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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第三章樊籠困鳥
    金秋八月,桂子飄香。小姐們嘻嘻哈哈地在樹下摘桂花,廚娘們開始砰砰打月餅。
    馮世真從側(cè)門路過,就見老媽子們端了剛出爐的月餅出來,濃濃的香氣引得她駐足深呼吸。
    “馮小姐,嘗一塊呀。”老媽子們熱情地招呼。
    馮世真模樣清秀,待人又親切沒架子。平日沒事,馮世真都會去廚房里和老媽子們閑聊幾句,幫著她們念念報紙和雜志,有時還幫著代筆寫信。住進容家不過十來天,馮世真就已和做工的娘姨們打成了一片。
    新出爐的月餅散發(fā)著誘人的芳香,放個一兩日,泛起了一層油光,銀刀切開,玉色的餡兒,嫩黃的蛋黃,引人垂涎三尺。
    馮世真揀了一牙切好的蓮蓉蛋黃,嘗了一口,柔軟的蓮蓉在舌尖融化,蛋黃的咸澀散開唇齒里留著一股甜香。
    “真好吃。”馮世真贊了一聲好,“讓我想到我娘做的月餅了。”
    “馮小姐中秋要回家嗎?”
    “自然要回去的。”
    “喲,真是孝順呢!”
    容嘉上牽著一對小獵犬走來,就見馮世真穿著一條淺青色的舊式旗袍,坐在廚房門口的板凳上,沐浴著秋光,一臉滿足地吃著月餅。
    小獵犬聞到了食物香,汪汪叫著朝廚房沖。容嘉上吹著口哨,把小狗拽住。
    “大少爺。”馮世真站了起來,“這是哪兒來的小狗呀?”
    “云弛家生的小狗,送給芳林和芳樺的。”容嘉上說著,視線落在馮世真嘴角一點蛋黃屑上。
    馮世真蹲下來,拿了一牙月餅喂小狗。小狗搖著尾巴舔她的手,逗得她呵呵直笑。笑聲輕柔悅耳,好似羽毛輕輕自心頭撩過。
    “別亂喂它們吃東西!”容嘉上突然把小狗拽了回去,“這么小的狗,吃壞了肚子不好治。”
    馮世真尷尬地收回了手,站了起來,道:“抱歉,是我沒考慮周到。”
    容嘉上板著臉沒看她:“我把狗給芳林她們送過去。”
    馮世真看了一下表,說:“一會兒要上課,你們別遲到了。”
    “知道了。”容嘉上敷衍地應(yīng)了一聲,牽著小狗走了。
    馮世真溫和笑著目送他遠去,仿佛毫不介意對方的失禮。
    兩人自從外出遇險后,關(guān)系就一直這么不冷不熱地維持著。容嘉上沒有再刻意排斥馮世真,但是對她也算不上熱情。就是上課認真了許多,布置的功課也總能完成得很好。私下碰見,彼此都會客氣地打一聲招呼,偶爾交談幾句。
    容嘉上的性子似乎有些陰晴不定,有時不知道被觸到了什么逆鱗,就會忽然冷臉。馮世真久了也習(xí)慣了,只當(dāng)他到底還是有些孩子氣。
    這個青年始終像一匹孤獨的狼,游離在人群之外,對每個靠近的人都發(fā)出警惕的低哮。這是個受過傷害的人才會有的自我保護之態(tài)。
    旁人都在警告下和他保持著距離,唯有馮世真,出于她不可告人的目的,小心翼翼地不斷接近,試圖摸一摸他豎立起來的后頸的皮毛。
    老媽子們都有些怕容嘉上,之前都躲開了,這時才從廚房里出來,道:“馮小姐也不容易呢。”
    馮世真拍著手上的碎屑,笑道:“貴府的少爺和小姐們念書又認真又勤奮。我教過那么多學(xué)生,極少碰到這么好的呢。”
    老媽子連連點頭,說:“我們家老爺最喜歡有學(xué)問的人,家里連姨太太都能念英文詩呢。”
    正說著,兩個聽差的抱著幾個盒子走過,朝老媽子打了個招呼,朝西而去。
    “馮小姐你瞧。”老媽子促狹笑道,“又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什么好東西,送去給西堂的那位呢。瞧著寵的法兒,也許不等二姨太太生孩子,家里就要添一位三姨太太了。”
    馮世真好奇道:“聽說這個孫小姐跟著老爺也有些日子了,難道一直沒名分?”
