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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馮小姐是誰?”三舅太太立刻問容太太。
    容太太也挺意外的,又煩她打探,敷衍道:“是給芳林她們請的家庭教師罷了。生日舞會上她也在,想是贏得了那位男士傾心吧。”
    “能送十塊錢一束的玫瑰,可不是普通男士呢。”舅太太很是有幾分羨慕。
    三舅老爺自己妻妾雙全,卻最古板迂腐,很是看不慣時下少男少女們私相授受的風(fēng)氣。他翹著胡子哼道:“請個這么年輕的小姐在家里教書,動輒又是跳舞又是送花的,這是來做事,還是來找丈夫的?嘉上要是被她給帶壞了可怎么辦?”
    容太太巴不得馮世真把容嘉上帶壞,可姿態(tài)總要端起來。她笑呵呵道:“嘉上這都訂婚了,也不是小孩子了,他自己懂得的。”
    說完,她趕緊打發(fā)李媽走了。
    馮世真打開了房門,迎面就見一大捧嬌艷欲滴的粉玫瑰,一股香氣沖得她打了個噴嚏。
    “馮小姐,不知道是那個少爺送來的喲。”李媽一臉好奇,眼珠子滴溜溜地轉(zhuǎn)。
    馮世真的驚愕大過喜悅。她假裝看不見李媽一雙打探的眼睛,取下了花束上的卡片。
    卡片上噴了一點(diǎn)古龍水,一股男性的氣息撲面而來,遒勁挺拔的字體卻是出自熟人之手。
    “自上周在舞會上邂逅馮小姐,至今不能忘懷。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邀佳人一同觀影游園?您誠摯的:孟緒安。”
    下面還留了幾個數(shù)字,像是電話號碼。
    馮世真那那串號碼看了兩遍,順手就將卡片撕了,把花重新丟回到了李媽手里。
    “我花粉過敏,勞煩把花拿走吧。”
    這馮小姐只是個窮家庭教師,可千金小姐的派頭卻十足。李媽好奇得要死,問:“是什么人惹得馮小姐生氣啦?需不需要告訴太太一聲呀?”
    “不用麻煩。”馮世真微微笑,笑里帶著冷意。
    李媽識趣,一溜煙走了。
    看到老媽子把花又捧了下來,唐家大少爺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對容嘉上道:“你們家這家庭教師倒是有趣。哪里像我們家那個老冬烘的臭學(xué)究,背不出書還要打板子。”
    容嘉上眼角閃著愉悅,打了個響指將李媽喚來。被馮世真撕了的卡片碎屑落了一塊在花束里。唐少爺眼尖,撿了出來。
    “孟緒安?這名字怎么有點(diǎn)眼熟?”
    容定坤恰好正走過來,聽到“孟緒安”三個字,好像做賊的聽到警察口哨聲似的,立刻打了一個冷顫。
    “孟緒安怎么了?”他喝問,
    容嘉上用力在唐家表兄的手背上掐了一把,聲音平和地回答:“沒什么。小報上還在說生日會的事罷了。”
    生日會那天的事簡直是容定坤最不想回憶的傷。他朝不識趣的唐少爺?shù)闪艘谎郏瑢θ菁紊险f:“你陪你舅舅用完了早飯,來我的小書房一趟,有點(diǎn)事要和你說。”
    唐大少看著容定坤離去的背影,抹了一把額角的冷汗,朝容嘉上抱怨:“老弟,你出手可太狠了,我這塊皮都要被你擰掉了。”
    “是我不對。”容嘉上笑嘻嘻道,“下次我下手一定輕一些。”
    還有下次?唐少爺覺得這表弟生得俊俏,性格卻果真有點(diǎn)乖僻陰鷙,不好玩。他當(dāng)下決定以后避他遠(yuǎn)一點(diǎn)。
    小書房里沒有開燈,在這雨天里越發(fā)顯得陰沉寂靜。空氣中漂浮著一股死氣,窗前的蘭草已枯黃,冒了半截的花枝未能等到綻放的那一刻,就已死了。
