩個小孩子接走了?;貫樽约旱男『涸谶@里,光宗就沒有了一走了之的念頭,三天兩頭去找多登的兩個弟弟理論,常常被打得頭破血流,以至反目成仇,這片牧場上的人都了解這個情況。
每年到了秋末初冬時節,這片牧場上的人就會帶上酥油、奶渣到距離最近的農區去換些青稞回來。有時,是農區的人帶著青稞來換酥油,牛肉。交往多了,也就相互信任,來來往往,就像走親戚。光宗三十出頭那年,他就從農區帶回來了他的第二個妻子。解放后成立牧業生產隊時,他又有了兩個兒子兩個女兒,是一戶六口之家的當家人。
成立了牧業生產隊,牛羊都要集中來放,人們做沒做事用記工分來體現,年終每個人、每戶人有多少收入都要先把賬算清。能做好這件事的、一個現成的人,在這片牧場上就是光宗了。可工作組不放心,已經帶著全家都跑了的多登的兩個弟弟,怎么說也是張光宗曾經的舅子,是親戚,何況他的兩個親生兒子也是跟著跑了的,有消息說,現在就在尼泊爾的加德滿都??赡翀錾系娜硕汲鰜碜C明,張光宗早同那家人分開了,雖然說是親戚,早成了仇敵。人們證明說張光宗也是“貧下中牧”。工作組調查了又調查,情況基本屬實。再說,在這樣的地方,到哪里去找這樣一個懂得打算盤、又識字的理想人選呢?張光宗當上了生產隊的會計,光宗一下就威風起來。因為一個生產隊除了隊長,就是他說話算數,再說,生產隊長自己也不識字,不會算賬,都得聽光宗的。一年下來,一個人、一家人應該得到多少酥油、多少現金,都在光宗那個本子上。牧場上的人們都有了那種感覺,這就是,光宗可以想給他們多少就是多少,如果不想給他們,光宗也是辦得到的。他把那個算盤敲得“嗶嗶叭叭”一陣亂響,然后低頭在賬本上看上一陣,說有就有,說沒有就沒有。人們看到了光宗就有意無意地點頭哈腰,光宗叫他們去做點事,一點也不敢拖泥帶水,辦沒辦成,都要趕快回話。張光宗,在那樣的時候,總要想起那個人高馬大的多登,當年那人也是這么威風的。只是多登動不動就敢打人,光宗不敢打人。
文化革命中,還是有人又提出來,要提高警惕性,不能讓壞人掌權,其實就是說張光宗同跑到境外的多登家屬是親戚,當生產隊的會計不合適。但是每當有人說這話時,另一個聲音更大,好多人都出來證明說,人家光宗當年就與那家人劃清了界線。有人說,其實不是說張光宗有問題,而是說應該叫那個年青的記分員來接替張光宗做的事,畢竟,光宗快是六十的人了。反對的人說,那個年青的記分員只會寫“12345”,算盤也不會打,認得的漢字沒有張光宗認得的那么多,藏文也不會,還是光宗穩當。
張光宗成了這片牧場上的不倒翁,隊長換了好幾輪,他一直都是手握實權的會計,永遠是人見人畏,哪個人見了他都畢恭畢敬??蛇€是有不如人意的事情要發生,那一年,張光宗的老婆回農區老家探親,卻在公路上出了車禍。據說是她橫穿公路,讓大汽車撞倒了。張光宗帶上已經各自成家的幾個孩子趕去時,她已經悄然逝去,連一句話也沒有留下。
沒有看到張光宗有多大的悲痛,他的第一個妻子逝世時,他的悲哀是這片牧場上人們都見到的,可這次沒有。才過去了半年,他居然帶著一個二十多歲的、也是從農區來的女子到公社來登記,說他要同這個年輕的姑娘結婚。公社干部就勸告他不要這樣,這個女子還沒有他的兒女年齡大,這樣不好,也不會幸福。熟悉他的干部就半開玩笑地說他,這是“拉命債”。他不服氣,說:有志男兒娶九妻,就是連上這個一起算,他也才娶了三個老婆,男人一輩子,這算什么?公社干部問那個女孩子的想法,女孩子口口聲聲說是自己的自愿,自己就是愿意跟著他,他年紀大,不關別人的事,就是登記不了也不要緊,反正要同光宗住在一起。
勸說沒有起到作用,公社干部只好把證明開給了張光宗和這個年輕的女子,他們倆就住進了一間帳篷。張光宗的兒女們見了那個女子也不見別扭,當然,“阿媽”是不會叫的,都是直呼其名,這個年輕的女子同光宗的兒女們相處,也顯得自然、大方,看上去一家人的日子過得和睦、快活。
又過去了一些年。盡管鄉上、縣上的干部們說,是承包,不是分牛、分羊。可牧場上的人還是堅持認為,這是要把牛羊分到各家各戶喂養了,都在暗地里盤算自家能分到手的牛羊是個什么樣的情況。就在這時節,張光宗出了事,他讓一個山那邊來的牧場漢子殺了一刀,殺在肚皮上,幸好殺得不深,沒有性命危險。但是他到底上了年紀,躺在家里好多日子都出不了門,他的老婆沒日沒夜地照顧他,他還天天又鬧又罵。后來公安局抓到了那漢子,漢子說,刀是張光宗的,一把小刀。那天他和光宗的老婆婆在一起,他來了,拿起那把小刀沖進帳篷里來的。漢子說,由于當時是光著身子,衣服又恰好被沖進來的光宗踏在腳下,去抓衣服,老漢不松開腳,還用刀亂刺。情急之下,一把奪過刀,順勢給了老漢一下子,沒有敢用力,一心想的是趕快離開。
讓張光宗傷心的是他的那幾個兒女,他要兒女們去找那漢子“算賬”,在張光宗看來,不論公安局怎么處理了這件事,由自己帶著兒女們去重新清算了才可以算是了結??伤膬号畢s很吃驚,他們說:如果你老人家還年青,有人偷了你的老婆,當然要去“算賬”的,可你現在年齡這么大了,還同兩個年青人計較這些事,是不是真的老糊涂了?何況這樣的事多得很,那么認真就沒有道理了。光宗說,那是你們的阿媽呢。兒女們更吃驚了,說,她不是我們的阿媽,她怎么成了我們的阿媽?
在兒女們的心目中,張光宗是真的老了,而且老得昏了頭,是一個糊里糊涂的老漢。張光宗卻知道自己沒有糊涂,他就想不通,他為什么就不能讓他的兒女明白,自己的妻子不論怎么年青還是你們的長輩這個道理。
張光宗真的老了,說話顯得重復、羅嗦。他說,我這個人活了一大把年紀,就明白一件事,這就是就知道了,牧場上的人和自己、和自己老家的人只有一件事能想到一起去,這就是有點文化吃得開,有人抬舉你。你說是不是?活了一大把年紀,還是好多事想不明白,這牧場上的人和不是牧場上的人,好多事情上為什么就是沒有一樣的想法?那怕他就是你的兒女,只要他生在牧場上,長在牧場上,他的想法就跟你不一樣。你說是不是?張宗光老漢說這些話的時候,目光里充滿了迷茫,口氣里更是充滿了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