    另外一個老媽子湊上來道:“老爺當(dāng)然想納進來,連太太都點了頭了,是那孫小姨自己不肯。人家是什么清心女子學(xué)校的高材生,說寧死不肯做妾的。如今雖說也在伺候老爺,但是說出去不算數(shù),面子上留個清白罷了。”
    馮世真嘆道:“聽起來怪可憐的。”
    “怎么會?”一個年輕的媳婦子一臉羨慕,“老爺可寵她了,比當(dāng)年對二姨太太還要好個百倍。穿金戴銀,吃香喝辣,西洋的葡萄酒、衣料,可是一箱箱往西堂里送。太太可不高興,有一次還借著罵咱們下人,說容家都要改姓孫了呢。”
    老媽子道:“也就這幾年,年輕容貌好,還能傲氣。你看二姨太太進門才六七年,光景已大不如前了。如今也全靠妹子幫她爭寵呢。”
    媳婦子快嘴道:“太太也能找呀!”
    老媽子急忙瞪了她一眼。媳婦子看了馮世真一眼,訕笑著閉上了嘴。
    西堂是一處獨立的西式小洋房,上下大概只得四個房間,很不起眼,卻是容家的中心。
    容定坤回府后,并沒住大宅,而是帶著孫家小姨住進了西堂里。他早出晚歸,平日楊秀成他們過來匯報公事,也直奔西堂。而孫二小姐自進了西堂,就沒怎么出來過。
    陳媽在馮世真耳邊搬弄過,說容定坤有煙癮,孫小姨就是給他伺候煙袋的人。
    “以前這活兒是二姨太太做的。可大煙到底傷身,二姨太太連著流掉了兩個男胎,就狠心戒了,拼命想生兒子。可她又怕別人頂替了這活兒,奪了老爺?shù)膶檺郏谑牵桶炎约颐米优獊砹恕!?br/>     陳媽說著,也是一臉鄙夷不屑之色。
    畢竟,又不是家里過不下去了,還將清清白白的妹子拖下水,做了小妾。這不是害了自己妹妹么?
    馮世真不知道容定坤的煙癮有多重,單看他本人精神矍鑠,雙目清明,十分干練英挺,并不像是個抽大煙的人。
    “老爺抽的可是一兩煙土一兩黃金的馬蹄土熬的煙呢!”陳媽嘖嘖,“這大煙極好,抽了不傷身,旁人求都求不得。老爺只拿這煙送禮,從來不賣的。”
    自打馮世真憋了憋陳媽后,陳媽對她說起東家的是非,可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馮世真又是個絕好的聽眾,安靜認真,嘴巴又嚴。
    其實容家這樣的人家,東家的私密從來瞞不過下人,流傳速度堪比流感。平日里只要不亂議論,管家也懶得多管。
    馮世真自己不碰大煙,卻是清楚抽了煙的人,神情恍惚,最不提防人。所以能侍候煙袋的,必然是極寵幸的人。這個孫家小姨顯然如今是最得容定坤寵愛的人。
    有這么一個妹妹在,自己又懷著身孕,難怪容太太將二姨太太視作勁敵,想引進外援了。
    不過容定坤出第一次見到馮世真的時候被嚇了一跳外,就對馮世真失去了興趣。那么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家庭教師,又是傳說中認得最喜歡的書香淑女的款,平日里偶爾碰見,他都不多看馮世真一眼。如此紳士正派,都讓容太太暗自吃驚。
    不僅不多看。馮世真覺得,容定坤幾乎有點不想看到她。他掩飾得很好,可眼底依舊有一抹懼意。也許他自己都沒有發(fā)覺,只當(dāng)是本能地不喜歡這個女人。但是女性的細膩敏銳讓馮世真捕捉到了那細微的情緒。
    他到底在怕什么?
    若真的討厭她,為什么不尋個理由解雇她呢?
