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容太太下了封口令,可是這樣人多口雜的家庭,沒有什么秘密是藏得住的。不過一日,容大少爺調戲了家庭教師的事就傳得親戚朋友皆知。
年少風流,稀松平常,男人們都拿此事當作容嘉上的韻事議論。倒是幾個暗中愛慕容大少爺的小姐們對他大失所望。
在張園里吃茶的時候,杜蘭馨好生將容嘉上嘲弄了一番。
“傻了不是?明知道你家老媽子都是你后娘的人,行事還不遮掩一下。那個女人也真是個烈女,不過你們男人就是喜歡那種裝模作樣的女人?!?br/>
容嘉上淡淡道:“我都這樣了,你老子肯定不想把你嫁我了吧?”
“只要你家簽那張結婚合同,就算你是麻臉癩頭瘸子瞎子,我爹都樂意?!倍盘m馨吐了個煙圈,滿臉嘲諷。
容嘉上忽然問:“你沒想過和人戀愛嗎?不涉及金錢、身份,只是因為互相吸引而相愛。有這么一個人,他珍視你,理解你,呵護你。你不想嗎?”
杜蘭馨呵呵地笑起來,“怎么不想?可是這樣的人在哪里?反正我已經翻遍了上海灘,都沒找出一個來。”
“你不喜歡楊秀成?”
杜蘭馨面色一僵,說:“喜歡他的人多了去了,他不喜歡我,光我喜歡他有個屁用?”
容嘉上說:“若是給你機會能和他在一起,你必然不會選我。”
杜蘭馨摁滅了煙,“如果的事,拿來討論,最沒意思了。你呢?你真的放下了重慶的山茶花,喜歡上了這個上海的芙蓉花了?”
容嘉上漫不經心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一時興趣?”
杜蘭馨譏嘲:“你們男人這德性,我最了解不過了。沒有吃到嘴的,永遠是一塊唐僧肉。會朝思暮想,魂牽夢繞,欲罷不能。等真被你咬了一口,就成了爛蘋果,隨手就丟開了。那女人拒絕了你,你會死心才有鬼。”
“唐僧肉?”容嘉上玩味一笑,“要是真的,那還非得去嘗嘗了,不是嗎?”
容大少爺正在摩拳擦掌地準備玩一場愛情游戲,渾然一副不知人間疾苦的紈绔子弟作派,他爹卻是為著小妾出走的愁眉苦臉。
容氏商行的總裁辦公室里,容定坤坐在書桌后,聽楊秀成匯報。
“我們在汽車站,火車站和碼頭都派了人,卻沒有見到人。孫小姐或許人還在上海,躲在什么地方。我想,她能有藏身之處,定是早就有準備的。最壞的打算,就是她已經離開了上海,甚至有可能已經出國了。”
容定坤不言不語,片刻后,猛地一把將書桌上的東西掃落。那個宮里流出來的粉彩花草茶杯跌在地板上摔得粉碎,茶水四濺。
“賤人!”容定坤粗重喘息,端正英俊的臉漲得發紫,“她肯定和外面的人有了接觸,但是她是怎么做到的?那個馮世真,你查仔細了?”
楊秀成說:“我專門把陳媽提來審問過了,說她一直很老實。陳媽私下翻過她的東西,也沒有發現什么可疑的。她前陣子確實和孫小姐走得近,但是陳媽說她偷聽來,都只是在聊文學。馮世真從不問容家的事,孫小姐也從來不說?!?br/>
“那除了她還有誰?”容定坤道,“我看還是她最可疑。”
楊秀成說:“我的人一直跟著馮世真回家,也說馮家很平常,也沒有見馮世真和什么特別的人來往。表姨夫,你若不放心,我們可以把馮世真抓來審問?!?br/>
“那就有可能打草驚蛇了。”容定坤擺手,“不過少清是個聰明人,她也不是不可能利用馮世真鉆了空子逃出去……”
楊秀成也若有所思。
容定坤緩緩地坐下,問:“公館里也該好生整頓一下。你說你要我拿你表姨怎么辦?已經不求她能幫襯我了,不過讓她管好家,她也都做不好!”