    容定坤有些心疼地摸了摸蘭花,緊繃的情緒稍微放松了下來。
    他掏出鑰匙串,用一把小黃銅鑰匙,打開了斗柜的抽屜,從里面抽出了一個文件夾。
    文件夾里,有一張白裙少女的照片。照片年代久遠(yuǎn),圖像模糊,卻依舊可見少女眉清目秀、落落大方的身姿。照片背后,還有一行用自來水筆寫下的娟秀字跡。
    “贈坤君惠存,惟愿相思兩不負(fù)。青芝。”
    少女早就香魂已逝,唯有倩影還留在小小的紙片上。
    容定坤痛苦地閉上眼,低聲道:“青芝,你要體諒我……”
    他放下了孟青芝的照片,又從文件夾里面倒出了一張照片。
    照片里,是一個古玩。
    麒麟造型古樸,帶著明亮的金屬光澤。
    它很小巧,不過比普通印章略大一些。容定坤知道,因?yàn)樗鴰е痔祝阉⌒囊硪淼厥掷锇淹孢^。
    如果說二十四年前的那張一千元的彩票是他發(fā)家的第一桶金,那這尊戰(zhàn)國金麒麟,則是挽救了容家于破產(chǎn)的功臣。
    一聲幽幽的嘆息仿若一縷陰風(fēng),自墻壁的縫隙中吹來,拂過了容定坤的耳邊,帶著他鬢角的碎發(fā)輕動。
    容定坤猛地抬頭。眼前的窗戶里映出他驚恐蒼白的面容。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眼白里布滿了血絲。這張成熟而英俊的臉上,每一塊肌肉都緊繃著,表情扭曲猙獰,后頸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誰!”容定坤回頭大喝。
    身后空無一人。
    容定坤又感覺到耳邊掠過一縷涼意,仿佛有一個幽靈正試圖用手抓住他。
    他驚慌地后退,像是被無形的敵人逼到了絕境一般。
    “走開!”容定坤奮力揮手,低聲叱喝,額頭青筋曝露。
    “走——別來糾纏我!你已經(jīng)死了!死了——”
    蘭花盆被他的袖子掃過,砰地一聲跌碎在了地上,瓦片泥土四濺。
    “爹?”容嘉上用力地敲了敲門,推門闖了進(jìn)來。
    容定坤一臉惶恐地靠著柜子,雙手還呈防御狀舉在空中。
    容嘉上目光一閃,立刻反手關(guān)上了門,打開了燈。
    柔和明亮的光芒霎時驅(qū)散了屋里的陰郁灰暗,卻也照得容定坤臉上糾結(jié)的皺紋如高原上的溝壑一般清晰而深刻。
    “爹,沒事吧?”容嘉上走了過來,低聲詢問。
    容定坤緩緩地松了一口氣,一臉疲態(tài),閉著眼搖了搖頭。
    容嘉上的目光落在了書桌上的早報上,上面登著一則孟緒安和女明星同游的新聞,圖文并茂,照片的孟緒安笑得十分招搖。
    容嘉上蹙眉道:“這個姓孟的,到底想要什么?”
    容定坤猶豫了片刻,把金麒麟的照片遞了過去。
    “當(dāng)年,我同孟小姐分開,她將孟家祖?zhèn)鞯膽?zhàn)國金麒麟贈給了我做留念。當(dāng)時我生意破產(chǎn),只得變賣了金麒麟,挽救了容家。孟緒安,就是想要回這個金麒麟。”
    容定坤說話用了些春秋手法,聰明如容嘉上,怎么聽不出來。做兒子的不能指責(zé)父親,可是容嘉上心里那一股不屑、鄙夷,以及深深的失望,全都清晰地表露在了那張酷似父親的英俊面孔上。
    容定坤看了,心里又是一驚。
    兒子的眉眼其實(shí)同發(fā)妻唐氏生得很像。他如今這冷漠而輕蔑的模樣,簡直好似發(fā)妻死而復(fù)生。
    仿佛下一刻,發(fā)妻就開了口,譏嘲道:“秦水根,你將來會眾叛親離,孤零潦倒——”
    “爹?”容嘉上按住了父親顫抖著的肩。
    容定坤猛然回過神,冷汗沿著額角滑落。
    “您不舒服嗎?”容嘉上問,“需要叫醫(yī)生過來給您看一下嗎?”