    也許容定坤并不屑把一個小女子當(dāng)作威脅,又或許他公事繁忙沒有功夫去管一個小小家庭教師。總之,馮世真安安穩(wěn)穩(wěn)地在容家繼續(xù)教著書,低調(diào)安靜,幾乎像不存在一樣。
    這日容芳林和容芳樺下了課,容嘉上如往常一樣,胳膊下夾著書,邁著懶散的步伐,擦著妹妹們的肩進了書房。
    馮世真前幾日同容太太說過,容大少爺?shù)倪M度同兩位小姐不一樣,課最好分開上。于是從那之后,馮世真都會單獨給容嘉上開課。
    為了避嫌,書房的門都會敞開著。容太太最初不放心,派聽差來偷看過。聽差回去說大少爺老實聽課,做錯了還要被先生罰。容太太吃驚得好似吞了個雞蛋,暗暗覺得這馮世真還真有些手腕。
    馮世真拿著一本中學(xué)課本做幌子,給容嘉上講的是大學(xué)的書。
    “你什么時候開始自學(xué)大學(xué)課程的?”馮世真問。
    “中學(xué)二年級吧。”容嘉上說,“自己把中學(xué)課程學(xué)完了,無所事事,朋友的哥哥正在念大學(xué),就借了他的舊課本看。”
    馮世真贊賞地點了點頭:“你很聰明。就是自學(xué)的話,有些地方學(xué)得不夠扎實。不過沒關(guān)系,相信我稍微一講解,你就能明白。”
    容嘉上習(xí)慣性地轉(zhuǎn)著筆,似乎在聽,又似乎在走神。
    聰明的學(xué)生總是有幾分傲氣的。馮世真自己深有體會,也不會去約束容嘉上。
    秋高氣爽,正是出游賞秋的大好時節(jié),可容嘉上能耐心地坐在書桌前,一道道地解著習(xí)題。馮世真在旁邊守著他,看著他青春英俊的側(cè)臉,越發(fā)不理解,他怎么會是容定坤的兒子?
    “想什么呢?”容嘉上在馮世真眼前打了個響指。
    馮世真回過神,尷尬地咳了一聲:“做完了?我看看。”
    容嘉上把練習(xí)本推了過去,拿胳膊撐著下巴,斜著腦袋盯著馮世真染著薄薄紅暈的臉頰。
    馮世真在這坦然直接的目光下,感覺到隱隱的燥熱。自來水筆在本子上圈圈畫畫,發(fā)出沙沙聲。涼爽的秋風(fēng)自窗外涌進來,拂動著兩人額前的發(fā)絲。
    “挺好的,只錯了兩道題。”馮世真抬起了頭,“你自己先看看。看不明白的,我再給你講解。”
    容嘉上拿筆算了算,很快發(fā)現(xiàn)了問題:“第二步的時候用錯公式了。該用這個。”
    馮世真點了點頭,拿筆寫著:“還有另外一個公式,更加簡單。你看……”
    容嘉上突然抽鼻子。
    馮世真敏捷地拿起本子擋住臉,以及容嘉上緊接而來的噴嚏。
    容嘉上拿手捂著鼻子,不悅地瞪了馮世真一眼:“放心,我不會那么沒風(fēng)度,沖著女士打噴嚏!”
    馮世真訕笑著放下了本子,關(guān)切地問:“你感冒了?”
    “只是鼻子有些癢。”容嘉上甕聲甕氣道,抽了抽鼻子。
    “生病了就不要勉強。”馮世真溫柔體貼,“今天先回去休息吧。”
    “都說了沒事。”容嘉上不耐煩,“一點傷風(fēng)罷了。我……”
    又是一聲響亮的噴嚏。
    馮世真面無表情地掏出帕子擦了擦臉。容嘉上訕笑。
    “這事上有什么好要強的?生病了就休息。知識學(xué)不完的,不差這一天。”馮世真耐心地勸道,“要叫醫(yī)生給你開點藥嗎?吃了藥睡一覺,明日就會好了。再說明天是中秋節(jié),太太讓我給你們放三日假,說要帶你們回杭州探親的。”
    “她要回娘家,我又不用跟著去。”容嘉上擺了擺手,“感冒又不是什么大病,哪里就連書都不能讀了?”
    馮世真忽然傾過身,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容嘉上猝不及防,只覺得額頭傳來一陣清涼柔軟,十分舒服愜意。可那冰涼隨即又撤了去。
    “你發(fā)燒了。”馮世真的神色認真了起來,“聽我的話,大少爺,回去休息。我讓聽差的給你請個大夫來。”
    “不用了。”容嘉上終于妥協(xié),耷拉著腦袋,像是一只沮喪的大狗,“回去睡一覺就好了。”
    馮世真望著他,卻沒再啰嗦,眼神深邃,充滿了欲言又止的擔(dān)憂。
    容嘉上收拾著書本,抬頭看了她一眼。
    “好吧。”他終于放棄,“家里有西藥,我會去吃的。你滿意了吧?”
    馮世真微笑,說:“我讓廚房給你煲湯?”
    “隨便啦。”容嘉上趿拉著腳步朝外走,嘴里嘟囔,“真是比老媽子還煩。”
    馮世真跟在他身后,好脾氣地叮囑著:“要先吃飯再吃藥,不然會傷了胃。”
    容嘉上含糊地哦了一聲。
    “多喝水,晚上好好睡一覺。”
    “你有完沒完?”容嘉上扭頭噴道。
    馮世真怔了一下,笑容訕訕,目光黯淡了下來,道:“抱歉,是我啰嗦了。”
    她朝容嘉上一點頭,擦著他的肩,快步朝樓上走去。
    容嘉上望著馮世真輕飄飄的背影,胸口堵著一團氣,跺了一下腳,追了上去。
    “哎!”