楊秀成說:“值夜的門房已經開走了,西堂的保鏢也換了。其實照我看,公館里一些聽差和老媽子,也該換換了。他們雖然都聽太太的話,可是耍奸偷懶得很。”
容定坤饒有興致地看了楊秀成一眼,思索片刻,道:“要換那些下人,你表姨肯定不樂意。”
“您才是一家之主,這些事,您說了算,表姨只用聽著就是?!?br/>
容定坤滿意地點了點頭,“你能這么想,很好。”
趁著天氣好,馮家搬了家。
容定坤大方地開了三個月的工資,容太太又獎勵了馮世真五十元,這一百多塊錢到手,拿一半去還了債,剩下的剛好夠在另外一處條件好許多的石庫門里弄里租一套寓所。
這里的鄰居都是些正經的工薪階層,比先前那個人際雜亂的大院子好太多。馮家租下了一套兩房的寓所。馮世勛已經在紅房子醫院找到了一份實習醫生的工作,要住宿舍的。
秋陽燦爛,馮家兄妹正在晾被單。兩人齊心協力,把厚重的被褥掛起來。馮世真手執撣子拍打,細絨在陽光下飛飛揚揚。
“還記得小時候我們倆在晾被單的院子里捉迷藏不?”馮世勛笑著問。
“當然記得?!瘪T世真說,“我們才玩過泥巴,手把剛洗好的床單蹭得亂七八糟?!?br/>
“明明是兩個人搗蛋,但是最后挨揍的只有我。”馮世勛說。
馮世真笑起來:“爹說了,因為你是大哥,做壞事肯定是你帶頭,當然只揍你。我是女兒,女孩要嬌養的。”
“把你嬌慣壞了?”馮世勛用沾著水的冰涼指頭捏著妹子的臉。
馮世真笑著躲:“我才沒有!”
馮世勛摟住了妹子的肩膀,同她一起坐在被陽光曬得發暖的石板上,望著碧藍的天空。
“辭了也好。那樣復雜的豪門,里面復雜得很。我們真兒這么單純執著的人,要是被人利用了可怎么辦?”
馮世真五味雜陳,道:“我已經長大了,不是那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br/>
“可對我來說,你永遠是跟在我身后跑的小丫頭?!瘪T世勛溫柔地注視著妹妹,“我已經去醫院的人事部門問過了,醫院里正缺一個行政部的秘書。我們真兒這么優秀的,絕對能夠勝任!以后咱們兄妹倆就在一起上班,多好?!?br/>
馮世真說:“連上班都要被你看管著,真是倒霉!”
馮世勛大笑,把妹子摟在懷里使勁揉著。
“忙完了嗎?”馮太太從窗口探出頭,“家里的醋吃完了,你們誰去打一瓶回來。”
“我去吧?!瘪T世真從哥哥地懷里逃出來。
馮世真打了醋,回來的時候路過街口的鹵肉店,又去切了一個鹵豬耳朵,打算拿回去給哥哥下酒。
她拎著紙包穿過街,看到路燈下停著的那輛不起眼的黑色轎車,臉上本帶著的若有若無的輕松笑意倏然凍結。
車窗搖下一半,馬大貴在車里朝她使了個眼色。
馮世真低下頭,眼角余光操一處掃去,果真看到一個帶著鴨舌帽的男人站在街角,抽著煙,正盯著她。
馮世真鎮定地朝前走。
一個幫飯店運潲水的少年踩著單車從她身邊經過,朝著那個戴鴨舌帽的男人而去。待到跟前,車頭忽然一歪,連人帶潲水桶都跌了下來。臭烘烘的潲水潑了一地,濺在那男人鞋褲上。
“小赤佬找死呀!”男人跳腳大罵。
就這一瞬,車門拉開,馮世真鉆進了車里。
坐在后座的男人轉過頭,朝馮世真露出了一個溫柔的笑意。
“世真,喬遷之喜怎么也不說一聲?”