    容定坤擺了擺手,指著照片上的麒麟,說:“這金麒麟最初是賣給一位姓張的收藏家,后來又?jǐn)?shù)次轉(zhuǎn)賣,現(xiàn)在下落不明。你去查一下,確定它具體的下落。”
    “爹是打算把這金麒麟還給孟緒安?”容嘉上問
    “是啊。”容定坤皮肉抽動,擠出一個干澀的笑:“孟緒安對我有誤會,我只有把金麒麟還給他,才能化解兩家的仇恨。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我這也是在為你將來接手家業(yè)做打算。”
    容嘉上才不相信他爹會突然良心發(fā)現(xiàn)。必然是孟緒安拿捏住了容定坤什么把柄,逼迫他還傳家寶。他給父親留個面子不多問,收起了照片,又說:“三舅要去看房子,已經(jīng)約好了經(jīng)紀(jì)。我看他的意思,怕又要我們補(bǔ)貼點(diǎn)錢。”
    “這是你親舅舅,你看著辦。”容定坤說,“從現(xiàn)在起,這些事由你自己拿決定。”
    這是要培養(yǎng)兒子獨(dú)當(dāng)一面的能力了。
    容嘉上還想說兩句,卻看容定坤拿著一張照片,心不在焉。他也只得退了出去。
    楊秀成在杭州,卻有幾分樂不思蜀。
    他除去頭兩天回老家走親戚上墳外,剩下的時間都住在西湖邊的一家新旅館里,成日和杜蘭馨廝混。做了二十來年潔身自好的老實(shí)男人,一旦放開了手腳,才發(fā)現(xiàn)尋歡作樂的妙趣。
    偷情的滋味美妙絕倫,杜蘭馨哪里舍得只嘗幾口?她借口要去探望生病的長輩,一直呆在杭州,和楊秀成顛龍倒鳳。
    楊秀成感嘆,杜蘭馨真是一個極好的女伴。她時髦漂亮、知情識趣,又是銀行家的小姐,除了還不能帶出去見人外,完全符合一個男人對伴侶的最高要求。
    況且上了床,杜蘭馨又放得開,手段也多,將楊秀成迷得七葷八素,真有些想死在她身上的沖動。這個時候,什么容家,什么余知惠,全部都被他拋在了腦后。
    初冬的早晨,陽光普照。兩人一夜春宵,此刻正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賴著不想起床。
    “想好回去后怎么和容定坤開口了么?”杜蘭馨的手指輕輕地在楊秀成的胸膛上勾勾畫畫。
    楊秀成捉住了她不規(guī)矩的手,說:“你說的,我要走,他就算不會殺了我,也會毀了我,至少讓我在上海沒有立足之地。”
    “這天下又不是只有上海一座城。”杜蘭馨又去咬男人的耳垂,“我們家要在廣州開第二家銀行了。跟著我,我會保護(hù)你。”
    楊秀成蹙眉:“我去了杜家,算個什么?你的姘頭?杜家無非再給我一個經(jīng)理做,又會怕我是容家的探子,不會重用我。”
    “那你想如何?”杜蘭馨問。
    楊秀成輕嘆,手輕柔地?fù)崦鴳阎屑讶斯饣母觳病?br/>     “和容嘉上解除婚約,我們結(jié)婚。”
    杜蘭馨噗哧笑:“你說得輕巧。我們訂婚可是簽了合同的。我要?dú)Ъs,彩禮退回去不說,兩家簽的各種協(xié)議都要作廢。我家還要倒賠償一筆錢。你還真想讓我坐實(shí)了‘賠錢貨’這名聲呀?”
    楊秀成攤手:“你有什么計劃?我們倆私奔出國?”
    杜蘭馨噗哧笑了,“我才不私奔!辛苦做二十來年的孝女,臨到頭了,丟下穩(wěn)到手的遺產(chǎn)和男人一窮二白地私奔,我圖什么呢?”
    楊秀成啼笑皆非,卻又喜歡杜蘭馨這直白爽朗,“那你怎么打算?”
    杜蘭馨卻也一時答不上來。
    “那咱們討論這個話題有什么意義?”楊秀成冷笑,“既然各自都舍不得現(xiàn)在的生活,那就不要改變,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好了。”
    杜蘭馨沉思了片刻,裹著床單坐起來,認(rèn)真看著楊秀成:“你有信心把容嘉上架空嗎?”
    楊秀成詫異,想了想道:“這不好說。他才剛開始接觸公司的事,是個生手。但是嘉上是真的非常聰明,又能吃苦,可不是好忽悠的。不過……”
    “什么?”杜蘭馨兩眼發(fā)亮。
    楊秀成說:“他當(dāng)初是想讀軍校的,甚至都偷偷考上了黃埔軍校。現(xiàn)在是姨夫強(qiáng)押著他回來接手家業(yè)的。”
    “喲!”杜蘭馨笑起來,“從軍報國,這多么高的理想呀,容伯父居然不理解?放心,我這做未婚妻的,自然要無條件地支持未婚夫去追求理想。至于家業(yè)嘛,不是有你這個能干的二掌柜嗎?”
    楊秀成道:“我們倆這話說得,真像一對奸夫淫婦。”
    “我才不怕。”杜蘭馨依偎在他懷里,“等你羽翼豐滿了,我爹也老了不管事了,我就和容嘉上離婚。這不兩全其美么?”
    楊秀成深知這確實(shí)是個解決的法子。況且眼下也再無別的更好的路可走。只怪這愛戀來得太遲,讓他們進(jìn)退兩難。他們兩人相擁著,望著杭州冬日晴朗無云的天空,不約而同地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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