    馮世真沒理他。
    “馮先生?”容嘉上繼續(xù)喚著,“馮小姐?馮……你叫什么來著?”
    馮世真終于回過了頭,咬著牙,狠狠地冷笑著:“要不是沖著你家的錢,我真想給你一耳光。”
    容嘉上愕然站住,繼而噗哧一聲笑起來。
    馮世真擰著眉頭瞪著容嘉上:“你笑什么?”
    容嘉上笑得有些咳嗽,道:“你還真誠實。”
    “別你呀我呀的!”馮世真板起臉,“家庭教師也是教師,勞煩大少爺稱呼我馮先生或者馮小姐。另外,我叫馮世真,世界的世,真假的真。”
    “馮世真……”容嘉上念著,拾階而上,“你就算真甩我一耳光,我想太太也不會扣你的工錢的。沒準(zhǔn)還會獎你一個紅包呢。”
    “我不打病人。”馮世真抄著手冷哼一聲,扭頭繼續(xù)往上走。
    容嘉上不緊不慢地跟著,道:“你是我碰到的第一個承認沖著我家錢來的女人。”
    馮世真回頭掃了他一眼,啼笑皆非:“大少爺才活了多少年,見過幾個女人?按照你這么說,你家這么多老媽子,哪個又不是沖著錢來的?又不是教堂義工,誰會免費來干活?”
    容嘉上啞然了。
    馮世真又道:“你也別真當(dāng)我不敢打你。學(xué)生吃老師的板子,天經(jīng)地義。你要再對我這么呼來喝去,不知禮數(shù),你看我敢不敢對你用法!我雖然不是什么名師,卻也不想教出一個不知尊師重教的涅徒來。”
    “得了,我錯了還不行么?”容嘉上嘟囔著,又接連打了兩個噴嚏。
    馮世真一肚子氣,看他蔫蔫的樣子,又不好發(fā)火。她把容嘉上送回了臥室,又搖鈴叫老媽子送來了熱水,督促著容嘉上把藥吃了。
    這是馮世真第二次進容嘉上的房間。上次偷偷摸摸,又是半夜,也沒看個真切。
    這次看來,發(fā)現(xiàn)這個套房十分寬敞舒適,配有一個會客室,一個大浴室和一個小陽臺。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凈整潔,保留著軍營里帶出來的簡潔之風(fēng)。墻角放著啞鈴之類的運動器材,墻上掛了一副國畫年歷,窗臺上擺了兩盆綠植,簡單得簡直不像一個巨富之家公子哥兒的房間。
    除此之外,就是那兩柜子的飛機模型。
    馮世真好奇地指著一架飛機模型問:“這個是用來做什么的?”
    “滑翔機。”容嘉上說,“適合低空飛行,用來空投物資的。你右手邊是戰(zhàn)斗機,可以發(fā)射炮彈。”
    架子底部,還放著一個飛行員頭盔。
    “你開過飛機么?”馮世真問?
    容嘉上搖了搖頭,“將來有一天能開就好。”
    哪怕是容家這樣的家世,少爺們玩得起豪車名馬,卻也不是輕易玩得起飛機的。容嘉上的這個昂貴的嗜好并不那么容易實現(xiàn)。
    “我沒事了,先生可以回去了。”容嘉上疲憊地躺在床上,有幾分不甘,卻也不得不向疾病暫時投降。
    馮世真看他可憐,先前的氣已消了大半,又犯了好心病。
    “要不要我陪你一下?”
    “有什么好陪的?”容嘉上干巴巴地說,“我躺著,你在旁邊看著。這不叫陪,這叫參觀。”
    “我也是自找的。”馮世真自嘲著站起來,“那你好好休息。我就不多礙你眼了。”
    大概是藥開始起效果,容嘉上愈發(fā)昏沉,含糊地說了一句:“不礙眼……還算好看……”
    馮世真等了片刻,聽到床上的人發(fā)出了均勻綿長的呼吸聲。她輕輕嘆了一聲,猶豫了片刻,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撥了一下少年額前的碎發(fā)。
    沉睡著的容嘉上失去了往日的麟角,像個疲憊的大男孩。發(fā)燒讓他臉頰泛紅,嘴唇微微張著,俊美漂亮又可憐,讓人心里一陣酸軟,憐愛之意在胸臆中泛濫。
    馮世真凝視了他片刻,掖好了被子,悄悄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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