“七爺,”馮世真冷淡道,“說不說,并不妨礙您找到我呀。”
孟緒安興味地看著她,把一個信封遞給她:“送其他禮,怕你回家不好解釋。想來想去,還是孔方兄最實在。希望世真你別嫌棄我一身銅臭氣?!?br/>
信封捏著硬邦邦的,顯然裝著一疊錢。
馮世真收起了錢,欠身道:“七爺這么照顧我,我感激都來不及,若有半分嫌棄,那真是良心喂了狗吃了?!?br/>
下巴又被男人的手指捏著,抬了起來。
孟緒安注視著女子清潤明亮的雙眼,捏著她下巴的手微微使力。
“世真不乖呀,哄得孫小姐離家出走,卻都不告訴我一聲?”
馮世真瞳孔猛地收縮。
“你……她人呢?”
“放心?!泵暇w安松了手,只在馮世真白凈的肌膚上留下一個淺淺的指印,“孫小姐現在很安全,在我的庇護下。等她把能說的都說了,我會讓人送她上船,去她想去的任何一個地方?!?br/>
馮世真鼻尖滲出細細的冷汗,低聲道:“她是個很可憐的人,希望七爺不要為難她?!?br/>
孟緒安含笑看著她:“世真,你還記得你當初受訓時,我對你的那些評語嗎?”
“不知七爺說的是哪一條?!瘪T世真問。
孟緒安抬手,輕輕撥著馮世真鬢角的碎發:“你是個心胸廣闊、善良正直的人。這是很美好的品質,我很喜歡。但是進了這行,有些心善慈悲之舉,卻往往會壞了好事。我并非要你摒棄善良,做個冷血的人??墒裁磿r候發好心,什么時候能忍住,你應該學會掌握這個度。”
“這……這事是我考慮不周!”馮世真鼻尖滲著細汗,“七爺,對不起?!?br/>
“你離開容家的事,我待會兒再和你說?!泵暇w安道,“但是,那批貨的事還沒有解決,你卻幫著容定坤的小妾逃走了。他這么多疑的人,要是多留了個心眼,把交貨地的地址換了,可怎么辦?”
馮世真低聲下氣地道歉:“是我意氣用事了,七爺教訓得是!”
孟緒安的手指被她的發絲纏繞著,一時有些難舍難分。孟緒安凝視著女子白凈姣好的面容,問:“你這么輕易就離開了容家,可是真的呆不住,被趕出來了?”
馮世真望向他,眼里閃著一簇火苗:“七爺,這招叫欲擒故縱,是女人最常用在男人身上,也是你最討厭女人用在你身上的招數?!?br/>
“幾日不見,你在這方面突然開竅了不少。”孟緒安笑道,“可以說起來,容定坤已經對你起疑,派人日夜盯住你。我們最近就不要再見面了。一切,等你回了容家后再說?!?br/>
“是。”馮世真溫順答應。
“這幾日,你就好好陪伴父母吧?!泵暇w安敲了敲車窗,車停了下來。這里是距離馮家不遠的另外一個路口。
馮世真下了車。孟緒安搖下車窗,英俊的臉上掛著和煦溫柔的笑,仿佛正望著心愛的戀人一般。
“世真,”孟緒安說,“我等你的好消息。”
車絕塵而去。馮世真站在路口,背脊上的冷意遲遲不消。
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另外一個人眼中的感覺,讓她覺得自己是一只被關在籠子里的老鼠。
她當然沒有只是坑了容定坤一筆貨就算報仇的想法,她依舊想要容定坤身敗名裂、眾叛親離。她的懼意,來自孟緒安這個神秘的男人。
孟緒安在上海灘名聲并不響亮,世人只當他是個初歸國的普通生意人??伤麉s仿佛是個黑暗世界里異軍突起的梟雄,掌握著難以估量的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